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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醒来

作者:言言者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季君欣重新恢复意识时,映入眼帘的已不是坍塌凌乱的废墟,而是完好的屋顶,身下是柔软的床塌。


    她掀开棉被一看,腹部被妥善包扎,动手的应该是个讲究规整的主,那白绢缠得整整齐齐,结都打得无比漂亮。


    麻药的效力已然退潮,一阵牵扯的痛意让她闷哼出声。但这混账玩意儿根本闲不住,她吸了口气,竟强撑着坐起身,披衣下床,一步步挪向了外间。


    外边只有夏桐在,正守着药炉,撑着下巴打盹。听见声响,他一骨碌爬起来,还未全然清醒,愣愣看着季君欣。


    季君欣倚着门框,哑着嗓子故意逗他:“被震傻了?”


    夏桐嘴一瘪,眼泪说来就来:“小姐,你终于醒了。”


    往她这边扑过来。


    季君欣伸出一指抵在他额间:“定,你小姐我还伤着呢。”


    夏桐像被点了穴,霎时不敢再动,再低头一看,季君欣腰间的白绢上洇开一团血,这人大约是缺少痛觉,浑没感觉到般。


    “小姐,你不知当日有多凶险,血淌了一路,经几位太医坐诊,才好不容易止住血。”夏小桐提醒她,“你昏迷两日才醒,我觉着,你应当回去好生躺着,若殿下看到……”


    他情不自禁打个寒颤,那天修璟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可他周身压抑的气势,让他心肝儿乱颤。


    季君欣敛眉垂目,她怎会不知?


    那日修璟看到她的状态,脸色骤变,她从未见过他那样的神色。为缓和气氛,她抿着干裂的唇,露出个笑:“小伤,不碍事。”


    修璟一边与几人商议,一边朝她说:“嗯,会没事的。”


    难得温和,季君欣却觉得心头涩意泛滥。


    片刻就定好方案,修璟拿出干净的方巾,取水沾湿,小心翼翼润她的唇,声线平稳地拉踩师怀书:“师大人不是最居家贤惠,怎么连口水都没给你留。”


    左右都是自己人,他说话便没顾忌。


    怎么还记得这茬,季君欣想笑,却感到覆在唇上的手指在颤抖,那点笑被咽回肚里,她涩声道:“他不算,你最贤惠。”


    修璟取水的手一顿,又若无其事地跟她闲聊,季君欣听着刀刃与木头的摩擦声,终究有些扛不住,睡意如潮涌。


    修璟摸她的脸,唤道:“子宁,别睡。”


    季君欣强撑着多说了几句,最后还是陷入昏迷。


    “小姐……”夏桐喊她,“快回去躺着吧。”


    季君欣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混不吝的劲儿上身,她大言不惭道:“躺着?再躺下去,你小姐我就要发芽了。”


    话音刚落,有人推门而入。


    已是黄昏时分,修璟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有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和听不出喜怒的一声:“哦?看来是好了?”


    季君欣倚着门框的身子瞬间软下去,声音有气无力:“好你个夏小桐……守个炉子都能打瞌睡,这下可好……把自己烫到怪叫……惊得我伤口……怕是又裂了。”


    这堪称行云流水的变脸速度。


    看得夏小桐目瞪口呆。


    明知她是装模作样,修璟还是快步上前,搀她往窗边榻前去,那点子淡香又窜进季君欣鼻腔,她有些心痒,然后若有似无地挠了一把修璟的掌心。


    修璟目不斜视,面无表情。


    也不知是不是泡多了温泉,季君欣骨子里那朵风月花迅速发芽,长势喜人,短短几日就开得灿烂。见修璟这副木头样子,她没忍住多挠了几爪子。


    修璟斜睨她一眼,淡淡道:“安分点。”


    爪子的主人安分了,乖乖倚在榻上。夏桐将被子和枕头裹成一团塞在她后背,又麻利地把药端来。季君欣吹几下,眼睛都不眨地一口闷干净。


    药碗刚放下,眼前多了一只干净修长的手,上面有颗饴糖。


    季君欣嘴里说着:“我哪有你那般娇气……”


    眼里却闪过一道光。


    修璟不与她争辩,只道:“嗯,我娇气,见不得人吃苦。”


    季君欣接过含在嘴里,十分勉为其难的样子。


    修璟唇角勾出个几不可察的笑意。


    季君欣惯于伪装自己,醒着时是块铁板,意识不清时才肯漏出点芯子里的软肉。


    昏迷这两日,药汁十有八回喂不进去,直到有一回,她许是烦了,才含糊不清地咕哝一声。


    声音太轻,修璟俯下身,耳朵几乎是贴到她唇边,才听清那个字:“……苦。”


    修璟执勺的手顿了许久,面上依旧不显,只是打那以后,每一碗药都变得甘润。


    嘴里的苦味散干净,季君欣才正色问:“城里情况如何了?”


    她直到此时才问,非是她不痛心此事,她自己都被折腾成这幅样子,哪能想象不到城中现状。


    只是在天灾面前,众生平等,也都无可奈何。


    “死伤大半。”


    只四个字,便足见惨状。


    季君欣沉默不语,屋内一时只闻药炉上轻微的沸声。


    这阵沉默并未持续太久,便被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破。


    “殿下,蒋尚书与师侍郎到了。”慕寒在门口通报。


    “请。”修璟道。


    房门推开,蒋青临与师怀书前一后走了进来。两人皆是一身风尘,官袍下摆沾着污泥,面上带着连日操劳的疲惫。


    蒋青临先行过礼,师怀书跟在他身后,抬眸看着季君欣,见她虽倚在榻上,面色苍白,但眼神清亮,心下稍安,随即垂下眼,执礼恭敬。


    待两人落座,季君欣多打量蒋青临几眼,见他从容不迫,端庄清隽,果然如姑娘们所说,是一副君子之姿。


    蒋青临目光落到季君欣身上,语气温和:“郡主看气色比前两日好上许多,真是万幸。”


    “托诸位的福,暂时是死不了了。”季君欣扯扯嘴角,将话题引向正事,“二位前来,应是有要事与五殿下相商,我就……”


    她作势起身。


    “少作妖。”修璟道,“在座的都不是外人。”


    一句话既言明了几人的立场,也点破了她和师怀书那点子不可说的戏。季君欣本就是装模作样,闻言又踏踏实实地窝了回去。


    蒋青临这才叹了口气,眉宇间凝着沉郁:“殿下,尸首虽是集中在城外,但时日一长,恐生疫病,到时只怕会徒增事端。”


    修璟略一沉吟:“城中居民可全救出了?”


    说是“救”,其实只是委婉的说辞而已。如此严重的灾情,能有个全乎的尸身,已是难得。


    蒋青临摇头:“比对过名册,已十之**。还未找到的,只怕……”


    他未尽之语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五六日过去,生机已渺茫。


    修璟心思转念:“有人认领的,发放棺材和银钱,让其尽快自行安葬,无人认领的,集中收殓……火葬。”


    世人讲究“入土为安”,可春天多雨水,天气亦逐渐炎热,此法容易引发瘟疫,而火烧后,再将骨灰集中安葬,算是最稳妥的处理方法。


    蒋青临道:“下官也认为,如此安排最为妥当。”


    师怀书颔首道:“城中十室九塌,既然人已经找得差不多了,当务之急是清理废墟,搭建居所,让幸存之人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而药材与粮食仍是紧缺,后续重建,更是千头万绪。”


    蒋青临看向修璟:“殿下,当下需尽快理个章程出来。”


    两人巴巴地看着修璟,季君欣看得好笑。


    如今雁城里,刺史任玉威望不够,蒋青临是文官,师怀书只是个没有实权的人,在这等百废待兴、可能还需动用兵力的混乱局面下,需要一位身份地位和手段能力都不俗的“钦差”坐镇。


    修璟就是文合帝点的那位“钦差”。


    修璟指尖在膝上轻点,并未立刻回答,片刻后,目光转向师怀书,淡声道:“禁军左卫副使一职出缺,至今悬而未决。”


    他话题转得突兀,其余三人皆是一怔。


    师怀书很快反应过来,眸光一闪,字句清晰道:“禁军内部,如今泾渭分明。一派是功勋子弟代表的左卫,把持着贴近陛下的核心职位;另一派,则是寒门子弟为主的右卫,多负责宫墙外围与京都戍卫。两派……虽都名为禁军,但从职能可见亲疏,并不和睦。”


    “右卫将领是叫陈恪?”季君欣挑眉,“就是那个出了名油盐不进,只认军法不认人的陈将军?我记得他连几个世家的面子都不怎么卖。”


    “正是。”师怀书颔首,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下官在京都时,曾试图与陈将军结交,但他戒备心极重,数次邀约,也只肯与下官吃酒闲谈,从不肯深交。直至此次……”


    他话音微顿,修璟自然地接了过去,语气听不出波澜:“直至此次雁城地动,你与他一同被派来赈灾。这几日,你们一同清理废墟,安置灾民,算是共过患难了。”


    师怀书微微躬身:“殿下明鉴。陈将军是实干之人,见不得虚的。这几日相处,他虽依旧话不多,但已愿与下官商讨具体防务,提及左卫副使一职时,亦曾感叹,若由不懂行伍、只知钻营的功勋子弟担任,恐怕不妥。”


    屋内静了一瞬。


    话点到这个份上,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陈恪需要一个人在朝中替他,或者说替寒门出身的禁军弟兄们,争一争这个位置,赢得文合帝对右卫的看重。而师怀书,凭借此次赈灾的实干表现和之前的“酒肉”铺垫,终于获得了他的初步认可,成为了一个潜在的合作对象。


    而且,功勋子弟嘛,师怀书就是功臣之子。


    季君欣看向修璟,见他眸色深沉,显然已在权衡。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靠在软枕上,缓声道:“宫墙内外的安全若全掌握在自己人手里,京都的许多事,确实能安稳不少。”


    自己人?哪个自己人?


    宫墙内外都只能属于当今圣上。


    这话实乃大逆不道,在座四人却皆神色如常,恍若她只话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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