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晨光从不失约,像一枚精准的书签,轻轻夹在周末的慵懒与工作日的秩序之间。
林秋杪睁开眼时,闹铃声正掐着点在耳边打转。
厨房里传来的是母亲林惜文利落的脚步声,以及微波炉加热牛奶的“叮”声,那声响脆生生的,刚好接住了脚步声的间隙。
冷水漫过脸颊时,林秋杪才把周末的余困给揉散。
坐下吃母亲准备好的、千篇一律的燕麦牛奶和煮蛋,但林秋杪不怎么爱吃蛋黄。
——噎得慌。
母女俩的对话简短而必要。
“下午几点下课?”
“四点十分。”
“晚上我可能晚点回来,年级组开会。”
“嗯。”
最后一个字落下。
林秋杪低头继续舀着燕麦。
林惜文拿起抹布,慢而稳地擦着方才滴了燕麦牛奶的桌角。
脚边传来细碎的“咔嗒”声——默默正蹲在食盆前,圆脑袋一点一点的,专心嚼着猫粮,尾巴会偶尔轻轻扫过地板。
它不懂工作日与周末的分别,只循着自己的节奏进食。
公交车门“哐当”一声合上,把满车的困倦和喧嚣都锁在了里头。
学生们耷拉着脑袋靠在扶手上,校服领口还带着晨起的褶皱;上班族攥着早餐袋,眼神半眯着。
林秋杪混在其中。
她戴着耳机,里面没有播放音乐,只是想隔绝外界嘈杂。
商店招牌的光在玻璃上飞速晕开,暖黄的“早餐”二字还没看清轮廓,就被下一块冷蓝的“便利店”灯箱撞碎了。
宁江大学的校园,是另一种规整的热闹。刚踏入,就撞进一片规整的热闹里。林秋杪摘下耳机。
抱着书本的学生从身边匆匆掠过,帆布包上的拉链声、书页翻动的轻响。公告栏被各色海报占得满满当当,社团招新的亮色、讲座通知的黑字,层层叠叠都是青春的痕迹。
偶尔有广播声从树梢间飘下来,滤去了几分躁意。
“秋杪!这里!”刚进教室,一个清脆的声音就喊住了她。是陈薇,她的同班同学,此刻正占着靠窗的两个位置,用力朝她挥手。
陈薇是个像向日葵一样的女生,长发松松挽成个低马尾,染了点时髦的栗棕色,总是充满活力。她与林秋杪的安静形成鲜明对比,但却意外地成了她在学校里接触最多的人。
林秋杪走过去坐下。
“周末干嘛去了?发消息也没见你回。”陈薇一边翻着书一边随口问,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纯粹的好奇。
“没干嘛,在家。”林秋杪拿出笔记本和笔。
“又是宅着啊?我跟你说,我跟摄影社的去郊外湿地公园了,拍到了好多鹭鸟,可惜离得太远,镜头不够长……”陈薇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述她的周末见闻,语速很快。
林秋杪把胳膊轻轻搭在桌沿,安静地听着。
陈薇的世界总是丰富多彩,充满了各种活动和新鲜体验,这与她大部分时间在家与书本、猫为伴的周末,仿佛是两种不同的生活样本。
她没有提及安月吟的归来,那像是属于另一个隐秘空间的事情,与陈薇所描述的充满光影和笑声的湿地公园格格不入。
教授进来了,课堂开始。今天讲的是前庭觉与平衡功能。投影仪上显示出内耳的结构图,以及各种用于前庭刺激的器械图片:秋千、平衡板、旋转椅……
“前庭系统为我们提供关于头部位置和运动的信息,是维持平衡、协调眼球运动、感知空间方位的基础……”教授的语调不高不低,裹着知识点慢慢铺展开。
林秋杪努力集中精神,笔记做得认真,尽管有时不知道自己在记什么,但总归比没有的安心。
但当讲到前庭刺激不足或过敏可能表现出的行为症状时,她走了神。
她想起安月吟观察的那些猫,它们在高处行走时精准的平衡能力,从高处跳下时优雅的姿态,是否也与它们高度发达的前庭系统有关?安月吟会不会也从动物行为的角度,思考过类似的问题?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她心里泛起几分奇妙的痒。
她和安月吟,一个研究人内在的感官世界,一个观察动物外在的行为模式,领域不同,但在某些看不见的节点上,悄悄搭起了可供联想的通道,软乎乎地勾着她的思绪。
“秋杪,秋杪!”陈薇用手肘轻轻碰了她一下,压低声音,“老师看你了。”
林秋杪猛地从思绪里回过神来,发现教授的目光正扫过她这边,她赶紧低下头,假装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课间休息时,陈薇凑过来,眨着眼睛问:“刚才想什么呢?那么入神,不像你啊。”
“没什么。”林秋杪含糊地回答,合上笔记本,“有点走神而已。”
陈薇显然不信,但也没有追问。
下午的感觉统合实践课在专门的训练室进行。今天的内容是初步体验平衡板。训练室里铺着厚厚的软垫,踩上去软乎乎的。
空气中弥漫着橡胶和消毒水的气味。各种形状、大小的平衡板靠墙放着。
指导老师讲解完要领和安全事项后,学生们开始轮流尝试。林秋杪看着同学们站上那些微微晃动的板子上。
有的小心翼翼……
有的很快就会掌握要领……身体随着板的晃动调整着重心,保持住了平衡。
轮到林秋杪了。她选择的是一块比较基础的圆形平衡板。弯腰脱下鞋,踩上粗糙的板面,一种不稳定的感觉立刻从脚底传遍全身。她深吸一口气,尝试着将重心缓缓移到中间。板子开始晃动,她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张开。
核心肌肉悄悄绷紧,每一寸力气都在和那股要把她带偏的失衡感较劲。
周围同学试探的轻呼、老师指导的声音都慢慢远了去。
林秋杪的全部心神,都凝在脚底那块晃动的板上——支撑点每一丝细微的变化,都顺着脚掌钻进心里。
这体验真特别。
她坚持了大概十几秒,最终还是失去了平衡,脚落到了软垫上。心跳有些快,额角也微微出了些汗。
“还不错,第一次尝试,重心控制可以再柔和一点,不用绷那么紧。”指导老师在一旁点评道。
她走到一边,看着其他同学继续练习。陈薇也上去了,她似乎天生平衡感就好,虽然也晃得厉害,但脸上始终带着兴奋的笑容,嘴里还嚷嚷着“好玩”。
林秋杪靠在墙边,感受着肌肉残留的酸胀感和心跳逐渐平复。这种身体的直接体验,比书本上的理论要生动得多。
她又开始想……
安月吟在观察动物时,是否也能透过它们外在的行为,感知到它们内在为了适应环境而进行的、类似的神经与肌肉的精密协作?这种跨越物种的、关于“适应”与“平衡”的共通性。就像根弦,在她心里悄悄地拨一下。
漾开了莫名的软。
实践课结束后,她和陈薇一起去图书馆。
往图书馆走的路不算长,陈薇的话却像撒了把跳跳糖,在空气里蹦着甜劲儿……
一会儿攥着林秋杪的袖子说周末要去巷尾吃新开的糖炒栗子,一会儿又撇着嘴吐槽选修课老师,说他的课“比泡软的饼干还没嚼头”。
林秋杪跟在旁边,但刚从平衡板上下来的腿还有点发软,只听她讲,没有什么想说的,只是在她抱怨课时,轻轻点头应和,任由那些跳跳糖似的碎话绕在耳边。
在图书馆查找资料时,陈薇看着电脑屏幕,忽然压低声音说:“秋杪,我发现你有时候,好像活在另一个图层里。”
林秋杪敲击键盘的手指一顿,看向她。
陈薇笑了笑:“就是感觉嘛,你人在这里,但好像总有一部分注意力在别处。像加了层滤镜,朦朦胧胧的。”
林秋杪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陈薇的观察是敏锐的,她无法否认。
她的心里,确实存在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图层,那里存放着关于家的记忆,关于母亲沉默的疲惫,关于安月吟的归来又离开。
“可能吧。”她最终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陈薇耸耸肩,没有深究,继续埋头查资料。“哎,你看这篇文献,好像有点用……”
傍晚放学回家,屋子里果然空无一人。母亲还没回来,默默从猫爬架上跳下来,蹭着她的腿。
默默应该是饿坏了……
她先放下书包走向阳台的猫窝,铁皮食盆里的粮已经见了底。
随后捻起猫粮轻轻撒进去,听着颗粒撞在盆里发出细碎的响,默默尾巴尖轻轻晃了晃,迈着小碎步跑过来,脑袋一埋就扎进粮碗里,连爪子都忍不住往碗边凑了凑。
又把水碗洗干净,接了满碗温水放在旁边。
安顿好默默,林秋杪走进厨房,开始准备简单的晚餐。毕竟只有自己吃,晚餐便怎么省事怎么来。
洗米,煮饭。从冰箱里拿出剩下的青菜,清洗,切蒜。锅里的油热了,放入蒜末爆香,再倒入青菜,“刺啦”一声在厨房漫开。
她翻炒着锅里的青菜,动作比昨天熟练了一些。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灶火的声音和锅铲碰撞的声音。
这寂静和周末安月吟在时不一样,那时的静里裹着茶气和闲聊的余温,而现在的静,是空荡荡的,像没装满的瓷碗,得自己一点一点往里面填东西。
饭菜上桌,她一个人坐在餐桌旁吃着。味道普通,能果腹而已。
她想起昨天傍晚,安月吟坐在她对面,安静地吃着她做的、味道并不算好的菜。
然后对她说“谢谢”。
饭后,她收拾好厨房,坐在书桌前开始写今天的课程笔记。当写到平衡板实践的部分时,她停顿了一下,在笔记本的空白处——画了一个简单的、晃动的板子。
旁边写了一个“猫?”字,笔迹很轻,像怕被人看见。
她看着那个字,片刻后,用笔轻轻将它涂掉了,只剩下那个抽象的平衡板图案。
她继续埋首于笔记和专业书本中。
默默跳上书桌,在她摊开的笔记本旁蜷缩成一个毛茸茸的圆,陪伴她度过这个寻常的、独处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