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景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走过这么漫长又艰难的路。
起初几步还带着点虚张声势的急促,鞋底刮过结冰的路面,“喀嚓”作响。
可那扇锈迹斑斑的校门越近,他的脚步就越是沉滞,仿佛冻土之下伸出无数无形的手,死死拖拽着他的脚踝,要将他钉在原地。
最终,他还是在那棵老槐树下泄了气,背脊抵上粗糙皲裂的树皮。
这老槐树是矿区的活化石,年头比矿区的建立还要久远。
寒冬早已剥尽了它曾经蓊郁的华盖,只剩下乌黑扭曲的枝干,倔强而狰狞地刺向灰霾的天空,盘根错节,像一只压抑着无声怒吼的巨掌,蓄势待发。
树皮上刻满了历届学生的名字,歪歪扭扭,经年累月,成了深褐色的疤痕,记录着无数无疾而终的念想。
冰冷的寒意穿透厚实的羽绒服,直往骨头缝里钻。
谢承景把手揣在衣兜里,紧紧攥着那个方形的铁盒子。
里面装着叔叔从A国带回来的“松露”巧克力,包装上的外文字母花哨得扎眼。
冰凉的金属外壳早已被他手心的汗浸得温热濡湿,尖锐的边角深深硌进掌心肌肤,带来细微的刺痛。
但这痛,远不及他心口的撞击。
那一下下,沉重而迅疾,仿佛濒死的困兽在胸腔里徒劳冲撞,要撞碎一切桎梏逃出去。
他在心里把预备好的说辞翻来覆去地咀嚼,嘴唇抿了又抿,几乎要抿出血来。
“早啊,南雁。”——太刻意,活像专门蹲点的流氓,他自己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赶紧把这念头掐灭。
“昨天的巧克力,甜吗?合口味吗?”——蠢透了,万一她说腻呢?或是干脆忘了收过巧克力这回事?那脸就丢大了。
要不,就假装偶遇,漫不经心地塞过去,配上句“我叔买的,甜得齁人,帮忙消化点”?——似乎……稍微自然点?但这控制不住发颤的手怎么掩饰?万一动作笨拙,铁盒“哐当”掉地,岂不是更狼狈?
谢承景平日里那点强撑的从容,此刻荡然无存。
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牙关轻微打颤的声音,在这零下的气温里,泄露着所有不堪一击的伪装。
薄雾渐散,学生们像被惊扰的蚁群,从矿区纵横交错的巷道里涌出。
杂沓的脚步声,呵气成白的喘息,零星的交谈和缺乏热度的笑闹,混成一片混沌的背景音。
许多目光,好奇的、探究的、直白的、躲闪的,或轻或重地落在了槐树下那个过于醒目的身影上。
谢承景今天穿了件崭新的黑色羽绒服,款式是矿区少见的,衬得他身形挺拔,本就偏白的皮肤更是显眼。
“欸,看那边,”压低的议论声顺着冷风,断断续续地飘过来,“那个‘洋娃娃’,大清早杵那儿喝西北风呢?”
“等人吧?瞧那望眼欲穿的劲儿,跟块‘望妻石’似的。”
“等谁?咱这破矿校,谁能劳动他谢公子大驾?八成是等筒子楼那边儿的,跟他一路的‘干部子弟’呗。”
谢承景下颌线绷紧,别开脸,假装研究树皮上深刻的纹路。
可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遍遍扫向那条从红砖房区蜿蜒而来的泥泞小路。
他的心,就悬在那条路的尽头。
每一个从那个方向走来的身影,都让他的心高高提起,又在辨认出不是期待中的人后,猛地沉落下去。
期待与失望,像井下的升降机,在这寒冷的清晨反复起落,碾磨着他早已紧绷的神经,消耗着所剩无几的勇气。
“哟!这不是咱们的谢大公子吗?今儿怎么有兴致在校门口当起门神了?”
几个穿着臃肿旧棉袄、勾肩搭背的男生晃了过来,像一堵移动的墙。
他们是矿上老工人的子弟,从小在矿区的尘土里摸爬滚打,身上带着股未经打磨的粗粝劲儿。
看见谢承景,几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脸上混合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和排斥。
他们讨厌谢承景那身干净的行头和格格不入的斯文模样。
为首那个叫王茫,个头高大壮实,他直勾勾地盯着谢承景:“怎么,在等你的小相好啊?”
谢承景抿紧了嘴唇,像是没听见,目光依然固执地投向那条小路深处。
他不想跟这些人起冲突。
来外婆家之前,父母反复叮嘱过,要友善邻里,真诚待人,能避则避。
“啧,人家是‘国际友人’,跟咱们能一样吗?”旁边一个瘦高个阴阳怪气地接话,目光像带着倒刺的钩子,在谢承景那件扎眼的羽绒服上反复刮擦,“瞧这行头,这派头,啧啧,是从国外捎来的高级货吧?咱们这些矿上刨食的,祖辈三代攒的钱,怕也买不起这一身吧?穿着这身往这儿一站,跟拍电影似的,演哪出啊?《矿区王子历险记》?”
话音未落,一阵干瘪的哄笑声响起。
谢承景面无表情地扫过那几个哄笑的男生,依旧沉默。
王茫自觉没趣,朝谢承景脚边啐了一口并不存在的唾沫,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点被无视的恼羞成怒,随后带着人悻悻地涌进了校门,临走前还不忘回头狠狠瞪他一眼。
雾气终于散尽,稀薄的阳光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在老槐树乌黑的枝桠间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
上学的人流渐渐稀疏,校门口变得冷清,像退潮后裸露的滩涂。
谢承景的心,也随着那份喧闹的远去,一点点沉下去,沉进冰冷的淤泥里。
他是不是来晚了?错过了?还是南雁今天根本就不会从这条路走?
无数个猜测像井下的瓦斯,在他心里悄然聚集。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绝望彻底淹没,准备转身离开这自取其辱的等待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破开迷雾的帆影,终于出现在了那条小路的尽头。
是南雁。
她穿着一件半旧的红色棉袄,颜色洗得有些发白,袖口缝着一圈深色的补丁,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肩上挎着那个发旧的军绿色书包,带子上还缝着几针明显的线脚,鼓鼓囊囊的,随着她沉稳的步伐有节奏地轻轻晃动。
她走得不快,微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刘海遮住了部分眉眼,像是在专注地思考着什么,又像是早已习惯了这路的坎坷与污浊,每一步都走得认真而用力,踩碎了地上的薄冰,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脚印。
谢承景的心脏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仿佛下一秒就要撞破胸腔,带着滚烫的血,迸溅到这冰冷的地面上。
所有的犹豫、胆怯、自我否定,在这一刻都被那股汹涌而来的热流冲散、卷走。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原本微驼的背脊,像是接受命运检阅的士兵,手在口袋里把那个铁盒攥得死紧。
南雁走近了,直到距离几步之遥,似乎才察觉到树下有人,才感受到那束过于灼热的目光。
她抬起头,目光与谢承景相遇的瞬间,明显地愣了一下,脚步微顿,握着书包带子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纯粹的墨黑,在渐渐明亮的晨光中,像两丸被深井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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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过的黑曜石,清澈,沉静,深不见底,里面还清晰地映着警惕与审度。
“早啊。”谢承景几乎是抢着开口。
南雁停下脚步,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声音平稳:“早。你……在这里等人?”
“嗯……算是吧。”谢承景感觉自己的耳朵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烧起来,火势迅速蔓延到脸颊,连耳根都红透了。
他强迫自己接上那条演练过无数次,却依旧磕绊的线路,“那个,昨天的巧克力……你觉得,好吃吗?”
话一出口,他恨不能时间倒流。
这问题简直蠢钝如猪,像个眼巴巴等着大人赏颗糖吃,还把心思全写在脸上的傻孩子!
他几乎能幻听到身后那些尚未散尽的嘲笑,能想象出南雁可能会露出的为难表情。
她要是说不喜欢,他该怎么接话?要是说忘了吃,又该如何是好?
南雁似乎没料到他会追问这个,唇线轻轻一抿,点了点头,算是回答:“很好吃。多谢。”
话音落下,沉默便如冰冷的雾气般弥漫开来,比冬日清晨的寒风更砭人肌骨。
谢承景搜肠刮肚,却找不到任何可以接续的话题。他像个蹩脚的演员,忘光了所有台词,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任由沉默将他无声地凌迟。
南雁侧头望了眼已不再拥挤的校门,催促道:“你不进去吗?要打铃了。”
“进,这就进。”谢承景连忙应声,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叫嚣,声音大得他怀疑南雁也能听见——机会稍纵即逝,谢承景,你还在等什么?
他几乎是凭着身体的本能,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被体温焐得滚烫的铁盒,动作快得扯歪了书包带,整个人显得狼狈又慌乱:“这个……给你。”
南雁的目光落在那印着陌生文字,样式精致的铁盒上,没有接。她眉梢蓦地一蹙:“这是什么?”
“也是巧克力,不一样的口味。”谢承景强作镇定,声音却泄露了细微的颤抖,“我叔叔塞给我的,实在太多,我一个人吃不完。”
南雁的视线在铁盒与他微微发抖的手之间停留了一瞬,那双清凌凌的眼里,掠过一抹难以捕捉的复杂。
“谢谢,但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不贵!真的,就是普通巧克力!”谢承景急了,手悬在半空,进退两难,“你尝尝看,不喜欢再还我也行……”
南雁看着他固执举着的手,又看向他那双写满恳切与不安的眼睛,静默了几秒。
那几秒,对谢承景而言,漫长得如同被冻结的时光。
最终,南雁还是摇了摇头,语气里覆上一层薄霜:“昨天的,已经谢过了。这个,你自己留着。”她顿了顿,目光在他过于扎眼的羽绒服上一掠而过,“别辜负你叔叔的心意。”
说完,她不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侧身从他旁边绕过,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走向教学楼。
那抹洗得发白的红色,决绝地汇入稀疏的人流,消失在楼梯拐角浓重的阴影里。
谢承景满腔孤勇筑起的堡垒,像被掺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灭,只剩下一片狼藉的冰冷与空洞。
他愣在原地,手里死死攥着那个送不出去的铁盒。
金属的冰冷此刻才迟来地透过皮肤,一点点渗入血液,冻僵了指尖,冻麻了整条手臂。
他看着那空无一人的拐角,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失落、难堪、挫败……如同冰冷的地下暗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彻底吞噬,封冻。
“南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