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潮水温柔地漫溯,将奈布带回那个蝉鸣聒噪、阳光仿佛能穿透树叶在柏油路上跳跃的夏天。
高二的篮球场永远喧嚣着青春的热浪,奈布习惯性地坐在球场边缘最偏僻的石阶上,膝盖上摊着一本厚重的物理习题集,他低着头,额前略长的棕色碎发遮住了部分视线,只留下紧抿的唇线和周身散发出的“生人勿近”的清冷气息,汗水浸湿了他洗得发白的旧T恤,但他似乎浑然不觉,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演算,试图用公式和数字筑起一道隔绝喧嚣的墙。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蒸腾的热气和阳光的味道,猛地闯入他这片小小的结界。
“喂,萨贝达!”声音清亮,带着运动后的喘息和毫不掩饰的笑意,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奈布笔尖一顿,没有抬头,只是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他知道是谁——杰克,最近风头正劲的风云人物,那张过分英俊的脸上总是挂着张扬又阳光的笑容,琥珀色的眼睛看人时仿佛自带电流,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奈布不明白这种人为什么会注意到角落里的自己。
一瓶凝结着水珠的运动饮料不由分说地塞到了他摊开的习题集上,瞬间洇湿了纸页的一角。
“看你坐半天了,给!”杰克的声音就在头顶,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近。他刚打完一场激烈的比赛,汗水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在奈布脚边的石阶上,留下深色的圆点。他随意地用护腕抹了把脸,目光灼灼地盯着奈布低垂的头顶。
奈布终于抬起头,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看着逆光中那个笑容灿烂得过分的家伙,杰克的头发被汗水浸湿,有几缕不羁地贴在饱满的额角,琥珀色的瞳孔在阳光下像是融化的蜜糖,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有些错愕的脸。
“谢谢,不用。”奈布的声音很平淡,甚至有些冷硬,他伸手想把那瓶碍事的饮料推开,指尖却猝不及防地碰到了杰克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皮肤相触的瞬间,蓬勃滚烫的热意和汗水的微咸感传来,让奈布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习题集上的水渍迅速扩大。
杰克似乎毫不在意他的冷淡和那点小小的“意外”,反而顺势在奈布旁边的石阶上坐了下来,距离近得奈布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汗水、阳光和某种清爽皂角的味道,那气息强势地侵入了奈布习惯的只有书本油墨味的个人空间。
“别老闷着头做题啊,萨贝达。”杰克拧开自己手里另一瓶饮料,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生命力。“看你瘦的,得多补充水分。”他侧过头,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兴趣,落在奈布线条清冷的侧脸上,“我叫杰克!你叫奈布·萨贝达,对吧?我听说过你!物理竞赛班的尖子生。”
奈布没应声,只是重新低下头,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到那被水渍晕开的公式上。但身边这个存在感过于强烈的家伙,像一个小太阳,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热量和光芒,让他无法忽视。
这仅仅是开始。
从那以后,奈布发现自己似乎被这个叫杰克的家伙“盯”上了。
他会在奈布值日时,“恰好”路过,不由分说地抢过他手里的拖把:“这种力气活放着我来!”动作麻利地把奈布负责的区域也拖得干干净净,留下奈布站在原地,看着他那高大忙碌的背影,手里空空如也,一脸茫然。
他会“偶然”出现在奈布放学必经的那条林荫道上,骑着那辆拉风的黑色山地车,单脚支地,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好巧啊!一起回家?顺路,载你一程?”奈布每次都面无表情地摇头拒绝,加快脚步,但杰克总能不紧不慢地骑着车跟在他旁边,喋喋不休地讲着篮球队的趣事,或者抱怨哪个老师布置的作业太多。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活力,像背景音乐一样固执地萦绕在奈布耳边。
最让奈布无法招架的是杰克那层出不穷的“投喂”。
天气最热的那几天,奈布刚从闷热的教室出来,额头沁着细汗,一瓶冰镇的橘子汽水就会精准地递到他面前,杰克总是能找到他,仿佛在他身上装了定位器。
“喏,冰镇的,解暑!”杰克的笑容在阳光下晃眼。
奈布想拒绝,但杰克的手很稳,眼神很执着,带着一种“你不接我就不走”的无赖劲儿。周围若有若无的目光聚集过来,让奈布感到窘迫,他只能飞快地接过,指尖再次触碰到对方微凉的手指,瓶身的寒气激得他微微一颤。
“谢……谢。”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不客气!”杰克的笑容瞬间放大,心满意足,仿佛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他挥挥手,转身跑开,留下奈布拿着那瓶汽水,站在原地,冰凉的瓶身紧贴着手心,却驱不散脸上莫名的热意。
还有一次,奈布因为一道竞赛难题在自习室待到很晚,窗外天色已经擦黑,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收拾书本准备离开,刚走出教学楼就看到杰克倚在路灯柱下,昏黄的光线勾勒着他挺拔的身影,他手里拿着一个纸袋,看到奈布出来立刻迎了上来。
“就知道你还没走。”杰克把纸袋塞到他怀里,里面是两个还温热的、裹着厚厚奶油的泡芙,甜腻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快吃吧,饿着肚子怎么行?”他的语气带着点责备,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关心。
奈布看着怀里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纸袋,又看看杰克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柔和的脸部线条,那句习惯性的拒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晚风吹过,带着初夏夜晚的微凉,却吹不散心口那团陌生的暖意,他默默地低下头,小口咬了一口泡芙,绵密的奶油在舌尖化开,甜得有些发腻,却又该死的温暖。
杰克看着他低头吃东西的样子,嘴角勾起一个温柔而满足的弧度,他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他,走在回宿舍楼的路上,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离,奈布能感觉到杰克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张扬的探究,而是变得专注而柔和,像月光一样无声地洒落。
奈布依旧沉默,依旧习惯性地竖起尖刺,但那些拒绝在杰克那仿佛永不知疲倦的热情和润物无声的体贴面前,开始变得摇摇欲坠,那道用公式和冷漠筑起的高墙,在少年人滚烫而直白的攻势下,悄然裂开了缝隙。
阳光,正透过缝隙,一点一点地照进他封闭的世界。而那个叫杰克的少年,正带着一身耀眼的光芒和无畏的勇气,坚定地朝着他的心门走来。
这段青涩而笨拙的追求,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直球和热忱,成为了他们漫长故事里,最明媚的开篇,它像一颗饱满的种子,深埋进奈布的心田,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开出了最绚烂也最疼痛的玫瑰。
他真的好恨杰克啊……
那份恨意,并非凭空而生。
早在杰克带着一身阳光和橘子汽水的味道,蛮横地闯入奈布封闭世界的那一刻,就悄然埋下,奈布曾经像只竖起尖刺的刺猬,用冷漠和沉默筑起高墙,他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用优异的成绩和疏离的态度保护自己脆弱的内心,他不需要朋友,更不需要杰克这样耀眼得如同太阳、注定会灼伤靠近者的存在。
可杰克不懂什么叫放弃,他的追求像夏日骤雨,密集、热烈、不讲道理、无法预测。
篮球场上精准“误投”到他脚边的篮球,自习室门口“恰好”多带的但明明还温热的牛奶,放学路上“顺路”到近乎刻意的同行,还有那一次次不由分说塞进他手里的、带着对方体温的饮料或小零食……
奈布的拒绝像打在棉花上的拳头,杰克总能笑嘻嘻地化解,然后用更固执的温柔包围他。
奈布恨他那份理所当然的亲近,恨他琥珀色眼睛里永不熄灭的火焰,恨他轻而易举就搅乱了自己平静如死水的心湖,更恨的是,自己那原本坚硬的壁垒,竟在对方日复一日的“骚扰”下,出现了可耻的松动。
他开始习惯身边那个聒噪的身影,习惯那份被强行给予的温暖,甚至在杰克某次训练受伤缺席后,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空落和烦躁,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恐惧,也让他更加憎恨那个始作俑者,杰克将他从安全的孤岛上强行拖拽出来,暴露在名为“爱”的危险光芒下,让他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这份带着恨意的拉扯,最终在大学校园的梧桐树下尘埃落定,脱离了高中的束缚,杰克的爱意更加坦荡,他会在人来人往的教学楼前,大声喊奈布的名字,然后跑过来牵住他的手,无视旁人或惊讶或鄙夷的目光;他会逃掉枯燥的公共课,只为陪奈布在图书馆角落安静地坐一下午,然后在奈布专注的侧脸上偷偷印下一个吻,换来对方恼怒却泛红的瞪视;他会省下生活费,在奈布生日那天,笨拙地捧着一大束开得正盛的红玫瑰,站在宿舍楼下等他,引来整栋楼的起哄。
奈布记得那个黄昏,夕阳把天空染成金红色,那天是平安夜,天气却难得的好,没有雪也没有雨,很平淡的黄昏,杰克把他带到校园深处无人的小山坡,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问他:“奈布·萨贝达,做我男朋友好不好?认真的,要谈一辈子的那种。”
奈布看着杰克被夕阳镀上金边的轮廓,看着他眼中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滚烫的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鼓噪。
恨吗?依旧恨。
恨他让自己变得如此软弱,如此依赖,如此……不像自己,可那汹涌的爱意早已像藤蔓,缠绕住了他每一寸理智,他恨杰克把自己刻进了骨血里,让他再也无法剥离。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杰克眼中的光芒开始黯淡,最终,奈布只是伸出手,近乎凶狠地揪住了杰克的衣领,将他拉向自己,用一个带着啃咬般力道的吻,代替了回答,那是确认,是交付,也是烙印——从此,他们彻底绑在了一起,生死与共,休戚相关,杰克在短暂的惊愕后,狂喜地回抱住他,仿佛拥抱了全世界,奈布却在他看不见的角度,闭上了眼,一滴滚烫的泪滑落,砸在杰克肩头。
他知道,他完了,他把自己连根拔起,交付给了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男人。杰克承诺的一辈子,成了他唯一赖以生存的氧气。
可社会的棱角远比校园锋利,初入职场的压力,微薄的薪水,狭小出租屋里的柴米油盐……生活的重担一点点落在两个年轻人的肩上,争吵在所难免,为了一笔意外的开支,为了加班的疲惫,为了对未来不同的焦虑,奈布的尖锐和杰克的包容时常碰撞出火花。
但无论吵得多凶,杰克总有办法安抚他,他会在奈布冷着脸不理人的时候,死皮赖脸地凑过来,从背后抱住他,把下巴搁在他肩上,用那种奈布永远无法抗拒的带着点撒娇意味的沙哑嗓音说:“别生气了,奈布大人,我错了。下次工资一发,就给你买那套你看了好久的专业书,好不好?”
或者,在某个疲惫不堪的深夜归家时,变魔术般从背后拿出一支包装简陋、甚至可能是在街角花店打折买的、有些蔫了的红玫瑰,插在桌上的玻璃杯里。
“答应过你的,”杰克的笑容在昏黄的台灯下显得有些疲惫,却依旧温柔得让奈布心碎,“每年纪念日都要送你玫瑰,虽然……今年的可能不太好看。”他总是这样,笨拙却执着地履行着那些关于“一辈子”的承诺细节。
奈布看着那支在陋室中顽强绽放的玫瑰,看着杰克眼底的倦意和不变的深情,所有的怨气都会烟消云散,只剩下更深的沉沦和……更尖锐的恐惧。他真的好恨啊,恨杰克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好到让他觉得这世上除了杰克身边,再无归处,好到让“一辈子”这个承诺,成了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他时刻恐惧着失去。
杰克的爱太浓烈,太具有侵占性,早已将他驯化,让他心甘情愿地画地为牢,把杰克刻进自己的骨血灵魂深处,成了唯一的信仰和软肋,他恨这种无法自拔的依赖,恨自己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杰克这棵大树,一旦大树倾倒,他必死无疑。
命运最终证明了奈布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并非杞人忧天,那场终结一切的灾难,发生在他们相爱第十二年的纪念日。
——12月24日,平安夜。
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花,带着节日将至的浪漫气息,奈布提前下班,精心布置了小小的出租屋,桌上铺着干净的桌布,中间的花瓶里插着十二支娇艳欲滴的红玫瑰——那是杰克提前订好的,厨房里飘出炖煮的香气,是奈布照着菜谱笨手笨脚准备的晚餐,他记得杰克早上出门前,还笑着吻了吻他的额头,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期待:“等我回来,给你带最后一份纪念日惊喜!很快!”
两个人十二年的公寓让他们拥有了一个小小的公寓,房子不大但布置的很温馨,属于他们两个的物品摆在一起,奈布总觉得现在的幸福有些不真实。他想起来他好像从未问过杰克为什么会这样义无反顾地照顾自己这么多年,他想了想,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问这个问题好像有些矫情。
算了,今晚等他回来问问看!
手机屏幕亮起,是杰克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天气预报说晚上降温,记得加件外套,我这边应酬快结束了,马上回去。乖,别等我,困了就先睡。】
奈布看着信息,嘴角不自觉上扬,回复:【等你,路上小心。】他放下手机,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飘落的雪花,想象着杰克带着一身寒气冲进门,给他一个大大拥抱的场景,心底被名为幸福的暖流填满,那是他最爱杰克的一年,爱意经过十二年的沉淀和生活的打磨,变得醇厚而坚韧,深入骨髓,成为生命本身。
然后,刺耳的手机铃声划破了屋内的温馨宁静。
不是杰克的专属铃声,不详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颤抖着手接通电话,对方冰冷而公式化的声音像来自地狱的宣判:“请问是奈布·萨贝达先生吗?这里是市中心医院急诊科,您的紧急联系人杰克先生遭遇严重车祸,正在抢救,请您立刻……”
后面的话,奈布已经听不清了,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失去了声音和色彩,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冲出门,跌跌撞撞地奔向医院,雪花落在他单薄的毛衣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有心脏被活生生撕裂的剧痛。
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下,他看到了那扇紧闭的抢救室大门,也看到了被护士匆匆拿出来的、属于杰克的个人物品——一个染血的手机,一串钥匙,还有一个被压扁的、沾满泥泞和暗红色污渍的丝绒小盒子,盒子裂开了,里面一枚素雅的铂金戒指滚落出来,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微弱而绝望的反光。
那是杰克的“最后一份纪念日惊喜”。
奈布的世界,在那一刻轰然倒塌,他瘫软在地,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他最爱杰克的那一年,杰克用最残忍的方式,永远地失约了。
从此,“一辈子”成了最恶毒的诅咒,杰克把他刻进了骨血,然后带着这刻骨的印记,独自走向了永恒的黑暗,留下奈布在无边无际的光明里,被思念和恨意凌迟,他恨杰克的承诺,恨他的温柔,恨他的离开,恨他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只能在回忆和幻觉里苟延残喘的可怜虫。那深入骨髓的爱,在失去的瞬间,便已淬炼成了同样深入骨髓的恨。
恨你为何食言。
恨我为何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