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昆仑,雾还没来得及散,像一层薄纱裹着连绵的雪山。程知开的黑色SUV停在工作站门口时,引擎声在寂静的雪地里显得格外清晰,车轮碾过积雪,留下两道深痕,很快又被飘落的新雪盖了层浅白。
沈听夏抱着相机包站在门口,指尖反复摩挲着包侧袋里的浅灰手套——是江眠月昨晚特意放进去的,说“市区的风比山上软,但更湿,戴着手套不冻手”。手套里还塞了包暖宝宝,隔着布料能摸到方形的轮廓,暖乎乎的,像眠月昨晚盖在她身上的驼色毛毯,边角还留着洗过多次的软绒。
“把围巾再绕一圈。”眠月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两个行李箱,驼色外套的肩头沾了层雪,发尾挂着的雪粒落在衣领上,很快化了个小水痕。她走到听夏面前,伸手把松了的围巾往听夏颈间紧了紧,指尖碰到听夏的耳尖,凉得发僵,“山里冷,上车就好了,程知提前开了暖气,连座椅都烘热了。”
听夏点点头,目光扫过工作站的木门——门框上还贴着她上个月画的雪豹贴纸,边角被风吹得卷了,露出下面浅一点的木纹;门口的石阶上,留着她和眠月这几个月的脚印,春天拍冰川时的浅痕被雨水泡软过,冬天追雪豹时深到没过脚踝的印子还凝着冰,现在都要被新雪慢慢覆掉。心里像空了块地方,软乎乎的,却又带着点说不出的慌,像每次要离开熟悉的地方时那样。
程知从驾驶座下来,帮着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她穿着深灰色西装,袖口的纽扣扣得严丝合缝,连领带都系得规整,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银色胸针,是公司的徽章,在雪光里闪着细弱的光。“江总,沈小姐,上车吧,市区早高峰会堵车,我们得赶早。”她的声音平稳得没什么起伏,像雪山融水顺着河道流,没带太多情绪,却把“早高峰”“堵车”这些细碎的提醒都裹在了里面。
听夏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车顺着盘山公路往下走时,她一直盯着窗外——雪山慢慢退成远处的银线,松树从密到疏,最后变成路边光秃秃的行道树;雪粒敲窗的声音渐渐弱了,取而代之的是车轮碾过柏油路的“沙沙”声,偶尔还能听到路边农户家的鸡叫。她把脸贴在车窗上,冰凉的玻璃让她清醒了些,怀里的相机包硌着肋骨,里面的备用卡硬邦邦的,是她在雪山最后一夜偷偷备份的,指尖碰到时,总觉得心里踏实了点。
眠月坐在副驾,侧头看着窗外,手里攥着手机,屏幕暗着,却偶尔会无意识地划动锁屏界面——那是她和听夏在冰川边拍的合照,听夏戴着绒线帽,笑得眼睛都眯了。听夏知道,她在想下午和沈建国的见面,昨晚她半夜醒时,看到眠月坐在炉边翻手机,屏幕光映着她眼底的红,手指在聊天框里打了又删,最后只给程知发了句“明天按计划来”,发完还对着屏幕愣了会儿神。
“饿不饿?”眠月突然回头,从包里拿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热乎的肉包,蒸汽把油纸浸得有点透,“山下小店买的,白菜猪肉馅,你上次说爱吃,我特意让老板多放了点葱。”
听夏接过包子,咬了一口,温热的汤汁在嘴里散开,葱香混着肉香,却没尝出太多味道。她看着眠月把手机揣进外套内袋,指尖在袋口顿了顿——那里藏着程知准备的录音笔,黑色的,昨天在雪山时她见过,程知递过来时,还特意教眠月怎么调静音模式。“眠月,”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怕被风吹走,“下午……你见完我爸,要不要一起去吃苏晓说的热干面?”
眠月的指尖僵了下,很快又恢复自然,伸手从后视镜里摸了摸她的头发,指腹蹭过听夏耳后的碎发:“好啊,等我回来就去。苏晓会在工作室等你,她上次说新拍了巷口的红灯笼,想让你看看。”
她没说“见完要多久”,也没提“会不会有麻烦”,听夏也没再问。车窗外的风景彻底变了,高楼代替了雪山,鸣笛声盖过了雪粒声,街边的早餐铺飘着油条的香气,蒸笼冒的白气裹着路人的脚步,她知道,安稳的雪山日子过去了,接下来要面对的,是藏在市区巷尾的那些细碎麻烦。
到苏晓工作室所在的“梧桐巷”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巷口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几个红灯笼,是去年过年时挂的,现在褪色成了浅粉,风吹过时,灯笼穗子轻轻晃,像在打招呼。苏晓早就站在巷口等了,穿着亮黄色的短款羽绒服,头发扎成高马尾,被风吹得有点乱,手里还拿着个刚买的糖炒栗子,纸袋都被热气浸软了,见车开过来,立刻挥着手跑过来,像团会动的小太阳。
程知先下车,拉开后排车门。苏晓没理她,一把钻进车里,伸手就抱住听夏,身上带着糖炒栗子的甜香:“我的天!你可算下来了!前几天我梦到你跟雪豹一起在雪地里跑,我在后面追都追不上!”她的声音又亮又脆,带着点孩子气的夸张,瞬间驱散了车里的沉闷。
听夏被她抱得闷笑,拍了拍她的背:“哪有那么夸张,就是拍雪豹时多等了会儿,你看,相机里全是它的照片,有张还拍到它打哈欠。”
苏晓松开她,刚要凑过来看相机,转头就瞥见了站在车旁的程知——她正弯腰整理后备箱的文件,西装下摆被风吹得轻轻晃,手里的文件夹边角对齐得整整齐齐,连掉在地上的一张纸都捡起来,按原来的折痕叠好,指尖还轻轻捋了捋皱掉的边角。苏晓挑了挑眉,故意提高声音:“这位就是江眠月的助理吧?看着比我高中班主任还严肃,刚才帮你提箱子时,连手指都没多弯一下。”
程知抬起头,目光落在苏晓身上,没接她的调侃,只走上前,把手里的文件夹递到眠月面前,声音依旧平稳:“江总,这是沈小姐相机的保养说明,市区湿度大,苏小姐工作室的干燥柜参数我标在最后一页了;另外还有份清单,沈建国近期的行踪和催债公司的注册信息都在里面,我核对过两遍。”
眠月接过文件夹,指尖扫过“干燥柜参数”那一页,字迹娟秀又规整,连数字后面的单位都标得清清楚楚。她抬头看向程知,见她袖口的纽扣依旧扣得严实,手套叠好放在口袋里,露出的手腕上戴着块简单的石英表,指针走得很稳——忽然想起上次在雪山,程知送来的帐篷也是按说明书的步骤搭好的,连地钉都敲得一样深,帐绳的松紧度都调得刚好。
“麻烦你了。”眠月把文件夹放进包里,又补充道,“下午见面的地方,你再帮我看一眼。”
“已经确认过了。”程知点头,目光从眠月身上移到听夏身上,顿了顿,声音压得低了些,“江总,沈小姐昨晚没睡好,路上可以让她再眯会儿。”话里没提别的,却像轻轻碰了下眠月心里的那根弦——她昨晚确实看到听夏翻了好几次身。
听夏坐在后排,刚好听到这句话,心里像被热汤暖了下。她抬头看向程知,见她说完就转身走向巷口的茶馆,西装的背影在烟火气的巷弄里显得格外挺拔,手里还拿着那叠整整齐齐的文件,连走路的步伐都像是量好的,一步不差,却在路过早餐铺时,稍微放慢了点脚步,好像在确认什么。
“别理她,就是太讲究规矩了。”苏晓拉着听夏的手往工作室走,回头冲眠月眨眨眼,“快来!热干面还温着,我特意让老板多放了麻酱,你上次说他家麻酱不掺水,香得很。”
工作室在巷尾的老楼里,推开木门时,风铃“叮铃”响了一声,是苏晓去年生日时听夏送的,挂在门楣上,染了点灰尘,却依旧清脆。屋里暖融融的,墙上挂着苏晓拍的城市夜景——有凌晨四点的菜市场,摊主正把青菜摆整齐;有傍晚的天桥车流,车灯连成金色的线;还有雨天里撑着伞的行人,伞沿下露出的笑脸——每张照片都带着烟火气,和雪山的寂静完全不同。
书桌上摆着听夏上次落在她家的旧相机,机身擦得发亮,镜头盖还是她初中时贴的卡通贴纸,边角已经磨白了,却被苏晓用透明胶带小心粘了下,没让它掉下来。“快坐!”苏晓把听夏按在椅子上,从厨房端出两碗热干面,芝麻酱的香气瞬间飘满了屋子,“我早上特意去巷尾那家买的,老板认识我,还多送了我一小碟辣萝卜,你最爱吃的。”
听夏拿起筷子,搅了搅碗里的面,芝麻酱裹着面条,香得让她胃里的空落落少了些。眠月坐在她对面,却没怎么动筷子,目光总往门口飘——离下午三点还有五个小时,她得提前去和程知汇合,再检查一遍录音设备,还要确认律师那边的文件有没有准备好,可看着听夏低头吃面的样子,又有点舍不得移开眼。
“你怎么不吃?”苏晓注意到眠月的走神,把自己碗里的辣萝卜夹给她,“是不是在想下午的事?其实也没什么,不就是见个人嘛,有我们在呢。”她说得轻描淡写,却夹了一大筷子面放进眠月碗里,像是在帮她把心思拉回来。
眠月勉强笑了笑,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辣萝卜的脆爽在嘴里散开,却没尝出味道。“我出去打个电话,跟律师确认下文件。”她放下筷子,起身走向阳台,阳台的窗户没关严,风吹进来,带着巷口糖炒栗子的甜香。
苏晓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拉着听夏进了里屋,“咔嗒”一声关上门。里屋很小,摆着一张单人床和一个书架,书架上全是摄影书,还有几本听夏以前送她的漫画,封面上的人物都有点褪色了。苏晓坐在床上,拉着听夏的手,指尖还带着刚剥栗子的温度:“你昨晚是不是又没睡好?我看你眼下有点青,跟你上次考试前熬夜复习时一样。”
听夏的指尖顿了顿,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是眠月在雪山给她买的雪地靴,现在还没换,鞋底沾着的雪已经化了,在地板上留下小小的水痕。“就是有点认床,换了地方睡不着。”
苏晓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没戳破她的话,只是笑着说:“我以前也这样,跟你一起去露营时,你也是翻来覆去的,最后还是靠在我肩上睡的。”话里带着回忆的软,却像轻轻碰了下听夏的心——以前遇到事,她也总习惯自己扛,不想让别人担心,可苏晓总能看出来。
听夏没说话,只是攥紧了苏晓的手。苏晓从枕头下拿出一张折好的纸,递到她手里:“程知早上托我给你的,说让你看看,心里有个数。”纸上是沈建国的行踪,字迹还是程知的风格,规整得很,却在“修车铺”三个字旁边,用铅笔轻轻画了个小圈,像是怕她看不到。
听夏捏着那张纸,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纸上记着沈建国最近去的每一个地方,时间、地点、见了什么人,都写得清清楚楚,最后一行圈着“巷尾修车铺,下午三点”。她的手指划过“修车铺”三个字,突然想起小时候,沈建国常带她去那里修自行车,老板会给她糖吃,糖纸是透明的,裹着橘子味的硬糖,现在却成了要见面的地方。
“我……”听夏张了张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原来她以为的“不用她管”,其实让眠月更累;原来她躲在后面,反而让自己更慌。以前苏晓总说她“遇到事就往后缩”,现在才觉得,好像真的是这样。
苏晓没催她,只是拿了颗剥好的栗子放进她嘴里,甜香在嘴里散开。“其实没什么好怕的,”她轻声说,“你以前拍闪电时,不也敢站在山顶等吗?比这个难多了。”
听夏嚼着栗子,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热。她抬头看向苏晓,点了点头:“等眠月回来,我跟她一起去。”
苏晓看着她的样子,笑了,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这才对嘛,你以前也不是总躲着的。”
里屋的门刚打开一条缝,就听到阳台上传来手机挂断的声音。听夏和苏晓对视一眼,刚要出去,就看到眠月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手机,脸色有点复杂。她刚才在阳台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下——原来听夏不是不知道,只是没说;原来她以为的“保护”,其实让听夏也在担心。
“你……”眠月刚开口,声音就有点哑,她攥着手机的手紧了紧,又慢慢松开,“其实……”
听夏走到她面前,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尖带着点凉,却很坚定:“眠月,下午我跟你一起去。我想看看,也想跟他说句话。”
眠月的眼眶突然有点热,她张了张嘴,想说“不用”,想说“我能处理”,可看着听夏坚定的眼神,最后只说了句“好”。她反手握住听夏的手,掌心的温度传过来,比早上的暖宝宝更让人安心,连指尖的薄茧都带着熟悉的感觉。
苏晓在旁边笑着说:“这才像话嘛!下午我跟你们一起去,我还认识修车铺旁边的水果店老板,他家的橘子特别甜,到时候我们先在那里等,顺便买两斤橘子。”
眠月点点头,心里的石头突然落了地。她以前总觉得,自己把事情处理好,不让听夏沾麻烦,就是对她好,现在才明白,听夏要的不是单方面的保护,是两个人站在一起的踏实。
“我去跟程知说一声。”眠月拿起手机,刚要拨号,就看到程知发来的消息:“茶馆二楼靠窗的位置,我点了热可可,加了糖,沈小姐应该爱喝。另外带了暖宝宝,市区比山里湿,容易冷。”
听夏凑过来看,看到“热可可”三个字,突然笑了——程知看起来冷,却记得她爱喝热可可,连糖都加好了。“我们先去茶馆吧,跟程知商量下,顺便喝口热的。”
苏晓拉着她们往外走,嘴里还哼着歌:“正好!我还没跟那个冷脸助理好好聊聊,看看她会不会剥橘子,总不能连橘子皮都剥得整整齐齐吧?”
巷口的茶馆很老,木质的楼梯踩上去“咯吱”响,扶手被磨得发亮,沾着点岁月的温度。程知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桌上放着三杯热可可,杯子是普通的白瓷杯,却被她摆成了整齐的一排;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三个暖宝宝,包装纸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文件摊开在桌上,边角用镇纸压着,是块小小的青石镇纸,上面刻着简单的纹路。
看到她们进来,程知站起身,把热可可推到听夏面前:“刚煮的,还热着,你尝尝。”
听夏接过杯子,温热的杯壁传到掌心,暖得她心里发松。她看着程知把文件摊开,上面标着下午见面的注意事项:“1. 沈建国可能会拿欠条,别接;2. 录音笔我调了静音,按侧面的按钮就能开;3. 有情况往水果店走,老板姓王,认识我”——每一条都写得清晰,最后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用铅笔淡淡的画的,像怕太显眼,和她严肃的样子一点都不符。
“你还会画笑脸?”苏晓凑过去,指着那个笑脸,故意逗她,“我还以为你只会写清单呢。”
程知的耳尖微微泛红,没接话,只是把暖宝宝分给她们:“下午可能会下雨,贴在衣服里,别冻着。”说着,还轻轻碰了下眠月的胳膊,像是在确认她穿得够不够厚。
听夏接过暖宝宝,摸了摸相机包内侧的备用卡,又看了看眠月手里的录音笔,心里忽然踏实了很多。阳光透过茶馆的窗户,落在她们身上,把四个身影拉得很长,映在斑驳的墙面上,像幅淡淡的画。巷尾的修车铺还在远处,可她不再像之前那样慌了——好像有人陪着,连麻烦都变得没那么难了。
苏晓在旁边戳了戳她的胳膊,递过来一颗剥好的栗子;程知在整理文件,偶尔会抬头提醒她们“热可可要趁热喝”;眠月握着她的手,掌心的温度一直没散。听夏咬开栗子,甜香在嘴里散开,看着窗外巷口的红灯笼轻轻晃,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很好——有熟悉的人在身边,有热乎的东西暖着,哪怕要面对麻烦,也好像没什么好怕的。
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糖炒栗子的甜香,裹着热可可的暖意,慢慢漫过整个屋子,把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都藏在了这巷弄的烟火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