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姒醒来时,首先嗅到的不是骊宫熟悉的椒兰芬芳,而是一股潮湿的、带着霉味的空气。
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木板,而身上虽盖着沉甸甸的粗布被子,却挡不住那股子阴冷。
她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雕梁画栋,而是糊着旧报纸、被烟熏得发黄的屋顶。
一盏牵拉着线绳的、昏黄的电灯泡,在她头顶轻轻摇晃,投下晃动的影子。
这里是何处?
她不是在骊山烽火台下,在幽王惊慌的呼喊和犬戎士兵的喊杀声中,坠入了那片无尽的黑暗了吗?
国破、家亡、身死,灼热的痛感似乎还残留在这具陌生的身体里。
“吱呀。”
一声门响,一个穿着藏蓝色棉布罩衫、腰间系着围裙的中年妇人端着一个粗瓷碗走了进来。
见她睁着眼,脸上立刻堆起一种混合着讨好和局促的笑。
“淑芬,你醒啦?哎呦,可把妈急死了。你说你为着那张家小子跳河,值当吗?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
妇人嘴里吐出的语言腔调古怪,但褒姒竟能听懂大意。
只是话里的内容让她更加迷茫:淑芬?跳河?张家小子?
她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却感到一阵虚软无力。
这身体,孱弱得很。
“妈。”她试探着,顺着妇人的话,用一个陌生的称呼叫了出来,喉咙干涩沙哑。
“哎!快,把这红糖鸡蛋水喝了,暖暖身子。”妇人忙不迭地把碗递过来。
那是一只边缘磕破了的碗,里面晃动着浑浊的糖水和一只形状不甚规则的荷包蛋。
这在她曾是王后的眼里,简直是……猪食。
可腹中强烈的饥饿感,和这身体本能的记忆,让她接了过来。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甜腻的暖意。
她小口吃着鸡蛋,味同嚼蜡,耳朵却竖着,仔细捕捉着妇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
“工作的事你也别太愁,顶替你爸进纺织厂的名额,妈再跟你哥说说。你说你,高中毕业的文化人,模样又周正,又是何苦。”
通过妇人絮絮叨叨的抱怨和零碎的信息,褒姒慢慢理出了头绪。
这里是一九八零年的中国,一个名叫“清水镇”的地方。
她,现在叫周淑芬,年方十九,高中毕业待业在家。
因为爱慕一个叫张建国的知青,对方回城后却与她断了联系,一时想不开投了镇子边的清河,被路过的渔民救了上来。
王后、诸侯、烽火、美酒,全都成了遥远的前尘旧梦。
如今,她是周淑芬,一个为情所困、险些溺亡的普通小镇姑娘。
正恍惚间,门外传来一阵孩童喧闹和清脆的叫卖声:“麦芽糖、搅搅糖,一分钱转一转。”
那声音穿透薄薄的门板,带着一种鲜活的生命力,与她死寂的内心形成鲜明对比。
妇人,她的“母亲”李秀花,脸上闪过一丝犹豫,还是从口袋里摸索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数出一分钱,快步走出去。
不一会儿,她举着一根细长的小棍走了进来,棍子上缠绕着些许琥珀色、半透明的糖稀,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来,淑芬,吃口甜的,心里就不苦了。”李秀花将那小棍递过来,眼神里带着笨拙的安慰。
褒姒,或者说是周淑芬,迟疑地接过。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糖。
她学着母亲示意的样子,小心地舔了一下。
一股温和的、带着粮食醇香的甜味在舌尖缓缓化开,不像蜂蜜那般浓烈,也不像宫廷饴糖那般精致,却有一种朴实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糖稀黏黏的,拉出细长的丝线,需要她用一点力气才能抿断。
她怔住了。
曾经,她站在高台之上,看幽王为她点燃千里烽火,看诸侯兵马慌乱而来、悻悻而去,只为博她一笑。
那场面宏大而荒谬,她却只觉得索然无味,笑不出来。
如今,在这破败、陌生、充斥着霉味的小屋里,为一分钱的、黏在棍子上的糖稀,她舌尖品尝着那质朴的甜,心中翻涌起惊涛骇浪。
为烽火戏诸侯而笑,为一分糖稀欲泣。
多么可笑,又多么真实。
她慢慢地、专注地,将那一点点糖稀抿得干干净净,那温和的甜意顺着喉咙暖到了心里,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国破身死、已成过往,如今,她是周淑芬。
她抬起眼,看向窗外。
阳光透过糊着塑料布的窗户,映出院子里晾晒的打着补丁的衣物。
远处传来富有节奏的、“哐当哐当”的机器声响。
这是一个全新的、粗粝的、充满未知的时代。
她失去了一个王国,得到了一个——糖水一碗、搅搅糖一分的人生。
那么,就从这碗红糖鸡蛋水和这一分钱的搅搅糖开始吧。
褒姒轻轻放下已经舔得干干净净的小木棍,对一旁忧心忡忡看着她的妇人,露出了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个,极淡、却极其真实的笑容。
“妈,我饿了,还有吃的吗?”
李秀花先是“哎呦”一声,脸上那点愁苦和担忧瞬间被惊喜冲散:“有、有,妈给你留着粥呢。你等着,这就给你端来!”
她像是生怕女儿反悔似的,脚步匆匆地又转身出了屋子,木质的老旧地板被她踩得咯吱作响。
狭小的房间里,又只剩下褒姒一人。
不,是周淑芬。
她靠在硬邦邦的床头,环顾四周。
墙壁是斑驳的,糊着的旧报纸上,“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奋斗”的黑色大字依稀可辨,旁边还贴着几张泛黄的年画,画上的胖娃娃抱着鲤鱼,笑容憨态可掬。
墙角放着一个掉了漆的红木箱子,上面搭着一块绣着俗艳牡丹的白色钩花盖布,但已是灰扑扑的颜色。
一切都透着贫瘠、简陋,以及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属于这个时代的、努力装点却难掩困顿的审美。
这与她记忆中骊宫的雕栏玉砌、锦帷绣幕,简直是云泥之别。
腹中的饥饿感真实而尖锐,提醒着她这具身体的需求。
那碗红糖水和那根糖稀带来的能量,似乎只够她维持片刻的清醒。
活下去,成了最原始也最迫切的命题。
李秀花很快端着一个铝制饭盒回来了,里面是冒着热气的、略显稀薄的米粥,旁边还放着一小碟咸菜丝。
“快,趁热吃。你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了,肠胃弱,先喝点粥垫垫。”李秀花将饭盒递过来,眼神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期待。
周淑芬接过饭盒和筷子。
铝饭盒边缘有些烫手,米粥的清香混合着咸菜特有的咸酸气,并不算美味,却奇异地勾动着食欲。
她学着记忆中模糊的样子,用筷子夹起一点咸菜,就着温热的米粥,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味道很普通,甚至可以说寡淡,但对于这具空乏的身体来说,已是慰藉。
李秀花在一旁絮叨着:“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说你这孩子,咋那么傻?那张建国是城里来的知青,心气高着呢,哪是咱们这小门小户能攀上的。他回了城,那就是鱼入大海,还能记得咱这穷乡僻壤?”
周淑芬沉默地听着,将这些信息碎片拼凑起来。
原来这身体的执念,是为了一个负心男子。
在她看来,为了一个男人放弃生命,实在是愚不可及。
天下男子,大抵薄幸,幽王当年何等宠爱,烽火戏诸侯,最终不也是国破家亡,弃她于乱军之中?
“妈。”她咽下最后一口粥,放下饭盒,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李秀花,“以后,不提他了。”
李秀花又是一愣,看着女儿那双眼睛。
眼睛还是原来那双杏眼,黑白分明,可里面的神采却完全不同了。
以往提起张建国,淑芬不是哭就是怨,眼神里全是执迷和痛苦。
可现在,那里面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淡漠的清澈,仿佛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
“哎,好、好。不提、不提了!”李秀花忙不迭地应承,心里虽然诧异,但女儿能想开,比什么都强,“你想通了就好,咱们好好过日子!”
“嗯。”周淑芬轻轻应了一声,“工作的事,顶替爸的名额,哥那边,是不是不愿意?”
她捕捉到了之前李秀花话语里的犹豫。
李秀花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和愁容:“你哥,他不是不愿意,是他对象家那边催得紧,结了婚就得要房子。厂里一个萝卜一个坑,他想着自己进去,好多挣点。”
周淑芬明白了。
资源有限,亲情在现实面前也要权衡。
顶替父亲进国营纺织厂,是这个时代很多城镇青年最好的出路,但显然,她哥哥周建国认为这个名额应该属于他。
“我知道了。”周淑芬没有哭闹,也没有抱怨,只是点了点头。
这种家族内部的资源争夺,在她曾是王后时,见识过远比这更残酷百倍的。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秀花婶儿,淑芬妹子好些了没?”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碎花衬衣、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年轻姑娘就掀开门帘探进头来,脸上带着几分好奇和掩饰不住的打探。
这是邻居家的姑娘,王彩凤。
“好多了,刚吃了点东西。”李秀花赶紧招呼。
王彩凤走进来,眼神在周淑芬脸上扫了一圈,啧啧两声:“看着是精神点了。淑芬啊,不是我说你,为了个男人寻死觅活,多不值当。咱们女人,还得靠自己立起来。”
她话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的“教诲”,又隐隐有种看热闹的意味。
清水镇不大,周淑芬为情跳河的事,恐怕早已传得人尽皆知。
周淑芬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王彩凤。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自带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和压迫感,让王彩凤后面的话莫名卡在了喉咙里。
“彩凤姐说得对。”周淑芬开口,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以后,不会了。”
王彩凤被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反应噎了一下,干笑两声:“那、那就好……那你歇着,我回去了。”
说完,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走了。
李秀花送她到门口,回来时看着女儿,眼神更加复杂。
她总觉得,女儿从河里被救起来后,哪里不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
周淑芬没有理会母亲的打量。
她掀开身上沉甸甸的粗布被子,试图下床。
双腿有些发软,但她扶着床沿,稳稳地站住了。
“你干啥?快躺着!”李秀花急忙过来扶她。
“躺久了,身子乏,想走走。”周淑芬轻声说,目光却投向了那扇糊着塑料布的窗户。
她慢慢走到窗边,透过塑料布不那么清晰的视野,看向外面。
院子里,晾衣绳上挂着打补丁的衣物,几只母鸡在角落里踱步啄食。
隔壁传来收音机咿咿呀呀的戏曲声,夹杂着孩童的嬉闹。
远处的“哐当”声依旧富有节奏地传来,那是镇上的纺织厂在运转。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粗粝、喧闹,充满烟火气,也与她曾经的富贵荣华格格不入。
她失去了倾国倾城的美貌——至少这具身体的容貌远不及她原本的绝色,失去了至高无上的权位,失去了熟悉的一切。
但她还活着。
而且,她拥有这个时代的人所没有的东西。
那便是来自数千年前的记忆、见识,以及在那深宫中历练出的心性与智慧。
倾国倾城?不如先填饱肚子。
祸国妖妃?如今,她要从这碗薄粥、这间陋室开始,建立自己的商业版图。
周淑芬收回目光,转向一脸担忧的李秀花,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却带着某种决心的弧度,“妈,家里有面粉和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