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照月正好也懒得去洗碗,于是索性绕到了身后,将脑袋探过去,看了看了方秉尘的手机:“你在挑什么?有喜欢的款式吗?”
方秉尘手指在屏幕上划拉了几下:“正好还没选出来,你可以先看看,现在秋冬款正上新多着呢,我去洗碗。”
徐照月拿着手机回了房间,半天没有挑到一个想要的款式——主要是她没有什么想挑的,这些帽子看得个个儿都好看,但她很少出门不说,和方秉尘的关系分明也是假的,骗一骗别人就好了,何必把自己也骗过去?
徐照月放下了方秉尘的手机,重新拿起自己的手机来看,群里面正聊得火热,不过,几百条消息看下来,无非也就是重庆不重庆的那点事情,徐照月这才一拍脑门,想起来出门前说的“考虑考虑”。
方秉尘将那些锅碗瓢盆全都放到了柜子里面去,将灶台和水池都擦了一通,最后又洗了洗自己的手,这才也跟着回了房间。
徐照月本想过去问问方秉尘的想法,结果碍于对方正洗碗,自己也着实懒得动,所以依旧摊在床上,这会儿看见了来人,翻了个身:“方秉尘,你去重庆吗?”
方秉尘一挑眉:“你要出门?”
徐照月摇摇头:“我还没想好,其实我去不去都无所谓,没什么精力干这些事情,出去旅游也只是在酒店里面继续躺,但是群里的大家都在聊去重庆的事儿,就想问问你去不去。”
方秉尘沉思一下,从衣柜里扯了一条复古羊毛薄毯子出来:“这段时间去应该还可以,不至于太热,也不会很冷,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去,要不你也走吧?”
方秉尘说着,将毯子披到了徐照月身上去:“你多出去走走,也不是什么坏事。”
徐照月叹了口气:“可是出门好累,而且出门也要吃药,万一她们看见我吃的药怎么办?”
方秉尘在徐照月的另一边也躺了下来,徐照月瞟了一眼,将自己身上的毯子分了小半过去,方秉尘自然地朝她那边靠了靠,两个人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方秉尘问:“你是怕她们担心你吃药,还是怕她们知道你的病?”
徐照月自己也说不上来,脑袋里面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周义之那振振有词的分析,之前叙一庭也问过她,问她是不是气血不足,还是要多晒晒太阳,多睡睡觉,网文作家也是个高危职业。
方秉尘看着徐照月睁着眼睛走神发愣,也不着急,继续道:“如果你害怕她们为你吃药这个事情而担心,说明你对她们真的很重要,也说明她们本身就是一群很好的人,起码富有对人、朋友的关怀,如果吃药的是群里任何一个别的人,我觉得你也会担心,但是我们都知道,吃药代表着这个人生病了,生病吃药是理所应当的,对吧?”
徐照月点点头,将眼睛闭上了:“是啊,如果一个病人不愿意吃药,那才是真正让人觉得可怕的。”
方秉尘将自己的一只胳膊伸出了毯子里去,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徐照月:“那后者呢?后者你怎么看?”
徐照月摇摇头,大概是有些困了:“你是说精神病吗?我好像也没什么看法,毕竟我确实是一个精神病。”
徐照月的语气过于平淡,好像已经接受这个事实很久了:“人们害怕精神病也是一件正常的事情,谁会不害怕呢?很多精神病表现的都过于和常人不一样,我有时候也觉得这可能是一种报应。”
徐照月睁开了眼,葡萄一样的眼珠子镶嵌在仿佛哭不干的眼白里面,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像是某种年少时抛落的石子,一连几个水漂,就砸在了寒冬的白冰上:“我之前很少跟你提我的过去,包括之前咱们真的在恋爱的时候。”
“那个时候,我是真的不在意自己的那些过去,可是自从得了病,很多窘迫的时候就全都浮现在脑子里,我觉得我做了很多错事,这是报应吧?”
方秉尘没有说话,轻轻揉了揉徐照月的头发,徐照月的发质远没有之前那样好了。
徐照月自嘲地笑了笑:“我又把话说很远,我小时候也住在一栋老小区里面,每年夏天,楼下都会出现一个精神病,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精神病,人们叫他神经病,也叫他疯子。”
“他的脸上从来都没有干净过,总是涂着绿色白色的迷彩,整张脸甚至头发上都是,如果不是还露着两只粗糙的棕手,我想我应该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到底是什么肤色,他的头上还有一个绿色的拖把布子,身上穿着一身的迷彩服,有时候拿着长棍,有时候拿着菜刀,在手上抓着乱挥乱砍,所以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几乎每个孩子在夏天都会变得老实很多,生怕家长说‘要是不听话,就把你丢给楼下的那个疯子!’”
方秉尘想到了之前徐照月提过的“有一天变成疯子”,而且那个时候,徐照月浑身打颤,满脸惊恐,双眼瞪大,甚至连浓密的睫毛都潜藏到了,刚哭完肿起来的眼皮下面,不住地重复着自己会变成疯子。
徐照月笑了笑:“小孩们都怕疯子,我也怕疯子,一年四季,不管哪个季节,回家都不难,而且谁不喜欢放学呢?但偏偏就要属夏天,小区的入口只有那一个,疯子就像一个哨兵,不对,与其说哨兵,不如说他像迁移过去的灌木,而且是疯长起来的,长长久久的在夏天里困住了我回家的脚步,所以宁可在外面等三个小时,等到终于有一个健壮的成年人下班,赶紧跟在那个人屁股后面溜进小区,也不愿意多看那丛灌木一眼。”
“可能就是因为我从小讨厌疯子,不对,可能是害怕,应该没有讨厌吧,所以现在我也是疯子,我觉得我快要变成疯子了,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等着我,我真希望我的理智不要让我拿起刀,拿起长棍,不过疯子是没有理智的吧?”
方秉尘继续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徐照月,像是无形之中唱了一首摇篮曲:“你不是疯子,你也不会变成疯子,感到害怕很正常,你很聪明啊,知道找一个健壮的大人,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溜进去,要我猜啊,那个疯子如果在右边站着,你肯定就藏在那个大人的左边溜进去,如果那个疯子在左边站着,你肯定还会特意换到右边溜过去。”
徐照月将眼睛重新闭上了:“其实我很后悔,为什么要叫他疯子,你现在安慰我,说我不是疯子,我现在当然也不是一个疯子,但以后谁能知道呢?而且你知道的,这个病可能会伴随终身,我只是不想连累你。”
“可能那个疯子曾经也是一个正常人吧,可能从来就没有疯子这个概念,人好像只有真正走到了那一步,或者,自己在意的人走到了那一步,才会对某种事情加以更多的宽待,人真的好自私。”
方秉尘的拇指指腹柔和而暖,抚过了徐照月轻轻闭上的眼皮:“自私不是坏事,人的观念会变,也恰恰证明了人不是死物,人因为自己或者自己认识的人而改变自己的观念,这是人和人慢慢了解后、产生联系后所拥有的印记,也正是这些才构成了每一个独一无二的生命。”
徐照月不可察觉地点了点头,结果思绪打了个转,没由来的又回到了去不去重庆这个点上:“那你去不去?”
“我会去,我也想你去。”
“那吃药怎么办?”
“我给你另外装个瓶子,或者装个纸包,装到感冒药的盒子里,行吗?”
徐照月将自己的身子往毯子里面又缩了缩:“不会有人发现的,对吧?”
方秉尘道:“不会的,大不了我来带,问起来就是我病了要吃……”
“药”这个字还没有脱口而出,徐照月的手就从被子里面伸了出去,掩住了方秉尘的嘴唇:“你还是说点好听的。”
方秉尘的嘴唇往上勾了勾,用自己的手轻轻握住了徐照月的手,重新放回到了毯子里面,脑袋也又栽到了枕头上:“你的病会好的,医生确实是说了精神分裂可能会伴随终身,但她也说了,你这个年纪是有概率治好的啊。”
“睡吧,群里的那些朋友不会知道这件事情的,就算他们知道了,也不会一定不会歧视你的。”
徐照月闷声又道:“如果好了的话……算了。”
方秉尘等徐照月睡熟,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补完了群里的消息,买好了两个人的票。
网上能找到的精神分裂相关的信息并不算很多,更别提对治疗精神病相当有把握的医院了,更多的还是那些精神分裂病友们的个人分享,方秉尘退出了手机上的界面。
不知道之前治疗自己的那个中医可不可以治疗精神分裂……
还不等方秉尘细做打算,手机“叮铃”一响,收到了周义之发来的消息——
周义之:“我是觉得徐照月的皮肤像生病了的,但在群里我也不好说,这会儿刚给家里忙完,我就来给你发消息了。”
周义之:“我觉得你和徐照月的关系应该还可以,而且她也喜欢你的书,你之前是不是打算追她的?兄弟,你应该不是三分钟热度吧?”
方秉尘看完了上面的两条消息,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回道:“不是三分钟热度。”
“你觉得我可以查哪些项目?你有没有医院推荐?中医也行。”
周义之这会儿刚回到自己房间,房门轻轻关着,立在门后,垂着睫毛,细细思了不到片刻:“我也只是推测,胡乱猜了猜。”
“我觉得徐照月这个人,面色白里泛青,之前聚在一起的时候,感觉行动之类的都比较局促,除了写文的时候会好一点,但也容易绷唇皱眉,看上去感觉皮肤和脑袋都挺紧的,中医里面将就望闻问切,她除了面色,眼睛也有很大问题——”
“容易飘忽,有时候又过于死板僵硬,容易走神发愣,没什么光采,还有之前,你还记得吗?就是你们两个单独共处的时候,我过去了一下,我觉得她脸上面的神情也很不对,所以我推测啊,只是推测,我没有别的意思。”
方秉尘打字道:“你推测什么?”
周义之打得字很快就发了过来:
“先是肝气郁结,心胸不开阔,其次是痰浊蒙蔽心神,主要就这两个,另外也可以补补气血,应该也有气血亏虚的原因。”
方秉尘倒是知道什么肝气郁结,之前中医给他看病的时候也说了这个,说他肝气郁结,忧思过重,便又问道:“痰浊蒙蔽心神是什么?痰浊是什么东西?”
周义之问道:“你现在方便电话吗?”
方秉尘看了看徐照月躺着的房间,从抽屉里面摸出了一副耳机来:“方便。”
周义之很快就把电话打过去了,方秉尘去了厨房,将厨房的房门轻轻一关:“来了,久等了。”
周义之在电话这头摆了摆手:“久等什么?没事儿,能听得见吗?”
方秉尘道:“听得到,你说。”
“这也就是一些老中医的理论,是我从我姥爷那学来的,不过我只知道一些皮毛,不是很清楚,老一辈中医都讲究说‘情志不遂,脏腑失调,水湿不化’就会生痰,而这种痰长期的淤积在身体里,就会堵塞人的心窍、脑窍,或者堵塞在血脉里面,而这些堵塞一旦发生,可能就会导致这个人容易妄想,或者有一些幻觉幻听,所以我猜测徐照月应该容易失眠多梦,并且伴随这类症状,这些病症放在西医上就是精神分裂了。”
周义之说到这些的时候,眼里面直放着光:“而且徐照月有时候还会莫名其妙深呼吸一口,这个就可以对应到胸闷,也很符合这一类病症的表述,至于刚刚说的肝气郁结,郁结于心,可能就是一种直觉吧,我觉得徐照月有抑郁症,不过这是我推测的,我也不好下诊断。”
方秉尘突然品出了一股做贼的滋味,警惕地看了看厨房的房门:“这些都是你和你姥爷学来的?”
周义之提到这个,咧嘴一笑:“那当然,你要是让我给你推荐什么好的中医或者医院,我也推不出来,那我可以建议你往这方面查,而且你不是住北京吗?北京医疗资源应该挺好的吧?你可以去问问。”
方秉尘点点头:“我会去问的。”
周义之道:“能帮到你就行,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一声,这种郁结的病,不好治,关键还是要把心打开,而且尤其是精神分裂,现在能治好的真不多,这个病在中医药上又叫癫狂症,得这种病,人的情绪就容易一阵一阵的,一会儿想着自尽,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比天都高,说话做事,可能会随着病情的越来越严重而越发没逻辑……不过这种病情也都是一阵一阵的,复发的几率也大,徐照月现在的状况,我觉得还可以,平时看不出什么来,但是要是严重一点,或者哪天发病了……”
周义之嘴里的话犹豫了再三,最后还是本着做兄弟的义气,咬了咬牙:“照月确实是个好姑娘,我不是为了评价谁,但是,方秉尘,不行就还是放手吧。”
徐照月此刻刚好醒过来,醒来发现方秉尘没在身边,床上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窗帘半拉着,两眼愣了一会儿,便起身朝客厅走去,几乎各个房间全看了一遍,也没瞧见方秉尘,最后终于打开了厨房的门。
方秉尘没有料想到她会来,此刻听周义之说话正起劲,一时半会儿也忘了留意,厨房门一开,直接倒出了一口冷气,周义之还以为是方秉尘被自己刚刚说的那番话给吓到了,连忙开口找补道:“啊不是,我没有说你不行的意思,我就是觉得这个……恋爱这个事情,虽然很少有人能奔着结婚去恋爱,但是谈一天的恋爱就要比一天恋爱对象负责,我也和徐照月相处过,我觉得她也不是那种喜欢给人添麻烦的人,而且她……”
“方秉尘,你怎么躲厨房里?”
周义之听到这个声音,整个人险些吓到晕过去:“我靠!你们!”
方秉尘倒是回了神,心思很快镇定了下来,将麦一关:“怎么睡醒了?睡好了吗?”
周义之此刻正陷入一种莫名的焦躁中,仿佛自己干了什么天大的坏事,他现在满心满脑,只有一个想问的——
“方秉尘!你到底戴耳机没有?你说话呀?”
“喂喂喂?你们、你们……你们住一起啊?你们、不是,方秉尘,耳机!耳机戴了没啊?”
徐照月点点头,眼睛很快就扫到了方秉尘耳朵上的那副耳机,手机的屏幕虽然暗着,但估计也是在谈什么重要的事情,没准是什么签售会之类的,于是赶紧答完话就出了厨房门:“我睡好了,我先出去了。”
出门后,还贴心地将门关上了。
方秉尘这下才终于重新开了麦,周义之刚刚惊叫了一顿,这会儿愣是半口大气不敢喘,满脑门子的热汗冷汗。
“抱歉,刚刚我在和徐照月说话,我戴耳机了。”
周义之这下终于放了心:“不漏音吧?”
“不漏音。”
周义之点点头,频率和被推过的不倒翁一样:“那就好,那就好,你们……”
那句话在他的脑子里面兜了个大圈,可算找到了一个更委婉的问法:“你们……现在,什么关系啊?”
方秉尘抿了抿嘴:“追求者的关系。”
周义之瞪着眼:“追求者?谁追谁?你追她?”
周义之就快将中国结从自己的口腔里面翻出来了,短短不出三秒的时间,设想了无数种可能:“互追?你们两个共追一个人?有一个人同时追你们两个?等等……不会是她追你吧?”
方秉尘扶额:“是我在追她。”
周义之仿佛被雷狠狠劈了一道:
“那你……那她……你们……”
“我住酒店,月租有优惠,距离近可能好追一点,白天过来做客,晚上回去守空房。”
周义之面色也是一阵青白:“空你……空你”那句亲切的亲戚问候,终究还是没能够说出口,只是默默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放不下心:“方秉尘,你真的想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