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与喊杀声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只余下燃烧未尽处的噼啪作响,以及伤者压抑的呻吟在寒冷的夜风中飘荡。扈家庄内外,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焦糊气味,混杂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与更深沉的恐惧。
庄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扈成带着一队精干庄客,手持火把与兵刃,小心翼翼地向外探查。火光掠过之处,尽是狼藉。陷坑中倒插着竹签,上面穿着已然气绝的黑衣尸首;绊索旁躺着扭断脖子的倒霉鬼;更多的,是倒在箭雨、滚木、金汁之下的残缺躯体,暗红的血液浸透了庄墙下的土地,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冰。
墙头之上,扈三娘依旧矗立。墨色斗篷沾染了血污与烟尘,变得沉重。她手中的日月双刀已然归鞘,但那冰冷的触感仿佛仍烙印在掌心。玉面之上的几点血痕已然干涸,如同雪地中绽开的红梅,刺目而妖异。她沉默地俯瞰着墙下的修罗场,目光扫过那些曾经鲜活、如今却已冰冷的生命,心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沉甸甸的冰凉。
这就是乱世。这就是她必须面对,必须浸染其中的血腥。
“三娘子,”陈教头拖着疲惫的步伐走来,甲胄上满是刀痕与血污,脸上带着一丝后怕与庆幸,“贼寇暂退,清点过了,庄内弟兄……阵亡三十七人,重伤十九,轻伤无算。歼敌……约摸百余人。”
三十七条人命。扈三娘闭了闭眼,这些数字背后,是一个个她或许叫不出名字,却曾在校场上挥汗如雨,在田间地头辛勤劳作的庄户子弟。他们本不该死在这里。
“厚葬阵亡弟兄,抚恤家眷,银钱从我私库出。”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重伤者全力救治,不惜代价。”
“是。”陈教头躬身领命,犹豫了一下,又道,“三娘子,贼寇虽退,但并未远遁,恐怕……不久便会卷土重来。而且,祝家庄那边……方才哨探回报,似乎……已经破了。”
最后几个字,他说的极其艰难。
扈三娘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尽管早有预料,但当噩耗真的传来,依旧如同重锤击胸。祝家庄一破,扈家庄便彻底成了孤岛,下一个,轮到的就是这里。时间,不多了。
“知道了。加强警戒,轮番休息,谨防夜袭。”她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
陈教头退下后,扈三娘又在墙头站立了许久,直到东方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青光,才缓缓步下庄墙。
庄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收敛尸首的,搬运守城器械的,救治伤员的……一片忙乱。空气中除了血腥,更多了几分悲怆与压抑。看到她走来,忙碌的庄客和妇孺们纷纷停下动作,目光复杂地望来,有敬畏,有感激,也有深深的忧虑。
她径直走向临时充作伤兵营的一处大屋。浓烈的草药与血腥味扑面而来,痛苦的呻吟声不绝于耳。她看到扈太公正指挥着仆役帮忙,这位向来儒雅的庄主,此刻仿佛一夜苍老,鬓角多了许多刺眼的白发,眼神中充满了疲惫与悲悯。
“三娘,”见到女儿,扈太公声音干涩,“你……无恙吧?”
“女儿无事。”扈三娘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屋内惨状,心中刺痛,“爹爹,此处有我,您先去歇息吧。”
扈太公看着女儿染血的衣襟和冰冷坚定的眼神,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叹,拍了拍她的肩膀,蹒跚着离去。
扈三娘挽起袖子,露出那双本该调弄丝竹的玉手,此刻却毫不避讳地沾染血污,亲自为一名腹部重伤的年轻庄客按压止血。那庄客意识模糊,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与稳定,竟奇迹般地平静了些许。
“三……三娘子……”他喃喃道,“俺……俺没给庄子丢人吧……”
扈三娘动作一顿,看着那张因失血而苍白的年轻面庞,心中酸涩,声音却放得异常柔和:“没有,你是扈家庄的英雄。”
那庄客嘴角费力地扯出一丝笑容,昏死过去。
忙碌了不知多久,直到天色大亮,伤者的情形才暂时稳定下来。扈三娘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己的院落,秋雁早已备好了热水和干净衣物。
褪去染血的劲装,浸泡在微烫的热水中,扈三娘才感到一阵彻骨的疲惫席卷而来。手臂酸痛难当,掌心被刀柄磨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她看着水中自己倒影,那张清丽依旧的脸庞,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洗不去的风霜与煞气。
“姑娘,”秋雁一边为她梳理纠结的长发,一边红着眼圈低声道,“方才前厅……祝家庄那个使者,又来了……”
扈三娘猛地睁开眼,水中倒影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他来做什么?”
“说……说祝家庄已破,彪少爷他……他生死不明,”秋雁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带来了一些残兵,想投靠我们庄子,还说……还说彪少爷若在,定会记得姑娘您的恩情,若……若不在,也希望姑娘看在往日情分上,收留他们,日后……日后……”
“日后什么?”扈三娘声音冰冷。
“日后……奉姑娘为主,助姑娘重振旗鼓……”秋雁的声音低若蚊蚋。
扈三娘嗤笑一声,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好一个“往日情分”!好一个“奉为主上”!不过是走投无路下的托词,甚至可能包藏着借此机会渗透、乃至掌控扈家庄的祸心!那祝彪若真活着,以此人秉性,岂会甘居人下?
这妄念,必须彻底斩断!
她霍然从水中站起,水花四溅。也顾不上擦拭,直接抓过干净的里衣和中衣迅速穿上,语气森寒:“更衣!我去见他!”
前厅之中,气氛凝重。那祝家庄使者衣衫褴褛,满面烟尘,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狼狈的汉子,正对着坐在主位、面色疲惫的扈太公苦苦哀求。
“……太公!三庄联盟,同气连枝啊!如今祝家庄遭此大难,您不能见死不救啊!彪少爷他对三娘子一片真心,天地可鉴……”
“他的真心,还是留着自己消受吧。”
清冷的声音自门口传来,众人回头,只见扈三娘一身素白箭袖,未施粉黛,长发仅用一根银簪束起,缓步而入。她刚刚沐浴,身上还带着淡淡水汽,但那双眸子却冰寒刺骨,周身散发出的气势,竟比昨夜血战之时更令人心悸。
那使者见到她,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连忙上前:“三娘子!您……”
“闭嘴。”扈三娘目光如两道冰锥,直刺过去,打断了他的话,“祝家庄破,我亦悲痛。收留残兵,并非不可。”
使者闻言一喜。
但扈三娘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但,需依我三条规矩。”
“第一,入我扈家庄,便需守我扈家庄规矩,听我扈家庄号令!若有半分异心,或敢提及往日所谓‘情分’,试图挟恩图报者——杀无赦!”
“第二,你等需打散编入庄客队伍,由陈教头统一管辖,不得自成体系,不得私下串联!”
“第三,”她目光扫过那几个残兵,最终落在那使者脸上,一字一顿道,“若祝彪生还,请他自行离去,我扈家庄庙小,容不下他那尊大佛。我扈三娘的命运,更无需他来‘记挂’或‘安排’!”
三条规矩,条条如刀,彻底斩断了祝彪及其势力伸向扈家庄的任何可能,也彻底粉碎了那使者心中最后一丝幻想!
那使者脸色煞白,指着扈三娘,嘴唇哆嗦:“你……你竟如此绝情!彪少爷他……”
“锵!”
一声轻吟,扈三娘腰间佩刀出鞘半寸,寒光映亮她冰冷的眼眸:“再多言半句,便视同挑衅,立斩于此!”
森然杀气弥漫开来,那使者连同他身后的残兵,俱是浑身一颤,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们毫不怀疑,这位昨夜手刃数十贼寇、煞气盈身的女子,真的会当场杀人!
扈太公看着女儿,眼神复杂,最终挥了挥手,疲惫道:“便……便依三娘之意。带他们下去,依规矩安置。”
待那几人面如死灰地被带下去,厅中只剩下父女二人。
“三娘,”扈太公叹了口气,“是否……太过决绝了些?毕竟联盟一场……”
“爹爹,”扈三娘还刀入鞘,声音低沉却坚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祝彪其人,骄狂自大,绝非良配,更非可托付之人。收留其残兵,已是仁至义尽。若再存妄念,引狼入室,我扈家庄离覆灭不远矣!”
她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堆积的、准备安葬的阵亡庄客棺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决绝:“如今的扈家庄,再也经不起任何内耗与动荡了。我们必须……也只能靠自己。”
冷硬的刀柄硌在掌心,那冰冷的触感提醒着她昨夜的血腥与未来的残酷。
妄丝已断,前路唯有血与火。
而她,必须在这条路上,走得比任何人都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