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清明,州域区这座小城市的祭奠氛围浓烈,天气也进入雾雨季,空气湿度大涨。
林则的外婆沈姝彤,忌日就在清明前几天。
老人家在当时是喜丧,睡在院子里的摇椅就没再醒来。
每年的祭奠基本上就只有林则和外公俩人会去,而今年还多了个棠洛。
在沈姝彤过世的2015年,棠洛还在高三的最后两个月。她那时候哭得伤心难忍,整整三天的吊唁,都呆在那里不肯回家休息。
沈姝彤只有一个女儿,已经去世,而外孙林则接近八年不归。棠洛是场上唯一一个小辈,稚嫩伤怀的哭声听着令人心疼。
从小她就在沈姝彤的身边长大,不一样的是,林则叫外婆,棠洛叫奶奶。小朋友糯糯的嗓子听得老人家十分开怀,沈姝彤也一直把棠洛当作亲孙女看,对她什么都给,比棠婉莹还要宠爱。
久远的记忆力,棠洛记得有人曾责怪过林则,竟然连外婆的葬礼都不曾回来参加。她想要反驳,却无话可辩。
于是她开始听进去那人的埋怨,心中不止一次想问林爷爷,是否知道林则在哪,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不肯谈起。
后来,她也没有去问。
比她难过得多的林且末甚至进了医院,连吊唁都无法参加,葬礼后续托付给了棠婉莹。
之后三年里,棠洛因为工作原因,只有过年有假期。她常常去沈姝彤的灵位前站一会,有时不说话,有时能说上大半天。
直到2018年的清明过后不久,沈姝彤在去世三年后,在一处新陵园重新安葬。
妈妈只跟棠洛说,迁葬是林则回来一手操办的。
棠洛当时在浦都市的工作行程紧张,妈妈没有让她回来参加迁葬。她只知道沈奶奶的墓地最后迁到州域区郊外新开发的一处陵园,人烟寥寥。
沈姝彤生前喜静,选的地方也符合她生前的生活习惯,所以林且末并未阻拦林则的决定。
至于那时林则怎么回来了,棠洛没问妈妈。莫大的隔阂是他消失的十三年带来的,她不想问,更讨厌又一次让她主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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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陵园的路途长,思亲情绪悄然蔓延,沉在车上三人的心头。
昨晚的心事吐露,让棠洛和林则的关系缓和了许多。
但现在,避不开的疑惑再次将俩人间的陌生关系升级。
也许开口问了,只会将当时的问号加深。
棠洛思虑着,眼睛极快扫了一眼主驾驶位。
察觉到副驾投来的眼神,林则搁在窗沿的左手不太自在的重新放回方向盘。
但她只是看了一眼,没有想过当着林且末的面去问,这也许会再次伤及老人家的心。
棠洛把视线转向窗外看去,未留意对方的余下反应。
林则将目光短暂放在她的下巴处,始终无法直直看去。
她刚才的目光犹如一把长刀,架在他的脖侧,让他的一切动作都跟着谨小慎微。
林则清楚,无论解释与否,都无法改变棠洛那时对自己的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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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驶入山间,满山绿影葱葱,雾色更浓,鸟群成片飞翔。
停在入山的关口前,两扇做旧铁艺镂空门自动向左右两边退开。没有人值守,上边的摄像头在实时监测放行。
雾水打过的油柏路两侧是成排的冷杉,幽幽墨绿,将路中铺满压抑色调。
棠洛没有过权限能进入陵园,而她又等不到林则晚两个月回来。
那时的两个人似乎保持有默契平衡,总是不再同一个时间、空间里相遇。谁都没有为对方腾出时间,也未提出过要见面。
她已经两年没来看奶奶沈姝彤,也是第一次来这座陵园。这里更像一处人工干预的森林,随处可见的树木排列有序,没有野蛮生长的迹象。
车子刹停,棠洛先下车去搀扶林且末。
再一转头,满目的乳白阶梯映入眼眶之中,百阶巨石堆砌在薄薄日光下,石面干净到一眼便知维护成本之高。
这里的陵墓全都精心砌造,以规整肃穆的形态往高处依次排列。
石梯脚下有三层高的管理楼,从那边走过来一位身穿黑色布衫的中年人。
他距离还差几步时便定立,敦厚一笑:“林老先生,林先生。”
随即他看向棠洛,礼貌点头。
男人是前来专门接待的,一座陵园的服务如此规范,自然不是普通家庭能接受的价格。
林则经过棠洛往前径直走去,棠洛观察到对方的姿态放低,在沟通确认某些事情,嘴里有修缮、全年的字眼。
没过几分钟,林则点头。对方笑开颜,还向林且末走来,将老人接过。
林且末笑着拍了拍棠洛的手臂,跟着离开。
“爷爷去哪?”,棠洛担忧着看向那道佝偻背影,跟迎面走来的林则提问。
他升起后备箱门,边检查边回答:“外公他不好上去,先去休息室等我们。”
百八十层的阶梯对于年近八十的林且末来说的确难如登天,棠洛在他身后噢了一声。
从沈姝彤迁到这里开始,林且末就不上去了,就在山下等自己外孙祭奠结束,期间就坐山脚下说点自己想说的,总觉得老伴沈姝彤能听到。
陵园落在山林里,沈姝彤安置在最顶处。阳光最好,风景绝佳。
在正式登上石阶前,林则将一顶女式遮阳帽拿出来。
“唔。”,棠洛的头顶一沉,那顶遮阳帽到了她头上。
奇怪的是,上山的雾气在这里消失了,居然出了太阳。
大小刚好合适,可以为她遮去不适的太阳光。
林则顺手给她理着耳朵旁边的头发:“走吧。”
等开始爬石阶时,林则的步伐大,两步当一步,很快就把棠洛落在后边。
棠洛她一开始还想追平,但在清晰认识到林则的爬山速度后,她选择保存体力,恢复自己的速度。
低着头走了一会,棠洛心中的台阶数越数越慢。额头一阵酥麻,她的帽檐撞到硬物,视野里出现一双崭新运动鞋。
再抬头,林则站在上一阶,噙着笑容在看她。
“是我走太快了。”,他腾出一只手,将棠洛拉上同级台阶。
棠洛被拉得突然,晃荡之下膝盖碰撞到他提着的那些东西。
视线下,他勒红的掌心痕迹表示重量不轻。
等她稍微抬起眼睛,就看到没有遮阳帽的人,额角处冒着些些汗珠。
而她两手空空的情况下还落了一大截,对比过后,棠洛不好意思地开口:“也给我拿一点吧。”
想抢过来的袋子被他稍稍抬高,没能摸到。
“不用。”
林则偏头检查她帽子下的脸,发现绯红:“还是晒到了?”
说着他想再看得近一些,担心从小怕晒的她有不适症状。
“我没事...”,棠洛说完拔开步伐,抢在林则前边,不想再因为自己耽误时间。
顶层就三个陵墓,最中间的就是沈姝彤。那里修作圆弧尖顶,翘起疏水角,挂着雨链。外围有半圆的同材质汉白玉矮墙围绕,墙下摆着淡绿色的大花惠兰,成排列开,上头还有新鲜的水珠。
应该有人在特定时间来清扫,碑前比上来时看到的其他墓碑都要干净。
棠洛叉着腰,有些气喘。
一瓶纯净水递到她眼前,林则还同时掏出了包纸巾。上下扫了眼,棠洛歉疚着接过。
没有任何疲态的男人,转眼开始做祭奠准备工作。
手中的香火成把拆散,他动作利落,哪怕眼前飘满烟气,也不觉得泪眼。
棠洛看了一会,摘下帽子走过去拆开另一袋祭奠品,里边是一些纸钱和贡品。
“奶奶,小洛好久没来看你了。”
“你想不想我呀。”
棠洛用着小时候的语气,在自顾自地说着。
香火的烟气飘了过来,拂在棠洛的眼边。
很快,她就被熏出生理上的眼泪反应。
“外婆也很想你。”,林则循着那捋烟丝,看到她的泪花盈盈。
她眼角的皮肤被林则搓红,终于艰难睁开眼朝他看去。
“不用哭成这样,外婆会觉得是我没照顾好你。”,他收回手,继续推燃着面前的纸堆。
“那你想外婆吗?”,棠洛去搓眼睛,下意识问他。
林则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向面前与人半蹲等高的墓碑,上头刻着锋利字体:文魂永留 师恩长存沈姝彤女士
上边的黑白相留着沈姝彤退休后被返聘的模样,那时她头发开始花白,但精神矍铄,笑得温婉,极具名师风骨。接近50载的科研教学生涯,沈姝彤名拥终身教授的荣誉,到了退休年龄仍能在讲台上坚持到70岁的高龄。
对棠洛来说,沈姝彤既是春风化雨的师者,也是和蔼可亲的长辈。对林则来说,沈姝彤是引路人,是血浓于水的血亲。
棠洛成长路上,一直面对变数与困局,太多声音涌入。沈姝彤会像亲奶奶一样抱着她安慰:无论是忍耐还是爆发,都是一种力量。
她希望棠洛遵从内心,完全属于自己,不要被任何人左右和影响。
而沈姝彤去世后,棠洛才真正明白她的意思。不被任何人左右,包括爱的人。哪怕有爱,也不能阻拦自我。
林则回过神来,才发现脚前的纸堆燃尽,天空飘起太阳雨。他拍拍身边人的肩膀,提醒她该走了。
久蹲必晕,棠洛忘了这个在自己身上百发百中的后果。
猛地站起后,她眼前一黑,膝盖朝斜侧软跪下去。
尽管林则已经用最快速度去拉她,她的头还是磕到了石柱护栏,膝盖还擦了下去。
“你...”,林则捞起还没恢复力气的人,抓着她虚软的四肢。
“站好。”,他神色紧张,确认她站稳后才蹲下去查看伤口。
膝盖擦出了痕迹,头上那一角更是肿了不少,跟单边长了龙角似的,有些滑稽可笑。
“噗..”,林则忍不住笑意。
另一只脚还能用的棠洛朝他踢了过去:“笑什么!”
还在奶奶沈姝彤的碑前,她要让老人家看看林则这个大哥究竟怎么嘲笑自己的。
“上来。”,林则笑完后蹲在她面前,示意她上自己的后背。
不情不愿趴上去的棠洛非要跟他保持距离,梗死脖子,手里提着祭奠完的黑色袋子。
“你脖子也不想要了,抻成这样当心抽筋。”,他唬她。
下山的台阶跟上来时不是同一条,比较陡。棠洛也害怕重心不稳,俩人一起摔死,就把整个人都伏在了他的后背。
林子高且密,除了顶层,中间的陵园得到的阳光不多,时不时还有些虫鸟的长长叫声,听得人脖子发麻。
“林则。”
“嗯。”
“你当时为什么没有及时赶回外婆的葬礼。”
“你很忙吗?”,棠洛缩在他背上,情绪不高。
原本不想提起的,可她真的过不去心里的坎。每次和林则独处,棠洛就能想起他不在的十三年里,那些十分执着过的问题。
如果说棠洛对沈姝彤的感情是从小跟在她身边养出来的,那林则应该是从出生就对亲外婆很有感情,比棠洛更胜才对,怎么会回来的这么迟。
“当时...太忙了。”,林则说完后,不够坦然地低头,背她走稳脚步。
“噢,你撒谎”,棠洛一颗心往下坠,并不客气地拆穿。
因为她知道林则撒谎时会犹豫不决,然后拉长答案,她听得出来他的心虚。
“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不是一定要知道。”
秘密,是林则不愿意和自己说的秘密。
她尾音失落,觉得自己昨晚真不该一咬牙就跟他说了那些话,太大方了。
对比林则,他就很小气,果然和棠洛猜想的一样,问出口了也不会有答案。
棠洛蹬了两下腿,头上又不小心撞向林则的后脑勺,憋着气:“把我放下,我可以自己走。”
“当时,有人不允许我回来。”,林则的手掌抓紧她腿上的运动布料,站定不动,怕她再挣扎着想跳下来,二次受伤。
“等我知道,已经错过了葬礼。”
当时的升玺天合处于海外上市阶段,江京槐派驻期两年内不允许回国。先得知消息的江元生毫不犹豫隐瞒,直到半个月后,上市程序结束,身为助理的范数才被允许转告江京槐。
离开州域区八年,江京槐终于被允许跟外公通话,他甚至以为这是江元生对他工作的“认可”,才允许他短暂的和州域区的家人产生联络。他终于可以告诉外公外婆自己的成绩,没让任何人看低。
可电话带来了外婆去世的消息。
外公的嗓音苍老无力,八年,他在成长,也有人在衰老。
而范数也来告诉他最快也得三天后才能动身回国,江董事长下的意思。
异国他乡,江京槐被自责阴霾淹没到窒息,世界褪成灰白无声,一直追求的被肯定意识产生偏差。
庆功宴上,众人兴奋开怀的神情与发自真心的荣誉赞赏听在他耳朵里开始扭曲,变成外婆、外公血红的眼,变成一句句谴责与怨恨。他的第一次情绪外露,是听到有人高颂江元生的英明领导,江京槐漠然的将眼前等待他浇满的酒塔一把砸落,随即提前离场去往机场乘坐包机航班回国。
棠洛心头的死结忽然解开,可随之而来的不是原谅,是更大的失望。
她听不出话里的真假,也不明白到底是谁不允许他回来。棠洛只知道林则真的变了,在他的那个城市,一定过得不好,可他也一定跟人交换了什么。
才会无止境地听话承受,以此得到名利、或是地位,然后忘了反抗,沦为棋子。
作者有话说:我来更新啦[彩虹屁]晚了很多不好意思[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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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加深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