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君欣带着气下了楼,又觉得自己这情绪来得莫名,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修璟嘴损,怎么这般沉不住气。
她还没有自省完,又听得有人叫她:“季小姐留步。”
季君欣回身,是修璟的随身侍卫慕寒。
慕寒快步赶上她,说:“季小姐,醉酒骑马不安全,上楼喝盏茶醒醒酒再走吧。”
季君欣没有立刻应他,瞧了他半晌后,方玩味道:“行啊,五殿下请我喝茶,这可真是难得。”
说完示意师怀行楼下等自己,几步跨上楼回了雅间。
桌上的杯盘已经撤下,换了一套上好的茶具,看成色就知不是酒楼惯用的。
季君欣暗暗啐道,娇气!
慕寒上前煮好茶,倒好两盏,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修璟端了茶浅啜,道:“尝尝。”
季君欣拿过茶碗,牛饮一般一口吞了:“好茶,就是淡了些。”
修璟对她的举止视而不见,不紧不慢道:“是不如酒有劲儿。”
季君欣打定主意不再生气,也气定神闲地回他:“酒好啊,泡里头醉生梦死,什么糟心事都搁不进心里,只剩欢愉了。”
修璟慢条斯理地喝完茶,提了壶给两人都添上,道:“逃避现实,这可不像你。”
“殿下这话说得。”季君真心实意笑了出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是多年好友,你对我的脾性如此清楚,这可真是冤枉你了。”
修璟按在杯子上的拇指摩挲了几下,半晌没再开口。室内烧了火墙,明明是宜人的热度,他却觉得灼人得有些憋闷。
见他不说话,季君欣也不急,端了茶饮尽,又续上,再喝了个干净,喝出了吃酒的豪爽气。
修璟忽然开口:“不止好友才能了解对方。”
连日奔波再加酒劲上头,季君欣也没心思再和他绕弯子,直接了当道:“五殿下留我到底想说何事,不如直说。”
修璟道:“此次回京都,万事只会身不由己,你有何打算?”
季君欣心思急转。
当今圣上育有七子,二皇子和六皇子早夭,大皇子修衍册封为太子多年,本人德才兼备,贤名在外。但如今文合帝圣体无恙,太子何时继位还未可知。
正是这未可知的时间,让别的人生出了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三皇子修玥的母妃是慧贵妃邹黎,四皇子修泽的母妃是云贵妃章盈。邹章两家掌权者,各自任职门下省侍中令和中书省中书令。两大世家均手握兵权,分别镇守东北边疆两端,可谓权势滔天。这些年两家人没少暗中活动,将朝堂逐渐分化成四派——太子、三皇子、四皇子以及中立派。
修衍虽为皇后所生,但他背后势力最为单薄。
如今党派之争愈渐激烈,修衍想稳坐太子的位置,少不得要多方求谋,他手里最缺的便是兵。
而修璟对修衍一向恭敬有加,难道是修衍让他来当说客?
季君欣打起精神道:“你倒是听你大哥的话,修玥和修泽怕是要不痛快了。”
修璟道:“太子贤德,承得起我的敬意。三哥四哥自有他们的本事,我在他们眼里不足挂齿。”
“你也说了,他们是你三哥四哥。”季君欣吊儿郎当一笑,“你们是兄弟,这便是你们的家事,旁人哪有权干涉。我季君欣不过一个混账玩意儿,哪有什么本领去打算,此行便当是在逍遥乡里滚一遭,只管快活就是了。”
修璟瞥她一眼,淡淡道:“那便好。”
可有可无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真信了她的话,说完叫慕寒进屋收拾茶具——显然是不想再谈。
季君欣拿不定他的态度,若说他是当说客的,那也放弃得太容易了些。
但也正和她意,她搁了茶盏起身告辞,走出两步又转身回来,将手里的东西往前一递,修璟不明所以,还是下意识接过。
季君欣道:“殿下请我喝茶,我请殿下吃糖葫芦,两清。”
修璟垂眸看着最上面那颗的缺口,忽然道,“明日宴席,恐怕没那么简单。”还不待季君欣细想,他又淡淡地接了句,“好好过你的快活日子,别带坏了旁人。”
季君欣被气笑,修宇的腿长在自个儿身上,愿意走哪里她还管得着不成?
她一把掀了帘子大步出去,喊道:“叫你的宝贝心肝儿弟弟玩心别那么重,免得叫外面的事物迷了眼,你管好他才是真,别人可操不了这份闲心。”
咚咚几步下了楼,显然是气急了,楼里的人都朝她看,她转怒为笑,道:“诸位是没见过吵架?”
她虽是笑意盈盈的,众人却不再看她,不敢触她霉头,混世魔王谁都不想招惹。
隔间内,修璟临窗而立,满室灯火被挡在身后,也挡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
楼下季君欣牵了马翻身而上,师怀书问:“他留你说了什么,怎地还吵起来了?”
季君欣笑道:“我与他不和嘛,吵起来才是应当。若相谈甚欢,指不定多少人要犯疑心病了。”
言语间倒是没有多生气的样子。
左右再无外人,师怀书这才说出藏着的话:“花公公暗地里看了我好几眼。”
街边的小贩陆续收摊,季君欣心里感叹,到底还是京都安逸,在西北,这个时辰大街上已经没几个人影了。
她轻笑一声:“那朵老花,许是得了上头的意思,看看你是个什么样子。但不等于皇帝会认可你,且瞧着吧,明日你一起参宴,那位照样会对你视而不见。”
师怀书默然。
季家已然荣显登顶,皇帝不会允许季将军再多一个臂力。
回府时,晨伯说季巍在等她,她带着师怀书转身去了书房,同在的还有李业。
季君欣将修璟留她的事说与季巍。
季巍着了一身宽松的常服,气质儒雅,不似声名赫赫的将军,倒像个精明的军师,他思索片刻:“咱们季家和邹章两家,从前为定江山立下汗马功劳,但毕竟是上一辈的事了。到如今这位,只剩恩,没有情。当今圣上疑心重,素来忌惮外戚,更何况他们还有兵权,圣上只会更加顾忌,想来他们再蹦跶也是无用。”
他沉吟道:“修璟那小子,应当只是试探季家的立场,你应对得很好。”
季君欣没有吭声。
倒是师怀书说:“可是户部被邹章两家握在手里,贪墨无数,圣上一直佯装不知,看着像是纵容得很。”
“户部那一本烂账。”李业是个暴脾气,提到户部,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不快道,“单拿军饷来说,邹章两家沾了皇家的亲,每年的银钱流水一样的多,这两军年年闲得吃屁,花得了多少?这银子到底进了谁的口袋大家心知肚明。这么多银钱流出去,朝廷还剩得了几个?国库,都快变成他们的私库了。”
说到军饷都是颇无奈的事,西北每年到手的银钱物资,将将够用,若遇上天灾**,只得另想他法。
朝堂被邹章两家蛀得千疮百孔,皇上至今无所动作,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
季巍但笑不语。
季君欣斟酌道:“登高跌重,今上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且等着看吧。”
第二日是宴请的日子,几人也没多聊,早早休息了。
凯旋宴设在观澜园,该赏的之前已经赏过,此次宴会只为庆贺,没那么正式,官眷也得了特许,可以入席。
季君欣难得着了裙装,约么穿不习惯,挽着披帛僵成了一块木板。
修泽瞧见她,隔老远便乐不可支:“子宁,你怎地这副打扮,还擦了脂粉。”
“四殿下,别来无恙。”季君欣半死不活地朝他拱了拱手。
修泽笑得都喘上了,顾不上搭话。
季君欣咬牙切齿道:“三年未见,四殿下记性大不如前啊,都忘了我本是女子。”
说完不再理他,端着胳膊入了席。
修泽肖似他父皇,长得端正大气,却是个空有皮囊的花架子,爱好与季君欣不谋而合,早年两人也常玩在一块,倒也熟稔。
见她如此,修泽也不生气,揉着肚子忍了笑,也入了座。
文合帝坐在上首,谢皇后与他同坐,下来是太子和几位皇子,然后是众臣子。今日本就是为了庆贺凯旋,季巍得以坐在列首,季君欣也沾了光坐在前边。
待文合帝落座后,宴席才正式开始。刚得了胜仗,文合帝兴致颇佳,端起酒杯道:“幸得云远这些年替朕守住江山,才能得来现今的歌舞升平。”
季巍连忙起身,恭敬道:“皇上折煞臣了,驭兵守疆本就是臣份内之事,而今天下太平,全因皇上躬身勤勉,治理有方。”
“坐下回话,今日没那么多规矩。”文合帝笑道,“到底有没有功劳朕心里清楚,你常年镇守要塞,殚精竭虑自不用说,西北苦寒,一家子人都跟着你熬,朕心里有愧啊。”
闻言季巍又要起身,见文合帝摆手示意,他只好坐下,正欲回话,却听章若谷抢在他前头,道:“生为臣子,为皇上分忧乃分内之事,季将军是良将,能守得大奉安宁是他心之所向,想来是无怨的。”
一番话倒是说得不偏不倚,但章若谷怎可能替季巍说话,那不能够。
季巍干脆坐踏实了,看他演戏。
果然听他话锋一转:“皇上若实在不忍心,倒可以接了季将军家人回京都,这里更适宜养人一些。”
季巍喝了口酒,没有立即搭话。
邹阁清这时候接话道:“季将军有个小儿子,记得叫季君卓,是文合初出生的吧。算起来如今已及束发之年,一直待在西北,眼下倒是可以接回京都,也好为以后打算。”
季家三代将士,到了季巍这一代,只有一个养得像个小子似的女儿季君欣和一个小儿子季君卓。
听到这里,在座的谁还不知道,皇上这是忌惮季家到了极致,要拿季家小子当人质,当即纷纷附和。
“邹大人说得在理,到底还是京都好。”
“男子十五岁是到了建功立业的年纪,早些回来教养,才有好前途。”
语重心长,好像谁都是为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娃娃好似的,绝口不提季家军以后由谁接手。
听见季君卓三个字,季君欣就变了脸色,掩在桌下的手攥得骨节都显了白,抬眼扫过众人的嘴脸。
真是好一场鸿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