甩脱追兵的过程堪称诡异。沈阎抱着个烫手山芋般的剑仙，在林子里夺路狂奔，身后不时传来暗器变羽毛、掌风化香风的噗嗤声，间或夹杂着正道弟子气急败坏的怒吼。也多亏了这“情意绵绵”防御系统不分敌我的奇葩效果，硬是让他在内力全无的情况下，跌跌撞撞冲出了那片弥漫着甜腻桃花瘴的山谷。
直到日头偏西，确认身后再无人追踪，沈阎才敢放缓脚步，寻了处隐蔽的溪涧停下。他将谢无妄放在一块溪边平滑的大石上，自己则瘫坐在一旁，累得几乎散架。
谢无妄经过那一番折腾，桃花瘴的效果虽被沈阎以那种尴尬的方式“引导”了大半，但残余的影响加上能量共鸣后的虚弱，让他此刻连维持打坐的姿势都有些困难。他靠在石头上，微微喘息，脸色是一种倦极的苍白，唯有眼尾还残留着一抹未散尽的薄红。他闭着眼，不愿去看身旁的沈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屈辱感。
沈阎也没力气说话，两人之间只剩下溪水潺潺的流动声。
休息了约莫半个时辰，腹中的饥饿感再次强烈地提醒着沈阎现实的窘迫。他站起身，看向下游隐约可见的炊烟。
“前面好像有个镇子。”沈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得弄点像样的吃的，还有药。”他看了一眼谢无妄依旧不太好的脸色，补充道。
谢无妄眼皮动了动，没吭声，算是默许。他清楚自己的状况，需要药物调理，更需要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来彻底梳理体内那团乱麻。
两人再次上路，依旧保持着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和距离。只是这一次，沈阎注意到，谢无妄的脚步似乎比之前更虚浮了些。
靠近镇子，路旁出现了一块歪斜的木牌，上面用拙劣的笔法写着“歇马集”三个字。镇子不大，看起来颇为破败，此时已是黄昏，街上行人寥寥，透着一股萧索。
沈阎目光扫过街面，最后落在镇口一家看起来最大的客栈上。招牌上“云来客栈”四个字蒙着灰，旗幡也破旧不堪，但至少看起来像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就这里吧。”沈阎说着，当先走了进去。
客栈大堂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劣质酒水和油烟混合的味道。只有两三桌客人，看起来都是些风尘仆仆的行商或者江湖客，低声交谈着。柜台后，一个身材干瘦、留着两撇鼠须的掌柜正低着头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沈阎走到柜台前，敲了敲台面。
掌柜抬起头，一双精明的三角眼在沈阎和随后进来的谢无妄身上迅速扫过。沈阎衣衫破损，沾满尘土，但眉宇间那股历经杀伐的沉凝气质难以完全掩盖。而谢无妄虽脸色不佳，衣着也算不上光鲜，但那通身的清冷气度和绝世的容貌，绝非寻常人物。
掌柜的小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光，随即堆起职业化的笑容：“二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两间上房。”沈阎言简意赅，摸向怀里。随即，他动作一僵。原主逃得匆忙，他身上除了这身衣服，可谓身无分文。
掌柜的何等精明，立刻看出了他的窘迫，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三角眼里多了些审视。
就在这时，一个粗豪的声音从旁边一桌传来：“掌柜的，这两位朋友的账，记俺们头上！”
沈阎和谢无妄同时转头望去。
说话的是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壮汉，穿着一身粗布短打，腰间挎着把鬼头刀，正咧着嘴朝他们笑，露出一口黄牙。他那一桌还坐着三四个人，个个气息彪悍，眼神锐利，不像善茬。
沈阎瞳孔微缩。这几人他有点印象，是原主麾下外围势力的几个小头目，好像叫什么“黑风寨”的。原主失势后，树倒猢狲散，没想到在这偏僻小镇还能撞见。
那壮汉见沈阎看过来，连忙站起身，带着同桌几人快步走近，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激动和谄媚：“属下黑风寨赵莽，参见尊主！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老人家！”
他这话一出，柜台后的掌柜脸色瞬间白了，手一抖，算盘珠子哗啦响成一团。大堂里其他几桌客人也纷纷侧目，眼神惊疑不定地在沈阎和赵莽几人身上来回扫视。
魔尊沈阎？！他不是在断魂崖被正道围剿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那他身边那个白衣人……莫非是……
一些目光偷偷瞟向谢无妄，带着震惊和探究。
沈阎心里暗骂一声倒霉。他现在最不想的就是暴露身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赵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淡淡道：“你认错人了。”
赵莽一愣，随即恍然，以为沈阎是在掩饰身份，连忙配合地点头：“是是是，俺认错了，认错了！这位……爷，还有这位公子，你们的开销，都包在俺们身上！”他拍着胸脯，又对掌柜的瞪眼，“还不快给这两位安排最好的上房！酒菜赶紧送上！”
掌柜的哪敢怠慢，连声应下，亲自引着沈阎和谢无妄往后院客房走去。
赵莽几人则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重新坐回座位，但注意力显然已经不在酒菜上了。
客房还算干净。沈阎要了两间相邻的。进房前，他看了一眼始终沉默、脸色冰冷的谢无妄，低声道：“小心点，这几人未必安好心。”
谢无妄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与你何干”，随即推开自己的房门，走了进去，砰地一声关上。
沈阎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也回了自己房间。
不多时，掌柜的亲自送来了热水和丰盛的酒菜。沈阎也确实饿极了，风卷残云般吃了个饱。他留了个心眼，检查过食物并无问题。
刚放下筷子，门外就传来了敲门声。
“爷，歇下了吗？俺是赵莽。”门外传来那壮汉压低的声音。
沈阎眼神微冷，起身开门。
赵莽堆着笑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一坛酒：“爷，长夜漫漫，俺弄了坛好酒，过来陪您说说话？”他一边说，一边眼神往房间里瞟。
沈阎侧身让他进来，关上了门。
赵莽将酒放在桌上，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带着试探问道：“尊主，断魂崖之后，兄弟们都很担心您啊！您这是……有何打算？”他的目光在沈阎身上扫过，似乎想看出他修为的深浅。
沈阎心中冷笑，知道这是来探底了。他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语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本座自有安排。你们黑风寨，如今谁在主事？”
赵莽被他这态度弄得有些拿不准，恭敬答道：“回尊主，还是俺大哥，赵彪。俺们兄弟一直谨记尊主恩德，不敢或忘。”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只是……如今风声紧，正道那群伪君子跟疯狗似的，兄弟们日子不好过啊。不知尊主能否……指点条明路？”
这是要投靠，还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沈阎不置可否，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明路？先把眼前的事情办好。本座在此的消息，若有半点泄露……”他眼神一厉，虽无内力支撑，但那久居上位的杀伐之气还是让赵莽心头一凛。
“不敢不敢！”赵莽连忙摆手，“尊主放心，俺们兄弟嘴巴最严实！只是……”他犹豫了一下，目光闪烁地看向隔壁方向，“那位……可是玉虚宫的谢无妄？”
沈阎眼神骤然锐利如刀，直刺赵莽。
赵莽被他看得头皮发麻，硬着头皮道：“尊主神威！连谢无妄这等人物都能……擒获！若是能用他来做些文章，或许……”
“他的事，你无需过问，更不许动任何心思。”沈阎打断他，声音冰冷，“管好你自己的人。明日一早，准备些干粮、伤药和银两。”
赵莽被他话语中的寒意慑住，不敢再多言，连连称是，躬身退了出去。
打发走赵莽，沈阎眉头紧锁。这几个旧部的出现，是福是祸难说。他们现在看似恭敬，一旦确认自己修为尽失，难保不会起异心。而且，谢无妄的身份太扎眼了……
他走到窗边，看向隔壁那扇紧闭的窗户。
几乎就在同时，隔壁房间内。
谢无妄站在窗边，听着楼下隐约传来的、赵莽几人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议论声。
“大哥，真是尊主！还有谢无妄！”
“妈的，这可是天赐良机！要是能控制住尊主，再用谢无妄要挟玉虚宫……”
“小声点！尊主修为莫测，别被他听了去！”
“怕什么？我看他气息虚浮，说不定在断魂崖受了重伤……”
“即便如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先伺候好了，摸清底细再说……”
谢无妄面无表情，指尖却微微收紧。
魔头与旧部。
自己这个“俘虏”。
还有那甩不脱的、令人作呕的“情意绵绵”……
这趟浑水，越来越深了。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之前被那魔头握住手腕、渡入魔气时的触感。
冰冷，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猛地攥紧拳头，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厌恶，却又掺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迷茫。
夜色，渐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