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巷的冬夜总裹着层化不开的湿冷,风卷着老槐树的枯枝晃荡,把路灯的暖光揉成一片模糊的黄,贴在青石板路上,像谁没擦干净的泪痕。苏晓工作室的木门缝里漏出的热气,一碰到冷空气就缩成细白的雾,飘在门口,迟迟不肯散。
听夏缩在藤椅里,身上裹着眠月那件驼色羊毛毛衣。毛衣太长,下摆堆在膝盖上,袖口被她仔细挽了两圈,露出的手腕细得能看清淡青的血管。她没扎头发,深棕色的长发散在肩后,几缕碎发贴在额角,是下午被风吹乱的,指尖反复摩挲着粗陶杯的纹路——杯口还沾着圈浅淡的奶渍,是中午喝热可可时留下的,磨得指尖发涩。
“发什么呆?酒都要凉了。”苏晓端着透明的玻璃酒瓶走过来,里面浅黄绿色的酒液晃着,泡着几颗皱巴巴的青梅,蒂头还带着点浅褐的干痕。她往听夏杯里倒酒,酒液顺着杯壁滑下去,泛起细小的泡沫,“去年梅雨季泡的,加了三斤冰糖,酸劲儿早没了,跟喝果汁似的,你尝尝。”
听夏抬了抬眼,睫毛颤了颤。她的眼底有点红,是早上没睡好,眼下泛着圈淡淡的青黑,像被雾染了层灰。“眠月说……晚上来接我吃火锅。”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没睡醒的哑,视线落在杯里的青梅上,“她去公司处理沈建国的事了,让我在这儿等她。”
苏晓放下酒瓶,自己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酒液沾在嘴角,她没拿纸巾,就用手背随意擦了擦,亮黄色毛衣的袖口蹭上点湿痕。“处理事?我看是又想自己扛吧。”她的语气里带着点无奈,指尖敲了敲桌面,“程知昨天跟我说,眠月把催债人的录音收起来了,没打算告诉你。”
听夏捏着杯子的手顿了顿,指节微微泛白。她低下头,看着青梅在酒液里打转,小声说:“她是怕我担心……上次开庭前,她也是这样,熬夜整理证据,都没跟我说累。”
“怕你担心?”苏晓身体往前倾了倾,手肘撑在桌上,盯着听夏的眼睛。她平时总带着笑意的眉峰,此刻轻轻皱着,眼神沉了点,“那你呢?你就不担心她?昨天她来接你时,眼底的红血丝都快连成网了,你就没想问她,到底在扛什么?”
听夏的眼神猛地躲闪了一下,落到桌角的雪山相册上。相册是驼色皮质的,绣着只小小的雪豹,尾巴尖的线有点松,是上次被她不小心勾到的。她的指尖伸过去,轻轻碰了碰雪豹的耳朵,声音更低了:“我……我不敢问。”
“不敢?”苏晓拿起相册,翻开,指尖停在一张照片上——是听夏在雪山工作站偷拍的,眠月坐在木桌前改无人机代码,窗外的雪光落在她的侧脸,睫毛投下的影子在眼下晃,眉头微蹙着,连嘴角都抿成一道紧线。“你拍这张的时候,是不是站在门口看了她半小时?”苏晓的声音放软了点,指尖轻轻碰了碰照片里眠月的眉峰,“你看着她冻得发红的手指,是不是想给她倒杯热可可?怎么那时候敢心疼,现在就不敢问了?”
听夏的鼻子猛地一酸,眼泪没忍住,砸在杯沿上,溅起细小的酒花。她想起那天的场景——工作站的炉子没烧旺,屋里冷得像冰窖,眠月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偶尔停下来搓搓手,哈口气,又继续敲。她端着热可可走过去,想说“你歇会儿吧”,眠月却抬头冲她笑,眼睛弯成月牙,说“不用,你去床上待着,别冻着”。她站在旁边,看着眠月的背影,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连递杯热可可都怕打扰她。
“我怕……”听夏的声音哽咽了,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滴在毛衣袖口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怕我问了,她会说‘你别管了’,就像我爸爸以前那样。”
苏晓的动作顿了顿,脸上的调侃慢慢淡了。她把相册放在桌上,走过去,坐在听夏旁边的矮凳上,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听夏的肩膀很窄,靠在她怀里,像只受了惊的小兽,轻轻发抖。“你爸爸怎么了?”苏晓的声音很轻,怕碰碎了什么。
“我爸爸以前总很晚回家,身上带着酒气。”听夏的声音闷在苏晓的怀里,带着哭腔,“我问他‘爸爸,你去哪了’,他就说‘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我问他‘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他不说话,转身就走。后来……他就再也没回来过。”
眼泪打湿了苏晓胸前的毛衣,暖湿的一片。听夏攥着苏晓的衣角,手指把布料揉得发皱:“从那以后,我就不敢问了。我怕我问多了,别人会觉得我烦,会像我爸爸一样离开我。眠月对我这么好,我更不敢问了……我怕我一问,她就会觉得我麻烦,就不喜欢我了。”
苏晓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又酸又疼。她拍着听夏的背,动作很轻,像哄小时候受了委屈的妹妹:“傻丫头,眠月不是你爸爸。你爸爸是把你丢在原地,可眠月是把你护在身后啊。上次你拍雪豹差点掉进雪窟窿,是谁跳下去拉你的?是眠月;沈建国发假照片骂你,是谁连夜找律师的?是眠月;你胃不舒服,是谁凌晨起来给你煮姜茶的?还是眠月。”
她把听夏扶起来,伸手擦她脸上的眼泪。听夏的睫毛湿成一缕,沾着泪珠,像沾了露的草叶,眼睛红得像兔子,看着让人心疼。“她不是怕你麻烦,她是怕你想起以前的事,怕你又像小时候那样,没人保护。”苏晓的指尖碰到听夏冰凉的脸颊,“你以为她瞒着你轻松吗?她昨天跟程知说‘别让听夏知道’的时候,声音都哑了,她比你还怕——怕你受委屈,怕你不开心,怕你觉得她不相信你。”
听夏的眼泪还在掉,却慢慢停下了发抖。她看着苏晓的眼睛,里面满是认真,没有一点哄她的意思。“我……我想跟她一起面对。”她的声音很轻,却比刚才坚定了点,“我不想再躲在她身后,看着她一个人累……我想帮她。”
“想帮就去说啊!”苏晓拿起杯子,递到听夏面前,酒液里的青梅还在晃,“喝口酒,壮壮胆。你跟她说‘我不怕沈建国,也不怕麻烦,我想跟你一起扛’,你不说,她怎么知道你长大了?怎么敢把事告诉你?”
听夏接过杯子,指尖碰到杯壁的暖温。她低头喝了一口,青梅的甜香在嘴里散开,带着点微醺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胸口的发堵。她看着杯里的酒,想起昨天晚上,眠月帮她掖被子时,指尖划过她额头的温度;想起眠月说“有我在,别担心”时,眼睛里的认真。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松动,裹着创伤的硬壳,裂开了道细缝。
“我……我试试。”她抬起头,眼里还带着泪,却笑了笑,嘴角弯起个浅淡的弧度,像雾里透出点光。
窗边的程知一直没说话。她坐在桌前整理文件,面前摊着的是沈建国伪造担保书的复印件,指尖捏着银色回形针,却半天没订下去。刚才听夏的哭声像根细针,扎在她心里,她悄悄拿出手机,屏幕亮着,是和眠月的聊天框。
程知的指尖在屏幕上敲着,每一个字都斟酌了很久:“苏小姐和沈小姐聊天,沈小姐说心里很委屈,她怕您像她爸爸一样离开她。您应该跟她说实话,别再瞒着了。”
发完消息,她把手机放在桌角,继续整理文件,却有点心不在焉。指尖划过复印件上“沈建国”三个字,油墨的痕迹有点晕,她想起昨天眠月收到录音时,指尖捏着手机的力度,指节泛白,眼底满是犹豫——她知道眠月是护着听夏,可这样的保护,像层裹得太紧的糖纸,迟早会硌疼彼此。
此刻的眠月,正坐在公司的办公室里。桌上的台灯亮着,暖黄的光落在摊开的文件上,是沈建国最近的行踪调查,纸上画着密密麻麻的红线,标记着他去过的催债公司。她的眉头皱着,指尖捏着笔,却半天没写下一个字。手机放在手边,震动时,她几乎是立刻拿了起来。
看到程知的消息,眠月的指尖顿了顿。“委屈”“怕离开”这几个字像小石子,砸在她心里,泛起一圈圈的疼。她想起昨天接听夏时,听夏躲在苏晓身后,眼神里的不安;想起听夏抱着她哭时,攥着她衣角的力度。她知道自己瞒着听夏不对,可她没办法——沈建国的手段太卑劣,催债人的话太难听,她怕听夏听到了,会想起小时候被爸爸丢下的事,会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她的指尖在屏幕上犹豫了很久,指甲盖轻轻蹭过屏幕,最终还是敲下回复:“再等等。等我把沈建国的事彻底解决,不会再让他找听夏麻烦了,到时候再跟她说。别让她担心。”
发完消息,她把手机放在桌上,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眼。办公室里很静,只有空调的风轻轻吹着,吹得文件边角微微晃动。她睁开眼,看向窗外的夜景——城市的灯光很亮,像撒了一地的碎钻,却照不进她心里的担忧。她拿起笔,继续在文件上画红线,指尖却有点发抖,心里总想着听夏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还在对着酒杯发呆,是不是已经鼓勇气想跟自己说点什么。
晚上十点,眠月的车停在工作室门口。她推开车门,风立刻裹了上来,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没扎头发,深黑色的长发散在肩后,几缕贴在脸颊上,沾着点夜雾的湿意。身上的驼色大衣没扣扣子,露出里面浅灰色的羊绒衫,领口还沾着点早上没整理好的线头——她下午从公司出来,没来得及回家换衣服,就直接过来了。
推开门,看到听夏坐在藤椅里,手里握着杯子,眼神亮了点,不像下午那样发怔。听到动静,听夏立刻站了起来,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杯子,嘴唇动了动,像是要开口说什么。
眠月心里一紧,快步走过去,先开了口:“等久了吧?公司的事有点多,耽搁了。”她伸手摸了摸听夏的头发,指尖碰到她发间的湿意,“外面雾大,我们现在去吃火锅,再晚就没位置了。”
听夏到了嘴边的话,突然被堵了回去。她看着眠月的眼睛,里面满是刻意的温柔,眼底的红血丝被她努力藏着,连笑容都带着点紧绷。她张了张嘴,想问“你是不是还在瞒着我”,想问“录音里到底说了什么”,可看到眠月这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话又咽了回去——她怕自己问了,会打破这层温柔的假象,怕眠月真的会像爸爸那样,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好。”听夏轻轻应了一声,把杯子放在桌上,跟着眠月往门口走。
苏晓在旁边收拾东西,看到这一幕,轻轻叹了口气,没再多说。她看着两人的背影,听夏走在后面,脚步有点犹豫,眠月走在前面,肩膀还是绷着——明明心里都装着话,却没人敢先开口,像隔着层看不见的雾,离得近,却碰不到彼此的真心。
走出工作室,夜雾更浓了。眠月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绕在听夏的脖子上,绕了两圈,把她的半张脸都遮住,只露出双眼睛。“别冻着了,”她笑着说,指尖捏了捏听夏的脸颊,语气里的温柔有点刻意,“你要是感冒了,就不能去雪山拍雪豹了。”
听夏靠在眠月身边,闻着围巾上淡淡的雪松味,心里暖暖的,却也有点发沉。她知道眠月是为她好,可这种“什么都不说”的保护,让她觉得自己像个被关在玻璃罩里的人,看得见外面的风雨,却帮不上任何忙。她攥了攥手心,心里的勇气又弱了点——或许,真的该再等等?等眠月愿意跟她说的时候。
眠月牵着听夏的手,慢慢走在梧桐巷的青石板路上。路灯的光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叠在一起,像两道紧紧靠在一起的屏障。眠月看着听夏的侧脸,心里反复告诉自己:再等等,等解决了沈建国,就把所有事都告诉她,就再也不用瞒着她了。
可她不知道,听夏心里的犹豫,正在慢慢变成猜疑。她看着眠月紧绷的肩膀,看着她刻意避开的眼神,心里那道刚裂开的硬壳,又悄悄合了点——她怕,等眠月愿意说的时候,她们之间的话,已经没机会再说出口了。
夜雾还在飘,风裹着两人没说出口的话,在巷子里打转。明明手牵着手,心却隔着点距离,像两根靠得近的蜡烛,都想给对方温暖,却怕自己的火苗,会烧到彼此藏在心底的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