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学院的秋天,空气里总是混杂着咖啡的焦香和年轻人永不枯竭的活力,奈布穿过总是喧闹不堪的走廊,像一尾浅游的鱼,小心地避开那些高谈阔论着塔可夫斯基或者漫威宇宙的人群。
他的怀抱里抱着几本厚重的电影理论书和一份刚完成的分镜脚本,目的地是图书馆那个他惯常躲藏的角落。
然而,他的轨迹总会被同一个人无声地扰乱。
就像现在。
走廊尽头,靠窗的位置,杰克被几个同学围着,正轻松地谈论着什么,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在他微卷的棕发上跳跃,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他穿着简单的灰色针织衫和牛仔裤,身姿挺拔,嘴角噙着一抹温和而疏离的笑意,偶尔点头,眼神专注地看着说话的人,仿佛对方正在阐述世界上最有趣的事情。
奈布的脚步慢了下来,目光像被磁石吸引,无法从那个身影上移开。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混合着仰慕与卑微的情绪悄然蔓延开,他看见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正激动地对杰克说着什么,杰克微微倾身聆听,那女生脸上的红晕便更深了。
一瞬间,奈布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细微的酸涩感顺着血液流遍四肢,他迅速低下头,抱紧了怀里的书本,几乎是仓促地加快了脚步,从那群耀眼的人旁边快步走过,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僭越。
他的暗恋,是一场盛大而无声的独角戏,舞台是他的笨拙的上不得台面的二两真心,观众只有他自己。
他和杰克同是电影专业大三的学生,甚至选修了好几门相同的课程,奈布的成绩足够优秀,他的摄影作业常常被教授拿来当范本分析,夸赞他“拥有捕捉灵魂的镜头”。
但在杰克面前,他总觉得自己那些技巧不值一提。
杰克是那种天生的焦点,专业能力出众,人际交往娴熟,从容不迫地游走在各个圈子,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而奈布,则习惯于躲在镜头之后,用取景器去观察和记录世界,而非置身其中。
他的相机,是他最亲密的伙伴,也是他所有秘密的埋藏地。
深夜,当室友的鼾声响起,奈布会戴上耳机,隔绝外界的一切,然后打开相机的存储卡,一张张翻阅那些他偷来的时光碎片。
那张是在图书馆三楼的社科区,杰克坐在窗边的老位置,面前摊开着厚厚的剧本集,指尖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眉头微蹙,完全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
奈布当时正假装在寻找一本布列松的摄影集,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手指微微颤抖地调整焦距,屏住呼吸按下快门,他甚至能回忆起当时窗外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自己如同做贼般的心虚与窃喜。
这张是在某个暴雨初歇的黄昏,杰克没带伞,站在文学院古老的拱门下,望着连绵的雨帘出神,氤氲的水汽模糊了远处的红砖墙和常青藤,却将他侧脸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清晰挺拔,带着一种平日罕见的、若有所思的忧郁。
奈布站在另一栋楼的廊檐下,隔着宽阔的草坪和雨幕,偷偷拍下这一幕,雨丝飘到他脸上,他却觉得脸颊发烫,仿佛自己是一个卑劣的窥探者,窃取了他不该触碰的静谧。
还有篮球场边的那一张。
——杰克代表电影学院帮学校举办的篮球赛拍照,正举着摄影机拍摄那些球员在场上跳跃飞奔的身影,而奈布站在场边最不起眼的角落,偷偷拍正在拍摄别人的杰克。
他将镜头拉得很近,近到能捕捉到他笑起来时眼尾细微的纹路,按下快门的瞬间,杰克被包围在人群之中,他能够游刃有余的应付所有人,同时不透出一点破绽。
奈布觉得胸口闷得发疼——那样的杰克,离他如此遥远,仿佛永远也无法触及。
每一张照片都很好看,因为投入了全部的心神和隐秘的爱意,去捕捉关于那个人的一帧一秒。
“真正打动人心的摄影,不在于多么高超的技巧,而在于镜头后的那颗心。”一次摄影理论课上,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在讲台上缓缓说道,“只有真正用心拍出来的照片,才拥有灵魂,才最好看。”
奈布当时正低头假装整理镜头盖,闻言指尖猛地一颤,镜头盖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好几道目光投向他,包括隔了两个座位,闻声侧目过来的杰克,奈布的脸瞬间烧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捡起镜头盖,心脏狂跳不止,仿佛心底最隐秘的角落被这句话公之于众。
用心?他的确用了心。
用了一整颗徒劳的心。
是他一个人孤独的狂欢,也是他一个人无言的刑罚。
小组合作的消息,是在周五下午的导演基础课上公布的,教授希望以自由组队的形式完成一个期末短片项目,要求融合不同的叙事手法和镜头语言,奈布正埋头记录着要求,就听到旁边传来温和的声音:“萨贝达?”
他猛地抬头,看见杰克不知何时坐到了他旁边的空位上,脸上带着笑容。
“下个小组作业,”杰克语气自然地说道,“我们一组,怎么样?”
奈布的大脑瞬间空白了几秒,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让他有些晕眩,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愣愣地看着杰克。
杰克似乎被他的反应逗乐了,轻笑了一下,继续解释道:“我看了你上次交的摄影作业,那个关于‘孤独与城市’的主题,光影和构图都非常棒,叙事感很强,我觉得我们在创作理念上可能会有共鸣,合作起来应该会很不错。”
他记得我的作业?奈布的心跳得更快了,和杰克一组?这意味着接下来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需要有频繁的近距离的接触,他期待得手脚都有些发麻,内心深处却又恐惧得想要立刻找借口拒绝。
他害怕。
害怕自己笨拙的言谈会暴露他的无趣,害怕自己过于明显的注视会泄露他不可告人的心思,害怕最终只是再一次印证他们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当……当然可以,”最终,他还是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给出了回应,甚至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我的荣幸,学长。”
杰克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异常,或者说注意到了但体贴地没有点破,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太好了,那课后耽误你一点时间,我们找个空教室聊聊初步想法?”
“好……好。”奈布不着痕迹地摩挲了一下手指内侧。
接下来的整个课时,奈布都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教授讲了什么他完全没听进去,笔记本上无意识地画满了杂乱的线条,鼻尖似乎总是萦绕着刚才杰克靠近时带来的那股气息。
第一次小组讨论,奈布提前了整整半小时就到了约定好的空教室,他坐立不安,反复检查带来的资料和笔记本电脑,脑子里预演着各种可能出现的对话场景,又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杰克准时出现,依旧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抱歉,久等了吗?”他笑着打招呼,很自然地在奈布旁边的座位坐下。
“没有,我也刚到。”奈布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紧绷的肩线还是泄露了他的紧张。
讨论过程比奈布想象的要顺利,杰克专业、高效,而且出乎意料地尊重奈布的意见,他认真地倾听奈布关于镜头运用和色调选择的看法,偶尔提出一些修改意见,也总能切中要害。
“这个转场用跳切会不会更有冲击力?”杰克指着奈布分镜脚本中的一处。
“嗯,我也想过,但担心会破坏整体的节奏……”
“或许可以在这里加一个特写镜头,强调一下角色的情绪变化,然后再切?”
“有道理,这样过渡会更自然……”
奈布发现,当他们沉浸在专业讨论中时,他的紧张感会稍微消退一些。他甚至能偶尔敏锐地捕捉到杰克眼中一闪而过的赞赏。这种时刻,心里那点微弱的甜意又会试探着冒出头,但很快又会被更大的酸涩感淹没。
——这只是纯粹的欣赏,与他那点可怜的心思更无关。
“那今天就到这里吧,晚点我去预约暗房,不过现在去预约。”为了完成项目,他们需要冲洗一些胶片素材,而学院的公共暗房需要预约,他们排到了一个晚间的时段。奈布到暗房的时候杰克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了,他走过去冲杰克打了声招呼,然后一起走了进去。
暗房里只有红色安全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各种化学药水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空间狭小,两个人不可避免地靠近,奈布甚至能感受到杰克工作时手臂偶尔擦过他的衣袖带来的细微触感。
他们分工合作,杰克负责控制时间,奈布负责冲洗,寂静的空间里,只有流水声、时钟的滴答声和彼此的呼吸声。
“你好像很习惯暗房的工作?”杰克的声音在昏暗中响起,显得格外低沉。
“嗯,喜欢传统工艺的过程感。”奈布低声回答,小心地将胶卷浸入显影液中。
“看得出来,”杰克轻笑,“你交上来的胶片作业,质感都很特别。”
奈布没有回答,心跳却因为这句随口的话而再次失衡,他专注于手中的活计,看着相纸在药水中逐渐显现出影像——那是他们前几天拍摄的街头空镜。
然而,下一张被杰克挂起来晾干的,却不是作业素材。
奈布的心猛地一跳。
那张照片,是他之前偷偷拍下的其中一张,画面里,杰克坐在剪辑室的电脑前,屏幕的光映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利落的下颌线,他微抿着唇,眼神认真得惊人。
他怎么会把这张混进来了?!奈布瞬间头皮发麻,手脚冰凉。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取下那张照片,却因为慌乱差点打翻旁边的定影液。
“小心!”杰克及时扶住了摇晃的盘子。
两人的手在药水盘上方碰到一起,奈布像被电到一样猛地缩回手。
杰克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异常,他的目光被那张晾着的照片吸引了。在红光下,照片上的影像有一种别样的质感。
“这张……”杰克凑近了些,仔细看着,“什么时候拍的?构图和光影很有意思。”他的语气里带着纯粹的好奇和欣赏。
奈布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脸颊在安全灯下烧得厉害。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大脑飞速运转着想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呃……那天,测试镜头,随手拍的。”他声音沙哑,几乎不敢看杰克的眼睛。
杰克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红光照不清他具体的表情,但奈布感觉那道目光似乎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
“拍得很好。”杰克最后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继续处理其他照片,仿佛这只是一个小插曲。
奈布却久久无法平静,刚才那一刻的恐慌和羞耻感几乎将他淹没,他偷偷看着杰克在红光下工作的背影,心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
他仿佛一个怀揣着珍宝的小偷,既害怕被发现,又隐隐期待着有人能认出那珍宝的价值。
那次暗房的小插曲后,奈布有好几天都心神不宁,他害怕杰克察觉了什么,却又忍不住反复回味杰克那句“拍得很好”,这种矛盾的心情折磨着他,让他面对杰克时更加小心翼翼。
项目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们一起勘景,一起讨论剧本修改,一起在剪辑室熬到深夜,奈布逐渐习惯了和杰克共处一室,虽然心跳过速仍是常态,但至少能勉强维持表面的镇定。
他的相机依旧随身携带,但偷拍的行为几乎停止了,真实的杰克就在身边,那份冲击力远非影像可比,也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两人之间的差距。
杰克似乎对那张暗房里的照片并未深究,态度一如既往的温和专业,但奈布偶尔会捕捉到,杰克看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有时,当他沉浸在某个技术难题时,会感觉到杰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等他抬起头,对方却又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这种若有似无的关注让奈布既甜蜜又恐慌。
一天下午,他们在图书馆查找资料,奈布埋首于一摞厚重的电影期刊中,专注地记着笔记,杰克坐在他对面,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微光。
忽然,杰克轻轻推过来一张图书馆便签纸。
奈布一愣,抬起头。
杰克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看纸条。
纸条上画着一个简单的、略显潦草的分镜草图——一个低头看书的侧影,窗外阳光落在发梢和书页上,构图和光影竟然与他偷拍的那张图书馆里的杰克有七八分相似。
下面写了一行字:这个机位,你觉得怎么样?
奈布的心脏猛地一缩,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耳根瞬间烧得通红。他猛地抬头看向杰克,对方正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嘴角弯着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
奈布几乎想立刻起身逃走,他攥紧了手里的笔,指甲掐进掌心,努力让自己不要失态。
“……构图,很好。”他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回避着杰克的目光,假装专注于那张草图,“光影……捕捉得很准。”
“是吗?”杰克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那张便签纸,“我也觉得这个瞬间很难得,需要很用心才能抓到。”
“用心”两个字,他咬得微微有些重。
奈布感觉自己的脸颊快要烧起来了,他不敢接话,只能胡乱地点点头,重新埋首于期刊中,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他能感觉到杰克的目光依然停留在他身上,那目光仿佛有实质的温度,烫得他坐立难安。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试探,杰克没有明说,却用这种方式,轻轻敲击着他紧闭的心门,有时几乎带着点恶作剧般的意味。
他们会一起看素材时,杰克会突然指着某一段空镜说:“这个角度很熟悉,萨贝达,你是不是很喜欢从这个视角取景?”——那正是奈布惯常偷拍他的角度。
或者在他们讨论角色情绪时,杰克会状似无意地说:“有时候,旁观者的镜头反而能捕捉到当事人自己都没察觉的情绪,你说呢?”
每一次,奈布都如同受刑,心脏被提起又放下,让他备受煎熬,他越来越确定,杰克肯定看到了他相机里那些照片,并且正在用他的方式,一点点地回应,或者说,逗弄着他。
奈布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他既害怕杰克下一步就会直接挑明,让他的暗恋彻底曝光在阳光下无处遁形,又可耻地期待着,期待这种曖昧的试探能有一点点不一样的进展。
煎熬着煎熬着,期末短片拍摄日终于到了。
外景选在市郊一个颇有年代感的街区。天气却不作美,阴沉了一上午后,午后开始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该死,这天气!”同组的一个女生抱怨道,“光线太差了!”
奈布也有些着急,雨水会影响画面质感和采光,只有杰克依然镇定,他看了看天,果断调整了拍摄计划:“先拍室内和廊檐下的部分,雨景也可以利用起来,增加氛围感。”
拍摄紧张地进行着,奈布负责主要机位,全身心投入工作让他暂时忘记了那些纷乱的心绪,雨水敲打着青石板路和旧屋檐,发出清脆的声响,整个街区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烟雨之中。
为了捕捉一个从狭窄窗户望出去的镜头,奈布不得不踩在一个有些湿滑的石墩上,艰难地保持平衡,杰克在一旁和演员沟通,余光瞥见他,眉头微蹙:“萨贝达,小心点,那个地方不稳。”
“没事,这个角度正好……”奈布全神贯注于取景器,小心地调整着焦距,他丝毫没有注意此刻自己在杰克眼中的模样。
仿佛散发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