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独特标记的酥饼生意又平稳了几日。
周淑芬每晚在灯下绣油纸,李秀花就在一旁整理零钱,将毛票按面额捋得平平整整,硬币摞成一堆。
那“哗啦”作响的声音,成了这个破败家里最动听的乐章。
“妈,明天我去趟供销社。”周淑芬停下针线,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扯点白布,再看看有没有染料。”
李秀花如今对女儿的主意几乎言听计从,只问了句:“钱够不?”
“够。”周淑芬点头。
除去成本和她坚持要付给母亲的“辛苦费”,她的小布包里还剩下三块多,这是一笔“巨款”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早市刚开张不久,人群忽然一阵骚动。
两个戴着红袖章、穿着旧军装的男人沉着脸走了过来,目光在几个小摊贩间扫视,最后定格在周淑芬的摊位上。
是市管会的人。
清水镇不大,平日里市管会对这种小打小闹的集市多是睁只眼闭只眼,但只要他们出现,就意味着有人要倒霉。
周围的叫卖声瞬间低了下去,小贩们眼神闪烁,带着畏惧。
李秀花的脸“唰”地白了,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角,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出来。
王老五的烧饼摊就在不远处,他抄着手,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咧开,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为首的市管会成员是个方脸膛,人称“孙干事”。
他走到周淑芬摊前,手指敲了敲铺着塑料布的木板,声音严肃:“谁让你在这儿摆摊的?有执照吗?”
周淑芬的心也沉了一下,但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
她知道,这种时候慌乱只会坏事。
“同志,我就是自己做点吃食,补贴家用。”她声音不高,却清晰。
“补贴家用?”孙干事拿起一个酥饼,掂了掂,又看了看油纸上那独特的绣纹,眼神锐利,“一毛五一个,你这补贴的可不少。无照经营,哄抬物价,跟我们走一趟吧。”
李秀花吓得腿都软了,几乎要瘫坐在地上。
周围一片窃窃私语。
“完了,周家丫头被抓典型了。”
“我就说嘛,一个姑娘家……”
“肯定是有人眼红举报了。”
王老五脸上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孙干事,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陈校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惯常温和的笑意。
“陈校长?”孙干事显然认识他,态度稍缓。
“孙干事,这位小周同志的情况我了解一些。”陈校长不紧不慢地说,“她家确实困难,父亲早逝,哥哥工作还没着落,她本人也是高中毕业,一时没找到接收单位,这才想着自食其力。这饼呢,用料实在,手艺也独特,价格是高了点,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算不上哄抬物价吧?比起那些偷奸耍滑的,这样的青年,我们是不是该以引导鼓励为主?”
陈校长话语平和,却句句在理,更点明了周淑芬“高中毕业”的身份和家庭困难。
在这重视文化、同情弱者的年代,这番话很有分量。
孙干事沉吟起来。
他接到匿名举报,说有人利用封建迷信,绣了些封建花纹,搞投机,价格畸高。
但陈校长是镇上有名的文化人,他的话不能不给面子。
而且仔细看这姑娘,眼神清正,举止沉稳,不像那等奸猾之徒。
“既然陈校长这么说。”孙干事语气松动,“但无照经营总是不对。这样,你尽快去办个临时摊位手续,以后按规定摆摊。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一场危机,竟被陈校长三言两语化解。
周淑芬上前一步,朝孙干事和陈校长各微微鞠了一躬,语气诚恳:“谢谢孙干事宽宏大量,谢谢陈校长仗义执言。我一定尽快去办理手续,绝不给组织添麻烦。”
她姿态放得低,话却说得漂亮,既全了孙干事的面子,也表达了感激。
孙干事见她如此识趣,脸色又好看了两分,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背着手走了。
周淑芬心中感激,朝陈校长投去深深的一瞥。
陈校长对她微微颔首,眼神带着鼓励。
“小周同志,遇事不要慌,有理走遍天下。”陈校长温和地提点了一句,又买了几个饼,这才离开。
李秀花如蒙大赦,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抓着女儿的胳膊,声音还在发颤:“可吓死妈了,这要是被带走,可咋办啊!”
“没事了,妈。”周淑芬安抚地拍拍母亲的手背,眼神却愈发沉静。
这次危机,像一盆冷水,让她发热的头脑彻底清醒。
个人的小聪明和手艺,在时代的规则和权力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王老五脸上的笑容僵住,愤愤地扭过头,用力揉搓着手里的面团。
“呸!算她走运!”他低声骂了一句,手里的擀面杖重重砸在案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原本指望借市管会的手彻底摁死这个抢生意的丫头片子,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陈校长那个老学究,多管什么闲事!
集市又恢复了之前的喧闹,但气氛明显不同了。
周淑芬这个摊位,连同她这个人,在众人眼中似乎又多了一层看不透的色彩。
有相熟的小贩凑过来,压低声音:“淑芬妹子,可以啊,连陈校长都帮你说话!”
语气里带着羡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周淑芬只是淡淡笑了笑,没有接话。
她知道,她必须更加小心,步步为营。
“淑芬,多亏了陈校长。”李秀花后怕地拍着胸口。
周淑芬“嗯”了一声,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扫过王老五那阴沉的侧影。
举报的人,十有**是他。
经此一事,她更加迫切地意识到,光有一个好产品远远不够。
她需要合法的身份,需要人脉,需要在这个时代的规则下,找到更稳妥的立足方式。
办执照是第一步,但如何办?找谁办?需要什么条件?这些都是横亘在她面前的现实问题。
当天收摊后,周淑芬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去了镇上的供销社。
她仔细看了布匹柜台,细白布的价格让她微微蹙眉。
最终,她只扯了尺最便宜的原色粗棉布,又买了一小包最普通的蓝色染料。
这几乎花光了她所有的“积蓄”。
捏着手里所剩无几的几分钱,周淑芬站在供销社门口,看着街上人来人往,一种紧迫感油然而生。
资金、人脉、合法的身份,每一样都像无形的绳索,提醒着她前路的艰难。
但她眼底没有丝毫退缩,反而燃起更旺盛的斗志。
比起在周宫时面对的那些明枪暗箭,这些摆在明处的困难,反倒让她觉得踏实。
回到家,她将粗棉布裁成小块,用染料仔细染成深浅不一的蓝,晾在院子里。
微风拂过,那些蓝色的布片在阳光下飘荡,像一片片小小的天空。
李秀花看着女儿忙碌,忍不住问:“这染了色的布,包饼能行吗?”
“试试看。”周淑芬说。
她要的,就是一种独一无二的辨识度。
统一的、难以模仿的包装,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言。
“而且。”她补充道,目光掠过院墙,“要让所有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咱们周家的饼,别人想冒充,也没那个本事。”
这不仅是防伪,更是一种品牌意识的萌芽。
她要在这小小的清水镇,打下第一个属于她的烙印。
*
第二天,当周淑芬将用蓝色粗布包裹的酥饼摆上早市时,再次引起了小小的轰动。
那沉静的蓝色,与油纸上古朴的绣纹相得益彰,在一众或黄或白的简陋包装中,显得格外出挑,甚至带上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高级感”。
陈校长依旧是第一个顾客,他拿着蓝色的布包,端详良久,眼中赞赏更浓:“小周同志,你这心思,巧啊!”
“想着让客人拿着方便些,也好看些。”周淑芬谦逊地回答,并未多言其中的深意。
有些心思,点到为止即可。
连孙干事例行巡查路过时,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没再说什么。
甚至有别的摊主半开玩笑地喊:“孙干事,也来看看咱们的烧饼呗,实惠管饱!”
孙干事只笑骂了一句:“少贫嘴,老实做你的生意!
话虽如此说,但他目光却还是在周淑芬那蓝色的布包上停留了一瞬。
这细微的差别,落在众人眼里,意味又不相同。
王老五看着那扎眼的蓝色,再看看自己灰扑扑的烧饼摊,胸口堵得几乎喘不过气。
他举报不成,反而让对方因祸得福,连市管会的人都似乎默许了她的存在!
“他娘的。”他低咒一声,心里又急又恨。
这丫头片子邪门得很,每次以为能摁下去,她总能冒出点新花样,而且一次比一次难对付。
那蓝色的布包,像根针一样扎在他的眼里、心里。
他意识到,光靠使绊子恐怕不行了,这丫头不是那么容易吓退的。
他盯着周淑芬平静的侧脸,浑浊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硬的不行,看来得来软的了。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心里升起:要不要去找她“谈谈”,或许可以“合作”?分一杯羹总比什么都捞不着强。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的不甘心压了下去。
让他向一个黄毛丫头低头?
周淑芬能感受到那如芒在背的视线,但她并未回头。
她甚至能大致猜到王老五此刻内心的挣扎和算计。
这种层次的对手,在她经历过的风浪面前,实在不够看。
她现在更关心的,是如何尽快搞定营业执照,以及,如何利用陈校长这份善意,打开更大的局面。
比如,学校是否需要给老师们提供课间点心?镇上的单位有没有会议茶歇的需求?
她的思路,已经开始跳出这个小小的摊位。
狭路相逢,勇者胜。
而她褒姒,早已明白,真正的胜利,不在于一时一地的得失,而在于谁能更快地适应规则,积聚力量,最终——制定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