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师谨第一次睡得不知黑夜白天。
他醒的时候,比意识来得更快的是喉咙里传来的钝痛,口腔干涩,好像有一层厚厚的砂纸不停摩擦着,他没有坐起来,手在眼睛上搭了一会儿。
床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拧着眉侧了侧脸。舍友的动作一下小了:“吵醒你了啊?”
“没有。”云师谨哑着声音,“现在几点了?”
“晚上七点了。”舍友说,“你要不要点外卖,我帮你拿。”
“不用。”云师谨说,他昨天晚上胃里翻江倒海的,吐出来还舒服一点,现在一点食欲都没有,“帮我拿下手机。”
舍友把手机拿给他,余光里瞥见上面密密麻麻的未接来电:“哎师谨,这么多电话打给你。”
除去季霄一个小时前给他打了两个电话,其余的全是一个陌生号码。
云师谨动了动手指回拨。
谁知电话一下就打通了,那边的人劈头盖脸骂:“你干嘛一直不接电话?!我还以为你死了!”
云师谨茫然了几秒钟,握着手机的手却立刻紧了:“我刚刚……在睡觉。”
“我刚到火车站。”宋新仪气喘吁吁,“不跟你说了,一个小时之后你到门口来。”
“我来接你……”
他的嗓子又哑又疼,被子掀开一半,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你接个屁,我还要你接?老老实实给我待着!”
云师谨忽然对那天在酒店被抓住的宋新焕感同身受。
一个小时后,宋新仪站在C大男寝宿舍底下,她凌晨的火车,下午准时到达,连夜奔波,但并不显得疲惫。
她双手抱环,眼睛一扫,锐利如刀,第一次在他面前一点表面功夫都不做,全然一副来算账的模样。
云师谨咳嗽两声,来到她身边,她也不说话,把怀里早就准备好的夹克扔给他:“宋新焕的。”
云师谨老老实实穿上,宋新焕只比他矮一点,衣服不算小,只能说刚好,他看见宋新仪两手空空,只背了个小包:“你行李呢?”
“我先回了趟家。”宋新仪没好气地说,一边打车一边往外走,“行了,快点走。”
“去哪?”云师谨好像还没反应过来。
宋新仪不理会他了,云师谨默默跟她来到了最近的医院,上回他们来这里找过许静,这回宋新仪熟门熟路带他挂水。换季流感多发,医院人满为患,只剩一个角落的位置。云师谨还没说话,就被她按着坐下。
胃肠型感冒加上酗酒引起的炎症,很明显,医生的诊断已经将他的病情剖析得一清二楚,加上季霄添油加醋的补充,宋新仪全程冷着脸,云师谨第一次连话都不敢多说,一言不发窥着她的神色。
吊瓶里的水一滴滴往下掉。
宋新仪的下摆被人轻轻扯了扯,她没搭理,扯衣服的力度又大了些,她还是没忍住施舍一个眼神,云师谨仰着头看她,瞳孔漆黑透亮,皮肤白得没什么血色,他缓慢地说:“你连夜过来的。”
一个肯定句。
宋新仪说:“不然呢?”她伸手想把他扯衣服的手拉开,却被人顺势握住。云师谨握她的力度不大,可宋新仪却没再挣动,那只手还插着针,温度也很低,凉得像玉。
他戴着黑色口罩,下半张脸遮挡,只露出那双眼睛,眼睫黑而密,像层层叠叠的鸦羽。
云师谨低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交握的手,然后将她的手指拉到脸边贴了贴。
宋新仪只是平静地问:“喝酒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乖?”
云师谨的眼睛在她手心里扇动,声音很含糊:“我难过。”
明明平日里看上去对什么都随性而为的人,到这个时候却也显露出些平日里没有的小性子,他嫌宋新仪站得远了,将她拉近,然后把额头靠在她肚子上,不动了。
宋新仪身上还是很香,那股熟悉又舒服的花香味像最好的抚慰剂,胜过任何一味药。
宋新仪没再斥责他任何一句话,也没有像那天一般,挑着难听又干脆的话说给他听,张口闭口划清界限。
云师谨闭上眼睛,安静地想,肯定不只是看在他生病的份上,对吧?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睡着了,也有可能压根没睡,只是迷糊地想了很多东西,唯一能感受到的是自己身前柔软的温度一直并未消失,想到宋新仪就在旁边,云师谨便不知不觉安心下来。
打完点滴,将近九点,宋新仪才想起什么似的:“你吃过饭了吗?”
云师谨摇头。
宋新仪没送他回学校。
云师谨再次跟她回了她家。第一次还挺拘谨,第二次就熟门熟路,换了鞋坐在沙发上望宋新仪,头跟着她的动作左右移动,像一只目不转睛盯着食物的犬科动物。
宋新仪被他看得受不了,走过去伸手摸他的额头,云师谨又无比温顺地凑过来。
“你喉咙还痛吗?”宋新仪把手放下,将医生开的药拆开看说明书,说实话,云师谨还是挺不舒服的,但装可怜的话到了嘴边,又还是囫囵吞下。
他只是说:“吃药就没事了。”
“你去洗澡,”她说,“厕所在后面。”
这句话说出来就是默许了他留宿,云师谨一开浴室门就知道这是宋新仪早就决定的事情。置物架上放着叠好的短袖长裤,是男款,估计又是出自宋新焕或者宋父。
门铃响了,宋新仪将早就点好的粥提进来,开了盖子散热,又把药分类拆开,按量分好。
云师谨头发半干垂在额前,带着一股湿漉漉的潮气,单薄的短袖勾勒出清瘦挺拔的身体轮廓,手臂上青筋蜿蜒,略过她将药瓶拿起来。
宋新仪拍掉他的手:“先吃饭。”
云师谨身上带着她同款的沐浴露香气,坐在她身边安安静静吃饭,像一只归巢的鸟儿。宋新仪托腮看着他,突然用一种笃定的语气:“你换耳钉了。”
耳垂上不是熟悉的珍珠,而是稻穗。
是她和他一起拍宣传图时,帮他戴上的那一对。
云师谨下意识抬手去摸:“前两天换的……你不喜欢吗?”
“云师谨,”宋新仪连名带姓地叫他,盯着他的眼睛,“你不要这么在意我。”
云师谨愣了愣。
“我说喜欢什么,不代表你一定要为我做到,我说讨厌什么,也不意味着你必须剔除。你是一个完整的人,不是围着别人转的机器。同理,你如果因为我做的事情不高兴,憋着不说更不会让我快乐,知道吗?”
“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宋新仪说,“你是自由的。”
说完,空气里陷入了长时间的静默。
挂钟的秒针缓慢旋转,细微的滴答声像世界上唯一一条还在流淌的河,见证着时间的跳动。
云师谨手心里的纸巾握成一团,皱巴巴的。
明明疾病未愈,喉咙仍滚着钝痛,可他却头一次有了醍醐灌顶之感,好像从未有过如此清明的时刻。
他低声说:“我怕你觉得我管你太多,你不舒服。”
宋新仪哭笑不得:“我不会不舒服,你不喜欢我和别人走得太近是正常的,单纯吃醋和过度干涉怎么能划等号呢?何况你和乔宇凛的情况本来就完全不一样,怎么能想这么多有的没的?”
哽在喉头从未吐露的心事被戳破,云师谨却只觉长舒一口气,心里悬而未落的大石终归落地。
见东西吃得差不多,药也吞了,宋新仪站起身,他下意识握住她的手腕:“去哪?”
宋新仪:“我收拾一下,你去床上躺着吧。”
“我帮你。”这回云师谨坚持不让步,“你刚刚说我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
“……好吧。”宋新仪没忍住笑了一下,“还挺会活学活用的。”
两个人收拾好桌面,简单洗漱一番就回了卧室,宋新仪怀里抱着一个枕头,居高临下指了指床内侧:“你睡里面。”
云师谨还没说话,宋新仪就猜到他要拒绝:“快点,大晚上的,你要是滚下去不还得我给你拉起来?”
云师谨被迫盖上两层厚厚的被褥,闷得有些喘不过气,抬手将被子压在手臂下:“你不睡?”
“我晚点,有个联赛报告要写。”宋新仪在桌边坐下,一边开电脑一边催促,“你别管我,早点休息。”
房间的大灯被关掉,只留下桌上一盏台灯,昏黄的光笼着宋新仪。
她素面朝天,沉静地盯着屏幕,嘴唇颜色很淡,一个人处理工作时,她总会拧起眉毛,咬住下唇,很烦心的样子,与在人前游刃有余的模样截然相反。
在烦什么呢?云师谨的眼睛半遮半掩地躲藏在被子后,像躲在山的阴影里观察天空中最警惕的鹰。宋新仪每一次皱眉,他都想用嘴唇将它抚平,可他心知肚明,打扰她工作会比处理工作本身更叫她烦心。
云师谨比谁都清楚,他不是自由的。
二十一年,循规蹈矩,没做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也没经历过撕心裂肺的痛苦。他总是按部就班的,偶尔遇到变数,那么按部就班地接受,按部就班地适应。
缺什么,他去补,别人喜欢听什么,他去说,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可以给。
倒不是说生存在多窒息的环境里,只是每每想要冲动行事时,都会有一根无形的缰绳将他牢牢拴在原地,理智不停地告诉他,总会有比这更好的方法,要顾全所有,不要只想自己。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缺少的是什么。
宋新仪抓了抓额前的头发,烦躁地呼出一口气。
云师谨一眨不眨地看着。
明明第一次在肆意见到她的时候就觉得足够漂亮,宋新仪画眼线爱上挑,显得美艳动人,她穿鞋喜欢踩高跟,清脆的声音利落又干脆,口红总是很深,钟情红色,所以染棕红色的头发,做红色的美甲。
她就像万花丛里最芬芳馥郁的玫瑰,无时无刻不是意气风发。
可云师谨现在却觉得,过去没有哪一刻比得了现在,尽管这个瞬间再普通不过——她穿着宽松的卫衣,划拉着电脑,眉头紧皱,如果下一秒发现了他的偷窥,没准还会脾气不好地训斥一番。
云师谨也知道自己骨子里含蓄。他总能很轻易地感知到外界的情绪,反之,也容易被情绪所影响,太露骨的情话,他并不擅长,这会叫他尴尬,窘迫,羞涩,以至于出糗。
宋新仪不一样。他记得她坦荡又自信的自我介绍,记得重逢时她脱口而出的好久不见,记得她借着酒劲问他是否喜欢过,记得她像是随口一说,却无比认真的那一句“我要拒绝他,做你女朋友。”
“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是自由的。”
可真正像风一样的人,明明是你才对吧。
“宋新仪。”他叫她。
果然,她冷冷扫过来一眼,抓包偷窥的爱慕者,一副蓄势待发的姿态,兴师问罪的话语汇聚腹腔,像越滚越大的雪球,即将破土而出。
可紧接着,云师谨的语调轻低,说了一句他从没说过的话:“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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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 3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