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的深秋,城市华灯初上,霓虹在微凉的夜雾中晕染开迷离的光斑,市中心一家新潮餐厅的顶层包间里,喧嚣几乎要掀翻屋顶,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窗内则是久别重逢的热腾。
“奈布!这边!”威廉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穿透嘈杂的音乐和人声,用力挥舞着粗壮的胳膊,他变化不小,肩膀更宽厚了,下巴蓄起了短须,但那股豪爽劲儿一点没变。
奈布笑着挤过人群,肩膀被熟或不那么熟的老同学拍打搂抱着,空气里混杂着高级香水的后调还有刚上桌菜肴的浓郁香气,圆桌旁坐满了人,特蕾西依旧戴着精巧的眼镜,正和旁边的人兴奋地讨论着什么;角落里几个当年安静的女生,如今也画着精致的妆容谈笑风生。
“可以啊,奈布!省队主力!电视上都看见你好几回了!”一个同学举着酒杯大声说。
“就是!当年就知道你小子能行!”威廉重重地拍在奈布背上,差点把他手里的柠檬水拍出来。
奈布笑着应付,接过威廉塞过来的一杯冰啤酒,泡沫顺着杯壁滑下,他仰头灌了一大口,液体带着麦芽的微苦滑入喉咙,驱散了些许刚挤进来的燥热,他环视着这一张张熟悉又带着岁月痕迹的脸,听着那些关于工作、家庭、甚至育儿的碎碎念,感受着久违的热闹和属于青春记忆的亲切感,嘴角挂着笑,眼神明亮地回应着大家的调侃和问候。
然而,在这份热闹之中,一种本能般的搜寻,像后台运行的隐秘程序,从未停止,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次次扫过攒动的人头,掠过每一个角落,掠过落地窗边观景的位置,掠过靠近门口方便出入的座位,嘴角的笑容依旧,但眼底深处,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焦躁,如同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
一圈,两圈……没有……
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意,习惯性坐在不那么引人注目角落的身影,那个在喧嚣中自带一份安静气场的人,缺席了。奈布端起面前那杯没喝完的冰柠檬水,指尖传来杯壁凝集的冰冷水珠带来的湿润凉意。
他喝了一口,酸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却莫名地压不下心头那点逐渐扩大的空落,他放下杯子,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杯壁上滑下的水滴,周围的谈笑声、酒杯碰撞声、背景音乐的鼓点,似乎都隔了一层无形的膜,变得有些遥远和失真。
他侧过身,凑近旁边正跟人玩着划拳玩得脸红脖子粗的威廉,趁着威廉刚赢了一拳,正兴奋地灌下杯中残余的啤酒时,奈布装作随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哎,威廉,”奈布的声音努力维持着轻松,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的调侃,“看见杰克没?这家伙跑哪去了?群里艾特也不回,架子这么大?还是被哪个法国美女绊住脚了?”他试图用玩笑掩饰自己那份莫名的在意。
威廉刚放下空酒杯,抹了把沾在胡茬上的啤酒泡沫,闻言转过头,脸上带着酒意蒸腾出的红晕和一丝明显的惊讶:“杰克?你不知道?”他凑近了些,带着麦芽发酵气息的声音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得刺耳,“他啊,从法国那个学校毕业没多久就又飞去意大利开画展学画画了!佛罗伦萨!啧,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太生疏了吧哥们儿!”威廉伸出粗壮的手指比了个不理解的手势,在他眼前晃了晃。
“又去意大利了?”奈布下意识地重复,捏着玻璃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尖的冰凉瞬间沿着神经末梢窜上去,冻僵了胸腔里的某个角落,那感觉很奇怪,像一架一直平稳运行的精密仪器,突然发现一颗从未在意过却又至关重要的螺丝,不知何时早已脱落不见,留下一个突兀的空洞。
威廉没察觉他的异样,自顾自地感慨起来,语气里带着怀念和洞察一切的调侃:“嘿,说起来,当年咱们班谁不知道杰克眼里只有你啊?” 他故意用胳膊肘撞了撞奈布挤眉弄眼。
奈布身体僵了一下,喉咙有些发紧。
威廉灌了口新倒上的啤酒,继续他的“爆料”,声音在酒精的催化下更加洪亮和无所顾忌:“你那训练强度,跟拼命三郎似的!刮风下雨,寒冬酷暑,好家伙!他就跟长在操场边儿上一样!送水送毛巾,比我们队里那破闹钟还准时!风雨无阻!我们那会儿私下里都开赌盘了,赌他啥时候憋不住跟你表白……”
威廉嘿嘿笑着,带着点对少年往事的回味:“结果呢?嘿!愣是等到毕业散伙,这小子硬是一个屁都没放出来!怂!太怂了!白瞎了我们下的注!”
威廉的声音带着酒后的爽朗大笑,落在奈布耳中,却如同冰雹砸在脆弱的玻璃上,噼啪作响,震得他耳膜嗡嗡直响。
……
威廉说,杰克喜欢自己。
所有的声音都猛地被推远,隔了一层厚厚毛玻璃。
“七年……”
“眼里只有你……”
“风雨无阻……”
“怂……”
这几个词,带着威廉口中啤酒的微醺气息,反复在他脑海里盘旋放大,奈布僵在原地,血液似乎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迟来的痛。
他猛地想起了无数个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傍晚,他用力蹬着那辆旧单车,链条发出哗啦哗啦的欢快声响,杰克总是安静地坐在后座,书包抱在怀里,沉甸甸的,杰克的手有时会轻轻地抓着他校服外套的下摆,柔软的布料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鼓胀起来,像一面小小的帆。
他那时只觉得后座多了份熟悉的重量,很稳当,车子骑起来也格外省力,从未想过回头去看一眼,那双安静注视着他后背的眼睛里,盛满了怎样的情感。
原来……那些毛巾,那些温度永远刚刚好的水,那些场边无声的守候,那单车后座沉甸甸的安稳……从来都不是什么“顺路”,也不是什么“习惯”。
那是……喜欢?
是一个迟钝的人对同样迟钝的自己表达出的迟钝爱意。
迟来的领悟混杂着浓烈的荒谬感和尖锐的痛楚,像潮水缓慢而不可抗拒地漫过他的脚踝,膝盖,胸口,最后要将他彻底淹没。
七年。
两千五百多个日夜。
那份被他心安理得享受的“好”,早已在他浑然不觉中,于他的生命里凿开了一个巨大而深邃的空洞,而他,直到此刻,才被威廉酒后毫无遮拦的话语,狠狠推到了这个空洞的边缘,猝不及防地看清了里面深不见底的黑暗和……那早已悄然滋生却被他彻底忽略的想念。
裤兜里的手机就在这时突兀地震动起来,嗡嗡的声响贴着大腿的皮肤,在喧闹的包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像一根突然抛下的救命绳索,又像一声催促,奈布有些手指僵硬地将它掏了出来,屏幕在略显昏暗的灯光下骤然亮起,刺眼的白光让他本能地眯起了眼睛。
是一条短信。
来自一个完全陌生的带着长长国际区号的号码。
他指尖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点开了那条信息。
屏幕上只有一行字,简单,干净,却像带着遥远大陆深秋的风和梧桐叶干燥的气息,瞬间穿透了时空的阻隔:
[奈布,我画室窗外的梧桐,叶子落下的样子,和高中操场边那棵很像。]
威廉带着酒意的调侃和周围鼎沸的喧嚣,瞬间被抽离成一片模糊混沌的背景噪音,奈布只觉得耳膜里嗡嗡作响,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冲刷的声音异常清晰,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太大,椅腿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刮擦出刺耳尖锐的噪音。
“奈布?”旁边有人疑惑地看过来。
“怎么了?”
威廉也停下话头,醉眼朦胧地望向他。
奈布顾不上解释,甚至没有看任何人一眼,他胸口闷得发疼,所有的一切,都闷得他难受,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几乎是撞开椅子,只丢下一句含糊的“先走了”,便像逃离什么洪水猛兽般,脚步踉跄地挤开人群,一头扎进了包间外相对安静的走廊,继而冲进电梯间,用力按下了下行键。
电梯镜面映出他此刻的模样:脸色有些发白,眼神里带着一种被重锤砸中后的茫然和尚未完全成型的惊痛,他深吸一口气,金属壁板触感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却压不住心口那团灼烧般的混乱。
餐厅外的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和城市特有的喧嚣气息扑面而来,非但没有吹散他心头的灼热,反而像火星遇到了风,烧得更旺,他漫无目的地沿着人行道疾走,脚步越来越快,仿佛想用身体的疲惫甩脱脑子里翻江倒海的思绪。
霓虹灯在身侧流淌成模糊的光带,车灯如同游弋的光鱼,不知不觉,他的脚步偏离了繁华的主干道,拐进了一条通往城市另一头的安静支路,路两旁高大的法国梧桐在夜风中沙沙作响,落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碎裂声,母校的轮廓在夜色中渐渐显现,侧门竟然虚掩着,仿佛为迷途的灵魂留了一道缝隙。
奈布几乎没有犹豫,侧身闪了进去,月光吝啬地洒下清辉,偌大的操场在夜色中铺展开来,空旷得令人心悸,塑胶跑道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色泽,远处的球门像沉默的巨人剪影,教学楼的窗户黑洞洞的,如同无数只沉睡的眼睛。
一切都熟悉得让人心头发紧,却又在七年的时光冲刷下,透出一种陌生的疏离感。
奈布一步一步,踏着记忆的坐标,走向球场边缘,那个他曾经无数次被汗水浸透的地方,也是那个身影,无数次无声守望的角落,果然,一张陈旧的长椅依旧静静地安置在那里,背对着空旷的球场,面对着操场边缘浓密的冬青灌木丛,椅面在月光下泛着木头经年累月使用后的光滑感,奈布走过去,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凉的木质椅面。
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是岁月留下的细微划痕和风雨侵蚀的痕迹,就在这时,他的指尖在靠近扶手内侧的夹缝里,触碰到了一个坚硬、带有棱角的异物。
他动作一顿,心脏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近乎预感的直觉攫住了他,他俯下身,借着远处路灯和稀薄月光投下的微弱光晕,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抠住那个硬物的边缘,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把它往外抽。
一本小小的素描本。
边角磨损得厉害,封面早已失去了光泽,布满细密的划痕,边角甚至有些卷翘起皮,露出里面灰白色的纸板芯,尘封已久的陈旧气息混合着淡淡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
奈布的心跳骤然失序,如同脱缰的野马在胸腔里狂乱地冲撞,他认出来了,哪怕过了七年,哪怕它被磨损得面目全非,他也绝不会认错,这就是杰克高中时那个从不离身却永远在他靠近时飞快合上不让他窥见分毫的素描本。
无数个瞬间在眼前飞速闪回:场边专注的侧影,笔尖沙沙的轻响,还有他伸手去抢时杰克那罕见的慌乱和迅速合上本子的动作……原来,它一直在这里?在离他最近又最远的地方,像一个被遗忘的秘密,等待了整整七年?
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勉强勾勒出本子的轮廓,奈布站在空旷的操场中央,夜风卷起他的衣角,带来刺骨的寒意,但他握着素描本的手心却一片滚烫,甚至沁出了薄汗。
他深吸一口气,冷空气涌入肺腑,却无法平息指尖那无法抑制的颤抖,他像开启一个尘封了千年的宝藏,又像拆解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混合着恐惧与渴望的复杂心情,小心翼翼地翻开了那本承载着漫长时光重量的硬壳封面。
粗糙的纸页在指尖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第一页。
第二页。
第三页……
时间在翻动的纸页间倒流。
没有风景,没有静物,没有旁人。
只有他。
用深浅不一的铅笔线条,勾勒出的,无数个他。
他带球冲刺时,发梢因速度而向后飞扬,衣角翻卷,腿部肌肉绷紧蓄力的瞬间;他累瘫在地,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额角滚落,在下颌汇聚成珠,即将滴落的刹那;他进球后,仰天大笑,嘴角咧开到极致,露出洁白的牙齿,眉眼间飞扬的神采几乎要破纸而出;他坐在场边休息,低着头,脖颈弯成一个疲惫又倔强的弧度,肩胛骨在汗湿的背心下清晰凸起……
线条流畅而精准,光影运用得极其细腻,明暗交界处带着呼吸般的柔和过渡,每一笔都充满生命力,捕捉着无数个他从未在意甚至早已遗忘的,却被另一个人用目光和笔尖珍而重之描摹的瞬间,那些杰克的目光长久停留的地方,那些被他视为理所当然的“背景板”时刻,此刻都凝固在了这发黄的纸页上,清晰得刺眼,滚烫得灼人。
奈布的手指停在了一幅画上,画中的他侧着脸,似乎在专注地看着场上的什么,鼻梁挺直,下颌线还带着少年人未完全褪去的圆润弧度,阳光从侧面打过来,在他脸上投下睫毛的阴影。杰克甚至捕捉到了他耳廓上细小的绒毛,那种专注的凝视感,透过纸面,穿越七年时光,直直地撞进奈布心底。
他颤抖着继续往后翻,画风开始有了变化,笔触更加成熟自信,但主角从未改变,翻到本子的后半部分,是无数个潦草的速写,挤在纸张的边缘或角落。
清一色的,全是奈布坐在单车前座的背影,只露出一点后脑勺,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校服外套下瘦削却充满力量感的肩膀轮廓,角度固定,线条简洁却神韵十足,显然是坐在后座的人,在无数次枯燥的路途中,用目光和铅笔无声描摹下的无数个重复又唯一的定格。
奈布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脚下坚实的地面正在塌陷,他跌坐在长椅上,背脊僵硬,夜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他颤抖着翻向最后几页。铅笔的痕迹更加深重,最后一页,没有画。
只有一行字。
一行用铅笔用力写下的、几乎要划破纸背的字迹,那字迹他熟悉无比,属于那个少年:
【奈布·萨贝达。
致我的宝物,我的不可替代。】
“轰——!”
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壁垒彻底崩塌。威廉的话语、那条深夜的短信、七年里那些莫名的空落与不适……所有的碎片,被这行力透纸背的字句瞬间焊接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完整到令人心悸的真相图景。
原来……原来如此!
震撼如同汹涌的海啸将他彻底淹没,他紧紧攥着那本小小的素描本,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粗糙的封面深深硌进掌心带来疼痛,他仿佛抱着一个迟到七年才被送到他怀里的滚烫的秘密,一个承载了另一个人整个青春孤勇与沉默深情的信物。
月光清冷地洒在他低垂的头上,在他脚边投下一小片孤寂的影子,操场空旷无声,只有风吹过梧桐树叶的沙沙轻响,像是遥远时空里传来的无人倾听的回音,心口那团灼热的混乱,此刻被更汹涌的酸楚取代。
原来那些沉默的注视里,藏着如此浩瀚而隐忍的情感,而他却像一个盲人,在黑暗中行走了七年,直到此刻,才被这尘封的画语狠狠刺破了眼前的迷雾。
就在这时,裤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