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的深秋笼罩在一种湿漉漉的灰金色调里,杰克裹紧驼色的薄呢大衣,快步穿过蜿蜒的石板路,他刚从一场小型画展的筹备会出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深处,却燃着一簇沉寂多年后重新被点亮的微光。
那条来自奈布的短信,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看似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杰克,操场边的梧桐树……还在。
那本素描本,我找到了。
短短两行字,他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电流,灼烫着他的指尖,也灼烫着他冰封了七年的心。
震惊、狂喜、不敢置信、深沉的酸楚……
无数种情绪像颜料被打翻,在他胸腔里疯狂搅拌,他无数次点开那个沉寂的头像,输入又删除,最终只回复了一个简短得近乎克制的时间和地址。
他需要一个空间,一个缓冲,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迟到了七年的回响。
他甚至不敢深想奈布找到那本素描本意味着什么,那里面**裸地记录着他整个青春孤注一掷的秘密。
转过熟悉的街角,他那栋有着墨绿色窗棂的老公寓楼出现在眼前,楼前那棵巨大的法国梧桐,金黄的叶子在萧瑟的秋风中簌簌飘落,铺满了人行道,像一条通往过去的金色地毯。杰克习惯性地抬头望向自己位于顶层的画室窗户。
脚步,蓦地顿住。
画室窗下,那个倚着斑驳砖墙的身影,像一道过于强烈的光,瞬间刺破了他眼前巴黎灰蒙蒙的秋色。
奈布·萨贝达。
他就站在那里。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连帽卫衣和牛仔裤,身形比记忆中更挺拔结实,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属于成年男人的硬朗轮廓,他微微仰着头,看着那棵不断飘落黄叶的梧桐树,侧脸在午后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脚边放着一个不大的旅行背包,风尘仆仆。
周遭行人的脚步声、远处教堂的钟声、梧桐叶落下的沙沙声……一切声音都潮水般退去,杰克只能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轰鸣,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种近乎眩晕的空白。
他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在画展的开幕式上?在某个街角的咖啡馆里?带着成年人的克制和疏离,礼貌地寒暄,小心翼翼地试探,他唯独没有想过,奈布会跨越万里,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他画室的楼下,出现在这棵和故乡操场边如此相似的梧桐树下。
奈布似乎感觉到了那道几乎要将他洞穿的视线。
他缓缓转过头。
四目相对。
隔着飘落的梧桐叶,隔着七年的漫长时光,隔着无数个沉默的守望。
杰克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看见奈布琥珀色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里面清晰地映出自己的身影,还有翻涌着的他从未在奈布眼中见过的复杂情绪——浓烈的思念,深沉的愧疚,以及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然。
奈布站直了身体,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没有像过去那样笑着挥手喊“杰克!”,也没有任何寒暄,他只是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踏着满地的落叶,坚定地朝着杰克走来,落叶在他脚下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每一步都像踏在杰克绷紧的心弦上。
尽管他知道只要他喊一声,杰克永远会出现在他面前,可是这一次,奈布想主动靠近他。
距离在缩短。
三米。
两米。
一米。
奈布在杰克面前站定,近得能看清对方微微颤抖的睫毛和眼底那片翻涌着惊涛骇浪的蓝色海洋,杰克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个无声的眼神,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冰凉。
奈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抬起头,目光没有丝毫闪躲,直直地撞进杰克那双承载了太多沉默和等待的深蓝色眼眸里,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经过千锤百炼,重重地砸在两人之间沉默的空气里:
“杰克里佩尔。”
他叫了他的全名,带着一种郑重的仪式感。
“七年了。”
“我花了七年,才看懂那本素描本。”
“才看懂你递过来的每一条毛巾,每一杯温水。”
“才看懂你坐在我单车后座时,那些沉默的重量。”
“才看懂操场边梧桐树下,你每一次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奈布的声音微微发颤,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勇气,他向前逼近了极小的一步,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和同样不稳的气息,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杰克,琥珀色的瞳孔里燃烧着坦诚的火焰,不再有一丝一毫的迷茫和迟钝:
“威廉说得对,你太怂了。”
“但我更怂。我像个瞎子,像个傻子,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你给的太阳,却从没想过回头看看,那个一直默默发光的人,会不会冷,会不会累,会不会……等得绝望。”
“杰克,”奈布的声音低沉下去,那是从未在骄傲的体育生身上出现过的语调,“对不起。这句道歉迟到了七年。”
“还有……”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句迟到了整个青春、也让他辗转了无数个日夜的话,清晰地、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还有,我喜欢你。”
“不是习惯,不是依赖。”
“是奈布萨贝达,喜欢杰克里佩尔。”
“就像素描本最后一页写的那样——你是我的不可替代,你也是我的不可替代,从很久以前就是,只是我……明白得太晚了。”
“所以,”奈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坚定,“我来了,不管你现在怎么想,不管这七年改变了什么,我都必须亲口告诉你,杰克,我喜欢你,这份心意,可能迟到得太久,但它是真的。”
话音落下,世界彻底安静了,只有梧桐叶不断飘落的沙沙声,像是时光流逝的轻叹。
杰克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奈布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烙印在他的心上,七年的酸楚、等待、绝望的思念,被这迟来的告白瞬间点燃,化作汹涌的洪流,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他的眼眸剧烈地波动着,无数种激烈的情绪在里面翻腾碰撞,最终化为一片模糊的水光。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用力到发白,像是在拼命压抑着什么即将喷薄而出的东西,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他脚边金黄的梧桐叶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奈布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到杰克低垂的头和颤抖的肩膀,看到那滴砸落的泪水,恐慌攫住了他,他是不是……还是太晚了?是不是终究……弄丢了最重要的东西?
就在奈布几乎要被这沉默的泪水击垮时,杰克猛地抬起了头。
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却让里面翻涌的情感更加清晰,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责备,只有失而复得的欣喜,杰克张了张嘴,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不住的哽咽:“……笨蛋。” 这个词,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带着七年的心酸和终于等到的释然。
“你怎么,还抢在我之前开口啊……应该我来说的……”
下一秒,杰克向前一步,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他没有拥抱,没有激烈的动作,他只是伸出手,带着细微的颤抖,紧紧地抓住了奈布的手腕,力道之大,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又像是失落的旅人终于找回了指引方向的星辰,他的指尖冰凉,掌心却带着滚烫的湿意。
奈布手腕上传来清晰的痛感和那滚烫的湿意,这真实的触感却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忐忑和恐慌,翻涌的情绪瞬间席卷了他,他反手,同样用力地回握住了杰克那只颤抖的手,十指紧紧交缠,仿佛要将错失的七年时光,都牢牢地攥进这交握的掌心里。
梧桐叶在他们身边无声飘落,杰克抬起头,泪水还挂在睫毛上,但他看着奈布的眼睛,终于缓缓地扯开了一个笑容,他微微倾身,额头轻轻地抵在了奈布的额头上。
温热的呼吸交融,带着泪水的咸涩和梧桐叶的干燥气息,两个身影在飘落的金色叶片中,紧紧依靠在一起,额头相抵,双手交缠,像两棵历经风霜终于根须相连的树,沉默地宣告着一个迟到多年却终究抵达的归期。
远处教堂的钟声悠扬地响起,回荡在佛罗伦萨古老的街巷,穿过七年的等待在异国他乡的相拥,爱意终将会在梧桐叶落的沙沙声中悄然降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