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位于扈家庄北侧,是一片以黄土夯实、以木栅围起的宽阔场地。此时,朝阳已完全跃出地平线,金辉遍洒,将场中矗立的兵器架、箭垛以及那些正在操练的汉子们的身影都拉得老长。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以及一种粗犷的、属于武力与秩序的气息。呼喝声、兵刃破空声、脚步踏地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充满阳刚力量的节奏。
扈三娘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大的骚动。庄客们对于这位武艺高强、性子却有些清冷的千金小姐时常来校场,早已习以为常。他们只是稍稍收敛了些许喧哗,动作更加卖力了几分,目光却忍不住偷偷瞥向那道窈窕而挺拔的身影。
负责日常操练的教头,是一位姓陈的中年汉子,面庞黝黑,身材魁梧,此刻快步迎了上来,抱拳行礼,语气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三娘子今日来得早。”
扈三娘微微颔首,目光如秋日寒潭般扫过整个校场。她看到庄客们演练的,多是些基础的枪棒套路,阵型变化也颇为简单。对付寻常毛贼或可,但若面对梁山泊那些久经战阵、手段狠辣的头领,恐怕……
“陈教头,”她开口,声音清越,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场中的嘈杂,“近日庄中多有传闻,梁山贼寇势大,恐来侵扰。我观庄客操练,勤勉有余,然临敌机变,似有不足。”
陈教头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浸淫武艺、操练庄客多年,自有一套章程,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娃子当众质疑,心中自然有些不快。但他深知这位小姐在庄主心中的分量,以及她那身据说连祝家庄顶尖教头栾廷玉都称赞过的武艺,只得按捺住性子,道:“三娘子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扈三娘步履从容,走向兵器架,纤长的手指拂过冰冷的兵刃,“只是觉得,操练当更近实战。譬如,可增设两队人马,一扮攻庄贼寇,一为守庄庄客,模拟攻防。贼寇一方,可无所不用其极,攀爬、纵火、诈降;守庄一方,则需随机应变,协同防御。如此,方能真正提升战力,而非纸上谈兵。”
她随手提起一杆白蜡木长枪,在手中掂了掂分量。这具身体的本能立刻被唤醒,一种如臂使指的熟悉感油然而生。她手腕一抖,枪尖挽出个碗大的枪花,破空声尖锐刺耳。
陈教头尚未答话,队列中却传来一声略带不服的嘟囔:“说得轻巧……真刀真枪的,哪是演练能会的……”声音虽低,但在略显安静的此刻,却显得格外清晰。
众人目光齐刷刷望去,是一个身材高壮、脸上带疤的年轻庄客,名叫石勇,性子向来有些桀骜。
陈教头脸色一沉,正要呵斥,扈三娘却摆了摆手。她目光平静地看向石勇:“这位兄弟说得不错,真刀真枪的生死搏杀,心境与演练自是不同。”
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锋锐:“但若连演练都畏首畏尾,只知墨守成规,真到了刀剑加身之时,恐怕连平日所学的三成本事都发挥不出。届时,死的,可就是自己,以及你身后需要保护的父母妻儿。”
她的话语如同冰锥,刺入每个庄客的心头,让不少人神色为之一凛。
石勇被她说得面皮发红,梗着脖子道:“三娘子武艺高强,自然说得在理!可咱们这些粗笨汉子,哪懂得那些弯弯绕绕!”
扈三娘看着他,忽然将手中长枪往地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你不懂,可以学。怕的,是不敢学,不愿变。”她目光扫视全场,“我扈家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若真有贼寇来袭,诸位是愿做待宰羔羊,还是退敌猛虎?”
场中一片寂静,只有风吹旗幡的猎猎作响。
扈三娘不再多言,她知道,观念的转变非一日之功。她转向陈教头:“陈教头,从明日起,操练内容稍作调整。每日抽出一个时辰,进行我方才所说的攻防演练。具体细则,稍后我再与你详谈。若有不服管教、懈怠偷懒者,”她顿了顿,声音微冷,“按庄规,严惩不贷。”
她的话语中自然流露出一种上位者的威势,那是源于现代灵魂的见识与“一丈青”本身气场的融合。陈教头心中虽仍有疑虑,但在这种气势下,竟生不出反驳之意,只得抱拳应道:“是,谨遵三娘子之命。”
扈三娘点了点头,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校场。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而且是最容易的一步。真正的难题,在于如何说服父亲和族老们,投入更多的资源进行实质性的战备,以及……如何应对那个即将到来的、名为“梁山”的巨兽。
接下来的几日,扈三娘过得异常忙碌。
白日里,她除了雷打不动地去校场监督新式操练,便是带着秋雁,以“巡视庄务、熟悉产业”为名,走遍了扈家庄的每一个角落。她仔细查看了庄墙的每一段,记下哪些地段需要加固,哪些垛口视野不佳;她暗中观察粮仓、水井的守卫情况,果然发现了一些疏漏之处;她甚至借口骑马散心,到庄外那片密林中实地勘察,在心中默默规划着设置陷阱和暗哨的最佳位置。
她就像一个即将面临大考的考生,疯狂地汲取着一切可能与“生存”相关的信息。
而到了夜晚,则是她独自面对内心焦灼与谋划未来的时刻。
书房里,烛火摇曳。扈三娘屏退了秋雁,独自坐在书案后。案上,摊开着几张她亲手绘制的、略显粗糙的庄堡防御图,上面用细笔标注了许多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注释。
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强迫自己冷静分析。
已知的威胁:梁山泊。核心人物:宋江、吴用。目标:吞并三庄,获取钱粮,树立威信。时间:不确定,但应在祝家庄与梁山矛盾彻底激化之后。
己方优势:她对剧情(至少是大部分)的了解;扈三娘本身的武艺;扈家庄一定的财力物力;以及……她这个来自信息爆炸时代的、拥有不同思维方式的灵魂。
己方劣势:绝对武力的巨大差距;父亲和族老们的轻敌与侥幸心理;三庄联盟内部的裂痕(尤其是祝彪的狂妄);以及那该死的、似乎难以改变的“剧情惯性”。
她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两个词:“避” 与 “战”。
避?携家带口,提前逃离?且不说父亲绝不会同意放弃祖业,茫茫乱世,离开了庄园的庇护,他们这一大家子人,又能逃到哪里去?恐怕死得更快。此路难通。
战?正面硬撼梁山?无异于以卵击石。即便她能凭借先知,取得一两场小胜,也根本无法扭转整体战局。最终依旧是庄毁人亡的结局。
那么,只剩下一条路——“巧战”与“谋生”。
她的目光落在“巧战”二字上。不能力敌,便需智取。她要做的,不是击败梁山,那不现实。她要做的,是最大限度地增加扈家庄在这场劫难中的生存几率,是尽可能地保全更多族人的性命,是为自己争取到……一个不同于原著结局的可能。
比如,在梁山攻破祝家庄,兵锋直指扈家庄时,能否展现出足够的抵抗意志和实力,让宋江觉得强攻代价过大?能否利用某种方式,与梁山达成一个不那么屈辱的“协议”?或者,在最坏的情况下,能否为自己和部分核心族人,谋划出一条隐秘的退路?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离间计?缓兵之计?暗通款曲?假意投诚?每一个想法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
还有那个王英……一想到这个名字,她就一阵生理性的厌恶。必须彻底杜绝这种可能!如果最终还是无法避免被擒上梁山的命运,那她也必须在上去之前,就营造出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态势,或者……找一个足够强大、足够合理的理由,让宋江无法、也不敢将她许配给王英。
什么理由?身患隐疾?心有所属?还是……展现出让宋江都不得不忌惮的价值或威胁?
思绪纷乱如麻。
她推开窗,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涌入,吹得案上纸张哗哗作响。夜空深邃,繁星点点,亘古不变地俯瞰着人间悲欢。
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将她包裹。无人可以倾诉,无人可以依靠。所有的压力、恐惧、谋划,都只能由她一个人扛着。
她低头,再次看向自己的双手。烛光下,这双玉手愈发显得白皙纤长,仿佛最适合抚琴弄画,而非执刀握剑,沾染血腥。
可是,命运没有给她选择。
她缓缓握紧拳头,感受着指尖陷入掌心的微痛。这痛楚,让她更加清醒。
“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坐以待毙。”她对着清冷的夜空,无声地宣誓,“扈三娘的命运,该由我自己来写。”
她回到书案前,吹熄了烛火,将自己隐没在浓郁的黑暗里。唯有那双眸子,在黑暗中闪烁着坚定而冰冷的光芒,如同暗夜里最亮的星辰,指引着她在这条布满荆棘的未知之路上,艰难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