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城难遇到晴方好时,落雨声滴滴答,寒凉透骨。
青囊谷茂林遮掩,黎民黄昏不分,更是天时难辨,檐下滴水落入陶瓮,丁零当啷谱一曲秋瑟瑟。
杨珑卷着衾被,整个人窝在被窝里,被子高高拉过她头顶,像个结茧的虫蛹,一动不动。
梅影疏当她还是难以接受招魂的结果,放任她一个人待着好好静静,毕竟生死之事,岂有逆理。
阴雨绵绵天,实在适合打盹小憩。
杨珑躲在床榻上躺了两天都没能入睡,她浑身颤抖,手脚冰凉。
任她内心如何挣扎,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她杀了师父栖之,是她杀错了人,错杀了为数不多的一个对她还不错的人。
杀了也就杀了,她杨珑不断告诉自己,栖之又不算个什么好东西,看不起她,嫌弃她,养着她无非是另有图谋,这样的人死了也就死了。
再者,她杨珑又不是个好人,杀了一个别有用心的人,何必如此自困自苦?
杨珑已经能说服自己不去想这些事了,可她内心依然生出了无端悔恨,或许那也不是悔恨。她只是觉得乏力,提不起精神,往前看好似白茫茫一片大雪,回头看也是如此。
雪上空茫,她没有要杀的人了,明天、后天,往后日日夜夜都如此,好像没必要有什么来日了。
至于爹和李三公子所言的买卖,杨珑更觉得无所谓。
若果如李从辰所言,九转还魂丹对梅浮香无用,那她根本就没有掺合到寄灵台大比的理由,至于头名不头名的,真是白白浪费银子。
不过,一个手握着剖人灵府救命药方的人,说的话能信吗?
天潢贵胄,王子皇孙,养出李从辰那样的仆从,这李三公子定不是什么善茬儿。
她可以放弃九转还魂丹,但不能因为听信他们的话就放弃了梅浮香苦苦寻觅的生机。
杨珑从床上起来,打起精神,既然要参加寄灵台大比,就不能毫无准备。
梅浮香没来打扰她,窗前桌上却放了许多她布阵的阵石,杨珑运转灵炁,在阵石上刻绘阵图,不留意入了神。
灵炁如水源源不断流入她体内,灵府这片微小的水洼震荡了几下,如湖泽一般汹涌,杨珑猛然睁眼抬头。
窗外天色暗沉,微雨潺潺,斜风吹寒窗,她背后传来一声冷飕飕的轻笑。
“杨珑,你毫无长进,真是给师父丢脸啊!”
杨珑握紧阵石嵌入,掌心隐隐有痛意传来,她才鼻子用力嗅了一下回头转身。
“我的弟子要参加寄灵台大比,在这儿畏畏缩缩的。你若是拿不到头名,丢了我的脸面,可就别怪师父对你不客气。”
杨珑偏头,对她突然出现震惊不已,一介死人现身警告她,要对她不客气。
“你一个死人凭什么对我不客气?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死?”
杨珑不给她喘息的机会,语如连珠问:“你为什么要杀杨泊山?又为什么要养大我?为什么不向我解释清楚误会?为什么我看到你从黄泉之门中走出来?你到底活着还是死了?”
杨珑的问话越来越急促,也越倍感荒谬绝伦。
世事是个闹剧吗?爹杨泊山没死,她以为死透了的师父栖之突然出现跟她说什么,一定要赢寄灵台大比。
怎么?她也要九转还魂丹?
杨珑问了这么多,一个答案都没有。
“无论他许诺了你什么来交换你输掉大比,杨珑,你要是输了,”她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笑眯眯说出了威胁人的话,“失而复得的滋味不好受吧,梅家姐妹我看着都可怜,你不会想知道我要用什么手段拿捏你吧?”
杨珑心头无名火起,怒道:为什么?”
“我见不得你好,见不得你笑。不过是只阴沟里的臭虫,竟也有洋洋得意的日子,我看不惯你好。你知道,我杀你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但我不想让你轻易死去,你要赎罪。”
“我赎什么罪!”杨珑忿忿道。
栖之默然片刻,温言笑道:“自然是赎你在我这儿有了更好的人生而我却没有的罪。”
“你在说什么胡话?”杨珑不仅听不懂,看她时仿佛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婆子,“因为我遇见你,所以你恨我?”
“不错,我要你谨记,我能夺走你的一切。”
杨珑沉默片刻,依旧不懂,但听出她言语中森森恶意,她笑了。
“我以为是我误会了你,或者你有什么苦衷,是我看错了。”
你非我心上皎皎高山雪,亦不过一粒晦暗尘埃。
杨珑拔剑出鞘,冷铁寒光凛凛,剑身如镜,照见她阴郁愁苦的眉眼。
“我不会让你夺走我的东西。”
“你杀不了我。”
杨珑:“师父,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
她手腕转剑,反手刺来,栖之游刃有余绕身避开剑锋,并指夹住剑身。
杨珑反身负剑翻转,逼她松手。
栖之甩甩手指,神情自若,半点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就这么点本事,丢人现眼。”
“是啊,我毫无长进,我丢人现眼,可你,不进反退啊,师父!”杨珑催动掌心握着的阵石上的法阵,房间布局悄然变幻,化作了当年鹤陵的竹屋模样。
栖之环顾四周,老神在在挑眉道:“幻阵,拙劣的手段用第二次,你在小瞧我?”
“岂敢小瞧师父。”幻阵中的杨珑面不改色抚向师父银白的发丝,掌心捧着一枚木簪,和她一直戴在头上的一模一样。
“手段拙劣不要紧,好用就行,这是你第二次因这枚木簪而死了。”
幻阵中杨珑献簪,栖之还是动摇了一瞬,而真正的杨珑左手以剑捅穿了她心肺。
赌一把而已,杨珑她自己都惊讶竟然真的能刺中,这可真是,她非要死在她手上了。
“师父,我偷偷告诉你啊,我从没有想过要答应李三的条件,不是只有天潢贵胄才能当天之骄子,不是只有他才配赢九转还魂丹,你听了这话可以安心去死了吗?”
“逆徒,你好……”
好什么,好狠毒,好厉害?杨珑这次只觉得自己好聪明。
这次她不要毁尸灭迹,而是要留着亲自确认她的死亡。
可怎么没有血流出来?温热的,鲜红的,液体,什么都没有,她的剑没有刺中人的感觉,反而是扎穿了一本厚厚的札记。
杨珑确信,她捅穿了她,但她还是没有死。
这根本就不是她的真身,不过是区区一张附灵的纸人。
杨珑微微一愣,收剑回鞘,心情差极了,她刚刚该不会想说的是“逆徒,你好蠢”吧?
门外吵吵嚷嚷,空谷躁动,林鸟展翅,世间鲜活无比。
“哟,终于起来了?”
大概是梅浮香又休息了,梅影疏暂时做主,她来给杨珑送饭。尽管阿香叮咛嘱咐过让她少说话,梅影疏还是大大咧咧开口了。
“我还以为你要寻死觅活好一阵子,怎么忽然间好了?这地上怎么有这么多纸屑?”梅影疏用脚踢散了碎纸堆。
杨珑瞥了她一眼,低头专注于掌心化为齑粉的阵石,冷笑道:“谁会为了那种虚伪狠毒的人寻死觅活?”
梅影疏讶然,想撒把糯米,活见鬼了。
她与妹妹阿香共感通觉,因魂体更强的原因,梅浮香所见所闻她具有所感。先前杨珑明明还是心如枯木,为她那师父之死面如死灰,怎么突然翻脸无情?
“她没死,而且也不会死。”杨珑淡声冷然道。
梅影疏竟从这话里听出来一丝欣然意,想来此言不虚。
至于她是如何在眼见了黄泉之国门中走出来的人之后还能确定此人尚在人世,梅影疏不问,无论真假,她也不欲探知,她另有要事。
“寄灵台大比的对阵表公示了。”
“怪不得外面这样热闹。”
梅影疏摇头,“不是因对阵表,寄灵台大比在红叶城可算不得什么盛事,一群修者来打打架,头名才能拿的九转还魂丹对大部分人而言也没什么用处,大比后的事才更要紧。”
杨珑问:“那是什么事?”
“入秋了,枫栌红满山,快到灵娘娘诞辰。听说红叶城一年就有这一次盛会,足足月余,比过新年辞岁还热闹。不留情山上的灵娘娘庙参拜的人变多了不说,好像还要演灵娘娘除疫的故事,青囊谷与灵娘娘颇有渊源,自然要忙起来。”
杨珑眉眼一动,“你不担心寄灵台大比,你妹妹的性命着落何处,还有心思凑热闹?”
梅影疏停顿了一下,低语道:“总会有办法的。”
杨珑没理会她这番自我宽慰的话,去看了对阵表。
三日后,青囊谷的红叶红了半数,不留情山上锣鼓声震天动地,山下寄灵台大比开始。
梅浮香没学什么正经法术功夫,却凭着医毒两手赢了前两场,而杨珑更是不出所料无一败绩。
第一日的比试灵府灵炁悬殊不小,片刻可见输赢,反而让杨珑和梅浮香长了不少见识。
各家子弟有各家师承,所学不同,灵炁运转各有千秋。
青囊谷中弟子习《丹典》,又不单单是治病开方的野郎中,一手飞针用得出神入化;更有南云的异乡人手缠丝弦,千机傀儡精巧无双;而符箓与阵法一道,杨珑倒是觉得,参加大比的这些人所用的符阵虽然厉害,师承倒不见得比栖之厉害。
她私下里打听了,符箓与阵法,再向南有一座镜华山,最擅此道。杨珑暗暗记下搁置,来日有机会,可以到此处探一探栖之的身份。
寄灵台大比如火如荼进行,梅浮香遇上南云傀儡,终究不敌,到最后关头,还犹豫要不要动用黄泉鬼道术法,思来想去,不想节外生枝,便自己认输跳下了寄灵台。
杨珑与她不同,回剑非凡铁,就算她会的剑招少,还有阵法相辅相成。众人都没有伤人的打算,点到为止,便不会以命相搏,杨珑虽赢得不轻松,也不算很难。
只是到了决赛那日,果不其然遇上了李从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