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本像一块灼热的炭,握在许昭手中。
“关于许昭的一切”。那个落款的“屿”字,在她眼前挥之不去。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被她塞了一颗草莓糖的男生,竟然在她全然无知的世界里,为她建立了一座如此浩瀚而隐秘的记忆宫殿。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因一种混杂着震惊、困惑和某种难以启齿的悸动而微微颤抖。她翻开了下一页,开始了对一段完全沉没于自己时间之海中的航迹的打捞。
9月15日,晴,军训动员大会整个操场上都是迷彩服,像一片移动的、略显凌乱的绿色苔原。汗水、塑胶跑道被炙烤的气味、和此起彼伏的口令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初入大学的躁动。我站在人群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搜寻。开学日那个“给了颗草莓糖的路痴同学”,她在哪里?这念头毫无由来,却固执地盘踞在心头。找了很久,几乎要放弃时,才在靠主席台最右侧的方阵边缘看到了她。她也穿着一身宽大的迷彩服,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和一段被晒得通红的脖颈。太阳毒辣,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她站在队伍里,和其他人一样保持着立正的姿势,却又有些不同。教官在前面慷慨激昂地讲话,她的眼神却有些放空,望着远处围墙边一棵在热浪中微微摇曳的梧桐树,嘴唇极小幅度地翕动着,像是在默念什么咒语,或许是抱怨这天气,或许是在背诵什么。过了一会儿,我注意到她偷偷地、极其缓慢地把重心从左脚挪到右脚,被裤腿遮掩的小腿肌肉想必已经站得发僵。一阵不算小的风吹过,她帽檐下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被撩起,在阳光下变成透明的金色,轻轻扫过她泛红的脸颊。她似乎被扰得有些痒,趁着教官转身的间隙,飞快地抬手用指尖将那缕头发别到耳后,动作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女孩子特有的娇气。她和开学那天一样,在略显狼狈的场景里,依然保持着一种懵懂的认真,和一点点藏在细节里的、小小的不耐与灵动。真奇怪,在几千个几乎一模一样着装的人里,我好像能一眼就认出她。不是靠清晰的面容,而是靠一种模糊的感觉,一种被她周身那圈无形场域吸引的本能。动员大会结束时,人潮像开闸的洪水般涌动。她被人流裹挟着向前,很快就消失在了一片绿色的海洋里。我站在原地,手心里不知为何也沁出了汗。还是不知道她的名字。
许昭怔住了,仿佛能透过纸页感受到那天操场上灼人的热浪。
军训……那段被晒得晕头转向、苦不堪言的记忆瞬间被唤醒。她记得毒辣的日头,整整20天,天气预报仿佛被钉死在38度,没有一滴雨水,连梦境都变得焦干,记得自己因为站军姿踢正步反复训练而酸麻的腿,记得自己当时为了准备转专业考试,只能在军训时偷偷默背要考的文学常识,也记得那阵恼人的风和她偷偷别头发的动作……她甚至还记得自己站的位置,确实在主席台右侧方阵的边缘。
每一个细节,都被精准地捕捉、记录。
她从未想过,在那样一片由迷彩服构成的、面目模糊的海洋里,自己会成为某人专注寻找并最终锁定的坐标。他不是偶然看到她,他是在刻意地、执着地寻找她。这种被如此具体、如此持久地“看见”的感觉,比她预想的还要强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她继续往下翻,心脏在寂静的房间里咚咚作响,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日记的后面,等待她的,将是梵高博物馆的无声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