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巍悄悄拍了拍季君欣捏紧的拳。
酒杯一放,他面露悲戚:“君卓出生就身子不好,一直靠药养着,好不容易才养到今日。这些年臣和阿桑一刻都不敢松懈,也想过将他送回京都将养,可他经不起一丝折腾,至今连院门都未曾迈出过一步,西北到京都这么远的路,臣万万不敢拿他的命去赌啊。”
他声音带着哽咽,叱咤风云的将军,也只是一位普通的,担忧儿女的父亲罢了。
太傅闻人青适时开口:“早就听说季家小子身体欠安,这么久都未康复,也是为难季将军了。”
文合帝点着桌面,似在沉吟,片刻后温和一笑:“爱卿舐犊情深,朕心甚慰。既如此,更不能不闻不问。太医院院首林太医,于调理先天不足之症上颇有心得,便让他随你回西北一趟。西北不比京都,朕的太医,总不能是庸才。”
这意思,还是怀疑季君卓的病是否确有其事,派林太医去试探。
季巍谢恩谢得干脆,因为此事是真,说不定林太医真能治好君卓的病。
季君欣这才放松了些,垂下眸子,情绪都收进了眼里。
季君卓是他们季家的眼珠子,因身体原因,从小只能禁锢在一方小小的院子里,那么个羸弱又坚强的孩子,谁企图伤害,她都不会让谁好过。
“哪有父母不爱孩子的,哎……”谢皇后叹道,“季将军委实不易,以后有寻不着的药材只管知会一声。”
又看向坐在旁边的季君欣,“君欣瞧着倒是娴静了好些。”
季君欣满腔恨意刚压下去,听见她的话一愣,转而又有些无言。
娴静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季君欣都替它叫屈,但她脸皮够厚,爽快地受了,还大言不惭道:“应该的,应该的。”
话音刚落就听前头一声嗤笑,季君欣不用看都知道肯定是修泽,只有他才会不分场合地卖蠢。
文合帝没有看修泽,也没有生气,还是温和的模样。
谢皇后也是恍若未闻的样子,继续道:“君欣也有十八了吧,可有心仪之人了?”
来了。
季君欣警醒,知道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心思转念间她简直想笑。
换个愚钝点的,可能还以为是为着她好,要与她指一门极好的亲事。可如今季家是烫手的山芋,谁走得近了都会被文合帝忌惮。
就这么防着他们,如此迫不及待的试探。
季君欣想着就真笑出了声:“回皇后,心仪之人没有。臣女野惯了,除了吃喝玩乐,琴棋书画样样不行,刺绣膳饮亦是拿不出手。阿娘常说,夫妻互补,感情方能和睦长久,所以这么些年臣女一直有意寻找居家贤惠的男子,奈何实在是......”
言毕还叹了口气,非常遗憾似的。
她话音一落,席间霎时鸦雀无声,都被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惊住。
谢皇后涵养颇深,依旧笑道:“你又何必自谦,本宫看你就很好,再说京都贵公子繁多,卓尔不凡者比比皆是,你也上点心,莫误了好年华。”
季君欣刚要说话,修玥忽然阴阳怪气道:“母后怕是看差了眼,她若能称得上一个好字,这满城贵女都可以成仙女了。”
修玥此人长得十分像他母妃,性子也得了十成,为人阴沉刻薄,季君欣向来厌恶,此时却想给他拍手叫好。
慧贵妃和皇后打擂多年,修玥此话只为给皇后添堵,但实实在在暂时替季君欣解了围。
果然,谢皇后满脸不虞。
季君欣笑得甚是谦虚:“不敢当,不敢当。”
修玥嗤笑一声,“满京都的人,谁人不知季大小姐纵情声色惯了,这不……”说着抬手一指坐在季君欣旁边的师怀书,一字一顿道,“随身带着俊俏郎君,端的是放、荡、不、羁。”
没料到这火会烧到自己身上,师怀书一口酒含在嘴里险些呛到,没等他顺过气,季君欣突然扔了杯子,怒道:“三殿下,话不能乱说。怀书的父亲乃前骠骑将军,是功臣之子,怎能容你如此轻慢。”
修泽不知为何也帮腔道:“三哥休要胡说,君欣只是爱玩,但不会行糊涂之事。”
修玥冷笑一声,转头看他:“哦,我忘了,四弟也是季大小姐的闺中密友。”
他疯狗似的,胡乱攀咬。
眼看好好的一场庆功宴就要成为三人的口水战场,文合帝重重搁下酒杯,三人立刻噤声。
文合帝似笑非笑:“继续吵。”
“陛下恕罪。”
“儿臣知错。”
“儿臣知错。”
文合帝笑了笑,似是刚刚的事未曾发生,轻声细语转回刚刚的话题:“皇后说得在理,季家丫头也该收收性子了。”
像是打定主意要给她订下一门亲事。
简直没完没了。
忍了一夜的烦躁几乎要将季君欣烧起来,她脑子转得飞快,不经意间对上修璟的视线。
修璟今日着了朝服,看着愈发清隽,他拇指上戴了个玉扳指,此时正转着把玩,懒懒散散的看着她,目光似风,含了她看不清的东西。
那眼神看得她打了个顿,她不合时宜地想:这小子还挺耐看的。
忽听一声叹息。
却是季巍搁了筷,拍了季君欣的脑勺,无奈道:“皇上不知,这孩子从小被当个男孩养,越长越歪,我和阿桑都想再留她两年,等她定了性再说,免得平白耽搁别人的姻缘。”
文合帝喝了口酒。
谢皇后亲自提壶,给文合帝的杯子斟满,然后说:“也是这个理,本宫倒是很喜欢君欣这个性子。不过女子还是要娇养,常年待在西北也叫人心疼,不如这次君欣就留下来,宫里也能派了教养姑姑教导。”
季巍刚想回绝,就听文合帝也道:“既然皇后这般喜爱,索性封君欣为常乐郡主,方便进宫,能时常陪你说说话。”
他们这是要圈了她,当锁住季家军的镣铐。
称号都早定下了,常乐常乐,知足才能常乐呵。
可是圣言由不得他们再□□驳,推了君卓回京都之事,又推了给她指婚,这个是再也不能推辞了。
这是一步一步逼着她往里跳。
虽然是早就预知的结果,季君欣还是觉得满园灯火都化成了纱,将她密密蒙了个透,呼吸都不畅快。
季巍面上还是带笑,但没有立刻开口。
园内静了须臾。
邹阁清忽然笑了笑,端起酒杯,朗声道:“皇上体恤臣子,实乃众臣之福。”
章若谷也跟着提杯,赞道:“君仁臣忠,臣心里也实在高兴。”
季巍只得躬身谢文合帝恩典,众人皆举杯道贺。
自此,尘埃落定,季君欣终究成了笼中鸟。
散席时,天已经黑透。
季巍还在与几位官僚闲话,季君欣便和师怀书先行离开。
两人出了园子,师怀书瞧着她的脸色,正要开口安慰,季君欣忽然道:“他连问都没问你一句。”
师怀书反应过来。
季君欣看似粗鄙的表面下,藏着一颗玲珑心。她提到师怀书的父亲是骠骑将军一事,看似是怒极时随口一言,其实是想将师怀书推到文合帝面前。
师怀书的爹娘都是遗孤,娘亲在他尚小时便病逝了,爹爹是季家军中的副将,早年跟着季将军东征西讨落下一身伤病,在师怀书十岁左右亦病逝了,他便被季将军带着长大,一直养在军中。
说起来,他确实是功臣之子。
可这个功臣之子,连天子的一句关怀都得不到。
真正叫人寒心。
季君欣忽然伸手凭空抓了一把,她侧头看向师怀书:“没事,咱们来日方长。”
师怀书握住她的手,重复道:“嗯,来日方长。”
修璟拾阶而下,及近了才看见站在台阶旁的季君欣和师怀书。
眼睛在两人交握的手一扫而过。
波澜不惊的一眼,师怀书却觉得像被针扎了一下,师怀书莫名其妙地、极其自觉地松了手。
季君欣毫无所觉,又恢复了“本姑娘天下无敌”的狂妄姿态,将人上下打量一番:“五殿下今日瞧着甚是好看。”
修璟定定瞧着她,不知为何,没有像以往那般与她呛声,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季君欣就觉得索然无味了,她慢吞吞地眨了下眼,反正左右无人,她也不想再装模作样。
今夜她是真的累极了,这诺大的京都,真正叫人觉得无趣。
师怀书颇有眼色地先行离开。
季君欣站在台阶旁,回身望着园门出神。
烛火较暗,照着方寸之地,只能隐约描绘出她的侧脸,神情模糊。
修璟从未见过这样的季君欣,她一贯爱笑,或漫不经心,或吊儿郎当,不管在怎样的境况,都是明媚无双的。
从来不会像眼下这样,眉眼萧索,伸手一拧,只能拧出一把苦水。
他蓦的觉得有些烦闷。
突然,季君欣轻声问:“你看,像不像兽口?”
说完,也不待他回答,转身离开了。
修璟还在看她,那披帛已经被她围在了脖颈上,像套了一条绳索。等她行至转角,摇身不见踪影,他才回身,迎着台阶望上去——大门巍峨,庭院深深。
“像。”他低声道。
像兽口,也像不测深渊。
食人噬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