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荒唐账》 第1章 芦雪 鹤陵地界,飞雪落于尘,枝头雀啾鸣,细雪簌簌飘扬。 此地冬时漫长,占了四时一半,依着一座不知名的山峰,傍着一条渭水,颇有隐逸之风。 水边渡口传闻有鬼魂入得画中得道成仙,故名画魂渡。 渡口处有一竹舍茅屋人家,刚来了两位远乡客人。 渭水河上结了层薄薄的冰,冰上的雪积了一指厚。 昏时将近,天色冥冥,北风冷冽,街巷行人尽绝,画魂渡唯余落雪声。 一少女穿着褐色打补丁的单薄衣衫,冷得发抖抱着手臂打颤,咬牙切齿在庭院站着。 眼神要是能化作飞刀,她一定往檐下穿靠在竹椅上悠闲煮茶的女人身上扎一千个血窟窿,让她死的不能再死。 “这是哪儿?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掳我来此?” 那女人白衣束发,白发满瀑如雪,却并非鹤首鸡皮的老人,肤若凝脂,苍若银雪,容颜稍有些寡淡而自有清冷出尘之貌,不似凡人。 一会儿的工夫能从远在千里之外的桂岭杨家村将她带到渭水之畔,不可能是凡人,少女不敢撕破脸。 白毛女人眼睑一垂,扫过来一眼,黛眉皱起,若有所思。 “你是……杨珑。”疑问的语调,从她口中说出来又带着笃定。 “杨珑,跪下。”她以不容置喙的口吻命一个十一岁的少女跪在白茫茫积雪的庭院中,非亲非故,语调沉重带着责问。 杨珑自然不服,梗着脖子道:“你什么人?我为什么要跪你?” “我是——栖之,自今日起,我是你的师父。” 杨珑发出难以置信的惊讶声,而后嫌弃一般笑道:“老妖婆,你自顾自说什么鬼话?我不认识你,你莫名把我抢来,罚我跪下,还要我拜师,我同意了吗?” 想来是震惊于老妖婆这个称呼,自称栖之的人偏头摸了下自己肩头垂落的白发,温声轻笑。 随后她指尖轻敲茶盏,滚烫的茶水环着她骨节纤长的手,游蛇一样逶迤到杨珑眼前,一瞬凝成两支冰凌霜箭。 一线之隔,距离杨珑的眼睛只有一线之隔。 她轻飘飘地唤:“乖徒?” 杨珑不想应声,可她不敢不应,两支冰箭就在咫尺之间。 虽然常言道女儿膝下有黄金,但不是还有句青山在才能有柴烧嘛! 杨珑能屈能伸,噗通一声,跪进了积雪中,叩头道:“师父在上,徒儿杨珑磕头了。” 那老妖婆竟然得寸进尺道:“跪满三个时辰起身。” 杨珑不服,但想到悬在空中的两根冰棱子随时能插进她脖子,她不敢有异议。 跪着跪着,天黑了,纷纷扬扬的白雪又落了下来,庭中雪光如荧镜。 杨珑双手冻得通红,用雪搓着双手,脸颊微微发烫,僵直地跪伏于地,双腿渐渐失去知觉,数不清时辰。 布衣褴褛,腹中空空,冷得不行,腹内却似一团火烧。 大雪落在她眼睫上,结成一层薄薄的霜。 她撑着腰背不肯倒,再仰头时,不知道两支冰箭什么时候撤去了。 她冷笑,心中破口大骂,初见就玩什么师父徒弟的把戏,分明是有仇怨,老妖婆是想活活冻死她、饿死她、跪死她! 左不过一死,她猛一仰头,眼前一黑,倒在雪地上,双眼闭合之前以为自己死定了还挣扎了一下,迷蒙间听到了新雪受力细碎的咯吱声,便放心不省人事了。 再睁眼时,不知道过去了几日。 杨珑低头看了眼身上依旧破烂脏兮兮的衣服,又看到自己盖着的干净的锦被,下意识缩了下手。 屋内陈设简易,木桌条凳,茶壶橱柜,黑漆漆地缩在阴影里,天光透过窗照进来,窗边一张竹床,窗棂上刻着桃花纹。 杨珑依稀看到窗外连天的白雪和灰色屋檐,听到竹屋门前树上雀鸟的叫声……还有过人时檐下铜铎声。 白毛老妖婆又来了。 杨珑缩进被子里,面朝窗团成一小团,试图装睡,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和碗瓷相碰声。 若有若无的鲜香味萦绕鼻尖不去,杨珑欲盖弥彰动了动,捂住自己不争气的肚子。 没能捂住,咕噜声在这样一间静室太明显了。 尤其是,这声响之后,背后的脚步声显然顿了一下。 杨珑用力闭了闭眼,心一横,翻身掀被子一气呵成,坐起来就说:“饿醒了!” 白毛妖女坐在角落里的长凳上,回头不咸不淡瞥了她一眼,兴味盎然道:“小病秧子,今日不醒来本打算刨个坑让你早日入土为安呢!” 这个毒妇!杨珑攥紧双拳,告诉自己要忍辱负重。 她身体虚弱,扶着墙走到白毛毒妇身旁,本想俯首作揖,一个体力不支,差点又给跪下了。 亏得她扶上了桌子,顺势坐在长凳上。 桌上放着一锅山鸡汤,只有一副碗筷。 这师父是真不管她的死活,连饭都没打算让她吃! 杨珑低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故意将手上红肿溃烂流脓的冻疮露出来,拿起汤匙似不经意蹭到,说:“徒儿伺候师父用饭。” “不用了。” 栖之盛了一勺鸡汤,将碗筷连同锅都推向了她那一侧。 “好徒儿,吃完饭之后记得烧锅热水,把自己洗干净,换身衣裳,要用什么柜子里都有。” 她看了眼她手上溃烂的冻疮,皱了皱鼻子,简单交代后,没有多余的话,连饭都不想和她坐一张桌子上吃。 还是个死洁癖!杨珑面上对她千恩万谢,心中不屑想:你还嫌弃,不吃拉倒,等讨剩饭都讨不上肉的时候,饿死活该! 山鸡汤鲜美,鸡肉不老不柴,炖的时间不短,估计这只鸡从出生就经常在山上锻炼,有点精瘦,汤上没漂油花,不过汤里还放了些蘑菇,恨不能鲜掉人眉毛,但是味道略有些淡。 她咂么嘴,觉得这个师父大概口味偏轻淡。 大快朵颐后,她收拾了碗筷,听她的,烧水洗干净,换衣裳。 能吃饱穿暖的日子有什么不好的。 杨珑决定了,既然拜了师父,总得从她身上学些本事,能报仇之后再离开。 她右拳敲左掌,敲定了此事,然后出了门找白毛师父。 大雪停了,渭水畔漠漠芦苇上沾着白雪,北风一吹,又似雪飘红尘。 渭水上漂泊一孤舟,舟上人影掩在芦苇丛中,袖袍灌风鼓在身后,宛若张翅白鹤。 杨珑张口想喊,一张口声音呛在风里,她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 舟中鹤听到动静回头,乘舟上岸走到她跟前,慢悠悠道:“闲了?闲了去抄书,桌上放了本《黄庭经》。” 杨珑睁大了眼睛,唯唯诺诺应声,末了又踌躇犹豫,咬咬牙羞耻道:“我不认字。” “那就画。”师父栖之从她身旁经过,给了她一个莫名的眼神。 这是嫌弃,嫌她脏还嫌她蠢,杨珑深以为然。 师父栖之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几本书,甩给她一本《黄庭经》,一本《尔雅》辞书,说:“我知道你是认得几个字的,不然怎么去偷人东西?先自己看怎么读,不认得就画,画着画着就会了。” 什么偷东西,活不下去能叫偷吗?杨珑腹诽道:“难不成是因为她看到了才罚我跪雪的?” 不可能!她只是纯粹想折磨人。 杨珑自顾自否认,翻开《黄帝内经》看一眼,密密麻麻的字符看得她眼晕,不认字,光是画字符得画到猴年马月了! 她没办法,摸索着看《尔雅》,只能看懂一些。 她认得一些说话常用的字眼,还有店家招牌,药铺子里的很少的字。 而所谓的师父,当真连读书识字都不教给她! 这年杨珑十二岁,她当徒弟的第一年,拿着树枝在雪地上画字。 师父栖之看着她毛茸茸的脑袋,嘲笑道:“还真是画给阎王爷看的鬼画符。” 这鬼画符,不是,这字,画着画着就有意思了。 山川日月,流风回雪,天上星辰,地上万物都各有其形,造化神迹,字和画自然也是神迹。 冬去春来,春去极早,转眼入夏,鹤陵的春秋极短,只有月余,杨珑没办法再用枯枝和雪画字了。 隐隐约约间,似乎有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到了她的身体内,又自她指间淌出,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自己好像长高了很多。 一年间,师父栖之给她食材,但从不和她一桌用饭,也什么都没有教给她,还时不时地罚她跪雪。 刻薄、刁钻、轻蔑,杨珑全都收了下来。 第二年落雪时,杨珑手上不再有冻疮结成的血痂,师父开始教她从没听过的东西。 “凡人孱弱,内阴外阳,五行流转,易被扰乱,故常怀忧思致老病,若想要通天之能,必然只有借助于天地之力。日月星辰、山川湖海、花鸟虫鱼各有其灵炁。” “这世上修行之人,皆是逆天而为,借万物之灵炁,收归己身灵府,再取用于外物,才有了非凡的能力。” 杨珑对此半知半解,她只记得那时水化作的两只冰箭,不禁兴奋到满面通红。 “师父,那时候你凝成的冰箭便是如此了?” “不错,那是凝冰阵借四时之冬的势,凝结而成的。” “那要是夏天不就没有外物可借了?也就不成了?”杨珑问她。 “你才摸到灵炁的门槛,灵府还未开辟,只能借用外物。随着修行久了,灵府扩张,自然可以存储星辰浩瀚的炁,不需借外。” “那人人都能开辟灵府?” “自然不是。” 师父栖之点她额心、胸腔和下腹的位置,说:“上灵府主魂,中灵府主命,下灵府主炁,三府俱开才能牵灵引灵,。” “那要是少了一个呢?” “寻常人不开下灵府,上灵府和中灵府少一个就活不成了,修者开下灵府后又少了灵府,自然就与灵炁无缘了,自身也会如失去水源的枯木渐渐死去。” 冬雪落得寂静无声,杨珑问这些问题时一直观察着她的神情,问到灵府时,神情微变,眨眼恢复原样。 白毛师父不是个好人,问题太多烦到她了搞不好又要被罚,所以她很克制地问。 即便如此,还是有点多。 她太好奇了,玄妙之门在她眼前洞开,给了她报仇雪恨的机会,她怎能不问呢? “还有别的要问吗?” 师父栖之心情还不错,竟然还有继续为她答疑解惑的想法。 杨珑摇头,“没有了。” “我让你画字符,便是想让你参悟符阵之道。” 杨珑迟疑了片刻,目光直愣愣撞入她眼中,鼓起勇气问:“符阵之道学成了容易杀人吗?” 栖之眸光微闪,“符箓阵法主镇主护主防。” “师父,那弟子想学刀,剑也可以。” 寂静,天地间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好似风声都停了。 杨珑迟迟没有等到她的回应,或嘲或怒,或者干脆就是罚她再在雪中跪上几个时辰,都没有。 白发在一片暮霭中扬起,渐与远山的一抹雪色融在一起,那山上的松林动了,松雪波涛阵阵,她说:“刀剑是杀人器。” 杨珑等她的后续未竟之言,只等到了衣袂翩然,竹舍茶沸。 杀人器怎么了?听这意思是不想教?那怎么还不罚她? 杨珑愣在原地,循着那抹白看过去,伸手揉着鼻子,自然而然赏山中雪,陡生感慨,雪真好看啊! 第2章 拾剑 第二年冬,竹舍多了间书房,杨珑开始学画符,学阵法起势时的阵纹,五行纹路,星辰万物,在她笔下渐成阵纹。 第三年冬,杨珑灵府震动,已有开灵府的迹象。 积雪之夜,夜空疏朗,北辰耀目,师父栖之开始教她绘符纸和阵法,她从树上折下枯枝递给她,教她观北辰,绘符纸,借灵符之力绘北斗星辰阵纹、青木纹和后土纹路,主守护之纹。 杨珑在雪地上学会的第一个阵法就是师父栖之教给她的七星守心阵。 她练了一晚上,刚想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栖之,竹舍木门被人在外敲响。 “咚咚”两声,门口有位大嗓门的大娘喊道:“有人在家吗?” 杨珑揉着发麻的手腕起身一趔趄,晃悠悠去开门,是隔壁的阿婆,但她没怎么打过交道,再加上脸有些僵硬,硬邦邦问道:“蔡阿婆,您有什么事?” 隔壁的阿婆,几月前儿子让征兵征走了,前几天来了封书信,但信八成不是蔡阿婆的儿子写的,鹤陵这地方读书人少得可怜,阿婆也不认得字,只能花钱请人读信写信,按字数算钱,这可不便宜。 隔壁住了她们师徒,蔡阿婆看见过她们画字写字后,凡是儿子来信都让师父栖之来读。 师父没睡醒,杨珑想喊,想想又作罢。 读信而已,自己认得字不多,好在那儿子的代笔先生写得浅显易懂,她能读懂。 杨珑说:“您儿子来信上写,他在外都好,只是到现在才发现包袱里有一双新鞋,想来是您走时塞的,多亏了您做的鞋,他跑快,做了先锋官,杀敌更猛了。” 蔡阿婆赶忙问:“我儿他平安吗?” “平安!” 蔡阿婆听完登时笑眯眯地将菜篮子给她,抢过来信捂到怀里说:“好,那就好,这是家里的菜,给你和你师父吃!我这就走了。” 阿婆每每来都要挎着菜篮子,师父栖之推拒过几次,有时候收下,大部分时候都拒绝了。 杨珑不擅长和上年纪的人打交道,知道自己在这儿拉扯半天肯定推拒不过老人家,只能收下,目送蔡阿婆回去。 她生无可恋翻着菜篮子,莴笋、梅菜、豇豆,还有萝卜干,大都有些泛黑,也不意外,毕竟冬日没有什么合时令的新鲜菜。 杨珑踩着雪小跑回到屋里,师父栖之正对着菱花镜簪她的白发。 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想说她学会了七星守心阵,犹豫一会儿,又算了。 “蔡阿婆送了菜,师父吃干菜吗?” 栖之对镜宝贝似的抚簪,接话道:“不吃,有空暇多练习阵纹。” 杨珑心中莫名有什么东西一凉,把菜篮子挂到墙壁上,又回到院子里了。 不吃就不吃,你不吃我吃!杨珑恨恨想到。 可中午、晚上,这师父不知道从哪里猎来了兔子,刨来了地瓜,她自然也没吃成干菜,想着明天再吃。 夜间,她因白日喝多了水起夜,见厨房火光明灭,转头见她师父的房门半掩门扉,蹑手蹑脚靠近了厨房。 门缝中火光忽闪,她师父栖之守在灶前,手边是白日蔡阿婆送来的干菜篮子,已见了底。 杨珑原以为她是要自己开小灶打牙祭,再看时候却她抓起一把干菜塞进火膛里,火舌噌地燎了出来,照亮了她温和而淡漠的眉眼。 杨珑怔松来了片刻,揉了揉眼睛,没有惊动任何人,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间,蒙上被子掐自己手背。 回忆起这些年,她其实只吃到过一次干菜,大概就是蔡阿婆给的。 她这个师父神通广大,时令的菜蔬自不必说都是新鲜的,便是冬日也从不短她衣食,但从没有和她一张桌子用过饭,大抵也不会喜欢干菜。 没有误解,白毛师父是个虚伪、冷酷、假惺惺的人。 次日一早,杨珑顶着乌青的眼圈,没精打采地扫雪。 栖之笑问她,“哟,这么困,爱徒昨晚难不成偷鸡摸狗去了?” “没有,没干什么。”杨珑敷衍过去,她知道她不会刨根究底。 拜师第四年,杨珑不再刻意去想师父栖之是个什么样的人,日日夜夜勤学不辍,灵府已开了一道缝隙,阵法上小有所成。 “学了这么久,聚灵符会画了吗?书房里的阵纹图谱和阵法初级都看过了?” 杨珑双眼无神点头。 “看过了,那今日挨个制给我来看看。”栖之噙着笑,语调森冷,“错一个,跪雪一个时辰。” 这是常事,在杨珑这里就是,白毛师父继虚伪后又添了一笔恶毒。 那本阵纹图谱并不难,初级阵法不过是简单阵纹的组合,她已经能将五行之阵和星辰阵纹结合运转自如了。 阵法一道可镇、可护、可攻、可防,需设阵眼、阵枢、阵盘,她初学都是前人绘成的初级阵,并不难。 只是落阵时都需要时机,是真正的隐匿之法,出其不意才有效果,但能把自己护成一只背着千年硬壳子的老王八。 主镇压和守护的阵法,杨珑真正想学的不是这个。 幸而,师父栖之给的书上有别的。 至第五年冬,杨珑甚至觉得她又可能是个修行的天才。 两年间,她已将书上的初级阵法融会贯通,阵纹一个都不会画错了。 她像一棵小树长高了很多,比以前有脑子了,开始细究,师父栖之为什么要收她为徒?她身上有什么可图谋的? 灵府?肉身皮囊?或者其他?杨珑想不到,但她打算试一试所学。 然后,不出所料,又被罚跪雪。 不同于往日,她让她跪满十二个时辰! 那张温和到波澜不惊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神情,师父她眉眼弯弯罚她,杨珑却有些隐秘的畅快——她一定是勃然大怒! 杨珑怀着畅快的情绪,从一个飘雪的黄昏,跪到另一个下雪的黄昏。 老鸦在枯木枝上聒噪叫喊,一点都不把庭院中那个满身覆雪的少女放在眼里。 珠帘颤动,一人从屋内而出,这老鸦受惊似的,扑腾着离了栖息的老枝。 杨珑抬头看了一眼,又匆忙低头,脊背挺得更直了。 栖之似乎笑了一声,踩着新雪走到她跟前,还为她拂去了半身的雪,好似关怀备至问:“冷吗?” 杨珑额头磕向地面,恭敬道:“回师父,弟子不冷。” “好,好得很。”她语调平平,还带有几分笑意。 头顶上方投下的阴影离开了,杨珑稍喘了一口气,全身快要冻结的血液似乎终于能流淌了。 咣啷—— 金石铁器碰撞的声音,激起地上松软的雪花,冷霜飞溅入杨珑眼中。 她微偏头去看被人抛掷地上的长剑,三尺之长,锋芒毕露,剑身如镜,倒映她师父寡淡的眉眼。 杨珑瞥见镜中的眼睛,视线交接,匆匆移开。 栖之淡淡道:“拾起你的剑。” 杨珑难以置信抬头,指着她自己,问:“我的剑?” “嗯,好徒弟,此剑送你了。” 杨珑听到她隐约含笑的声音亲昵喊她,并不觉得轻松,反而有种悚然不解的感觉。 果然,她继续说了。 “初教你符阵之道时,你说想学刀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杨珑低头,奉承道:“弟子想习剑,来日与师父行走天下,一起踏遍山河,共享人间。” “好孝顺的徒儿!那给师父解释解释,昨日藏在学下摆给师父的七杀镇魂阵是想做什么?” 杨珑面上诚惶诚恐磕头认错,心底不以为意,呵,就知道杀不死。 “回师父,弟子见师父日日劳累,夜间也不得安寝,想让师父睡个好觉,于是学了七星守心阵,奈何阵法奥妙,阵纹多变,弟子学艺不精,这才画错了。” 栖之笑着给她找补,“确实,七杀与七星皆以北斗星辰为阵纹,蠢人认错了,倒也不是没可能,是吧?” 此事若能轻松揭过,杨珑被骂蠢人也认了。 “乖徒。” 杨珑听到这亲昵万分的称呼,头皮发麻,以为她还要算账,头低得更狠了。 低头见雪地幽光闪烁,同样的阵法,阵盘流转,是七杀镇魂阵,但有百尺之大! 杨珑正处于此阵的阵枢之位,罡风扑面,杀意凌冽,削去了她额鬓间发丝,她攥着拳头发抖,不确定她只是想给她一个教训还是要杀她。 “破阵,我只给你一刻钟的时间,一刻钟之后,生死自负。” 杨珑心中骂骂咧咧,这阵盘一看就比她的强比她的大,她灵府只有一盏茶杯大小,怎么可能一刻钟就破阵! 但,她想活。 杨珑逼自己冷静下来,凡是阵法,必有阵眼,也必然需要灵炁支撑其运转。 身处阵中,一般灵炁最充裕的地方就是阵眼所在。 杨珑咬破手指在雪上绘了一道探灵符,血色殷殷,从幽蓝的阵盘上晃晃悠悠地浮了起来。 探灵血符在大阵中四处碰壁,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四面八方灵炁都很充裕,只将范围缩小到这方院落。 杨珑不确定这一番操作下来还有多少时间,额角落隐隐沁出了汗珠,她心一横,提剑上前。 不懂剑术没关系,找不到阵眼也没关系,砍了这阵盘,阵法就失去了依凭物,一样能破。 杨珑举起那把寒光凛凛的剑,将体内所有灵炁聚于剑尖一点,用力插向阵盘,坚硬无比,仿佛一块千年不化的玄冰,犹如蚍蜉撼大树。 “呵。” 她好似听到了一声轻盈的笑声,而后那偌大七杀镇魂阵盘竟然真的开始碎裂了。 杨珑猛然抬头,阵隙中露出了她师父那意兴阑珊的眉眼。 她还没有自信到这点微薄的灵炁能破得了老妖婆的阵,她为什么是这副表情?好像早知如此一样。 “果然还是个不知变通的蠢材。” 杨珑拄剑跪地,聆听她师父的教诲。 “今日师父教你,阵法师若是当真想杀人,用杀阵是最愚蠢的办法,七杀镇魂阵杀气太重,太容易被人识破。” “好徒儿,你学艺不精,单会列阵不会破阵,想用阵法杀人恐怕更难了,不如自今日起,再修一门剑术。” 杨珑咬紧后槽牙,能学剑术固然好,可谁来教她? “师父,您会用剑?” 杨珑早知道她身怀异术,会的奇技淫巧不胜枚举,但从没见过练剑,是以保持怀疑。 岂料她眯着眼睛挑了一下眉毛,指尖剑气截断一枝枯木,她在手上掂了掂分量,之后撩剑掀起千层雪。 第3章 莲杀 雪尘似霰,她在雪影中执枯枝踏北斗,剑指青穹,一剑,斩断了皎白的雪雾。 连带着天空飘落的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见繁星璀璨,银河闪烁,她劈出了一个流光溢动的星月夜。 杨珑看得呆愣了,可惜星月一闪而逝,潜藏于雪幕后。 “……这是什么?” “此招为‘雪霁’,灵炁充裕者,可斩雪为晴。”栖之弃枯枝不用,静静看着一身反骨的徒弟。 杨珑心中翻过滔天巨浪,手指都在打颤,也许是畏,也许是喜,这就是她这个师父的本事,她怎么杀! 她不知不觉间已经站了起来,提剑要模仿,却听她冷声道:“既然不冷,为师有说过你可以起身了吗?” 老妖婆!杨珑暗骂一声。 “既然是你画错了阵法,今日罚你将七星守心阵练习一百遍,练到不会再出错为止。” 杨珑抱着这把剑,又跪坐到雪地上,垂着眼睫,抚着自己空空如也的下灵府。 没有灵炁,要不先去拿纸笔绘阵纹?转念一想,又恐她抓到了罚得更重,而且纸沾了雪也没办法画,拿过来也没有用。 她颓唐坐在雪地上,先歇一歇等灵炁流转,手不由自主摸着新拿到的剑。 剑柄下方剑身三寸处,有些凹凸不平的地方,似乎镌刻铭文。 “弃……” 剑名“弃”,弃什么? 天寒地冻,手指僵硬,她抚着剑身铭文,不留神划破了指腹,疼痛感让她清醒,管她弃什么呢? 这么冷的天,老妖婆不在乎她的死活,她可得自己想法子活着。 没有纸笔,能以剑为笔,白雪为纸。 剑划过的伤口在冬日不易结痂,她起手先给自己画了一个聚灵符,笑了。 老妖婆罚她在雪中跪着制一百遍守护阵是失策了吧!她能绘聚灵符,灵炁一会儿就能恢复,而守护阵能将风雪都隔绝在外,跪在阵法的雪里不冷不热,根本就算不上处罚。 而且她都已经睡了,杨珑跪坐的姿势换成盘腿而坐,揉了揉肩膀,动了动筋骨,怎么舒服怎么来,然后慢悠悠地开始画聚灵符,制守心阵,如此循环往复。 老妖婆让她学就是这么个东西。 寒夜漫漫,重复没意思。杨珑心思活泛,想到老妖婆随手摆成的威力巨大的七杀镇魂阵,脑袋还记得她起势聚灵是怎么做的,不由自主就跟着摆阵了。 杨珑沉迷入此阵,不觉枯树老鸦被这抹杀气惊得扑棱翅膀鸣声凄然飞向浓浓夜色,她吓得一激灵,竖起耳朵听屋内可否有旁的声音。 只听到床板咯吱一声,衣料摩挲声响,她屏住呼吸,没有听到她师父起身的声音,松了口气,将院子里的东西恢复原来模样。 一百遍守心阵后,天蒙蒙泛蓝,杨珑重新跪到原来的地方,特意将雪地压紧实了一些,恭敬得仿佛在此跪了一夜。 栖之起身一见她的模样,挑眉问:“困不困?” 这一夜忙里偷闲,不怎么困。 她挥挥手,让杨珑到屋里歇一会儿。 杨珑睡也是睡不着的,她扒着窗台看屋外师父的背影,不知怎地,那抹如雪如月的轻飘飘一剑就斩断了漫天梨花的影子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样厉害的人,到底为什么要收她为徒? 杨珑脑子一片混沌,大概是有些困了,也不再想,拖着被子蒙头大睡。 冬去春来第六年,三月桃花开时,晚冬最后一场雪伴着霜蕊落下,桃花雪后桃花谢,转眼盛夏。 鹤陵山上笼着苍翠生机,渭水河畔的竹舍的一派别扭的师慈徒孝。 师父栖之还是那个老样子,杨珑要学阵法,要学剑,稍有偏差就要挨一通罚。 杨珑却不同以往那般,她开始生硬地靠近她师父了。 衣食住行,洒扫屋舍,这是为徒的本分,可她甚至在短暂的春天踩雪为她摘来冰雪霜冻的桃花,还说要给她厌恶的师父刻簪子。 杨珑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师父——她怔怔然略有伤怀意。 只有这一件事能让她师父露出别样神情,因为她头上簪着的桃木簪。 杨珑近处看过,就是普通的桃木,样式简单,手艺也不怎么精细,随便找个木匠雕刻都比这好。 她恶意揣测,能被她这样天天戴在头上,保不齐是她什么早死的旧情人送的! 要是她也给她刻支簪子,她该不会也戴在头上? 杨珑每每想到此处,禁不住一阵恶寒。且不提她会不会刻簪子,她的下灵府近来灵炁运转有阻,只开辟了一壶之大,绘符箓阵纹时都有了凝滞感,虽然不是坏事,但总归令人心生烦躁。 更烦躁的是,剑术剑法不得要领,她日日挥剑百下,总忍不住拿自己最好的那一下与那年那夜的“雪霁”相较,恨意和妒意如松林春山的雾气一样弥漫四溢。 她还是想试试这两年的成果,能不能杀她。 盛夏,画魂渡口莲塘初绽,师父栖之喜泛舟渭水之上,杨珑有时跟随,有时独行。 一日,师父栖之卧在接天碧莲中饮多了酒问:“乖徒,我是个好人吗?” 杨珑拿不定主意她想听什么。 而栖之哂然道:“我罚你跪在雪地里画阵,动辄打骂你,你还不敢说我是个恶人,难不成你是贱骨头?” “不,师父。”杨珑淡声道:“我只是觉得您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才是匪夷所思。” 栖之拍拍她肩膀,打了个酒嗝笑道:“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在掳你来之前,曾在桂岭杨家村北的树林里,杀了一个大恶人,我将他的尸首弃入水中,自以为是为天下除害了呢!” 杨珑垂眸,船棹划开清波。她想,我必杀她! 之后画魂渡口长出来很多荷叶,青翠浓绿,熏人的南风吹得荷叶翻滚出波痕,宛如娉婷少女的裙裾。 杨珑独自乘船游莲塘,布置了一番,登岸后的手还是抖的,一抬眼就看到了蔡阿婆摘了一篮子莲蓬在门口等着。 “我儿差人送了封信,我找人给我读读。” 阿婆推出菜篮子,堆笑:“这是新鲜摘的莲蓬,给你们拿过来一些。” 杨珑甩了甩发颤的手,取过信来,扫了一眼,和她说:“好事!信上说,你儿子在外打仗,打赢了,将军封他做百夫长,有钱拿了,有出息,还说仗打赢了,没几天班师凯旋,让您等着享福呢!” “哎哟,享什么福哟!” 蔡阿婆笑得脸上的皱纹堆成褶子,乐开了花,把莲蓬塞给她,又拉着杨珑的手说:“你等着我,我再给你拿点好吃的!” “别了,吃不了那么多,而且夏天结束,冬天很快又要来了。” 蔡阿婆笑着出门去,还罢罢手说:“别闩门,等着等着。” 杨珑推辞过了,没能推辞过去,见怀中莲蓬鲜嫩青翠,一手挎篮子,一手剥莲子。 她一颗莲子没有剥开,竹舍木门从里打开了。 师父栖之瞥了一眼她手上的莲子,她也不知怎地手更抖了,那颗翠绿圆滚的莲子滚落地上,之后还滚了几圈才停下。 杨珑本想将竹篮藏一下,迟了一会儿,已经被看到了,只得作罢。 她献上篮子,问道:“师父要出门吗?水上莲蓬正鲜嫩,您尝一尝?” 她肯定不会尝,杨珑心道。 栖之看了眼,问:“蔡阿婆来过了,你想吃莲子?” 杨珑轻轻摇头,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扬起脸扯起一抹笑意,点头道:“想,师父,一起去摘莲蓬?” 水心静谧,莲叶摇曳,杨珑撑一叶小船摇桨,日下水纹流光湛湛。 她摘了一片莲叶,顶在额上,小舟停在了莲花莲叶清凉处。 “师父,徒儿还记得你最初带徒儿到鹤陵时,天上下着大雪,您罚了我,又救了我,还给我炖鸡汤,我曾经想过,也许您不是个坏人,也许有什么误会。” 杨珑撑船划棹,击碎了花叶下缓缓的流水。 栖之哂然笑道:“轻贱骨头。” “也许我曾经真是。从我知道你是个虚伪的恶人,早不对你抱有这种想法了。” “可我还是想问您几个问题,为什么要收我为徒?或者,我有什么是你可图谋的?” 杨珑划到水心,抛下船棹,水心翻出一层层涟漪,幽蓝的光晕自水心向四周延伸。 “你不知道吗?灵府。” 杨珑了然于心,果然如此。她在书上看到过一种阵法,维持生机不绝,生剥灵府,可以换给灵府枯竭之人。 思来想去,她身上可图谋的就剩了这个。 灵府枯竭必死,此法几乎等同于重生之法,师父灵炁强盛,换灵府的必不会是她。 不管是谁,都很好,这样她杀她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杨珑放下船棹,摘下头上的莲花,手掌翻覆,抛入水中。 “莲叶做启动的阵枢?所以还是阵法?” 栖之歪头看着她,颇不赞同道:“好徒儿,师父记得告诉过你,阵法杀人不易,而且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不要暴露你的杀意,尤其是你知道和她相差甚远的时候。” “坏师父,徒儿今日也教您一个道理,人有失足,马有失蹄,不要小瞧任何一个想杀你的人。” 水面陡然激荡起冲天大浪,栖之眼睫一颤,眼睛被水流蒙住了。 她没法从气息中感知到此阵的属性,攻守都不是,只剩下困与辅两种。 不是杀阵,杨珑还是有长进的,她之前学到的,不能用杀阵,太凛冽的杀意会令她警觉。 栖之手拈法诀,抚在眼前试图看清,杨珑一笑,阵上玄水纹快速流转。 日光下澈,水纹转动,人影与树影交错,莲影和叶影摇曳。 水为幻,影为幻,真人在阵中,不枉她提前布置,借水和日光才能布下的水镜幻阵。 幻阵是不入流的阵法,杨珑只是看她有时会精神恍惚望向远方,猜测她有段怅惘低徊的过往。 心有裂隙最惧幻,她果然一时晃神。 噗嗤—— 莲花簇拥着流水,一阵白光闪过,杨珑迅疾从莲花下抽出长剑,一剑贯穿了她的心肺。 水镜迸裂四碎,随流水而去,杨珑窥见了碎镜水幻上的一支簪子,冷笑一声,看向栖之束着白发的木簪,不过如此。 栖之被捅了个对穿,惯性使她向船外倒,她捂着胸口的伤势,坠入了流水中。 水流氲出丝丝红色血痕,逶迤蜿蜒,带着她的尸身向东而去。 杨珑手中的长剑随水声寸寸碎裂成几段。 “就知道她不会给什么好东西,杀个人就碎了的剑是什么废品……” 杨珑脚踩了几下碎剑,不解恨道:“早知道该把她的簪子拔下来扔了再杀,让她也尝尝诛心的滋味!” 但事已至此,能杀了她已经算顺利了。 杨珑驾小船,听着采莲歌一路低歌,采一朵莲花登上画魂渡。 报仇雪恨了,杨珑卸下心头的大石头,身心俱疲,本该好好睡一觉,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师父栖之坠水时的模样,怎么也睡不着,心中产生了莫名的空洞恐慌。 不应该让她坠入水中的,她那么厉害,万一没死怎么办?应该确认她死后再将她抛入水中的,可是都一剑穿心了……不不不,她也有可能会装死,应该首身分离,再丢进水中的。 等等,她们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要是有人问起来她师父去哪了,该怎么回答? 就说,师父去找师爹了,对,她自己乘船离开了。 杨珑第一次杀人,脑海里纷纷扰扰的,一团乱麻,反而又困了,昏沉沉睡着了。 睡梦中,隐隐约约有痛苦嚎啕声。 她猛然惊醒,擦着额角的汗水,却依然能听到哭声,下意识用指甲掐自己大腿,松了口气,又忽地惊然,不是梦。 ——隔墙,真有哭声。 第4章 癔症 “盛夏,大雪?” 杨珑半梦半醒间从窗望向外,好像看到了雪,她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眼睛不是很好,从窗台往外看时经常会将和屋脊连在一起的有云层的天空看作落雪,尤其是天将明天将昏时刻,看天空总是浅灰色的雪堆积成景,但眼睛移开一点就知道看错了。 盛夏总不会飘起灰色的雪,她知道自己一定又看错了。 窗棂桃花纹沾灰,隔着窗台,她望见灰色细雪飘荡而来,忽浮忽沉,余烬跨过墙头,落到院中,总不会是雪。 空气中弥漫着纸烧成灰堆的味道,夹杂着哀恸哭声。 她揉着乱糟糟的头发,思绪慢了好几拍,蔡阿婆家有人去世了?她家不就她一个人吗? 总不会是有人在给她那个水鬼师父吊丧吧? 杨珑在床上滚了一圈翻身下地,跻拉着鞋子跑出去,倚着大门抻着脖子往隔壁院里看。 蔡阿婆家,头发一夕花白的老婆婆扑在一口方正寿材上哭得伤心,正堂挂了个大大的奠字,两侧挽联字迹丑陋,周遭灵幡幢幢,火盆里还有烧不尽的纸钱,但写了逝者名姓。 风吹纸灰刮到天上,落了一场灰雪。 杨珑心底冒出了第一个念头,白毛师父死得时辰这么好,还能沾一沾烧给别人的纸钱?第二个年头,怎么回事? 她晃了晃脑袋把乱七八糟的东西从脑袋里赶出去,拉着门口的忙客,声音略哑问:“蔡阿婆家里什么人不在了?” 忙客是丧事上不请自来帮忙的左邻右舍,喜事不请不来,白事不请自来。闲时他们围到一起,惯爱说主人家的事,感慨人生短促,命数无常。 “她儿子嘛!说起来蔡婆婆也是苦命人,二十多岁才生了这个独苗,三十多岁没了丈夫,儿子才长大点,省心了张罗娶媳妇儿,又没钱,让征兵的征走了。挂念这些年,听说不打仗了,能安享晚年了,结果儿子没了!” 杨珑脑袋嗡嗡地隐隐作痛,变故太突然,她道:“她儿子不是昨天还寄信回来,说有出息了,带钱回来孝敬老母吗?” “哎,你怎么知道的?” 那忙客疑惑,后又了然,手一挥,神情遽然有些古怪。 “前天的事了,蔡婆婆找人给她读了信,逢人就说儿子争气,谁知道就隔了一天,她儿子的遗体就有人送了回来,还算不错,有个全尸。说是前头那封信,送信的耽搁了,信上都是两月前的事了,蔡阿婆当即就昏死过去,早上才醒,哭到现在了。” 忙客打量着不修边幅的杨珑,问道:“小姑娘,你是外乡来的人?” 杨珑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她见过这位鹤陵百姓,她难道不认得她吗? “我……就住在这儿啊!” 杨珑怕含糊不清楚,又道:“我和我师父一起住。” “哦,你和师父住这儿啊,那前头那位认字的女先生走的时候把院子卖给你们了吧?你多少钱买的?” “什么?” “你不知道啊!这竹院前头是个姑娘住着,神仙似的模样,就是长了一头白发,有点渗人!” “你胡说什么!人家不下地不耕种,每天去山上晃悠,打兔子打野鸡,顺便给不识字的人读一读信,是个老好人,不收钱的。”另一位忙客说。 “夏天收一些瓜果菜蔬,冬天收一些地瓜芋头,她还收药材,哎,还会看病,谁有个头疼脑热的,去她那里那一副药下去,吃上两天,保准见效,是个有本事的人。” 忙客们说起这个女先生,那简直是个天上地下世所罕见无所不能的大好人。 杨珑以为这不可能是她那恶毒虚伪的师父栖之。 “除了年纪轻轻白了头发,唉,据她说是身患病症,可惜了。” 以防万一,杨珑还是问了,“这位女先生什么时候来的?她去哪了?她一个人住这间院子吗?没收什么徒弟?” 忙客上下打量着她,见她是个小姑娘,不明白她问这做什么。 杨珑急道:“她是不是六年前来的?” “是是是,那年冬天我怀着我家二毛呢,就是那年来的!”另一位洗菜的妇人说。 “六年快着呢,她前天就走了,巧得很,她收拾好东西要走,出门撞见蔡婆婆,给了读完了信,驾船顺着河就往东走了。” “倒是没听说她有什么徒弟,一直都是她一个人住。” 杨珑脑袋一片混乱,头痛得更厉害了,鬓角的经络都在跳,心跳加快,莫名感到一阵恶寒。 什么鬼,她一直一个人住,那我是谁?我这六年在哪儿?难道我还在做梦? 她嘴唇喉咙都有些干涩,远眺着门前渡口无边的碧色,抬头看到迷蒙的烟雾遮住青山。 耳边人声嘈杂,忙客带了菜刀来帮忙切菜,刀不够锋利,有人嚓嚓地把刀摁在磨刀石上,菜刀磨得锃亮。 杨珑穿过人群,劈手夺过磨好的菜刀,毫不犹豫割向自己胳膊,倏然笑了。 疼,流血了,不是梦。 周遭静了一瞬,随后慌乱起来,七嘴八舌的声音说“这谁啊”“她怎么了”“不正常吧”! 杨珑任人夺走她手上的菜刀,不顾滴血的手臂,反而走向灵堂前。 方才那一闹,蔡阿婆的哭声都断了,老人家老泪纵横看着眼前的少女,问道:“姑娘和我儿认识?” 杨珑闻言霎时心凉了半截,不死心道:“阿婆,你仔细看看我,你认得我的。你家孩子最后寄来的信是我给你读的,不是什么白毛女先生!” 蔡阿婆摇头,杨珑看到那丧礼簿上的日子,福至心灵道:“今日是乙巳年五月廿日,昨日我才给你读了你儿子的信,您还给了我莲蓬,走时让我别闩门,等着您,您还给我拿,不记得了吗?” 蔡阿婆缩了缩脖子低声回答:“那是前天的事了,栖姑娘那天就离开鹤陵了。” 杨珑咬咬牙,继续说:“五月十八日,我翻过黄历,宜入殓。”她专门挑的送她归西的好日子。 不对!她在读信后动手杀了她师父,那天是五月十八日。 五月十八日,她杀了她师父,女先生远行;五月十九日过午,蔡阿婆得知儿子死讯昏倒;廿日晨,杨珑醒。 杨珑数的她自己的日子少了一天,她不禁开始怀疑,是不是她这一觉睡得太久,睡过了这一天? 即便时间勉强说得通,那也说不通这里的人都不认识她,却认识师父栖之,更说不通她明明已经杀了的人,在这些人的口中怎么变成了已辞行的人? 一事两面,总该有一面是假的,杨珑更倾向于眼前是假的。 她咬着大拇指,百般思索,皱紧眉毛,心底冒出了一个悚然的猜测。 这是假的,是幻阵,她的白毛师父没有死,布了这一场幻境来困住她! 而她依然稳坐钓鱼台,图谋她的灵府! 幻阵必然会有其不合理之处,杨珑认定了都是假的,当即在灵堂上高呼道:“隔壁的女先生已经死了,我是她的弟子,她就是我杀的!尸首就弃在渭水中,顺水漂流,她不是自己乘船走的,她死了!” 蔡阿婆泪眼未干,满目震惊。 主事的忙客头儿站出来了,喊道:“快来人拉走这姑娘!不知道谁家的,年纪轻轻的怎么得了疯病!” 杨珑:“……” 她确信自己这会儿要是喊着“我没疯”,一定更像个疯子。 于是只重复了一句,“你们口中的白毛女先生名为栖之,她死了,是她徒弟我,亲手杀了她。” 忙客头儿将她拉出灵堂外,还寻了人看住她。 杨珑不闹了,暗自思索刚才有没有哪里不合常理,余光注意着周遭看住她的人—— 别人正以一种可惜怜悯的目光看她。 杨珑蹙秀眉道:“诸位,我既然自称杀了人,是不是应该报官处置呢?” “你犯了癫症,说的话怎么能信!前天有好些人采莲蓬呢,都看着那女先生乘船走的,你说的话可信不得!” 一个老实巴交的汉子瞪着一双圆眼张口就骂她是个癫子。 杨珑张了张嘴,到底没忍住,辩解了一句,“我没疯,没发癫。” “你这姑娘都去大闹人家灵堂了,还说没疯呢!亏得蔡婆婆正伤心,脾气也好,不与你计较。死者为大啊小姑娘,你家在哪儿,你有这病怎么也没个人约束着你?” 杨珑和他说不通,生无可恋道:“我家就在这儿,我是那个女先生的弟子。” “那你还说你杀了她?” 和别人解释弑师这事可能更像个忤逆不孝的疯子,杨珑不再辩解了。 鹤陵人口简单,百姓淳朴,将她送回家中,还自掏腰包找来了一名赤脚郎中,美其名曰:给她看病。 杨珑很听话,不拒绝,她没法让这些人相信自己不是个疯子,越描越黑,索性听话,郎中问什么,她答什么。 “姑娘先说自己是什么人?家住什么地方?” 杨珑没精打采道:“杨珑,原先桂岭杨家村人,被你们口中的栖之先生掳到此地,如今是第六个年头。” 郎中捏着胡须的手一颤,道:“鹤陵人口简单,我和其他人六年间从没有见过你,更未听闻女先生收过弟子,除非你能找到见过你的人证。” “可我见过你,三年前你给牛治腿,把牛治死了。” “你你你,听谁说的!” 老郎中挂不住脸,却听她继续说:“村头的寡妇生了遗腹子,别人都说那是她隔壁的孩子,你媳妇接生的,谣言就是她说的。” 老郎中老脸一红,彻底绷不住了。 “你如何得知?” “我说了,我认得你们。”杨珑又耐心地说了一遍。 “那我们为何不认得你?” 杨珑一顿,抬手指了指上方,道:“因为你们以为远行的、被我杀了的栖之先生,她可能并没有死,而这里就是她布下的幻阵。” 老郎中深深望了她一眼,搁笔,收拾好自己的药箱,走出门外。 看热闹的人上前问道:“怎么样了?” 杨珑以为他信了,不成想,这老郎中摇头嘬牙花子罢罢手,深沉悲痛道:“不是狂症,是癔症!难治!” 杨珑:“……” 第5章 侠士 鹤陵的乡亲们都是怜弱悯孤的好人家,且不提他们以为女先生走后的竹舍住进来一个要人照顾的疯子,单杨珑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远乡漂泊而来无亲无故的少女,乡亲们就不能坐视不理。 杨珑在自己生活了六年的地方被当作异乡客,不仅吃上了盛夏新鲜的菜瓜,还吃上了去岁冬日的腌肉和干菜。 和她那死了的师父炖的兔肉、山鸡、山猪肉的味道天差地别,但杨珑都很喜欢。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要“试药”,她没病,故而自称为试药。 在乡亲们看来,那就是老郎中兢兢业业,大德大善,不求回报也要给这少女治病,人家还不领情。 杨珑不是不是那么不识好歹的人,更别说,她自己眼下根本分不清孰真孰假。 不幸中的万幸,鹤陵荒僻,山中没有什么名贵药材,老郎中的用药方子保守。 前年的甘草和去年的大枣,配一副今年的大麦,熬成一锅不算好喝也不算难喝的汤。 杨珑喝着喝着就又过去了一个月。 秋意匆忙,一场雨后,苍木黄叶坠蝴蝶。 潇潇冷雨打窗外梧桐,点点滴滴,杨珑抿一下嘴唇就能尝到唇边清甜的甘草味。 老郎中逢人便吹嘘自己的医术,异乡姑娘的癔症让他治好得差不多了。 杨珑不再在人前是真真假假的话了,自然就是治好了。 “真作假时,假作真时,这让人怎么分得清?”她喃喃自语。 屋外风雨大作,屋内未点灯火,紧有些微的光亮。杨珑起身走到桌前,从一旁搁置的书架上拿出黄纸,笔蘸朱砂,落笔符文初显,画了一道窃听符。 她并指以灵府灵炁驱动符纸,黄符在空中盘桓了半圈,随后飞出门外环鹤陵一圈。 阴雨天不辨时辰,她静静等到天色暗下来,符纸失效后被雨水打湿后没入尘泥。 杨珑闭了闭眼,其实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她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想试一试。 窃听符可听万物之声,风声雨声打叶声,山上薇草摇曳的簌簌声,渭水激荡的浪花声,声声入耳。 鹤陵屋舍人家欢愉笑颜,吵闹啜泣,甚至伐木砍柴,淘米浣纱,锅碗炉灶,无一不有声,就连入夜后的鼾声,杨珑都听到了。 幻阵可以做到如此精密毫无疏漏还井井有条吗? 杨珑扪心自问她自己做不到,阵法达成的修者能不能做到她也不清楚,但转念一想到她那个师父,她就会问,如果是那个栖之呢?她不确定了。 她从一开始就认定这里是幻阵,不然,难道是她跪雪学艺的六年才是幻阵吗? 墙上嵌着三片如镜的碎铁,废铁依旧锋利逼人,“弃”剑是弑师废剑,荧荧如破镜,使她又想起了白衣雪霁的星辰之夜。 师父栖之是个混账,但她教了她开灵府,引灵炁,还赐了她剑。 尽管剑碎了,还是因杀她而碎。 但她始终说服不了自己那些是幻阵,否则她一身本领从何学来? 杨珑用手扣下墙壁的三块“弃”剑的废铁,五指具被剑锋划破,殷红的血沾在镜上,照见她眉眼。 她不怕疼,只怕麻木无知觉。 当日将废剑镶在墙上,还特意用锤子向墙内敲了几下,只作一面碎镜来用,就是为了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何处镜里花,何处水中月。 “幻阵能将鹤陵排布得事无巨细,能用幻阵排演天下吗?” 再待在鹤陵的意义就剩了几碗甘草水的情谊,杨珑不顾鲜血淋漓的五指,扣下来作镜的碎剑,去院中洗干净了手上的血,当即就去收拾行囊。 没有多少东西,她带了几身衣服,塞进去一些干粮,在桌前坐了一夜。 长夜从未如此漫长过,她冬日跪雪的时候都不觉得这样漫长,似乎只要上床翻个身,打个盹,她就会想劝自己放弃去拆穿这个幻阵。 杨珑她心知自己于人世并无所求,没有师父栖之的鹤陵,已经是她十年前可望不可及的桃源了。 微雨梧桐,点滴到天明。 她撑伞迈出了大门,就见清晨微蒙渭水畔,芦苇漠漠,白鹤掠水而飞,唳冲云霄。 杨珑还以为会有人阻拦她,毕竟她出走可是对阵主不利的。 直到她登上船,雨还在下,也无人送她,更无人劝她返还。 杨珑想了想,又将小船系在了渡口的大树上,背着行囊上岸。 她向最西走,雨越下越小,鹤陵最西的那户人家已点火烧饭,女主人在门前过道打着哈欠纳鞋底,开门迎着穿堂风,伴着带沙泥的寒雨。 杨珑在门前站定,那妇人愣了一下。 “大娘,我来跟你道别,多谢你照顾,我要走了。” “去哪啊你一个小姑娘?” “先打算去南边,其实我原来有个家在那边。” 雨滴打在厚重的雨伞上,杨珑的声音有些吞没在风中。 “哎哟,那要走好远的路?” 那大娘咬咬牙,心一横起身道:“你等着,我才纳了双新鞋……” 杨珑唇角溢出一抹浅淡的笑意,“不要,怕要了走不掉了。” “什么话,大娘还能把你捆在树上啊?不要拉倒。” 妇人嗔怒着翻了个白眼,目送她走过泥路,碰到人了,简单两三句话权作道别。 到了蔡阿婆家门前,雨停了,云层遮蔽的太阳吝啬地撒下金光。 老人家还没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正在剥豆荚,一见到她背着行囊走过来,哪里不知道这是要远行? 杨珑还没来得及说话,蔡阿婆就眼眶红红地抹眼泪,激动地拍大腿说:“要走了,回家吗?一个人?外头坏人这么多,你一个人路上吃的住的怎么办?遇到恶人怎么办?” 她的理智告诉她,这可能也是幻阵的一部分,以情分绑缚她,为了让她留在此地。 “没事,我很厉害。” 蔡阿婆却偷偷和她说:“前头那栖先生卖药卖兽皮还有旁的营生,一定是攒下了银钱的,她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你不傻了,也不能做个实心眼的老好人,出门在外,没银子寸步难行呢!” 杨珑没说话,只谢过她的好意。 这里是幻阵,说不好银子没什么用处。 而且,她翻过她师父存钱的罐子,一文钱都没有。 道别后,心中压着的大石头卸下去了,杨珑再登船,横渡渭水向南。 离开鹤陵地界后,她就遇见一片荒林,杳无人烟。 杨珑脚步不停,看着太阳的高度算着时辰,不停向南走去,直到天将晚,一直不见人烟。 她越发认定,这个世界一定是幻阵里的世界! 不然怎么可能过河穿林、翻山越岭百里无村落人烟? 狂奔了一整天,她走了百里路,大抵是有了定论,踏实了,就在一座山上停下了。 腹中空空,口干舌燥,仰头看到满天星斗璀璨,北辰如故。 杨珑躺在青石板上吹着山风,就水嚼着干粮。 “这幻境的阵主是你吗?栖之师父。” 她对着星辰喃喃自语,自我嘲讽道:“果然,你没那么容易死。” 她似乎笃定了这个世界是虚假的,仰天四仰八叉躺在了冷风吹拂的山间,酣眠无梦。 一夜后,身体忽冷忽热的,有什么柔软潮湿的东西正贴在她脸颊上蹭来蹭去…… 杨珑倏然惊醒,头疼欲裂,头晕眼花,不想起身。 低头看到了一只黄色的牛,正用鼻子拱着她,还哞哞叫着。 她面无表情地摸着大黄牛的脑袋,触感温热,像真的。 “小芽子,怎么跑这儿了?” 大黄牛的叫声引来了它的主人,一位梳着侧麻花辫的年轻姑娘。 年轻姑娘背着大背篓,背篓里已经采了一些带晨露的草药。 她管那只牛叫“小芽子”。 杨珑疑惑地看她把温驯的大黄牛牵过去,伸手搔大黄牛的下巴。 “跟你说过不要乱跑了,我看看,我们小芽子今天又找到了什么宝贝!” 小芽子“哞哞”两声,领主人过来。 白薇长得很高围着的青石板,她之前才没有看到,拨开草丛和杨珑四目相对一瞬,牵牛的姑娘眼中一片惊愕,而后松了口气。 “吓死了,差点以为遇上死人了,还活着就好。” 这姑娘嘴角上扬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两颊边各有一只小酒窝,真诚极了。 杨珑浑身酸疼,还撑着手肘起身,狐疑地看着她,问道:“你是谁?这是哪儿?” “哎哎哎,你别动了!我看你没有外伤,倒有些风寒体虚的表症,山上多有不便,先让小芽子驮你下山,到镇上治病吧!” 她突然凑近要扶她起身,杨珑当即从包袱里拿了一片碎剑,眼疾手快搁到她脖子上。 那姑娘吃痛道:“一言不合就动手啊你是什么人!” 她脖颈上留下了一道血线,杨珑皱眉冷笑:“早知道不该睡,一晚上过去,幻阵还补全了,假人都有血了。” 那姑娘闻言退了半步,满目震惊,怜悯又惋惜地看她,试探上前搭上她的脉搏,秀美蹙起额角跳了跳。 “脉象紊乱,脏阴不足,多思多虑,夜不能寐,精神不济,难怪说胡话,是以为在做梦吧?” 杨珑抿唇,淡淡瞥了她一眼。 那姑娘看到她手上还攥着的冷铁,划了她脖颈一道血线,握冷铁的掌心却是一片模糊。 她忙从衣上扯下一片布,简单包扎了一下。 “你……唉,算了。我姓梅,名浮香,是山下雪衣镇的医女。女侠士,要不咱们,先下山?” 第6章 灵阻 杨珑并非没有反抗之力,但她还是任由梅浮香将她扶上了小芽子背上。 下山路上,医女几次张口欲言,又有些不敢说。 杨珑知道她想说什么,先声夺人道:“我依然不信你是真的。” 梅医女牵着黄牛,竟然点了点头,笑道:“啊,这样啊!理解理解,人生如梦嘛!焉知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蝶呢?” 一点都不真诚,听她这么说,杨珑连生气的**都没有。 她和鹤陵的百姓一样,认定她得了病,那么她怎么说都是说不通的,人没办法自证自己不是个疯子。 而确实,正常人听到她说的话确实会以为是疯话。 杨珑不想再陷入心力交瘁的真实虚假反复辩解之中,她姑且愿意做那个梦庄周的蝴蝶,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但该质疑的还是要质疑。 “梅姑娘,我从渭水鹤陵看着太阳向南走了一日,方圆百里没有见到村镇,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雪衣镇?” 梅浮香疑惑地“嗯”了一声,挠挠头道:“你说的渭水鹤陵,不在雪衣镇正北方吧?” 杨珑脸色阴沉,抬手遮目瞭望日光,太阳也是假的吗? 梅浮香却毫不意外地说:“这里已经很偏西了,大抵是你向南时,追向了落日,哎呀,这都是常有的事,不常出门的人不太容易分清楚方向也很正常。” “至于,没有人烟倒是有点奇怪……” 只有这点,梅医女支支吾吾说不上来,但她不是喜欢为难自己的人,她拍拍胸脯保证:“反正我敢说,雪衣镇是真的。” 大黄牛下到一座不太高的小丘陵上,顺着梅浮香手指的方向看,杨珑瞳孔一缩,眼睫颤动。 “这里,就是你的雪衣镇?” 小丘下的镇子屋舍错落有序,商铺林立,人群熙熙攘攘穿行在街巷间,还有马车粼粼驶过,甚至不乏有异瞳的外乡人。 杨珑在鹤陵待的这些年,一年换季时候才能见到挑担卖货的货郎,不曾见过繁华的小镇,所以她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嘴巴微张。 医女回头自然没错过她眼中的一丝惊愕,不解问道:“侠女,你在惊讶什么?” 杨珑坦然据实以告之,“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繁盛的小镇。” “啊?”医女打量着她,衣饰虽不显华贵,但也都是细软棉布,不是市井人穿的粗布,猜测侠女家境不错。 “那你的衣食如何解决?” “……有个人都给我备好了。”杨珑从前不曾深思,而今细细想过,她的衣食全都是栖之给她备好的。 当然初衷不见得是多待见她,嫌她的手脏不与她一桌用饭,嫌她穿的衣服又脏又破让她通通换掉。 梅浮香不知内情,一脸艳羡,问道:“你家中既然如此疼惜你,怎么一个人流落荒山上?” “我家中无人。” “那给你备好衣食的是什么人?” “是我师父,被我杀了。” 杨珑漠然回答,又续上一句,“但她很有可能没死,我会找到她,继续杀她。” 梅浮香牵牛的手在抖,嘴边有好多问题想问,到底不敢问。无论真假,她都不想再将这杀人的话题继续下去。 大黄牛已经到了山脚下,不少人都和梅浮香打招呼。 “梅医仙又带小芽子上山采药去了?哎哟,这是哪捡来的小姑娘?” “山上捡来的侠女呢,厉害着呢!” 杨珑眼睁睁看着医仙边吹嘘她边竖起大拇指,没什么感觉,就是灵府灵炁运转凝滞,头晕得更厉害了。 她在牛背上摇摇晃晃,晃得小芽子不舒服,大黄牛用嘴叼着主人的衣服想走。 梅浮香适才想起她还有病人,匆匆结束了寒暄,把人带回药庐。 她都不用把脉,只触碰到杨珑的身体就就觉得烫得厉害。这病症她见得不少了,一眼就看出病因所在。 “侠女啊,不睡觉不吃饭,日奔百里,再在冷风吹的山上躺一晚,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的!” “梅医仙,”杨珑哑着嗓子喊她,“在我们鹤陵,有个老头也是你这样说话的。” “你闭嘴,我去给你煎药。” 梅浮香还没走出客房,又转头赧然说:“我不是老头子!还有,别叫我医仙!” 杨珑头疼得厉害,可乍然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她再困也没办法任由自己卧床修养,遂观察起屋内陈设。 屋内简陋得很,连桌椅都没有,却有一股浓浓的药香。门窗大开,门头上挂着草珠子串成的帘子,草珠子大小不均,动起来噼啪声清脆作响,窗上糊了一层碧色轻纱,窗台上放置了一株株被风吹干的草药。 杨珑不认得草药,对医术更是半点不了解,喝了月余的甘草甜枣汤,连甘草和黄芪都没分清楚。 她没办法从梅浮香的医术高明与否来判定眼前真假,也就不折腾了,老老实实回到床上捂着脑袋发怔。 不多时,梅浮香端了一晚黑乎乎的药汁过来。 杨珑不敢喝,生病这种事情挨一挨就会好,在没有摸清楚梅浮香路数前,她不敢喝,但又不能让人生疑。 头疼欲裂的脑子正在想办法,梅医仙将药碗放下,匆忙叮嘱道:“我前头的药堂里还有病人,离不了人。你先喝了药,睡一觉,醒来再吃点东西就能好差不多了,我先去前面看诊了。” 杨珑等看不见她背影后,起身将汤药倒入了院中泥土,回到床上,闭目冥想,又试着运转灵府灵炁。 灵府没什么异常,只是往常灵炁运转一个周天后,外界灵炁与体内灵炁交替,都会凝实几分,但她今日几番催动灵府灵炁,都有种难以言喻的凝滞感,如无源之水,亦如年久失修的木门上转动的轴枢一样阻塞。 她猜测是自己生病的缘故,但仍不敢松懈,反手给自己贴了张护心符,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再之后,是被香气诱惑醒的。 “正好你醒了,来喝汤。你这病要忌生冷硬、油腻辛腥,给你熬了豆腐鱼汤,汤里我煮了山药、枸杞、当归,很香的,快来快来。” 杨珑不想去。 这医仙竟然把小木饭桌和饭菜都搬到了屋子里,还放在她床边! “呐,你病没好没力气,这次就算了,下回可不能在床上吃饭的,我姐说在床上吃饭会走霉运!” 杨珑本来不想吃,但那鱼汤的鲜香直往她鼻子里钻。而这位济世的小医仙就在她眼皮子地下,端起碗握筷扒米饭,一会儿还夹一片红辣辣油汪汪的竹笋咸肉,吃得不亦乐乎。 “对了,还没问你的名字呢,怎么称呼?” “杨珑。” “杨侠女,你别光看,吃啊!不过这个笋煸咸肉你还不能吃,有损汤药药效。” 不能吃放我面前做什么? 不是,这对吗? 梅医仙两颊塞得鼓鼓囊囊的,还喝了口鱼汤顺饭,一双清澈的大眼眨了眨说:“你喝汤吧,我手艺很好的!就连药丹都能练成果子味!” 杨珑皮笑肉不笑,“那确实是很好了。” 梅浮香三下五除二解决了自己的饭后,又去院子里炮制她的草药了。 杨珑端着一碗鱼汤,沿着碗缘抿了一口,确认梅医仙的话没有夸大成分,比她吃过的所有饭都好。 她喝完了,自觉收拾桌子碗筷。 梅浮香站在门口叉腰说:“你别管了,歇着去吧。” 杨珑不好意思,被她摁回了床上,想来想去,还是过意不去,便道:“我不是侠士,是一名修者,这点小事我能做的。” 她指尖轻点,碗筷自动飞了起来,井边的木桶自己飞到了井里,打了一桶水出来。 井水汇聚成细小涓流,仿佛有无形的双手将碗筷洗得干干净净的。 梅浮香目瞪口呆,“……厉害了!” 然后,“啪”的一声,一只碗碎在了地上,四分五裂,白瓷砸到了梅浮香脚边,吓得她跳出去两步。 杨珑没什么波澜的脸色有一点发黑,闷闷道:“对不住。” 除了对不住,她好像还找到了灵炁运转阻塞的症结所在。 洗个碗用外界灵炁完全是够用的,根本不用调动灵府,她方才便是借身外灵炁用了点小术法,谁料想此间如此不济,造物灵炁抽调了这么一点就后继无力了。 师父栖之说过,“世间万物有灵,如明月清风之灵无穷而不竭,我们可尽取其满溢,像有些凶煞之地,造物自身灵炁尚且不足,抽调身外灵炁自然也会备受阻隔。” 杨珑想不通,雪衣镇繁荣,外界灵炁不可能不足,可偏偏就是中断了。 即便这是幻阵,阵主连万物运转之声都能拟得毫无破绽,没道理留下这么大一个漏洞。 于是她的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黑。 为了一只碗不至于,梅浮香赶忙圆场,打哈哈笑道:“岁岁平安,一个碗而已,没关系!你还在病重,力有不逮也正常。” 杨珑道过歉后,本来心中确实有些帮了倒忙的过意不去,让她一句话化解了,深以为这医仙着实是个圆滑的巧嘴之人。 “梅姑娘,承蒙你关照,我就快好得差不多了,明天我去给你的药堂帮忙,以作酬谢,您看这样如何?” “行啊!” 梅浮香二话不说应了下来,纠结着又嘱托两句,“但你不能当着我的病人的面说什么你身处梦中幻境的胡话。” “嗯,知道。” “最好啊,最好,也收起来你的神通,别乱用,也别露出来再招来什么无妄之灾。” “……好。” 第7章 双魂 雪衣镇繁盛,百姓也是老实本分人家,管好自家堂前檐后一亩三分地,没事自然不会来药堂转。 杨珑说要帮忙,但她不认得药材,也就是拿了梅浮香开好的方子抓药,闲得很,顺便坐在柜台后看着镇上百姓来来往往。 梅浮香才送走了一位大娘,没有开方子,没有收诊金,送到门前还和她说:“您这是小毛病,也是老毛病,回去煮点艾草水隔天熏一熏就好。” 杨珑听他们方才交谈,大概听出来是妇人患的病症,见那大娘走了,才问她,“你不开方子卖药怎么赚钱?” “食五谷杂粮,哪有身体一点毛病都没有的人,都不容易。而且那些小病小疼没法根治,用药也只是一时的。” 梅浮香呶嘴,啧了一声,继续说:“况且,我这架上的药不便宜,怕她手头拮据也不舍得。” “怪不得他们叫你医仙呢。” 杨珑话音才落,门口又来了一位青年,布衣蓝衫,过门槛时,伸手扶了下门框,走到人前时肩膀一高一低,像是有腿疾。 身量不低,长相中庸平和,看着年轻,瘦削得很,眉宇间有苦意,愁皱早结,眼下乌青一片,一坐下就开始叹气。 是熟人了,梅浮香看见他就说:“刘大哥,我还说你应当来了,看天色这两日有雨,你这腿疾又该磨人了。” 她说着就从后拿出来一个木盒子,一打开,满屋子药草清香。 “这药膏前天就做好了,和之前一样,每日早晚涂抹,还有,你可不能干重活儿了。等天晴了,晒晒太阳,对骨头好。” “医仙,太麻烦你了!”这刘大哥从腰间钱袋子里取出钱给诊金。 梅浮香推搡着拒绝笑道:“都说了不用给,药沫子不值钱。您这钱留着,呐,出门右转的肉饼铺,平平和安安不是爱吃肉饼嘛,给他们一人买一个!” “他们都大了,不用哄了。”刘大哥依然往外取诊金,放到桌上。 杨珑扫了一眼,说:“真用不了这么多。” “除了药膏的钱,还请您给我开个安神的方子。最近这几天老是睡不好,夜里总听见凿石头的声音,也是怪了……” “你家周围就一户人家,别是白天干活累了,晚上做梦听到的吧?” 梅浮香口头上宽慰他,提笔写了个方子给杨珑。 杨珑一看,乐了,嘿,这不和老郎中治她癔症的方子一样! 她抓好药递给这姓刘的,道:“滚水煎服,一日两次,最好睡前喝。” 梅浮香:“嗯,她说的对。” 等姓刘的走了,梅浮香才问她,“珑姑娘,你也懂医术啊?” “不懂。之前有个老郎中说我患了癔症,开了一样的方子。” 梅浮香转过去悄悄抽自己嘴巴,“……就不该问。” “你难道不觉得我有病?” 梅浮香斟酌要怎么回答她,虽然最初她确实以为是这样,但她的深思清明,说话有条理,还会说自己被人当作疯子,这不太像有病的样子。 “怎么说呢,其实有时候我倒是更希望一切是假的。” 杨珑好奇问:“怎么说?” 门外忽而阴云密布,狂风大作,树叶子飒飒作响,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到地上。 “就是开药堂,总见红尘疾苦,倒不如是假的。” 雨打窗棂,溅起的泥点子都带着潮腥味,不一会儿打湿了地面。 梅浮香愣神,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起身,满脸惊恐往后跑,边跑边大喊道:“坏了,我晒的药!” 杨珑起身,疾步往后堂走。 好在梅浮香在院子里晒的不多,她三两下就捧到簸箕里,杨珑去给她收窗台上的。 风捎雨进窗,她只能先关窗,再去处理那些药材。 梅浮香一边心痛一边晾她的药材,连湿衣服都顾不上换。 等到打湿的药材都晾在屋内,外头雨也停了。 梅浮香撇撇嘴,叉腰仰头望天,无可奈何,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 天黑了,外头深巷中传来阵阵犬吠,炊烟从别家院墙中升起。 杨珑借了灶台生火烧水,让她先换洗一下,岂料她罢罢手道:“事已至此,先吃饭。” 她顶着半潮半臭的衣衫要出门买晚饭,杨珑看不下去,顾不得无法从外界抽调灵炁的事,径直从灵府中抽了一缕,捏了个符,烘干了她的衣衫。 “呀,干了!” 梅浮香扭头问她,“珑姑娘,天晴雨霁,小酌一杯否?” “我师父不让……” 杨珑下意识就答,她师父不让她饮酒,会被罚,反应过来顺口说了什么时又立即止住了。 “可以。” 她不会饮酒,从没喝过,猜过应该不好喝,不过梅浮香打的酒倒是不难喝。 不辛不辣不烈,还有淡淡的甜味,喝着很上头。 杨珑她一杯接一杯地倒,一杯接一杯地喝,不知道醉酒是什么滋味,后劲儿先来了,有点晕乎乎的。 眼前变成了好多个的梅浮香双手交叠到下巴,声音温柔蛊惑地说:“珑姑娘,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以前就是个乞丐,后来,我是杨珑。可能我也不是杨珑,我谁也不是,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切都乱糟糟的。” 杨珑仰头用手背捂着眼睛,“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师父你死了没有?” 她喃喃自语,声音渐低落,好像要睡着了。 月夜渐明亮,乌云散去,水光如镜。 “哼,什么来头都搞不清楚,干脆把她杀了好了!” “姐,说好不喊打喊杀。” 不知道梅浮香是在和谁说话,只听到她又说:“她说她有师父,该不会是什么避世门派的弟子,专程来对付咱们的吧?” “不可能,珑姑娘心思单纯。听她的意思,可能是遇到过什么意外变故,致使她到现在还怀疑这里是不真实的世界,是幻境呢。” “起一卦,测测遇见她是吉是凶。” “姐,别测了,不准的。”梅浮香说是这么说,手却认命一般动了起来。 飞叶占卜,六爻起卦,问鬼神吉凶。 她过于专注,没有注意到杨珑无声无息走到她身后,掌心还握了一把割药材的短刀。 “不用测了,是大凶。” 短刀贴近梅浮香后脖颈,她脊背起了一层寒毛,缓缓转过来,双手举起放到胸前,讪笑道:“珑姑娘,你没醉啊?” “醉了。”杨珑冷酷地说:“醉了又不是傻了。” 很好,很合理。梅浮香脖子往后仰了仰,试图离远一点刀刃,嘴上笑着说好话,“好歹也有酒饭之情,你不能恩将仇报吧?” “你姐姐呢?” “我姐?哪有我姐?” “那你在和谁说话?” “没,没谁啊,我就是自言自语惯了……” 杨珑不听她废话,当即调动灵府灵炁,咬破指尖手绘封灵符,而后又取院中尘沙碎石木叶起阵,在她脚下落下阵枢,以灵炁绘下阵纹,杀气直冲斗霄。 院中积水空明,云气渐消,星辰倒影,照理来说,身外灵炁应该是充裕的。但杨珑连之前那一丝外灵波动都感受不到,所以只能不顾一切调动灵府之炁。 “哎,把刀放下,我就是她姐姐。” 明明是同一个人,却是不同的嗓音,偏偏出声的人嗓音比梅浮香更粗犷利落些。 “我们俩共用一具身体,浮香是妹妹,我是姐姐,梅影疏。” 药材刀刃不够锋利,向皮肉更进了一线,虽然没有划伤,但昭示着,杨珑并不相信这番说辞。 “是真的!”梅浮香伸手握住刀刃,“多年前因为一场意外,我和我姐共用一具肉身,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她一边说,一边掌心合起,双手并指,捏了一个手诀。吊诡的是,她的手诀起时,阴风怒号,伴有“嚓嚓”的鬼语声。 一团黑气从梅浮香身上出来,落到她身旁,渐渐落成一道虚影,和她肉身的长相一样。 “阿香你疯了,快回到身体里!”她的肉身依然能动能说话,甚至还想把她拉回来。 “我是梅浮香,雪衣镇的医女,现在身体里的是我的姐姐,梅影疏,信了吗?” 梅影疏急切道:“你管她信不信!你的魂魄不能离开身体太久,快回来!” 看起来身体本来就是梅浮香的,她的魂魄被一拉就进去了。 梅浮香脸色煞白,捂着心口,好似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而杨珑在见到了梅浮香魂魄时就松开手,撤去了所有符阵,后退半步,唇边溢出了一条血线。 梅影疏喊道:“你讹人呢!我们可没碰你!” 杨珑抬眸,擦去唇边血线,冷面无情地说:“是我自己灵府灵炁不足。但我宁可你们告诉我,这里是幻阵,才会出现如此不合常理的事。” 梅浮香:“那真是抱歉了。” 梅影疏拍拍她自己的胳膊,对她妹妹说:“你还不如跟她说你是被鬼上身了!” 杨珑问道:“你们姐妹二人为何会共用同一具躯壳?” “珑姑娘,我们萍水相逢。我不曾问你与你师父的纠葛,你也不必追问我们姐妹二人的过往,不是吗?” 杨珑拱手道:“冒犯了。既然如此,我明日就离开。” 梅浮香掩唇轻咳,无奈道:“我不是赶你走的意思。而且你能去哪?你相信这个世界不是幻境了吗?” 杨珑犹豫了,但她还是说:“不信。” “或许,我可以证明真实给你看。” 第8章 刘家 就这样,杨珑在梅浮香的药堂待了下去。 十天过去了,她说要证明给她看的真实依然没有影子,倒是日日清晨带着她的大黄牛上山采药。 最近小芽子有些食欲不振,不用上山了,整只牛趴在棚里,梅浮香上山除了采药还要割一满筐的嫩草,可小芽子连嫩草都不大愿意吃了。 杨珑说了要帮忙,但她笨手笨脚的,镰刀都不会用,梅浮香不敢让她来,只让她帮忙背草筐。 “好赖你是个医者,不能给小芽子看看怎么回事?” 梅浮香没有看就无可奈何地说:“小芽子没什么毛病,可能就是老了。” 她把原先喂牛的草料换成了碾碎的小麦豆粕,好似要好吃好喝送小芽子一程。 一家算上牛,三张嘴吃饭,梅浮香白天看诊治病,挣不了几个钱。 杨珑问她,“日日入不敷出,你打算将这日子过到什么时候?” “要说什么时候,那应该还能撑。我前几天才把从山上刨到的名贵药材炮制好,出手赚了一笔呢!” 杨珑沉默,杨珑叹气,杨珑失望。 这样枯燥又平常的日子日复一日,梅浮香始终没有行动。 对于她说的要把真实给她看的话,杨珑快死心了。 再耗下去没有意义,她要启程继续去确认这里是真实还是幻阵,还要确认师父栖之到底死没死。 近来又逢雨天,她打定主意,雨停了就辞行。 也不知是不是雨天的缘故,药堂里,那姓刘的青年又来了,他最近来得太勤了些,眼底的乌青也一日比一日严重。 今天又来,还特意坐了好一会儿,就坐在角落里也不说话。 等药堂里的人走完了,他把门关上,一瘸一拐走过来,抬头,浑浊的眼珠泛着血丝向上翻,碎碎念地说胡话。 “不是梦,不可能是梦,就是有凿石头的声音,还有滚石头的咕噜咕噜的声音,我还看到了……鬼影!” “医仙,能不能帮帮我!” 梅浮香只是个弱质女子,至少外表看起来是这样。 一位青壮年男子慌不择路到拽着她的袖子,求她救命,这事怎么看怎么古怪。 人怎么会向比自己更弱小的人求救? 偏偏梅浮香用手扶着他臂弯,还温声安抚他,“刘泰大哥,平平和安安自己在家吗?你先回去,这样,等晚上,我叫几个人上你家看看去,行不行?” 刘泰犹豫了一会儿,“可一定要来!” 直到看着梅浮香郑重点头,他才拖着瘸腿离开了。 等他走后,梅浮香神色莫名凝重,杨珑不解道:“他怎么来找你帮忙,不找别人?” “好问题,说来话长。”梅浮香将一些草药放到药盅里,捣药杵研磨了一些碎药沫子,神游天外。 “我姐你知道了,梅影疏,最开始我俩共用一个身体不习惯,经常自言自语,初来到雪衣镇,乡里乡亲以为我是鬼上身,在跟鬼说话。刚开药堂那会儿年纪小,立不起门户,我姐会一点小把戏,唬得人一愣一愣的。因为我是医者,巫医不分家,就有了那么点玄名。” 杨珑哦了一声,“乐善好施,入不敷出,还能衣食无忧,好好养活了自己这么多年,他们真把你当医仙。”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刘大哥来找我,还有些陈年旧事的缘故,他们一家和镇上的其他人家关系不怎么亲厚。” “什么旧事?”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来到雪衣镇,刘大哥一家和其他人已经不怎么往来亲厚了。” “那你叫其他人去帮忙,他不会有意见?” 梅浮香倒是颇感稀奇地打量她,“珑姑娘,你对这人情往来过分迟钝极端了。乡里乡亲之间或许有龃龉,真碰到事情上,大都不会袖手旁观。” “到晚上,你也一起来看看吧,万一真有什么的,我们**凡胎,还得仰仗你。” “好。”杨珑一口应承下来,全然忘了自己灵府灵炁将尽,身外灵炁无法调用的事。 到黄昏,梅浮香没有声张,已经从附近找来了五六个壮年男子,将刘泰所说的尽数告知他们,连疑似有鬼影都没有隐瞒。 “诸位叔叔伯伯,刘大哥说得玄,咱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我们先去看看,这也不是什么紧急到非办不可的事。先前忘了问,要是叔伯们谁家中有急事,婶娘催促,还是自家的事更要紧。” 梅浮香特意这么说,就是告诉他们,这一趟说不好会遇到什么,有危险也说不定,不愿涉险的别来了,理由也给他们想好了。 杨珑在旁听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听,小弧度点头。私以为这话轻巧还不给人负担,暗暗记在心中,说不准以后用得上。 听了这番话的五六个壮汉非但不惧,甚至拍着胸脯大笑,“哈哈哈,医仙你不知道,刘泰打小就芝麻点大的胆子,咱几个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叔伯,都知道他这点易受惊的小毛病,从他腿瘸了,他娘撂下他和他弟弟妹妹跑了就这样。这么多人去他家看看,好让他把心放肚子里,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好好赚钱养家。” 一时间爽朗的笑声此起彼伏。 杨珑在这笑声间隙里问道:“刘泰他娘是什么情况?他那条腿又是怎么回事?” 夕阳余晖很快散去,湛蓝天空,小黑点儿一样的倦鸟从空中飞快掠过,啾啾叫着,风突然凉了。 他们几个人手上握着木棍准备去“打鬼”,却岔开了话题。 “哎,这是谁家的姑娘?多大了?怎么以前没见过?” 梅浮香眯眼笑道:“珑姑娘……是我外乡的表亲。叔伯们,我听人家唠闲话,说起来刘大哥的那条腿,是上京一个大官乘车路过轧断的,真的假的,那大官没赔钱吗?” 到底是素有名望的医仙,她开口就是不一样。 一络腮胡子壮汉沉吟叹道:“唉,这都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会儿雪衣镇又穷又乱,上京来的大官匆匆路过,还嫌咱们穷苗苦根贱民的血惊了人家的马,哪会管咱们得死活?” 话匣子一拉开,就有人自然而然续上。 “刘泰那小子可怜啊!十岁就没了爹,家中剩了他娘和才两三岁的一双弟弟妹妹,他就管给街坊四邻里跑腿,帮忙,补贴家里,谁知道倒霉让他碰上人家贵人的车架了呢!” 杨珑问:“腿骨断了当时没有马上接吗?治一治也不会这样吧?” 这群人先望了望梅浮香,又面面相觑,呵呵一笑,说:“这姑娘一看就是好人家出身,怪不得不知道。雪衣镇这穷乡僻壤可没有梅医仙这样的好大夫,治好治不好另说,除了医仙哪有不收钱的大夫?刘泰腿断了,家里没钱,付不起诊金药钱。” 杨珑对出身好人家这一番评价不置一词,她一个乞丐出身算什么好人家? 梅浮香对医仙这称呼有些羞赧,自愧不敢当,急问道:“那他娘亲就没有想过别的办法?” “哪能没想过!可缺钱有什么办法?借钱嘛,借来借去,都知道她还不上,别人不借给她,也没有办法。” “咳咳。” 咳嗽声在渐渐寂静的夜里更显突兀,那要说话的人也闭上了嘴,余下窄巷间细碎的脚步声,还有渐隐渐没的凿石声和滚石声。 噼啪啦,咕噜噜。 冷风从四面八方呜呜吹过来,也就走到了刘家门前。 他家门前老槐树枝叶抖擞,月光照耀下的树影峭楞楞,晃得人心底毛毛的。 西风吹入窄巷,他家土坯房的缝里也漏风,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好似鬼泣。 刘家院中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嘎吱嘎吱,年久的沉重老木门从里打开。 众人睁大了眼睛看着提灯的人抬高了灯笼,照见眉眼,门内走出来的正是刘泰。 他披了件衣服边走边穿,慌慌张张,步履匆匆忙忙,一抬眼才注意到自家门外有这么多人。 “你们这是?”他扫过那几个壮汉,眉毛皱到一起,目光停到梅浮香脸上,又露出了喜色,“医仙,你来了?我正要去找你!” 他太慌乱,不自觉用上了那条瘸腿为支点发力,过门前台阶时差一点摔跤。 那五六个壮汉哎哟惊叫大步上前扶住他,七嘴八舌地问:“这么晚了你找医仙做什么?” 刘泰不喜他们扶废人一样搀他,一手推开一个,红着眼眶说:“是平平和安安,我弟弟妹妹,他们发烧了,我想去找医仙。” “不要急啊,刘平和刘安今年也有十三四岁了,你这哥哥也太惯着他们了!发个烧也不是动不了,大晚上就让你一个人拖着这条腿去拿药啊?” “你知道什么!”刘泰抹眼睛吼他。 “我今天回来见他们在床上躺着,说不吃饭了就没当回事儿,这会儿又听到凿石头的声音,想喊他们起来陪我看看,怎么也叫不醒,一摸他们浑身滚烫,我只能出门找医仙了!” 壮汉们愣了,寂静的氛围中,凿石声和滚石声渐渐消失了,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叹息。 络腮胡子打破宁静骂道:“娘嘞谁在那叹气了?” “不是我啊,我没有……” 一阵嘈杂的辩解声之后,风吹得刘泰手提的纸灯笼摇摇晃晃,烛火忽明忽暗,远处草丛中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脚步声穿过青石巷,渐渐近了。 黑魆魆的巷口阴风吹来,杨珑移步,站在风口处,无声咬破了舌尖。 第9章 煞气 “他娘嘞鬼啊!” 巷口冒出来的第一人,或许那不能算人了,一副骨头架子上粘了点早已腐烂的皮肉,脖颈处的骨头断裂,头颅以一种极诡异的方式歪着,只剩了窟窿的眼睛黑黝黝的。 刘泰提了提灯笼,恰照见了这一群骷髅鬼。 在他身边的一名壮汉骂了一声,倒头就晕,络腮胡子咽了口唾沫,托着他喊,“老李,醒醒,刘泰小子都没晕,你怎么能晕!” 刘泰没有晕,他只是吓得脸色发白,把灯笼砸在了地上,跌坐在台阶上。 他们几个人堵在刘家门前,紧紧挨着。 骷髅鬼不全直立行走的,还有四肢贴地爬行的,听声音也有数十之数。 杨珑就站在巷口,堵住它们的去路。 腥风伴着厚重的泥土味扑面而来,即便不清楚骷髅鬼是什么来路,但死人就是死人,从地底爬出来的死人,必是邪物。 可恨她双手空无一物,抬腿踹到了第一具骷髅鬼,它一倒下顺势砸到了其后蜂拥而至的鬼。 白骨经久脆弱,重重摔在地上四肢破碎,没有一丝迟疑,立即像蜘蛛一样扑过来。 它们没有痛觉。 杨珑暗道不好办,观察着应该打哪里才能彻底遏制它们行动。可一看到白骨从地上带着的污泥,以及骨头缝上挂着的腐肉,她根本不想用手碰。 师父栖之染给她的坏毛病,这不好,生死当前,泥土烂肉避不开,该碰都得碰。 她以指沾舌尖血,并未动用灵炁,指绘了一道血符,想血中多少带有意思灵炁,先试探试探。 而那怨鬼骷髅非但不退,反而凑上去像犬类一样嗅了嗅,骨节嘎吱作响,得到鼓励一般扑向血符! 还是以血为食的邪物! 邪物朝杨珑面门扑过来,势单力薄不敌,抬起手臂挡了一下,袖子被扯破了。 梅浮香见势不好,冲络腮胡喊道:“棍子,抛给她!” 这一喊又惊动了邪物,新鲜的血食不是只有她杨珑,后续接踵而至的骷髅鬼缓缓向刘家门前聚。 杨珑回头喊:“你们进院,把门闩上!” “不行!”梅浮香急切说:“我们进去了那你怎么办?” “顾好你们自己就行。” 梅浮香不是没良心的人,她不能抛下杨珑不管。 生人最多的地方还是刘泰和那五六个壮汉的位置,数只骷髅鬼调转方向,扑向他们那里,而这几个人晕的晕,倒的倒,要不就是吓得忘了反应。 还是梅浮香眼见不好,劈手躲过来杵着忘记动作的壮汉手里的长棍,一手握着一根棍子,闭眼左右瞎挥一通,居然还真管用! 她睁开一只眼偷看,杨珑怒极反笑了。 杨珑在自己周身又绘制了数十道血符,如屏障一般在她周围升起符文的高墙,将那些鬼都引到了自己身边,顺便用了点灵炁甩了张护心符到他们那边,转头声音带煞,恶狠狠道:“别碍事,进去!” “走走走。”梅浮香推搡着其他人该拖拖该背背一起躲进了刘家的院子,把门挡好了,从门缝里向外看。 杨珑握长棍像在握剑,一棍向骷髅的头上劈下去,白骨颅骨碎裂,崩裂的骨头碎乱飞,恰有一块飞到了门前。 络腮胡子心有余悸地拍胸口,苦笑着问梅浮香,“医仙,您这远亲什么来头?” “都说是远亲了,我哪知道!” 梅浮香眯眼,对吓得眼神失焦的刘泰说:“你弟弟妹妹呢,等她外面打完了,把你弟弟妹妹带上离开,你家不能住了。” 刘泰吓得根本听不进去,络腮胡子叫了另一个壮汉,两人结伴去把刘平和刘安背了出来。 而门外,杨珑打骷髅鬼看起来轻松,一棍子打爆一个脑袋,可架不住它们前仆后继。 一群没有知觉,没有思想,只有对血食垂涎的怨鬼,杀不尽,灭不完。 杨珑灵府灵炁所剩不多,直觉告诉她,这点灵炁要留在紧要关头出手,不能浪费在此处。 她思来想去,心一横,扔了棍子,袖中滑出一柄短刀,仍是梅浮香那柄用来切药材的短刀。 短刃划破手指向西南方向甩出鲜血,那些骷髅果然立即向西南聚集。尽管只争取到了一个呼吸的时间,杨珑还是快速向东北方向而去,在那棵古槐上刻下阵纹,以古槐为阵枢,落七杀镇魂阵。 不停以血为饵,如法炮制,很快,她就落好了阵纹。 没有灵炁,聚灵符也无法无中生有,杨珑在调转灵府所剩不多的灵炁和赌一把之间,咬紧牙关,选择了赌一把。 师父栖之说过,“造物自有其灵炁,星辰万物,花鸟虫鱼,有生即有灵。无灵,便是死地,死地生煞,会滋生怨鬼。” 既然煞气是灵炁的反面,那么煞气应当也能用! 只要她不经灵府运转,只在身外调动煞气,于灵府应是无碍,也不会坠入邪道。 至于调用煞气,杨珑还得再成一个诸天炁清阵,此阵法先聚煞气,再以灵炁清洗净化煞气。 杨珑又在老槐树上刻下了一道形若尖刺的阵纹,省去了玄水纹和清风纹,槐树属阴,可聚煞,以此为阵盘,吸纳此间煞气。 煞气源源不断流入镇魂阵,阵主杨珑站在古槐下,将滴血的手举起来,眉眼凌厉对那群骷髅鬼道:“来啊,来尝尝血的味道怎么样!” 骷髅鬼蓄势一拥而上,她将掌心放在聚煞阵上。 血气与煞气相合,七杀镇魂阵杀气冲天。一霎时黑色的阴气蔽空,怨鬼嚎啕,扑上来的骷髅鬼被这煞气冲开,残肢败骸四处散落。 而那槐树下站着的玄衣姑娘,手臂处的衣服都破了,露出了白皙光洁的手臂,胳膊上还有纵横的血痕,她好似力竭一般深深吐了一口浊气,倚靠在老树枝干上。 梅浮香见状立刻拉开木门,要去看她的伤势,才刚一出门,没有注意到台阶上还有一只完整的白骨手臂,恶狠狠抓住了她的脚踝。 门内的大汉眼疾手快抄起棍子就砸,砸得那白骨碎得不能再碎了才罢手。 梅浮香跑到杨珑身前,仔细看她的伤口,伤口泛黑青,她哭丧着脸问道:“怎么办?好像有毒,你疼不疼啊?” “先别管伤口,你怎么出来了?还没完。”杨珑不怕疼,握着那短刀推开她。 七杀镇魂阵杀气重不错,但骷髅鬼的数量太多,还没有生死疼痛一说,恐怕仍有漏网之鱼还有战力。 果然,杨珑看着梅浮香身后,半残废的白骨有的站了起来,有的趴在地上,无一都是躬着身体,脊背耸立的攻击姿态。 梅浮香一咬牙,顾不上许多,握着棍子挡在了杨珑身前。 门内的壮汉举起院子里找来的石头就砸,砸得它们节节败退。 一阵尖啸的大风吹过,骷髅军团害怕似的缩了缩脖子,沿着草丛和石板,离开了。 络腮胡子心有余悸问:“这什么东西?走了吧?还会回来吗?” 梅浮香道:“走了走了,趁这会儿,咱们赶紧地先回我的药堂,刘平和刘安海晕着呢,把他们带上。” 这一伙儿,伤的伤,晕的晕,瘸的瘸,好在人手够,壮汉一人背着一个,杨珑走在前,梅浮香走在后,回到了药堂。 梅浮香忙着配药给刘平刘安,还要再配一副解毒的药,这时晕倒的老李也醒了。 他一醒来就说:“嘿,我做了梦,梦到了一群鬼啊!” 其他人神情复杂,络腮胡子白了他一眼,深以为实在丢人现眼,就没有搭理他,转而搓着手,局促不安地向杨珑,“这位……仙人……” 杨珑制止他,冷脸道:“我名杨珑。” 梅浮香一边碾糯米一边笑说:“她脸皮薄,面冷心热,叫她珑姑娘就行。” 络腮胡子从善如流,“珑姑娘,那些鬼东西还会回来吗?您神通广大,一定要救救我们啊!”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煞气,我会调查清楚再离开。至于它们会不会回来,也要等知道缘由之后再说。” 络腮胡子双手搓得更急了,腆着脸不好意思道:“那不知道能不能请您赐我们些保命的手段?这个……毕竟家里还有一家老小,我们又是和它们打过照面了,万一它又找来了……” 杨珑想了想,点头道:“嗯,摸不清什么状况之前,确实有这种可能。” 闻言,五六个大汉纷纷虎躯一震。 壮汉老李如梦初醒,黄黑色的脸都煞白了几分,双眼无神道:“不是梦啊……” 他们或许是想求一个保全自身的安心符,听到这番话之后就更不可能安心了。 杨珑和梅浮香说:“借你药堂里的朱砂一用。” “用用用,想用多少用多少。” 梅浮香讲糯米粉浆一整个刷在杨珑胳膊的伤口处,说:“到底是白骨抓伤的,鬼气这种东西,还是糯米土方子最管用。等明天再上药,保管不留疤!” 杨珑嗯了一声,起手沾朱砂绘符箓。 梅浮香拦她,“等等,用不用鸡冠血?那可是阴气十足的的哦!” “嗯……也可以。” 梅浮香去逮了只大公鸡。 杨珑一口气绘了一沓护心符,道:“可以给镇上的百姓分发一下,不要沾水,贴要害放着,骷髅鬼这样的攻击一两下能挡上一挡。” 几个壮汉拿着符箓去分发了。 忙活了一夜,天边终于露了白,鸡飞狗跳的一夜结束了,到了白天,能稍稍松一口气。 第10章 夜雨 红日自东喷薄而出,才取了鸡冠血的公鸡泄愤一般非要在这时候打鸣。 梅浮香还有刘平和刘安两个病人要照顾,这俩人就是惊吓过度夜里起烧了,不费事,而她自称昨夜没出什么力,不困不需要休息。 而杨珑就不一样了,她昨夜先以血符诱鬼,失血不少,还和骷髅鬼打斗了一番,又先后用煞气落成两个阵法,回来后又一刻不歇绘了数百张符箓,早已力竭不支。 梅浮香催促她去休息,估摸着还没睡呢,就听到了公鸡打鸣。 她拎着菜刀向后院,手起刀落,烧水拔毛,炖肉上锅。 瘸子刘泰像是还没有从昨夜的惊惧中回过神来,一言不发,除了照顾他弟弟妹妹烧退之后,倒是还知道来帮忙烧灶 鸡汤炖得差不多了,杨珑也醒了——这不是她第一次被梅浮香的手艺香醒。 然后就看到自己碗里除了喷香的鸡汤还有一只鸡腿,另外一只腿在刘泰碗里。 梅医仙慷慨大方地说:“鸡汤在火上煨着,等平平和安安醒了,鸡翅膀给他们吃。” 她自己忙里忙外,额角沁出的汗珠都打湿了领口,怎么能连只鸡腿都啃不上? 杨珑默不作声和她换了碗,但梅浮香没有发觉。 因她一上桌,刘泰就以袖拭泪,拖着一条腿跪下来,给她们两位姑娘一人磕了个响头。 “多谢医仙姑娘和珑姑娘救命之恩!刘泰无以为报,当牛做马,任凭差使!” 杨珑的手在桌子下不知如何安放,张口欲言又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虚伪说不出口。 梅浮香却立即将人扶了起来,笑道:“刘大哥言重了,只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谈不上大恩。” 杨珑点点头,木然重复梅浮香的话,“是啊是啊。” 显然聊胜于无,刘泰脸上有了一丝笑意,这才坐上了桌。 他一看碗里有只鸡腿,当即举起筷子要夹给别人,并连连道:“使不得使不得,已经占了很多便宜了!” 梅浮香瞅了眼自己碗里,又见沉默不语只管喝汤的杨珑,哪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刘泰举着筷子手足无措。 珑姑娘喜洁,即便这碗筷刘泰未用过,她也不会要。 梅浮香遂伸出碗来,乐道:“嘿,你们都不爱吃鸡腿,打鸣的大公鸡死得太冤枉了,只便宜了我?” 杨珑没有吱声,用过饭后,在门外贴了几张符纸,双手拢着袖子站在门外看天色。 雪衣镇在渭水西南向,干燥多风尘。可杨珑才来了多久,遇上的晴天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今日她观天时,过午阴云蔽日,燕雀低飞,又是有雨的征兆。 果然,过午后不到三刻,惊雷声声,大雨滂沱,雨水冲蚀的山峦间,怪石污泥滚落。 祥雨泽万物,本是天赐恩惠,杨珑撸起袖子,抹去手臂上的糯米,抬臂去接这雨水,却从中嗅到了森森鬼气。 不是错觉,鬼气森森,万物失灵炁,不是偶然。 她皱眉将袖子放下,再看自己在门前贴好的符箓已经被飞溅的雨水打湿了。 雨日天时不分,约莫到黄昏时,刘平和刘安醒了。 这俩人是双生子,有十三四岁的年纪了,一醒来就抱着对方哭,刘泰赶着安慰,自然也惊动了梅浮香和杨珑。 杨珑不会医术,也不会安慰人,只好站在门外听他们说话。 刘平惊恐呜咽地说:“大哥,你听到了吗?凿石头的鬼追过来了!安安你听到没?” “呜……大哥我害怕!”刘安干脆扑到她大哥怀中,哭着瑟瑟发抖。 “不怕不怕,大哥在。你们看,这儿还有医仙和珑姑娘在,没事的。” 杨珑竖起耳朵听,雨声嘈杂纷乱,她根本听不真切,也没听到什么声音,于是和屋里的梅浮香对视一眼。 梅浮香轻轻摇头,大抵她也没听到。 杨珑莫名烦躁,如果不是被人当作癔症对待过,她甚至想让梅浮香给那兄妹三人看看。 可昨夜他们一行人到刘家院外,确实也听到了凿石声和滚石声,那绝不会是臆想。 怎么会有时而能听到,时而听不到的声音?怎么偏偏刘家兄妹三个能听到? 杨珑没有头绪,索性握着把棍子到门外。 什么魑魅魍魉、邪祟鬼怪,无论真有还是假象,她都要亲眼看看。 雨幕如织,天地晦暗不明,杨珑玄衣劲装提了盏灯笼在门前,面若冷霜,衣若永夜,比真邪祟还要煞上几分。 风凄凄,雨急急,纸糊的灯笼沾上了水,不一会儿就破了,烛心闪了一下,熄灭了。 而杨珑,终于听到了刘家兄妹口中所说的凿石声和滚石声的来源,准确说应该是看到。 雨幕勾勒出一道黑色的轮廓,不是昨日或站或趴的白骨骷髅,只是一个影子。影子在雨幕里,就像水溶于水一样不容易察觉,却又那么突兀。 杨珑在心口处藏了一张护心符,又拾了一块碎石扔向鬼影,试探它会不会攻击。 那道鬼影瑟缩躲了一下,步履艰难一般,继续在雨中徘徊。 杨珑沉思片刻,撑伞迈入雨中。 伞骨滴下的水落入涟漪,一圈一圈漾到鬼影的脚下。 伞面倾斜,为那道影子遮了半肩的雨,露出来半面脸—— 白衣沾泥,黑发遮面,脸颊上满是泥污,活像在泥潭里滚了一遭似的,衣角还向下淌污水,还是个女鬼,眼珠子黑黝黝地隔着头发看过来,饱含怨恨。 怨鬼怒目,杨珑撑伞的手抖了一下。 而她也看到了,怨鬼肩膀上扛着一块巨石,巨石砸在她脚边,发出了咕噜噜的声响。 这鬼又举起凿子,在石头上凿了起来,雨滴和碎石飞溅,女鬼推着巨石滚着向前。 这回,杨珑比刘家兄妹听得还要清楚。 鬼无清明,只会重复生前重要的事。而无论是凿石头还是滚石头,对活人没有什么影响,怎么会是重要的事? 于是她问这鬼,“你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 总不会平白无故就撞鬼了。 “人死为鬼,鬼入冥府,再无归路。你在人间徘徊不去,有什么未竟之事?” 女鬼怒视着她,凶相毕露,张口欲言,却只能从嗬嗬作响的喉咙处发出干涩的音节。 “快……走……” 走?往哪里走? “珑姑娘,你干什么站那里?” 梅浮香见她久久不归,撑了伞来寻她。 甫一出声,这女鬼立即消失在雨幕中了,随她一起消失的,还有那凿石声。 杨珑若有所思,扶正了伞骨,问梅浮香,“什么人在雨天里还要背石头?” 梅浮香一脸茫然,“要说什么人……盖房子的吧?不知道啊!” 问她自然是白问的,杨珑收伞回去。 屋里兄妹三人明显心绪平静了许多,大哥刘泰拉着弟弟妹妹,又给杨珑和梅浮香跪下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 梅浮香将人扶起来,摸着刘平和刘安的脑袋,问道:“我们平平和安安没事就好,昨天是去哪里玩了,把自己吓成这样?” “就是,山上……”刘平低声说,对吓到生病这事儿有些羞涩赧然。 刘泰拍他脑袋,“雪衣镇出事了,你小子说实话!” 刘平闭上嘴不好意思说,推了推妹妹刘安。 刘安就开始哭,边哽咽边说:“医仙姐姐,二哥是看大哥的腿又疼了,我们想去采药,可是我太笨了,走到山上就摔了一跤。哥哥背我回来的时候,我们就迷路了。” 她抽噎着,说到后面有点口齿不清。 梅浮香轻轻拍着她后背,将她的裤管向上卷了几下,看到了一道结了血痂的狰狞伤口,哄道:“摔跤疼不疼?没事了没事了,哥哥和安安都在这儿呢,不怕啊!安安慢慢告诉姐姐,迷路之后呢?” 刘安泪珠子啪嗒啪嗒地掉,“迷路后,看到了死人。就在北边石头山那里,不知道是哪,一个石头崖倒了,里面有死人!山上好吓人,哥哥背着我绕啊绕的好不容易才找到路回来家!” 梅浮香给兄妹俩人开了两副安神的汤药,留刘泰看着他们睡着后,才带上门出来。 她来到雪衣镇还不到十年,石头山只能问刘泰。 “石头山以前就是采石山,山上现在还有很多石头。十多年前,雪衣镇乱得很,当官的说要采石头修城防,征役征走了不少汉子,后来……” 刘泰那时候年纪也不大,隔了这么久记忆也有些恍惚,他皱眉道:“后来有个雨天,出了意外,山崩了,采石的好些人要么被砸要么被埋,再后来就没人去那里采石,就改名石头山了。” 梅浮香握拳合掌,好似大悟笃定道:“没错了,一定就是这个!” “采石山,凿石头声,一定是亡故于采石山的怨灵!安安受了伤,迷路到了采石山,晚上,喜人血的白骨骷髅就成群结队到了刘家院墙外,是她的血引来了那些邪物!” 梅浮香说完了还不忘悄悄望了眼杨珑,小心翼翼问:“珑姑娘,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啊?” 杨珑不置可否,清冽的眼眸直勾勾看向梅浮香。 “如果是这样,那安安今夜在这儿,白骨骷髅为何不来?” 梅浮香:“啊,这个……它们昨晚被珑姑娘的风姿吓到了?” “刘泰可是早一个月就听到了凿石声,怎么偏偏昨晚那些怨灵才找来?” “啊!”梅浮香抓乱了头发,崩溃道:“我怎么就忘了!果然还是你聪明。” 杨珑不作声,她在想那女鬼所说的“快走”是什么意思?生前在雨天因为意外埋骨石山下,所以死后提醒自己快走吗? 第11章 非幻 凭猜找不到答案,杨珑说:“我去采石山看看。” 梅浮香要一起去,杨珑站在门槛示意她看这一家子,病的病,残的残,小的小,如惊弓之鸟眼巴巴看着她们。 这是能撂下说走就走的吗?杨珑心道。 “你的小芽子怎么样了?” 提到她的大黄牛,梅浮香神情沉重,声音低低闷闷道:“不知道,它恐怕熬不过。” “所以,你在家待着,我去采石山看看。” 杨珑对雪衣镇的路不熟,走到半路上就要寻人问一问。 镇上百姓面善和气,只是白骨骷髅一事闹得人心惶惶,原来还算繁荣的街巷已经冷清凋敝起来了。 杨珑问了个方向,循着东西南北交错的阡陌小路走,不久就登上了石头山。 雨水冲垮的口子有好几道,山崖豁口还淌着黄泥,像个洞穴一样陷入了凹地。 昨夜才下了雨,就算那些白骨骷髅是从这里爬出来的,也几乎找不到它们爬行的痕迹了。 至于那个刘平刘安吓到发烧的鬼影痕迹,自然更不可能找到。 杨珑她今日穿了木屐,雨后山路湿滑,尤其是人迹罕至的山路。踩在松软的泥土里,一脚就能陷到脚踝,她不喜欢踩不到实地的触感,更讨厌污泥黏在身上的感觉。 左右找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杨珑皱着眉就要下山,转身时又见山巅。 石头山因山上怪石嶙峋得名,此前为采石山,山上石头数以万计,山巅上堆放的巨石还有风侵雨蚀的痕迹。 杨珑抬眼望去,大概扫了一眼,眼前忽然闪过莫名的熟悉感。她不顾脚下没入脚踝的泥,继续向上攀登,登至山顶,一片白色的石头。 她踩在那些乱石上蹭鞋底的湿泥,躬腰弯身,闭目循着那些低矮的石头摩挲过去,指尖触感莫名,仿佛被植被的尖锐刺了一下。 猛然睁眼,摊开手掌看,刺痛感不是假的,但乱石丛中没有植被。她摸索到了一个棱角分明的纹路,仔细看,像是一棵纤细的枝条上长满尖刺的符纹。 符箓里这个尖锐的倒刺代表蒺藜,阵纹里代表荆棘,无疑是灾厄的纹路。 石头上刻画的纹路,十多年来,风雨侵袭,纹路却不磨灭。 杨珑勾起唇角,低声笑了,在这种疑点重重的石林中见到阵纹,那就不可能是纯粹的怨灵作祟! 人心向冥,她有一大半把握相信了,雪衣镇不是幻阵,她不在幻阵里。 “还真是……真实啊!” 她沿着乱石山路下山,路过上山时问路的人家,问道:“这石头山第一次山崖崩开什么时候?” 那人家是农耕人家,犹豫不定道:“一个多月前吧,早前雨水多,我上山给豆苗锄草,冲开了一个小岸崖。” 一个多月前……刘泰到药堂求安神药。 雪衣镇月余以来阴雨连绵,也不能就此笃定与刘泰有关。 杨珑想起来,唯有刘家兄妹三人能听到的凿石声,和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凿石声有什么区别,于是好奇去刘家探查。 刘家三口离开时走的时候匆忙,门外还残留着那夜的战况。 青石路上新生的石纹,是白骨与地面摩擦形成的,老槐树皮还留着她刻下的阵纹,一道伤疤,像一只眼睛。 杨珑那也不曾进入刘家小院中,今日进去了才知道什么叫家徒四壁。 大门朝南,四方围墙都是泥土做的坯子垒成的,北面两间堂屋,西院墙下堆着一堆柴草,整个院子都是灰扑扑土蒙蒙的。 唯有一点颜色,堂屋檐下挂着一条彩色绳结,依稀能看出原来斑斓的色彩,风吹日晒下也已近乎于灰白色了。 绳结断了,残留一半,打结的地方散开,在风里摇摇晃晃,像一面简陋的旗帜。 杨珑回到门外,那棵老槐簌簌作响,仿佛旗帜猎猎迎风。 老槐粗壮高大,几人合抱才能围住,根系连绵虬劲有力,树冠繁茂,其下阴凉,矮墙一隅遮蔽着刘家破瓦穷巷。 她抻着脖子抬头看,槐叶高枝上,也系了一条绳结。 刘泰腿脚不便,刘平和刘安倒是有可能,这棵槐树这样高,许是长槐花的季节系上去的,也或许是在树还小的时候系上去的。 树影娑娑,似风中啜泣。 杨珑绕着槐树转了一圈,在这棵合抱之木的背面,找到了她来找的东西。 尸骨,一具已经烂了的,分不清是什么人的,执念不散的尸骨。 从尸骨特征能看出来是个女人。 石头山下埋了数不清的人,杨珑推测,刘平和刘安在雨水冲蚀的岸崖那里见到过如山的白骨尸首的话,也许第一次被冲开的岸崖那里也有尸首。 那为什么没人见过?因为石头山上的白骨会动,因为那道阵纹,或者,是阵主。 那尸首自己走了,走到了刘家院墙处,那是逝者生前之念,所以只有他们一家人能听到亡者遗音。 杨珑没有为她收殓遗骨头,而是回到了药堂里。 梅浮香问:“有什么发现没有?” 杨珑怔忪一会儿,摇摇头,欲言而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嘛,我把你当我半个亲人看,有什么不能说的?”梅浮香拍拍她肩膀道。 “我不善与生人打交道,但有话想问刘家兄妹,最好还是你也在,他们更安心吧?” 梅浮香正色道:“是问他家的事?别问他了,我才打听过了。” 杨珑无奈,你看,这不是知道吗? “刘大哥腿伤之后,除了他的医药花钱,家里还有俩小的长嘴吃饭。他娘亲能借的钱都借了,人人都知道她还不上这笔钱,出于可怜他们一家就借了,但都是穷苦人家,这点钱就是杯水车薪,连一时急都救不了。” “再后来,她挨家挨户跪着筹钱,借不到,人都猜,她也是熬不住了,就一个人抛弃了这一家子跑了。” “人人都可怜刘泰啊,自己一个人拖着一条伤腿,学了们种树的手艺,竟然真养活了自己还养活大了弟弟妹妹。” 梅浮香停顿一下,道:“ 但其实你想一下,镇上的人肯定或多或少接济过他们,不然一残二小怎么可能顺利长大?” 年幼的刘泰伤病在身,或许亲眼目睹了他的娘亲挨家挨户低头弯腰下跪借钱,或许听人说起了,可街坊四邻没有借给他们钱,他们都说他阿娘抛弃了他们。 所以他和镇上人的关系不怎么亲近,但也心知肚明他受了人恩惠。 “不是去确认那些白骨骷髅是不是石头山的吗?怎么突然问起刘家了?” 梅浮香掩唇瞠目结舌道:“难道是和刘家有关吗?” “不,从人人都能听到的凿石声和白骨骷髅一起出现时,就已经能确定那些骷髅鬼是当年采石的埋骨之人了,和刘家的关系不大。” 杨珑淡声道:“我只是在想,它们出来的目的是什么。” “管什么目的,既然是采石山的怨鬼,那雪衣镇是不是就不能再住人了?”梅浮香急切,提裙就往外跑,“我得去告诉乡亲们,收拾行囊,早日离开雪衣镇才对。” 杨珑脚下分毫未动。 梅浮香道:“你不去?你跟我一起,他们不一定相信我,但知道你的本事,一定会相信你的。” “乡音易改,故土难离。” 杨珑缓缓倒出来瓦罐里接的屋檐滴水,褪去鞋袜赤脚踩在水上,不急不慢幽幽地说:“我既然来了,一定平息这些不得好死之人的怨气,还雪衣镇清朗。” 梅浮香一愣,眼睫轻眨,颇感意外地说:“听起来,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她体内的梅影疏直接开门见山问她妹妹,“她是不是发现了别的不想跟你说?” “姐,你怎么出来了?快闭嘴。” 之后杨珑沉默,梅浮香也不知是赌气还是生气,直到晚上也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此夜云厚星隐,那咯吱咯吱使人牙酸的凿石声又出现了。 与之相随的,还有草丛里沙沙的过路声。 杨珑早有准备,一早便拿好了木棍,准备和白骨骷髅决一死战。 杨珑挥舞着木棍,梅浮香在旁。 她不如杨珑的力气大,但胜在体内有两个人,眼观八方,时不时能提醒她注意哪边的偷袭。 但不知怎么的,今日来的骷髅数量比那日的还多。不一会儿,梅浮香就气喘吁吁。 打斗间隙,她累得气喘还有空和杨珑抱怨,“石山下埋葬了百余人,这些骷髅除非粉身碎骨,否则就是一只手、一条腿都会像狗追着骨头一样追着鲜血而去,你怎么打?白天让你跟我一起劝人离开,你还不听,现在可好了,要玩命了!” 杨珑咬紧牙关,依然默不作声。 她二人双拳难抵,但有几只骷髅不再围着她二人斗,反而悄悄溜进了院墙。 梅浮香瞪大眼睛,直接将手上的武器扔出去,将它们砸了下来。 与此同时,三五只白骨骷髅立即扑向了她,利爪直取心门。 杨珑见状,也顾不得什么灵府灵炁另有他用,当即化水为剑,斩断了骷髅的四肢。 院内的刘泰不知何时已到门前,惊恐万分喊道:“医仙!” 骷髅鬼被他吸引过去,杨珑和梅浮香陷入胶着无法脱身。 谁知那骷髅扑了一下,却引来阴风,有另外一只怨鬼挡在他身前。 鬼与鬼的厮杀不似她们这般文雅,口齿利爪都可为武器,互相撕扯,啃食、挣脱,再撕咬。 恶鬼相残,肢骸四散如小山,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 刘泰吓得跌坐于地,那只挡在他面前的枯骨喉间发出嘶哑不清晰的声音。 “快……走。” 刘泰坐在地上,风吹头顶的树叶,他看到那枯骨脚踝的泥上还有一只磨得辨不清颜色的五彩绳结,渐渐恢复神志,泪水从眼角倾泻而下。 “你是谁啊?你是谁?为什么一句话不留就抛弃了我们?” 怨鬼不会回答他,只会重复一句话,只会挡在他身前向那些白骨骷髅发出嗬嗬的恐吓声。 杨珑和梅浮香说:“好了,到此为止吧。我相信这是唯一真实的世间了。” “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梅浮香怔然,莞尔一笑,“不过,我一直都确信我存在的世间是真实的,否则,哪有那么多苦处呢?” 白骨骷髅散开如潮水褪去。 第12章 阵眼 天边第一缕光漏过云间,杨珑和梅浮香狼狈不堪坐在药堂门前台阶上。 刘泰颓唐倚着门,自言自语道:“是谁啊,那是谁啊?” 人在面临突如其来的真实时,都会有些类似于恍惚、惶然的心情,以期有个热心肠的人骗骗他,告诉他一个与他所想截然相反的答案来逃避真实。 不巧,杨珑是个冷心肠的人。 “如果连你也不知道她是谁,我们就更不会知道了。” 刘泰双手捂在脸上,涕泗横流。 “他们都说,我是个残废要吃药,家里人多,她一个妇道人家养不活我们,所以抛弃了我们一个人走了。” 梅浮香抹了一把脸上的尘灰和汗水,叹气道:“那大概采石、搬石这些汉子们做的繁重的体力活,还挺赚钱的。” 杨珑不想安慰他,但死人的话总要有活人来转达。梅浮香不适合,她不会说那样残酷的话。 “她没有抛弃你和你的弟弟妹妹,筹钱、借钱、屈膝下跪求人怜悯,也没有借到钱,家里三个孩子要张口吃饭,一个孩子伤重等药救命。” “也许她是听说采石的能赚不少钱,就去了。她去得不巧,没几天之后,采石山就因雨水冲垮了,山洞崩塌,无数尸骨埋于石下,她也在其中。” “山塌了,也就无从辨认谁家的人在不在下面,失踪了很多人,但没人想过一个女人能背起好多男人都背不动的石头。” 刘平和刘安正好醒来,看到大哥在人家门前瘫软在地,无声哽咽,连忙跑过去喊大哥。 梅浮香拽了拽杨珑的袖子,示意她当着孩子的面,斟酌一下言辞。 杨珑不管不顾,“你们的娘亲没有抛弃你们,月前的一场雨冲了石头山的一道缝,她的尸骨重见天日,那时候她就回来了。一具将要腐烂的尸首从土里爬出来,在一个雨夜,爬到了你家门前,藏在了聚敛阴气的老槐下。” “鬼魂因何故去,死后就会一直重复生前回忆,这是只有你们兄妹三人才能听到的采石山的凿石和滚石声。” “如果连你也不肯认她,她才可怜。” 刘泰扶着木门站起来,回头看自己的弟弟妹妹虽然听着,但四目茫茫然。 他边哭边笑道:“走,那不是什么邪祟,是我们的阿娘,回来找我们了。” 刘平和刘安大抵不记得阿娘,也听懂了那是故去之人,但他们大哥的话平白让人生出来莫名的期待。 杨珑毫不留情打碎妄想,“回家吧,回去收殓遗骨,收拾行囊吧。” 她撂下最后一句,转身回去找她的行囊去了。 刘泰兄妹三人互相搀扶着走了,梅浮香跟在杨珑身后,拍着胸脯笑嘻嘻说:“你看,我说了我能证明真实给你看吧?” 杨珑一边收拾包裹,一边将弃剑的碎刃握到了掌心。 她有很多疑问,最想问的还是这句话。 “为什么历经苦处就意味着真实?” 梅浮香捏着下巴思考了半晌,借她之口的梅影疏先有了答案。 “你们两个蠢蛋!如果是虚假的幻境,不管是自己想留下,还是别人想让你留下,肯定都是要把你心心念念的都给你吧?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不病不痛,没有艰难苦恨,这些是最起码的吧?” “有道理。”杨珑深以为然点头,继续收拾本就不多的行李。 梅浮香看着她忙忙碌碌收行囊,体内的姐姐梅影疏模仿杨珑的语气,故作矫态说:“既然我来了,一定还雪衣镇清朗……这话谁说的来着,怎么自己收拾起行囊来了?不管我们雪衣镇的百姓了?” 杨珑收拾行囊的手一顿,闻言将碎剑一片夹在指剑,冷呵一声,差点气笑了。 “管,怎么能不管!” 她轻甩了一下包裹,说:“走啊,挨家挨户去跟你的乡亲们说,让他们赶快收拾行囊,雪衣镇怨灵四起,有掏心饮血的白骨骷髅,不走只有等死一条路了!” 梅浮香沉默,片刻后,竟然好似听不懂她赌气似的话,不仅同意了,还说:“讲得越严重越好,省得有些人不走,留下来再生祸事。” 杨珑面色阴沉沉的,冷嘲道:“对,还要告诉他们,是他们爱戴的医仙招来的恶鬼,好不好?” “胡说什么呢你?” 梅浮香顾左右而言他,言辞间却好似恳求一般道:“好了好了,回头再说这些,先去让百姓们离开。你的厉害有目共睹,说得越严重越好,一定比我说的管用。” 杨珑夹着的碎剑刃在指尖绕了一圈,思索一番,终究又将它放回了包裹里。 雪衣镇街巷众多,阡陌纵横,杨珑和梅浮香两人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挨家挨户详尽告知他们白骨骷髅的事,只能找几个靠谱的人,将事态往严重了说,再由他们奔走相告。 只有一家,杨珑敲门,刚开口说:“采石山上的怨灵作祟,雪衣镇不能待了,收拾好财物,携家带口,逃命去吧!” 她才说完,那应门之人噗通一声给她跪下了。 “珑姑娘,仙人啊!多亏了你给我们家老李的神符,不然他昨天就没命了啊!” 还是个熟人,那夜唯一晕过去的壮汉老李。 “就那个骷髅鬼,昨天晚上爬过院墙来,张口就咬,多亏有神符啊!” 杨珑偏头看梅浮香,她低头轻咬着下唇,满脸歉疚。 “我以为你会说‘不可能’。而且不是你操纵的那些白骨骷髅吗?” 梅浮香瞪眼,后退几步,讪讪否认。 说话的功夫,已经有人家带上行囊和家人,推着小推车,依依不舍,轻抹眼角,一家人互相安慰着,终归还是走了。 倒是这老李头一家收拾行囊时还笑着。 “命保住了,其他都不打紧。这不就和走荒一样嘛,我家祖上以前就是走荒走到这儿的,能走到哪,就跟哪里落脚扎根,人只要活着,哪都能看到明晃晃的日头!” 确实,日头明晃晃的,金灿灿的,红彤彤的。 到傍晚,雪衣镇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杨珑该说的该做的都做完了,到了算总账的时候了。 天边云似彤,烧透半边,明日本该是个好天气。 杨珑没有杀她的想法,梅浮香看透她的色厉内荏后,反而眯着眼笑问:“既然你知道那些白骨骷髅受我操纵,昨夜为何浪费灵炁救我?” “因为它们已经失控了,不是吗?整个雪衣镇为阵盘,落下了吞噬灵炁的大阵,你想做什么?” “你真厉害,是你们修习正道之人都这么厉害吗?你怎么发现的?我们这种鬼道有这么容易被发现吗?” 梅浮香苦恼揉着脑袋,说:“可是之前也有些侠士修士到雪衣镇上,都没有发现我这个阵法呢!” “谬赞,只是时机到了。” 左右闲来无事,杨珑悉心梳理灵府灵炁,打算送她一程,也乐意和她细说她在雪衣镇布局的漏洞。 “那些白骨骷髅第一次现身偏偏出现在刘家院墙外,为什么?它们食血,明明可以将我们一网打尽,为什么撤退了?” “因为刘泰的阿娘,还有刘平和刘安去过采石山啊,所以它们才找到刘家去!” 梅浮香叉腰道:“哎,而且我都说了,是骷髅鬼看你太厉害,就吓跑了!单从这点怀疑是我操纵的,说不过去。” “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杨珑继续说:“去过石头山后,我见到了一个阵纹,一个象征苦厄和灾难的阵纹,那个大阵至今仍在,我找不到阵眼,但推算出大阵的范围不会小,雪衣镇必有灵炁枯竭,山崩地裂之灾。” “而恰巧,那之后,你在鼓动我去劝百姓离开。” 梅浮香小脸皱巴到一起,蹙眉问:“就因为这个?” “不全是,一个小镇的医女怎么会知道糯米拔尸毒?据我所知,雪衣镇不产不植糯米吧?还有刘泰娘一直重复的‘快走’。至此时,一切都拨云见日了。” 杨珑挑眉,掸了掸肩上的灰尘,扬着下巴,自说自话。 “我之前在想,那些白骨骷髅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刘泰听到鬼声来求你后才出现,为什么只去找他家的人?” “刘平和刘安采药迷路只是一个引子。你从一开始刘泰睡不好,就知道刘泰的娘亲执念不散,其实,刘家三口听到的声音是他娘亲的声音,而我们那晚听到的,是白骨骷髅的声音。你利用了她先为鬼的执念所带来的恐惧,或者是是她给了你灵感,所以你才操控采石山的白骨骷髅为祸,目的就是闹得沸沸扬扬,人人自危。” 梅浮香笑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那个大阵就是你落成的,一个吞噬灵炁,转为煞气的大阵。一旦灵炁枯竭,大阵消散,雪衣镇的人一个都逃不掉,你想让他们害怕,让他们恐惧,让他们自己离开。” “这都是你的臆测罢了。” “不是臆测,因为我找到阵眼了。” 杨珑指向牛棚,笃定道:“小芽子,哪有人会给牛起这么奇怪的名字?灵炁不足,煞气甚重,你的牛快死了,它还不到十岁,不是老死的,是大阵崩溃,阵眼将死,这也是你急不可待催促人们离开的原因。” 梅浮香含笑的神情冷了下来,五味杂陈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你怎么还不走?” “因为你也快死了。” 梅影疏在她的身体里怒不可遏,“你少咒我妹妹!” 话音刚落,小芽子的牛棚塌了,山脉和大地逐渐晃动起来,梅浮香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如纸。 “吞灵回生阵,破了!” 地面张开大嘴,像吞噬一切的巨兽,高山滚落石块,激荡起飞扬的尘埃。 厚重的灰土飘荡遮蔽了如血残阳,而那些来自深渊不受控制的白骨骷髅沙沙动了起来。 杨珑说:“我没有咒她,是事实如此。” “大阵崩溃,万物枯竭,灵炁耗尽。她习的鬼术,控白骨骷髅,可它们已经失控了。雪衣镇就剩了她一人的话,白骨骷髅的目标只能是她。” 梅浮香道:“既然如此,那你还不走?” “我走了,你就真没活路了。” 第13章 聚灵 黄昏时分,浓云催赶落日,一转眼,夜幕已至。 “那你不能走!”梅影疏控制梅浮香的身体一把拽住了杨珑的袖子。 杨珑意外,“你能控制你妹妹的身躯?” “一时间可以。” 梅影疏急迫问她,“刚刚说的你能救我妹妹?你怎么救?” “试试看。” 杨珑没有十足救人的把握,并剑指头调动灵府仅剩的灵炁,外感雪衣阵灵炁全消,唯余煞气,与死地无二。 天色晦暗不明,阴风号哭,原来苍翠的榆柳在席卷而来的煞气中焦黄枯萎,狂风吹刮,憔悴的枝叶破碎,和着飞旋的尘沙,遮天蔽月。 “你这个阵法厉害啊,吞噬灵炁,一瞬荒芜成灰。” 失去了生机的大地本身就是巨大的灾厄,狂风吹走茅草屋舍,山体裂开,滚石砸倒牌坊人家,大地四分五裂,深渊睁开空洞的眼凝视着无涯无际的黑色天空。 杨珑倒不是夸奖梅浮香,这个阵法确实厉害,她更没有嘲讽的意思,道:“梅医仙,如果你知道鬼术会有造成眼前的后果还这样做,那你真是雪衣镇的罪人。” 鸟兽奔逃,草木凋零,此时仍有些故土难离的百姓还没有离开雪衣镇。 梅浮香脸色煞白,默认了罪孽,而梅影疏却急着辩解,“我们都不知道,而且不是阿香的错,是我……” 此刻显然不是辩论对错的时机,她一句话没有说完,那些白骨骷髅已经从四面八方向她们所在的方向汇聚。 杨珑问道:“它们一点都不受你控制了,还是只有一部分不受控了?” 梅浮香凝神捏了一个法诀,口中念着晦涩难懂的咒,那些白骨骷髅停了一瞬,随后又行动起来。 她苦笑着捂着胸口道:“它们吸纳煞气变强了,我只能尽力控制,时间很短。” 杨珑思索片刻,抬臂放在眼上,眯着眼才能从滚滚沙土中看到奔涌而来的白骨,神色变幻不定,像是下了决心。 “它们数量太多,硬碰硬不是好办法,你看到那道地裂了吗?我下去,当诱饵,让它们下来,等地裂合拢。” “不行,大地在晃动,地裂不一定会扩大还是合拢,而且就算真的能借助大地之力,如果你没有及时上来,会和它们一起搅碎在裂缝里!” 梅浮香想都没想说:“这是我惹下的祸事,就算要做诱饵,也只能我来做!” “你来做诱饵,谁能控制它们暂停一瞬?我还指望你给我带来生机。” “我们非亲非故,凭什么赌你的命!”梅浮香嘶哑的吼声太大,尘灰都飞入了她嗓子里。 “你只能信我。”杨珑划破指尖绘了几道血符,红符在暗夜中如流星坠如地裂深渊。 白骨骷髅不过逐血的蠢物,当然能骗过它们。 奈何数量太多,还是得杨珑亲自上,她榨干灵府最后一点灵炁在梅浮香周围布下了七星守心阵,隔绝白骨骷髅。 白骨骷髅的就此余下她一个,场面显得略微悲壮起来。 她向最大的地裂奔跑而去,身后山上滚石头纷纷,骷髅鬼追上来,四面渐有包抄之势。临到地裂缝隙前,她一扫腿,踹进去好几只,而后,纵身一跃。 她之后如潮的骸骨扑向深渊地底。 与此同时,地底爆发出青色的光芒,随后山脉和大地的动荡都停了,山石向深渊滚落,大地竟然真的开始缓缓合拢了。 梅浮香踉踉跄跄趴到裂隙处,入目一片白花花的骸骨,她高声喊杨珑,手上法诀不断,终于等到了白骨下伸出血色似玉石探出的手。 “大地竟然真的合拢了,你快上来!” 梅浮香刚一松懈,那些白骨骷髅又迅速将杨珑吞没了,她只好一瞬不停,用上全副精力施展控鬼术。 脚下轰隆隆,大地缝隙合拢时已有白骨尸骸被碾碎的咯吱声。 杨珑再一次从尸骸中爬出来,她脚踩那些不能动的白骨,攀着尸山泥骨,从大地颤抖的腹中爬了出来。 梅浮香抹了一把眼泪,上前抱住了她。 杨珑神情一滞,没有抱她,眉眼拧到一起,难堪道:“脚被夹在地裂里了,鞋掉了。” 梅浮香连忙掀开她的衣摆看,确实埋进去半截,不过上层泥土松软,没什么大碍,于是破涕而笑。 杨珑也微微笑了笑,她赌赢了。 “你怎么知道大地一定会合拢的?” 杨珑指着天上,那些阴云散去,露出了皎洁的月光,明亮的星辰。 “这片天地灵炁消弭,我布下了聚灵阵。” “聚灵阵能无中生有吗?” 雪衣镇没有百里也有数十里,灵炁不可能无中生有,即便是聚灵阵,恐怕也无法汇聚数十里的大地灵炁,梅浮香下意识问出了口。 杨珑没有答,只是倚着梅浮香的后背,力竭一般瘫软在地。 梅浮香不是不识趣的人,不再继续这个问题。 杨珑枕着双臂,如今有了聚灵阵,干涸的灵府也能稍微缓过来一缓。 梅浮香道:“多亏了你,雪衣镇才没有伤亡。” “可你的小芽子死了。” 大黄牛温顺,和梅浮香相依十多年,与亲人无异。 杨珑并非想戳她的伤心处,只是到此时想到了吞灵回生阵的阵眼,问她:“为什么要给一头牛起这么奇怪的名字?” “小芽子啊,它刚生下来就就要快死了,因为我布吞灵回生阵需要一个死物做阵眼,附带还能看到阵法效果,所以就用它了。而大阵落成,它有了活命的机会,连带着本该是它坟墓的地方,一片荒芜之地,浅草嫩芽萌蘖,我这药堂就落在这里,给它取名小芽子。” 梅浮香仰头看天色,道:“我以为你会问,这些鬼道之术,我一介乡野医女从何学来的,那吞灵回生阵是做什么用的。” 她脸色苍白,眉眼轻蹙,连唇色都是淡淡的,全然不似初见时登山采药时的血气充盈,俨然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杨珑已经看穿了梅医仙的本色,她倒在废墟中,和她对峙,莫名松了口气,“嗯,我不用知道你从哪里学来的,你不是恶人。” 墟里风飒飒,枯榆残柳烬色。 梅浮香昨夜脏兮兮的衣衫还穿在身上,她鹅黄色的粗布裙角沾了泥,不显本来。 天穹虽黯,星辰万许。 “这话说的……我都已经做下这等恶事了,你还说我不是恶人,还要帮我,难不成你是个罔顾正义、帮亲不帮理的混账?” “你真是不会说难听话,如果是我那个师父就会骂,贱骨头。” 杨珑不想笑,但在这种时候提起师父栖之,好像个笑话。 “那你师父确实不是个好东西。”梅浮香也笑。 “所以我杀了她,不过好像没杀成,不知道她真死还是假死了。如果她没死,下次我一定杀她千千万万遍。” “什么仇什么怨呢!”梅浮香感慨,并无探究之意。 天边有飞鸟飞入雪衣镇,翎羽皎皎,洒下落羽迎上晨曦微光。 “看在你救了我们的份儿上,可以免费帮你算一算。”梅影疏突然插进来话,“什么人,生的死的,姻缘、财运、官运都能算!” 梅浮香捂嘴说:“姐,你别乱说,你算得又不准,别耽搁了珑姑娘的事。” “试试怎么了,万一能算出来呢?” 梅影疏说:“只是看生死,来,报上名姓,生辰八字,越详尽越好。” 杨珑伸手指算,忽然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坐直了,神色阴晴不定问道:“栖是姓氏吗?” “应该,不是吧?合着你师父告诉你的名字不是真的啊?” 看她神情变化的模样就能看出来,杨珑根本不知道要杀的人姓甚名谁,更不必提生辰八字了。 梅浮香唯恐她姐再说出什么惹恼恩人的话,当即便道:“其实我有办法可以探查一个人的生死。” “什么?” “我所习《黄泉问鬼策》中有载,取一人生前的物品,最好是常用的有灵器物,可行问鬼招魂,能招来,那就是死了,招不来,自然还在人间。” 杨珑问:“剑可以吗?” “自然。” 杨珑立即站起来,眺望四野,找到了药堂她的行李所在,从包袱中取出了一片碎剑。 “她赠我的剑,我杀了她之后,剑自己碎了,能用吗?” 梅浮香哭笑不得答:“碎剑当然不行了,或许能将碎片拼合重铸修复,再引魂也未可知。” “重铸修复之后也可以?” “可以一试。从雪衣阵再向西北有座天山,其上有铸剑大派,你可以去一趟,即便不能修复,也可以去求一柄趁手的剑。我看你打白骨骷髅时用的木棍却是剑招,以后还是要带一把武器傍身。” 梅浮香勉力一笑,“正好,我们就此分别。” 杨珑问:“你要去哪?” “我去找救命的法子啊!”梅浮香剧烈干咳起来。 “《黄泉问鬼策》是一个女人给我的,她自称是黄泉之国的人。我姐姐因意外去世了,将尸首献祭给她,她给了我们一体双魂的办法。” “偏偏我自生来就是个病秧子,一体双魂消耗更多,没有灵炁更难以活下去,所以在布下了吞灵回生阵。” “经此一事,我也知道鬼道之术伤人八百,自损一千,而且我根本控制不住,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学医吧。听说这世上有厉害的炼丹士,能炼出起死回生的神药,我想去找找看。” “找不到怎么办?”杨珑问。 “不怎么办。我向潇湘,君向天山,毕竟不同路。” 杨珑闻言,无声绘了许多聚灵符,塞给她之后,背起行囊,转身向北。 “其实我有点好奇你们姐妹的经历了,但临到别时都作罢吧。你去找救命仙方,我去铸剑,下回再见,我想听你的故事,这是一个约定。” 朝霞漫天,暖风拂面,梅浮香笑回:“好。” 第14章 天山(一) 苍鹰啸唳于九天,辽阔的风吹过山谷平原,青黄草色笼着寂寥旷远。 天山在西北,梅浮香是这么说的,可杨珑手上没有地图,只能依靠太阳、星辰指引大概得方向。 离开雪衣镇后越向北方,灵炁愈充裕,她每三百里用一次缩地成寸,月余后,将将入秋冬时就远眺见了雪山高耸,青鸢盘桓。 “天山剑派深藏极北雪山深处,门派弟子不入世,传闻中神秘得很,这要怎么找?” 她只能一步步迈向雪山头,终于到了人烟稀少的飘雪之地。 北风呼啸,羽毛一样的冰雪落到荒芜的土地上,冻层厚厚的。 杨珑行走艰难时才察觉,手脚都已经冻麻了,她仿佛回到了鹤陵的小院里,席地歇在了山上。 仰头闭眼,雪花纷纷扬扬落在眼睫上,起初会融化成冰凉的水痕,渐渐结成霜花。 她有一点点冷,护身的符箓阵法从踏入雪山就没有撤去,但她莫名怀念起了大雪纷飞的鹤陵,怀念冷到手脚麻木的顿感。 师父栖之罚她跪雪很多次,那天那地都应该寒冷彻骨。 杨珑搓着手上起的皴皮,想不起来往日。好像,除了第一年冬天,她手脚上有冻得流脓的疮面,后来,都没有生过冻疮。 从雪衣镇离开后,她不愿意去想孰真孰假,此间若为真,那画魂渡栖之师徒是真是假? 如果师父栖之是假的,那她带着几片冷铁碎不远万里跑到罕无人迹的雪山是来做什么? 可如果师父栖之是假的,杨珑过去六年的悲欢喜怒岂不成了镜花水月? 她不该怀念,应该恨她的。可一想到那些是假的,就会忍不住想念一场大雪。 “杨珑,她骂得没错,真是个贱骨头!”她喃喃道。 她蹲下来在雪地上绘了一道窃听符,符箓飘飘摇摇穿行白雪乱丛,飞越群山之巅,杨珑盘腿打坐,并指闭目凝神去听。 雪声簌簌,冰川下流水汩汩,风在山谷间低吟。 而后,她听到铜钟声,声声撼冰山,余韵震雪峰。 冰川下的流水更快了,隐隐有寒流洗白刃的声音。 杨珑抬眼,天山之剑,找到了。 她转身向铜钟响起的方向走去,风雪载途迷人眼,她于风雪中反而看得更清楚了。 天山不在天上,剑派本身即是一座像剑的山。 天山之剑,通体玄黑,负半身白雪,玄白映衬,粗犷磅礴。剑尖直插入冻土层,剑身铺阶,剑格为阁,剑首立钟。 杨珑攀过石阶,行至剑格上,金光自四方碣石直冲云霄,石剑成林,雾气弥漫,阻拦她的去路。 “客人远道而来,煎雪烹茶水未沸,招待不周,见谅见谅!” 剑派碣石四方,各站一人,白雾中隐隐可见,青衣锦袍,月白束带。 杨珑不懂大门派的待客之道,见这阵仗,不像要烹茶招待来客的模样。 “我不喝茶,讨一碗水就行,还有个请求。” 风雪停了一瞬,碣石前四人中西南角的人抱怨道:“师兄,就说你少摆你那烹茶文雅含蓄这一套,山下不兴这了!” 那被叫作师兄的人拨开浓雾现身,端得一派君子之风,打量了一下杨珑,道: “小姑娘,来天山求剑之人,都得闯过山门前四方剑阵,天山所铸之剑有灵,过不了剑阵的人,不是剑主候选人。看你年纪还小,灵府一壶之大,或可等两年再来求剑。” 杨珑:“我不求剑,我是来修剑的,我的剑碎了。” “剑如何碎的?” 不愧是天山剑派,嗜剑如命,张口先问剑。 杨珑答:“我用它杀了一个人,就碎了。” 那名天山弟子皱眉,再看她时眉宇间就有了不满意。 小小年纪就杀过人,如此轻易挂在嘴边,即便是个小姑娘,也多半是穷凶极恶之徒。 这师兄摇摇头说:“俗世铸剑师所用的寻常铁石铸成的剑,碎了的话,即便来到天山,剑也承受不住淬火的温度,修不好了。” 杨珑从包裹里取出弃剑碎片的动作,因他这话一顿。 师父栖之所赠的剑,是凡物吗? ——是的。不然怎么那么脆,说碎就碎? 杨珑就是不服气,依然将弃剑的碎铁取了出来,呈在掌心,给这名天山弟子看。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材质,也不知道能不能修,但它是我师父所赐,你看都没看,就说是俗物修不了,未免太轻狂。” 那名天山弟子不在意地睨了一眼,眼睛就移不开了。 “这是……玄铁英?”他叫上另外三名弟子一起来看。 “玄铁已经是极为难得的铸剑铁矿石了,我天山玄铁都难得,要在剑炉里炼上几天才能炼化,玄铁英那可是至纯至净的天生铁石,她拿的怎么可能是……” 那师兄问:“寒气如雾,照铁如镜,确实很像玄铁英,但它能在夜里剑尖寒芒一点如星吗?” 杨珑听不懂,问道:“能修吗?” “长剑碎骸都在吗?” “在,它断成了三截,都还在。” “那行,你不是来求剑的,不用过剑阵了,带你见过掌教,再说修剑的事。” 碣石前的石剑阵法恢复原来模样,天山剑派大门敞开。 入门即见落雪素净,剑山之上别有洞天,林华春红另有,夏树蓊蓊郁郁,飞雪又飘落楼阁之上,房檐皆白,檐烹茶煮雪,确有红炉。 有点像她师父在檐下煮茶的模样,也不太像。 杨珑心底一震,随后移开目光,不由得赞叹天山盛景,与仙境一般无二。 天山弟子昂首挺胸,骄傲地说:“我们剑派的铸剑炉子埋于地下,因铸剑所需,要一直开着,地火不熄,所以山上自然也冷不到哪里去,外头飞雪,山中兼有四时之景。” 杨珑轻轻嗯了一声,尽管赞叹,她也没有忘此行目的。 “我这柄剑要怎么修?” “玄铁英坚硬无比,单是熔成铁水重铸就得许久。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怎么修,但我更好奇你这小姑娘到底拿这把剑做了什么,它才会碎成这样。” 杨珑收敛溢出眼角眉梢的赞叹,冷淡回道:“我说过了,是杀人。” “那你杀的人得是个多厉害的大能,能废了玄铁英铸成的剑?” “我杀的是我师父,或许她是个厉害人物。” 天山弟子喉头一哽,没记错的话,她之前说,剑是她师父所赠,而她现在说,她用此剑杀了她师父。 是个狠人! 弟子不与狠人搭话,想是恐她手握玄铁碎片,喜怒无常,再给他抹了脖子,只管加快脚步,专注于引路。 行至楼阁殿台中央,见一宏伟宫阁,琉璃瓦,八角飞檐,檐下八十一阶汉白玉,明纸糊窗,牌匾题“拂尘殿”。 “弟子李景玉引山下远客至,拜见掌教。” 檐下风铎片叮铃作响,李景玉不进去,抬手引杨珑拾阶而上。 玄之又玄,这天山剑派果然是超尘脱俗的门派。 杨珑在门外呈上剑碎,楼阁应声而开。 天山的风像是约好了一样汇聚于此,一股脑儿地刮入门中。 杨珑抬臂遮眼,等风停后,才见到阁内的天山掌教,白发白须,雪青色长袍,衣袖间绣着星辰命盘,仙风道骨。 他一抬手,杨珑掌心的碎剑向他飞来,碎片自行拼合成原来模样。 那一刹那,拂尘殿门紧闭,四周明窗暗锁,如身临极夜。 弃剑拼合后,裂隙处白光乍然如天际列缺电虹,冷光璀璨。 “此剑确为玄铁英所铸,且以我派的寒池水洗剑成胚,冰晶石打磨而成,确实出自我天山剑派。” 掌教抚上剑身铭文,自是见到了篆刻的“弃”字,咦了一声,惊异道:“绝世之剑,铭为弃,却不在我派剑器谱之列,这倒是奇怪。” 杨珑问:“难道不是此剑还不配在剑器谱上留名?” “当然不是。我天山历代剑师不入世,毕生献于剑,所铸之剑耗费心血,必有其名,除非此剑不是我派剑师所铸。可玄铁英只长于雪山,寒池水和冰晶石更是我天山剑派之宝,不外传不外借。” 掌教思索,掌教拧眉,掌教百思不得其解。 杨珑单刀直入,再问:“那能修不能修?” “能!这么好的一个熔炼玄铁英的机会,不能错过。小姑娘,百日之后,我一定还你一柄绝世好剑。” 杨珑还没谢过,就被一阵风赶出了门外。 李景玉依然在外恭候,见她两手空空出门,就知道掌教只是答应修剑了。 于是这人负手身后笑眯眯迎上来,问道:“还不知客人名姓,年方几何?” “杨珑,年十七。” “小姑娘年纪轻轻,风华正茂,仙姿玉质,大有可为啊!” 杨珑古怪地瞥向他,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李景玉老神在在道:“那我就直说了。” “敢问,可有黄金万许?” 杨珑决然地摇头。 “可有灵丹仙药?” 杨珑窘迫地摇头。 “可有功法秘籍?” 杨珑迟疑的摇头,说:“这些……一样都没有。” 李景玉眉眼一凛,气沉丹田,声音响遏行云,喊道:“恰白食了!” 天山楼阁上突然冒出来许多人影,多数提剑而立,凛然不可侵犯;个别手握铁锤,看了一眼撂下话转身就走。 “没有人能在天山之境无功受禄。” 黄金是个好东西,杨珑自己也知道,没钱寸步难行。 虽然……没有人告诉她天山求剑修剑要黄金要灵丹要功法啊! 但,这是常识,人人都应该劳而有所得。 杨珑不禁扶额暗骂自己:蠢材,真是过了两天好日子,怎么把钱这么重要的东西忘了! 眼下怎么办,剑已经拿去修了,她给不出酬劳。 天山数百弟子步步逼近,李景玉打了个手势,就有青衣弟子提剑冲了上来。 杨珑眼疾手快,瞅准一人,紧追猛打,劈手夺剑。 她可以用阵法,但无论是镇压阵法还是杀阵,都不可能确保阵中人性命无虞。更何况此事是她修剑不酬,无理在先,倘若伤了天山弟子性命,那才是结下了仇怨,只能动她最不擅长的嘴皮子。 可这群人喊打喊杀扑过来了,没有给她商谈的机会。 杨珑没有办法,立地起剑势,咬咬牙,心道:混蛋师父,若你真死了,在天有灵,保佑我能用出这一招! 第15章 天山(二) 风雪骤急,林树狂舞,杨珑并剑指,右手举剑气势横陈于身前,闭目,调动灵府灵炁,倾泻于指尖剑端。 寒芒灵犀一点,剑光贯风雪,虹光穿日,天山震荡,雪似尘霰,奔马如雷。 雪尘散去后,更见一抹炽阳,晴空少许。 然而只有一瞬,风雪又蒙住了眼。 天山弟子只感到脚下地动山摇,雪霰迷眼,伸手挡在眼前,待一切安定后齐齐出神,都以为那是一瞬的幻觉,却在对杨珑出手时迟疑了。 趁此空暇,杨珑道:“我并非有意戏弄剑派弟子,是真的身无长物。我的剑要百日才能修好,百日内,我愿留在天山,任劳任怨,供诸位驱使,以作修剑酬谢。” “百日?我天山之剑千金难得,百年你都偿还不起!” 李景玉拦住那出言的人,训斥道:“闭嘴,方才的剑招你可看清楚了?” 那弟子唯唯诺诺不言语。 “那是不是雪霁?” 后面的问题,李景玉他问杨珑,“你从何处学来的《星尘九韶》?” “《星尘九韶》是什么?” 杨珑疑惑,沉默片刻后道:“是雪霁,是我师父教我的。” “《星尘九韶》是我派掌教所创剑法,第二式名为雪霁,你师父姓甚名谁?师承哪门哪派?” 杨珑猛然抬头,心脏剧烈跳动,拽住袖子问李景玉,“你们天山派的女弟子,有没有一位白衣白发的,很厉害,她一惯爱笑,笑不达眼底,眉眼冷冽。她叫栖之,如果她是你们的弟子,能不能知道她活着还是死了?” 李景玉道:“我从未听过栖之这个名字,倘若她真是我天山弟子,一个人连身份名姓都是假的,生死只怕更不好查证。” 杨珑丧气,直到自己在强人所难。 “可你不是说你亲手杀了你师父吗,用的还是玄铁英铸的剑?” 李景玉挥挥手,知道从她这里问不出结果,道:“无论是什么,你与我天山剑派渊源不浅,这百日你就留在山上,闲来为我派弟子铸剑洗剑帮忙,就算作你修剑的酬金了。” 他在门中地位不低,放话后就驱散了剑派弟子,众弟子竟也没有什么怨言,甚至还略带几分怜悯之意。 杨珑谢过后,就在天山住下,很快就明白了那份怜悯是什么意思。 山间雪落融于春,山溪潺潺沿着山石隙流淌,到山脚汇入冰川冻土。 天山铸剑以寒池水洗剑成胚,洗剑的水是天生地长的寒泉,生于山巅一处坳陷,一盆之大,每日都需有人采集,再将寒水蓄在冰砌的寒池里,即成洗剑池。 杨珑被指派去收寒泉,再到寒池中洗剑。 天山之剑有灵,但刚出炉的半成之剑未经琢磨,粗犷蛮横,剑气横流,是名副其实的凶剑。 她从没有洗过剑,是以第一日就吃了教训。 洗剑池中数十柄灵剑四处逃窜,撩寒水成冰雾,戏弄得她满身是水。 寒水自有天山灵炁,离寒池即成冰,一日下来,杨珑不止衣衫被剑气划破打湿,就连青丝眼睑上都结满了冰碴,实在狼狈不堪。 带着这副狼狈相回去时遇见了李景玉,他说:“洗剑这事确实不易,要是不愿,明日你可以去饭堂打杂,这个活计轻松些。” “不必。” 杨珑擦干脸颊的薄冰,非但没有拒绝这门差事,反而目光坚定,愈挫愈勇。 第二日,她再被闹腾的灵剑捉弄,扑腾一身水时,已经能学着和快速闪躲,布阵画符了。 日复一日,杨珑在洗剑池的狼狈一日少于一日。她发现了,剑气是死物,并无规律,但随着她一次次的运转灵府,吸纳天山灵炁,灵府不知不觉间已扩大了。 修行之事,原来不过滴水穿石,是以,杨珑洗剑更勤兢了。 月余间,也有别的弟子来洗剑,不过一两日就又走了。 而月余之后,那些天山弟子再见杨珑不知不觉中竟然带了几分敬佩之情。 杨珑走在山道上,没忍住问了一名女弟子,“为什么这么看我?” 那女弟子红着脸羞涩却不胆怯,“你因为太厉害了!” “那可是洗剑池,山巅积寒水,生铁出剑锋,我们门中都是三五个人一起一日一日轮换去洗,这可是苦差事,回来衣衫破了不提,浑身都结冰碴子,可折磨人了!除了偶尔会有犯错的弟子被罚去洗剑池,一人洗个两三天也就罢了,你怎么能洗剑洗一个月呢?” 杨珑正色道:“对修行有益,而且我不怕冷,不过衣裳确实破了好几身。” 女弟子后退几步,看她身上缝缝补补线头有些杂乱的黑衣,眸子微动,神情复杂。 这姑娘……是个嘴笨手笨的死心眼儿啊! “你不知道借衣裳啊!要是不嫌弃,我还有几件不穿旧衣裳,可以给你穿。” “多谢,不过不必了。近来我已经很少被剑气划破衣裳了。” “那你还剩了几件能穿的?” 她打量着她身上这件,嫌弃地移开眼说:“缝补过的不算。” “……没有了。” 说起这个,杨珑就有点不好意思了,“其他的没有这件战况惨烈,这是我刚学缝衣服缝的,后来好多了。” 女弟子不听她狡辩,她做主了,“你年纪比我小,身量比我瘦削,我的旧衣裳你一定能穿,反正我也穿不上了,等我给你拿过来,你就别推辞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杨珑再推辞就是不识好歹了。 天山弟子装束,主青白二色,取自天山景色天青月白,林青山孤峭,不是青衣白腰封,就是白衣青束腰。 杨珑没怎么穿过这样浅的颜色,从前,师父栖之给她准备衣服,备过皎白色,但她不想和她穿一样的,加上画符跪雪习剑行动不便,故而只挑着玄黑色利落的劲装来穿。 后来,她长高了很多,栖之没再给她备过浅衣。 杨珑回到房内,翻看着自己的黑衣裳,没有一件是完好无损的,确实不太体面。 她换了女弟子的赠衣,站在镜子前,比划着这套白衣素色长衫,有些怪异。 铜镜模糊,人影好似照水一般,杨珑一动,镜中影摇曳如涟漪。 她一阵恍惚,想不起来初遇时师父栖之她所穿的素色衣裙是不是这副模样—— 除了束腰的颜色,好像是一样的。 杨珑情不自禁伸手探向镜中,抬手时握紧成拳,砸烂了这面镜子,而后扔下衣裙,气势汹汹,不管不顾闯入了天山最中央的拂尘阁。 阁中明纸映日光,风过,檐下风铎都不响,清朗无人息,根本就不像有人存在过。 杨珑额角青筋突起,手背拳面一片青红色,是砸镜时留下的,她都顾不上疼,反而抚着额头,头疼欲裂。 吊诡之事,与鹤陵何其相似! 难道天山掌教是个不存在假人吗?就如她相伴六载的师父栖之一样? 她在这拂尘阁中四处查探,尘埃不惹,正要用探灵符再探,被人叫住了。 “住手!出来!” 李景玉面色不善将她赶出门外,先行问责,“客人无故闯入我派掌教居处,未免不知礼数了!” 杨珑眸中凝寒,讥讽道:“你派掌教在哪,我怎么没看到?他该不会是你的臆想吧?” 李景玉怒道:“胡言乱语,明日起不必你洗剑了,等你的剑修好了立即滚下天山!” 杨珑不会听他的,拂袖怒而转身,仍旧日日去洗剑池。 她以往不常与人交流,借了弟子衣衫后倒有不少人来向她搭话了。 杨珑状若无意,洗剑时帮了几名弟子免于剑气寒水所侵,空暇时随口问道:“我到山上三月,除了第一次拜见,后来怎么未曾见过掌教?” 弟子们面面相觑,神情古怪地说:“因为我们掌教是个绝世之人。” “天山剑炉地火熔铁砂,地火翻涌,有时会酿成大灾,掌教为平地火之灾以身镇压,身躯化作天山的雪与尘,魂魄无所依凭,所以才建了拂尘阁,以供掌教栖身。门檐风铎响起,他便在,风铎不响,便是人不在。” 杨珑:“他并非活人?” 另一位剑池岸上的弟子道:“也不能这么说,掌教与天山一体,天山不死,掌教真灵不灭。而且他是个绝世天才,还大公无私,他所创的《星尘九韶》都不吝教授弟子,那是他自雪夜观星辰流转之术所悟,传闻有他近百年领悟隐匿其中,第一式名为风止,第二式就是你那天用出来的雪霁。” 这名出声的弟子在洗剑池畔,好似偷奸耍滑了许久,突然掺合到他们的交谈中。 杨珑秀眉微扬,眼皮向上一掀问道:“九韶为九歌,应该有九式吧,那再后面是什么?” “没有了。九为至阳,故名九韶,但此术蕴含星辰河汉之理,还未能参悟,至今还没有完整的《星尘九韶》。” 这弟子好整以暇坐在剑池畔,清秀猾黠的一张脸,眯眼含笑,就这么把天山掌教的秘密说了出来。 “这么重要的秘密能告诉我一个外人吗,掌教大人?”杨珑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 “哎呀,认出来了!”剑池雾气重聚,白衣弟子显形,青丝变白发,却还是那样一张轻佻的脸,挥手打发走别的弟子。 杨珑于寒水中拜见他,那日的白发白须老头恐怕才是假面。 “初见时骗了你,见谅,一派掌教总不能是个毛头小子模样的鬼魂。” 他毫无赧然之色,抬手拂袖召出一柄雪白长剑,指尖濯寒池流水洗剑,一派轻松写意,顺便道:“这就是你的剑,想个好名字,刻铭文。” “剑就是剑,一把白刃要什么好名字?” “那我随便刻?” 杨珑不答,算是默认了。 少年掌教洗剑后,并指于剑脊处落下一字,挥剑于天山巨峰的冰岩上打磨了数下,反手推给了杨珑。 杨珑握剑,摩挲着那字铭,“回”,一“弃”一“回”,谢过了他。 “不谢,我只是铸剑人,玄铁英才是难求之宝。赠你此剑的人不吝珍宝,想来在剑主心中,你是她珍视之人,而你不远万里来修剑,此人对你也很有分量吧!” “你认识我师父栖之吗?白发白衣,就和我身上这件很像的白衣。”杨珑又问了。 “不认识,天山没有过这样的弟子。” 杨珑低声笑了下,讥笑道:“你不认识,凭何说我是她珍视之人?又凭何说她在我这儿有分量?我是不是说过,我用那把弃剑捅了她一个对穿,是我杀了她!” “什么仇什么怨……该不会有什么误会,或是你会错了意?” 这掌教好似少年心性,插科打诨,说些不经之谈。 杨珑收剑回鞘,冷心冷情道:“杀父之仇,亲眼所见。” 第16章 天山(三) 轻佻风流模样的天山掌教本该装出一副德高望重的模样,不管是劝解还是安慰,长者都该以过来人的身份要她放下仇恨,放过自己。 左右剑已经拿到了,杨珑不愿意听到她不想听的话,决定转身就走。 少年掌教指尖濯寒水,拈水成一朵冰莲,笑道:“听起来,你那师父确实该杀。” 杨珑意外于能听到这样的回答,可入她耳中,她又不高兴了,小脸一瞬耷拉下来了。 这年纪的小姑娘不好伺候,好赖话全说了,她哪个都不会喜欢听。 “走了,我看你洗剑百日,修行百日,有没有留在我天山修行的打算?我收你做徒弟,遮风避雨,不缺衣少食,好不好?” 天山掌教诱惑她,“你看你那衣服破破烂烂的,瘦得跟山上的硬石头似的,入我门下,天天能吃肉。” 杨珑从寒池爬出来,拧干衣摆一角浸的水,犟着脖子说:“我有师父。” “你那师父又不是个好东西,你不是都杀了她了吗?还死守着她的门户做什么?” “我不知道她死了没有,也不会改投他门。我来修剑,就是有人告诉我,生人旧物可召**,**招不来,那就是人还没有死。” 天山掌教托腮古怪地看着她的背影,起身追上去,道:“这就要走了?不再多留几日?我天山风物万千,你还没有见到过,说不准你见见就改了主意呢?” 杨珑不理他,步履坚定,不回头。 天山掌教忽地嗅了几下鼻子,笑道:“不当徒弟算了,今日你也算有口福。我天山有一种酒,雪莲酿成的,采冰川水酿造,酒香幽雅绵长,传闻此酒能望前身,尝尝再走?” 杨珑想拒绝,转念一想,尝杯酒而已,便应下了。 天山玉魄酒,一酿十载成,天山仙境笼罩冷幽香,弥漫不散。 这寒霜境入夜后,飞雪映冰灯,拂尘阁明纸见月华。 天山掌教请杨珑尝酒,玉魄碎冰碴,入口微凉,下喉苦涩,回味甘醇,唇齿留香,入腹,下灵府像拢了一团温暖的火。 杨珑脸色酡红,指尖拈酒盏,琥珀酒光盈盈虚虚,她眼前迷蒙醺醺,低头看酒杯,空空如也。 迷茫纷杂千头万绪,她不算酩酊大醉,心知这是中了眼前这位掌教大人的术,不然她看不到空杯月影,浮生蝶梦。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庭中枯木骨瘦伶仃,大雪扬扬似鹤羽,甚孤,极寒。 杨珑垂眸,语气低落冷嘲道:“濛濛前身,我活孤寒里。” 她没有太早的记忆,从她记事起,就在流浪。 记忆中应该有芳草汀州、丹彤晚霞、曲江流水,但她记不清那些了,只记得白茫茫一片,枯木寒鸦,西风白雪。 她是个无名无姓的乞儿,穿行在街巷里,捡到别人穿破了不要的旧衣裳裹体。 大部分都是打了很多补丁的成人衣服,对幼时的她来说,袖子和裤管都太长了,但长长的挽上去,比单衣更御寒。 一个乞儿不会在一个地方久待,她不想饿死,不想冻死,只能四处流窜,有时候跟着逃荒的人,有时候藏在商货箱子里。 那些颠簸的、寒冷的、饥饿的日子总伴雪月。 再后来,记忆中添了一笔耀眼夺目的金黄色,十里飘香。 那个地方叫桂岭,因桂树栽满山岭而得名,天一暖和,桂花不分时令就会开,金灿灿的碎玉琼在枝头簌簌轻晃。 她看上了这地方,还看上了青石板纵横街巷间小饭馆和街头巷尾的馒头包子铺。 那时候桂岭的人常常能看到一个赤脚跑在大街小巷的小乞儿,有时候在捞泔水,有时候和野狗抢掉在地上的肉馒头,有时候不经意撞到街上的路人摘走他们的钱袋子。 尽管桂树灿灿,可她总遇见雨时,没有伞,没有屋檐。这段模糊往事,是小乞儿一段潮湿腐烂的日子,好似她生来就活在长满蘑菇和苔藓的滂沱雨季。 一条条狭窄阴暗的巷子,赤脚踩过青砖低坳飞溅的泥水,墙角碧绿爬满白墙的苔藓,挥之不散的腥潮,闷闷的,臭臭的,脏兮兮的。 她是一个丑陋的、肮脏的、活在阴暗角落里的臭虫,甚至会羡慕青苔和蘑菇。 不过幸运的是,不久之后,有人将她从阴沟里带了出来。 那也是一个雨天,她没有偷到吃的,也没有捡到吃的,秋天的最后一场雨,白露成霜,她赤红着脚,一无所获。 雨下得真大,店铺闭门,她到不开张的门前避雨,遇到了一个书生和她蹲在了同一个檐下。 街上有马车辘辘飞快驶过,车轮碾过黄叶枯枝,泥水溅了书生一脸,他淋雨感染风寒,一直轻咳,不一会儿竟然起了高热彻底晕了过去。 乞儿盯上了书生的行李包裹。 她从里面翻出来几十个铜板和几张烧饼,还有几身薄衣裳。书生是穷鬼,但她还是乐开了花,直接将他的行囊据为己有,顺便双手合十,跪地向老天祈祷:让他死吧,让他死吧,死了这些就都是我的了! 书生当然没有死,他弱质却能熬,竟然自己熬了过来,一醒来就看到一个乞儿在旁,还以为病中是她一直守着他,感念万分,决心报答她。 “我未有家室子嗣,就是家贫,你可愿跟我走?” 这太像人贩子会说出的话,小乞儿没安好心更不敢相信别人好心,连连摇头,吓得连抢来的行李包裹都不要,立马逃走了。 秋天过去,冬天很快来了,书生病中不宜远行,落脚于桂岭了,因此时常能见到这乞儿。 他温和笑着,给乞儿买新衣、新鞋子,带她吃饭,还时不时给她买糕饼。 乞儿最初忸忸怩怩,后来终于松口了,说要和他回家。 书生姓杨,未满而立之年,乞儿年仅八岁,住在桂岭杨家村。 他说:“玲珑之音,龙吟凤鸣,美玉也。就取一个‘珑’字好了。” 自此乞儿有了名姓,她叫杨珑,管书生叫爹。 书生家境虽不丰,但有了爹的孩子总归不是讨人嫌的乞儿了。 父女二人相依为命,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也比她一个人流浪街头时好。 但只是好。 书生体弱多病,是个痨病鬼,赚来一个钱子儿,治病吃药要花出去两个。 他身体越来越差,渐渐卧床修养,赚不来钱,连药都吃不起了。 杨珑没有办法,她如今比以前长大了很多,身手也好了很多。 药是一定要吃的,不吃她爹就会死,饭也一定要吃,不吃她会死。 杨珑狠狠心,重操旧业,去偷,去抢,去骗。 爹的命吊住了,她什么都不会,也没人肯雇佣她干活,她只能走歪路。 阴沟里的臭虫没有成为青苔和蘑菇,她成了大雪下埋着的毒虫。 又一年大雪,她才去偷了草药回来,还翻墙从药铺隔壁家的鸡窝里偷了一只老母鸡,喜滋滋地想回去熬参鸡汤。 厚雪压在林枝上,转过角就是一片杨树林,就到了家。 好巧不巧,正刮西北风,风里带来血腥气,杨珑提起十二分警觉,小心踩着咯吱咯吱的雪,趴到转角处查探。 她那个痨病鬼的爹双手拢着袖子,老神在在站在门前等她回来,还笑着拨弄门前挂着的破灯笼。 杨珑却见一白衣白发、皎洁美丽,如天上月的女子持剑而立,剑出鞘寒芒一线,她爹应声倒地,血流过的地方融了雪,他身下开出一团艳红到使人作呕的花朵。 杨珑泪珠子汹涌而下,她捂住口鼻,向墙角缩了缩,盗来的草药和母鸡都掉在地上。 雪地里又响起了银粟一样的踩雪声,白衣女子正在向她靠近。 杨珑快速擦干了泪,急中生智,提起母鸡和草药哼着歌跑出来,到巷口,作震惊状,扔掉手上拿的东西,扑到她爹尸首上,哭喊道:“爹,是谁!是谁杀了你!” 她的做法不高明,甚至那白衣女子多问几句说不定就露馅了。可她像中了邪一样,愣神片刻后,竟然拎着她的后衣领,一眨眼就带她飞越了山川高岗,到了千里之外的鹤陵。 杨珑在那里度过了六个冬日,大雪枯枝。 “明明她才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徒,为什么她看我却好像在看一个犯下了十恶不赦罪行的罪人?她高洁美丽,我肮脏丑陋,哈,她还天天罚我跪雪!” “我确实偷了东西,不是个好人,她罚我跪雪我认。她嫌我脏,还嫌我丑;她厉害,也不能看我好像在看臭虫;我向她服软,她还骂我是贱骨头,她将我玩弄在鼓掌之中……她还,杀了我爹!我一定要她死!” 雪停了,天边一轮残月挂西阁,天山弥漫玉魄香,杨珑再观金盏,杯满映月弯。 她萧然落拓,放下酒盏,道:“天山掌教名不虚传,但何必浪费工夫在我身上?” “怎么是浪费呢?《星尘九韶》的‘空杯照影’是我近来参悟到的。我好奇你和你师父的纠葛,明日你一走,岂不是空留遗憾?” 杨珑深吸了一口气,仰头饮尽杯中玉魄,问:“掌教大人没有骗我吧,你当真不认得她?” 天山掌教笑说:“不认识,许是星辰命盘谬误,此人若是没死,来日我与她当有缘相见。” “那就是无缘,她没死,我再杀她就是。” 杨珑冷冰冰撂下这句话,天蒙蒙亮时就要离开,她要去找梅浮香行招魂问鬼策。 天山掌教笑眯眯道:“西南红叶城有药师一派,丹道药道一绝,甚至有传言起死回生之能,疑难杂症求医问药大都在此处。” 第17章 缺德 九州博大,风物各异,红叶城顾名思义,想来应是一座栽满了红叶的城池。 碧水绕城,山势起伏,连绵千里。 杨珑走了三个月,从极北的天山之巅向着西南行,堪堪赶在仲夏时到了红叶城。 没有见到红叶,潮热的雨水浇地,整个人简直像蒸笼里的馒头一样松软疲乏,快熟透了。 红叶城地处西南,常见烟雨,云气蔽日,或闷热粘湿,或阴森潮冷,总之不是个好地方。 而且这地方容易滋生热气毒瘴,于寿数有碍。 可如此极端的地方,城池繁华却非比寻常。 杨珑从客栈房门出来,站到红叶城街巷间,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差点以为自己又被困在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幻象里。 她从穷乡僻壤走出来,见雪衣镇已是繁盛,再见天山峭峻,用双脚丈量过过半个九州的长短,也算懂些风土人情。 依着红叶城的气候,不做荒城已是天佑,可它却比天底下一等一的城池还要繁盛,杨珑百思不得其解。 “外乡的客人初来,确实受不住红叶城的热瘴,快到青囊谷药师上来派丹丸的时候了,你去领个丹药,缓解一二?” 杨珑落脚在一个小客栈,价格公道,店家和小二看起来都是敦厚的老实人。大概因她紧闭房门,偶尔出门却脸色苍白地皱眉,以为她身体不舒服。 店小二指着巷尾立起的木牌坊,“不要钱就能领避障丹,不是什么珍贵丹药,强身健体,排毒益寿,总没坏处!” “既然易生热瘴,为什么还要在这样一座城中久留?” 杨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这件事,红叶城车马路人不绝,上至锦车玉衣达官显贵,下到寒门布衣乞儿浪子,无一不有。 妪叟佝偻行于闹市,小儿垂髫奔于街巷,活脱脱一个精彩纷呈的尘世间,故而她有此问。 “即便有不要钱的避障丹,可到底还是有热毒瘴,红叶城如此不好,为何守着它,干脆离开不是更简单吗?” “哎,你这小姑娘怎么说话呢!红叶城哪里就不好了?有青囊谷的药师坐镇,区区热障算什么,青囊谷的药师大仁大义,不贪名利,救死扶伤,还接济穷困,好多人不远千里都想落脚到我们红叶城呢。而且,你来的不是时候,眼下正闹暑热,不管去哪里都难捱,等过了这两月,你就知道了,红叶城可不是白叫的!秋来漫山枫栌变红,红彤彤如血色残照,少见有能媲美我们红叶的风物,那可是红叶城最美的奇景!” 城中遍地植枫树栌叶,到秋来,正到赏红叶时。 她来得确实不巧,这时客栈门前的枫叶簌簌,投到地上,只是一片片苍翠的繁星。 青木蓊蓊郁郁,浓荫葱茏。 城中常有急雨,雨打青叶。街上的油纸伞像浮生一叶,伞面缤纷,伞骨起起伏伏,更如飘荡在缓缓流水中的一叶扁舟。 那青瓦屋檐下,家家户户放着积水的陶罐,罐中存蓄的的雨水深浅不一。雨势不大时,水滴敲击瓦罐,滴滴答答,悠扬清脆。 雨水落下后,闷潮压得人更喘不过来气。这点热瘴其实对杨珑来说算不得什么,毕竟红叶城灵炁浓郁,枫树栌叶正青青,也不坏。 杨珑从客栈要来杯盏和筷子,竖起耳朵托腮听雨,竹筷伴着雨声叮叮啷啷。 碎铃清心,店小二说得不错,红叶城也是个蛮好的地方。 是她,心有瘴气。 她手握“回”剑南下,来到这里是为了找梅浮香,行鬼道招魂之术。 大抵红叶城太大了,她来了几日,非但没有一点梅浮香的消息,反而听了一耳朵青囊谷药师的大仁大义。 她自己不是个好人,所以在听到青囊谷之后才会想他们是虚伪的沽名钓誉之辈,甚至恶意揣测其背后深藏的阴谋。 她自省:我会这样想,是不是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 杨珑不愿这样想,可她的恶意来得直接且快,纷繁复杂。 她还想,等找到梅浮香之后就能知道师父栖之是生是死,她需不需要再杀她一次,而这次要怎么杀呢? 竹筷瓷盏声如乱珠,竹筷折断。 店小二向她走来,问道:“客官今日还住吗?小店薄利,概不赊欠,您今日的账还没有清呢!” 杨珑回神摸袖口,摸锦囊,碎银摊在掌心数了数给店小二,又数了数余钱,无暇想旁的事,只叹气。 从天山离开时,天山掌教赠了她银子,可千里迢迢,光阴悠悠,银子一少再少,到如今,已经不剩几个子儿了。 梅浮香没有找到,她得想办法赚钱了。 她问店小二,“你们店里缺跑堂的、刷碗的吗?” 店小二:“不缺,掌柜的之前说,只缺个看账的。” “……我认的字不多……” “那恐怕不行。” 杨珑不禁又骂师父栖之,连读书识字都不教给她,天天让她画字符阵纹,那些有什么用处,连银子都赚不到! 店小二眼尖看了眼放在桌上的剑,说:“我看姑娘随身携宝剑,若是身手不错,倒是可以靠这个赚钱。” “身手怎么赚钱?” “嘿嘿,说起来,有点缺德。”店小二笑得有些暧昧不明,颇有些小人的精明。 杨珑:看来是一定要在缺德和缺钱之间选一个了! 这还用选,不缺德就要缺钱了! 店小二迎来送往,自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当即就从客人松开又握紧的手知道,缺德生意她做了! “这事儿倒也不难,就是东湖那厢一品居的钱老爷前两天上街,碰到了一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算得不准,他气不过算命先生招摇撞骗,想请人教训教训算命先生。不要人性命,给点小教训,让人说出口的话吞回去就行了。” 杨珑蹙眉,“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这要怎么收回去?” 店小二比了一根手指,说:“一百两!” 杨珑斩钉截铁道:“收!”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杨珑要做成这件事,也得先知道那钱老爷遇见的算命先生在哪。 东湖一品居,红叶城最大的酒楼,老板钱惠顾钱老爷,从他一品居的门出来,东西南北通达。 稍一打听,就能知道给钱老爷算卦的是哪位先生。 打听人是打听到了,但那算命先生谜题一般难以捉摸。 “那个算命先生不随便算,有时候能遇见,有时候遇不见,有时候在南巷,有时候又流窜到西巷,白天见不着,到黄昏,有时能见到,有时也见不到。” 谜一般的人。杨珑猜想,那算命先生既然惹到了钱老爷,那必然不敢大模大样再来,所以没有定下来的支摊子地方;东湖一带住的大多是富户乡绅,算命的没有离开,应该还是舍不得钱财。 一个小心谨慎又贪财的骗子! 杨珑冷哼一声,在一品居……门前的茶摊落座,点了一壶粗茶,捱到了黄昏。 指尖放出的灵炁探知凝成绳索,覆盖方圆五里。五里内,所有的动静都逃不脱她的耳目。 这也是杨珑推测的钱惠顾老爷的活动范围,毕竟他大腹便便,出行仆从如云,轿辇马车无数,大概不会用脚走很远的路。 天边难得露晴,可惜昏时已过,幽蓝的暮色铺陈拉开。 杨珑自灵府而出的灵炁绳索晃动,她持剑起身,向东湖南街飞奔。 远远地,就看见一黑衣黑袍子的摊贩,举着“赛神仙”的旗子,慢悠悠走在南街上。 杨珑从他身后追过来,不想重伤人,所以并未拔剑,而是伸手去捉。 碰到赛神仙的手,触感温凉,掌心虽有老茧略显粗粝,但骨节纤长,无疑是女子。 杨珑心下莫名,原来想的揍一顿威胁一下,再让算命先生改口的办法只得作罢。 “收人钱财,替人办事,雇主没有要我杀你,只说给你个教训,澄清误会,今后不要再招摇撞骗了。” “哎,不是,你凭什么说我招摇撞骗,我是堂堂正正本本分分凭本事赚钱!” 命数星盘自由宿命调配,此乃天命,杨珑必然不可能信她。 “你不信,不信我可以给你算一卦,不要你的卦金,怎么样?” 杨珑皱眉,她不喜欢死缠烂打的人。 “嘿,你不让我算,就是怕我算中了,更显得你这个打手罔顾正义!” 激将法,杨珑照单全收,反而问道:“那何不算算,我是什么人雇佣来呢?” 赛神仙挣扎着说:“你先放开我,放开我才能起卦给你算!” 她用的卦术粗陋,仅用了三片树叶,迎风一抛,青叶随风落地,阴阳应运生。 “你是那钱老爷找来的吧!” 杨珑瞳孔一缩,她还真算对了。 “之前卦象说他命中无子,就是无子!谁知道他那长大成人的儿子是哪里来的?不过那要真是他亲生儿子,哪里用得着雇人来迫我改口?你来了,才更说明我算对了!” 不过对于赛神仙的本事,杨珑仍旧将信将疑的。 “你还不信?我可以给你算一卦,不要你的卦金,你想算什么?” 杨珑没有任何事是需要求助于鬼神之力的,除了,师父栖之。 呵,假名假人,无处可算。 “我没什么要算的。”杨珑答。 “那行,来算姻缘!” 赛神仙从袋子里取出三块相同的算石子让她挑。 杨珑不算姻缘,便随手一指,敷衍了事,不成想她这都能诌。 “不知道生辰八字,今日时辰你所指的石头只能算个大概。” 她沉吟道:“呃,不太好,是恶水孽缘。对方是个身世凄苦的人,少时蹉跎,防备心太重,我行我素之人,是恶缘。此人与水有缘,且在你北方,好像是还没有遇见?不过这种小时候倍受折磨的人,长大后容易扭曲,辨不清真心,是恶人啊!” 听起来,像是在骂人,而且骂得很像杨珑她自己。 “别、说了……姐、姐!” 一道虚弱至极的声音从赛神仙的身体里传来。 第18章 相逢 初听到这声音,杨珑还以为她听错了。 “姐,那是珑姑娘,你没认出来?” 杨珑震惊,杨珑欣喜。她听出来了,梅浮香,或者说是梅浮香身体里的梅影疏。 怪不得她打听了那么久外乡医女的事都没有着落,原来已经不是医女了。 梅影疏摘下黑兜帽,咕哝道:“天太黑了,看出来是个穿白衣的鬼影,这个姑娘那个姑娘的,谁认得出来!” “姐你回去,身体给我,我和珑姑娘说几句话。” “你能撑得住吗?撑不住叫我。”梅影疏关切一句后,不再说话。 原来张牙舞爪能说会道的黑袍赛神仙,肩膀一瞬间松了下来,脊背微曲,手掌放在胸口,深吸缓出了几口气,缓风吹过,她低咳了两声。 她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杨珑赶忙在她身上贴了几张聚灵符。 梅浮香挺直腰背仰头,故作轻松笑道:“我没事,问题不大。” “之前分别时没料到铸剑要好几个月,给你的聚灵符太少了。” 杨珑以为最多三五个月就能再见到她,哪知道快一年了。 “你怎么不做医女了?你姐招摇撞骗你也由着她?” “哎,都说了不是招摇撞骗!”梅影疏插进来话。 “姐!” 梅浮香不让她姐说话,摇头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先前靠雪衣镇灵炁续命,后来靠你给的聚灵符续命,身体还是日渐衰弱。我不时陷入昏迷沉睡,只能由我姐接管身体。” “走了很久听说红叶城的青囊谷有天下闻名的药师,就来到城中想打听一番,奈何,”她摊摊手,无奈眨眼,“盘缠银钱所剩无几,总要吃饭。我姐看中了东湖这地方,商铺林立,财大气粗、人傻钱多,就在这儿挂起了算命招牌。” 杨珑:“……你姐真的会这个吗?” 梅浮香眼神躲闪,好似不经意瞥向别处,不敢直视她。 杨珑懂了,那就还是骗术。 “喂,你们是在说我坏话吧?我真会,你别不信,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是那钱老板找来的还有,你光顾着问阿香,怎么不说你自己,大半夜跑来这儿教训算命先生,钱老板给了你多少钱?” 她抓住了关键,杨珑沉默良久,“教训你一顿,再让你把说出口的话吞回去,一百两。” “一百两!”梅影疏破声了。 “既然知道是你们,这一百两我就不要了。” “不行!那可是一百两,你缺钱,我们也缺钱,怎么能不要!”梅影疏当即做决定,“不能不要!这样,你去和那钱老板说,你教训过我了,再这样……” 梅浮香听着她姐和珑姑娘窃窃私语商量怎么坑钱老板的钱,不禁觉得,有点损。 但好像也是蛮好的办法。 不过要办成这事儿得有个合适的契机,大晚上的还是算了。 梅浮香看向杨珑腰间坠着的宝剑,想起了这一茬。 “这就是你那把重铸的剑?要试试能不能招魂吗?” 杨珑没有将剑给她,反而说:“你现在的身体贸然行鬼道之术不好,再等等,等你好得差不多了再说。” “说起来,你的病在这红叶城可有医治的法子?” 梅浮香笑了笑,摇头,“哪有那么容易?先不说这个,我姐一早就嚷嚷着饿,今日好不容易开张赚了点钱,可得填饱肚子,再论其他。” 话虽如此,这大半夜的,也没有能填肚子的地方,尤其是东湖这片繁华地。 街巷间寂静,碧水湖上却正热闹,繁华红尘,极乐之地,无非青楼瓦舍。这一品居紧临着红叶城一等一的风流地,白日一品居烟火最浓,夜里风月楼灯火如昼,夜昼交割。 要说还飘着酒肉香的地方,自然只有这里。 画舫游船丝竹乱耳,高楼殿阁琵琶动声。 说是风月地,倒是颇有几分风流雅致,锦衣华裳,公子小姐,各有其美,和别地的青楼确实不一样。 楼里还搭了台子,请了口才极好的说书先生。 从门外能听到三弦琴声,还有满堂喝彩声,红纱青帐,衣香鬓影,钟鼓馔玉,奢靡非常。 杨珑没见过,梅浮香和梅影疏更没有见过。 梅浮香小心试探道:“虽然闻着饭菜很香,但应该很贵吧?” “阿香,去看看。”梅影疏怂恿道,“来开门做生意肯定不会把咱们往外赶,来都来了,不见识一下,太亏了!” “我不喜欢热闹的地方。”杨珑拒绝。 梅影疏继而鄙夷她,“你年纪比我们阿香还小,哪有小姑娘不爱看热闹,没钱就说没钱,装什么,又没人笑话你!” “你!”杨珑气得脸颊通红,不自然地鼓了下腮帮子,看样子是她说中了! 见状,梅浮香吐了一口浊气,挎着杨珑的手臂,学起了她姐姐说话。 “珑姑娘,去看看?我姐说的也没错,再富丽堂皇的地方,我们也不至于一碗面都吃不起。” “那人家不卖面条怎么办?”杨珑设想了一个可能性。 梅影疏叉腰,“这么大个地方,连面条都没有的话,也不过如此了!” “我姐说得对。” 杨珑面无表情被她半拽半拉,拉近了对面的风月楼中。 迎客的仆童见两位衣着朴素的姑娘进门,迎人上了楼上雅间,微笑问:“客人点什么?” 梅影疏抢着问:“你们这儿有什么?” 童子转头看了眼梅浮香,她眉眼弯弯,好似没有张嘴,但声音确实从她这儿出来的。 红叶城奇人异士多得很,他没放在心上,将头低了低,呈上一红封折子。 梅浮香看着描金漆红的纸上,鼻翼间还能嗅到蔷薇香,顿觉这上面写的什么“红珠”“绿衣”“风萧”和名号下的红绿金粉,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她姐不出所料问了,梅浮香张口不作声给她圆谎。 “这都是什么?吃的吗?” 童子一愣,面不改色道:“风月楼问情所,红笺上乃是女子,绿笺乃是男子。” 梅浮香有点尴尬,想骂她姐姐。 童子话锋一转道:“客人要饭食也是有的,不知二位需要什么?” 杨珑冷眉,将剑往桌子上一拍,抛出去一两碎银,镇定道:“两碗素面,一壶茶水,看着上。” 童子睁大眼睛抬头,神情不明,低头拿起银子,应声后就走了。 梅浮香等他走了,悄悄给杨珑竖了个大拇指。 楼下台子上的说书先生刚说完一出戏,台下台上不要钱似的正往下投掷金银叶子。 达官贵人不爱砸金银锭子,大概是怕从高楼砸下来把人砸出个好赖来,故而换了轻盈的叶子。 纷纷扬扬的金银叶子叮铃交错,窗外倒影不夜天,活像下了一场竞豪奢的金银雪。 台上的说书先生不必屈尊降贵捡钱,自有楼里的仆童将金银捧给他。 而楼上眼尖的两位姑娘,自然也看到了方才迎她们上楼的童子抓了一把金银叶子藏入了自己怀里,还向她们的方向呶了呶嘴,翻了个白眼。 杨珑:“……” “他刚才肯定骂我们两个穷光蛋充阔佬!”梅影疏大叫。 不管那童子腹诽什么,反正都已经丢过脸了。 巧得是,楼上飘下来的银叶子,有几片因着轻帐纱幔勾着,落到了她们的桌上。 梅浮香纠结,“拿,还是不拿?” 杨珑:“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落到她们这步田地,这钱都不拿,那就是成心和自己过不去了。 拿了金银叶后,楼下钟鼓开场,说书人醒木一拍,新戏本又开始了。 三弦琴呜呜咽,说书先生缓开口。 “此值红叶城青囊谷寄灵台大比将近,便讲一段与青囊谷相关的传说。” “诸位都知红叶城因满城红叶而来,可知这满城红叶因何人而栽,因何而种,又因何而红?” 杨珑问梅浮香,“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吗?” “不太清楚,我来到这儿之后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修养,到了晚上,我姐才能出来赚点钱。只听人说过,红叶好像是青囊谷的祖师爷亲手所种,为了一个已故去的人。” 这听起来像是个缠绵悱恻的故事。 台下看客却有些不耐烦地回道:“红叶城谁不知道灵娘娘庙!灵娘娘大战疫魔,死后血流滩涂,染红了满城黄叶树,青囊谷祖师爷种下满城红叶来悼念她。” 说书人却摇摇头道:“诸君所言乃是红叶城的传言,而我这里有另一个坊间传闻。” 说书人口中将灵娘娘学医、灵娘娘与青囊谷祖师的相遇、大战疫魔讲得如同身临其境,台下人听得入了迷。 而楼上的杨珑和梅浮香也终于等到了素面和热茶,尝了一口后,不约而同放下碗筷,饮了一杯茶漱口。 “难吃!”两人齐声道。 说书人讲完了灵娘娘大战疫魔,**结束,便是红叶由来。 “大战疫魔使灵娘娘身负重伤,她虽赢过了疫魔,却也倒地身亡。她的血流过的地方,黄叶渐红,满城尽显妖异色,众人惶惶难安。百姓感念灵娘娘救命之恩,又畏惧满城不再青黄的山景,于是就把被血染红的树全砍了。” “青囊谷祖师爷将砍树人赶出了城池,罚他们四海漂泊,而后建立了青囊谷,亲手种下了红叶树,以祭灵娘娘。” “所以才有了寄灵台,才有了寄灵台大比。” “而据说今年寄灵台大比头名的奖励,是九转还魂丹!” “诸位,青囊谷告天下人,寄灵台大比在即,可不要错过了!”说书人说完从台上一跃,淹没人海中,寻不到踪迹了。 杨珑不怎么在意那位灵娘娘的故事,在听到九转还魂丹后看向了梅浮香。 “九转还魂丹能不能救你?” “不知道能救不能救,但我也是偶然听说这件事才到红叶城的。” 杨珑点头,道:“那我去参加大比。” 梅浮香愕然,稍一思索后苦笑,说:“我以为你至少要怀疑一下,可能是我安排了这出戏,毕竟这么巧。” “你都病成这样了,哪来的精力干这种事?何况,那说书人一看就不是个普通人,你又穷又弱,怎么可能请得动?” 杨珑理所当然说道。 至于会不会是旁人安排的,杨珑并没有把话说死。 第19章 没钱 说书人离开后的风月楼依旧灯火如昼,这地方不会因为一个乐子走了就冷落下来。 “哎,你看那儿,那个敦敦实实的,是不是一品居的钱老板?”梅影疏指着楼下攒动的人影问。 杨珑不认得钱老板,她没有见过雇主,是雇主见她。既然梅影疏说是,那就错不了。 不奇怪,一品居是红叶城东湖富饶之地最大的酒楼,钱老板不缺钱,来风月楼中挥金如土不足为奇。 虽说打算从钱老板这儿坑钱,但捡到的金银叶子也能撑几日,先不干这缺德事了。 眼下她唯一可惜碗里坨了的面条,好歹是银子买的。她还想挑夹起来想再尝一点,筷子凑到唇间,抿了一口,到底是难以下咽。 “不吃了,走吧,你住哪?我给你做饭。”梅浮香好吃,不然不会有一手好厨艺,她也看出来了,珑姑娘口腹之欲不强,还有些挑。 杨珑不带犹豫的,噌地起身,毫不留恋下楼离开。 夜色正好,回到她那偏僻的客栈,门外昏灯纸糊的灯罩外,趋光的飞蛾荧荧惑惑,店小二支着脑袋在柜台前打着瞌睡。 他听到动静立马惊醒,一看是杨珑,挤弄几下眼睛打起精神问:“姑娘回来了,怎么样了?赚到钱了吗?” 杨珑取出那枚银叶子抵房费,店小二眼睛亮了,他显然知道这片银叶的来处。 “哎哟,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姑娘既能入得风月楼,必然不会囊中羞涩。” 杨珑:不,她真的没钱。 “风月楼有什么说法吗?” “瞧我这记性,忘了,您远道而来,没听过也正常。” “天下风月尽入楼,阁外花雪作我衣。 云中吞服玉黄金,不恋凡尘只妒仙。” 店小二用荒腔走板的调子,半念半唱,在这夜半时分,风掠残烛,林树簌簌,莫名荒唐吊诡。 他说:“风月楼入门有规矩,必得是那些行走尘世的不凡之人才能入门,否则是进不了门的。” 杨珑皱眉,说:“可门口没有人拦着不让我们进去。” “不会拦,凡俗人入风月楼,是成风化月,服黄金,吞白玉来的,入了门自然舍不得走了。” 店小二挤眉弄眼,说的玄之又玄。他不肯明说,杨珑听得一知半解,便看向梅浮香。 她低头思索,温声道:“宁为仙人座下仆,不作尘世碌碌人。” 杨珑听懂了,她道:“那这样修者凡人,与地主奴隶有什么分别?” 店小二猛地抬头,受惊吓一般向后跳了两步,随后顿悟笑道:“欸,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一样的!” “姑娘走时的房间还给您留着,您二位楼上走,有热水饭食需求,只管开口!” 他赔笑送两位上楼。 梅浮香刚想借小厨房煮饭,梅影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惊异道:“这么好,穷光蛋也能白吃白喝!” 店小二当她在开玩笑,装没听到。 杨珑森然一笑,“没钱就再去风月楼捡钱!” 梅浮香:“不是面条没吃饱吗?我去借厨房。” “太晚了,今天算了。”杨珑转头问店小二,“听说青囊谷有寄灵台大比,怎么才能参加?” 店小二道:“去报名就行,十两一人。那叫一个高手云集啊,银子打水漂,贵得很!” 杨珑无言望天,哪里都要用钱,哪里来钱,钱钱钱……钱老板! “钱老板!” 她和梅浮香相视一笑,想到一处去了。 她们回到房间里关上门,梅浮香立即坐到了床榻边。 杨珑看了她一眼,默默加了几道聚灵符。 梅浮香脸色苍白,扯起一抹牵强的微笑,问:“怎么才能让钱老爷兑现一百两银子?或者你干脆打我姐一顿,打得鼻青脸肿,拉着这具身体过去给他看看?” 杨珑没有说话,梅影疏叫嚷起来。 “不行,有了聚灵符勉强撑着,你以为你的身体康健到哪里去了!为了银子连命都不要了!” “那你说怎么办?你趁我睡着去算卦骗人,你能怎么办?” 这姐姐妹妹在一具身体里吵架,一个聒噪地说不行,一个倒是冷静,冷静又虚弱的愤怒,吵得杨珑脑袋嗡嗡的。 “好了,都闭嘴。” “教训算命先生对钱老板来说有什么用,随便找个打手套麻袋都能揍你们,他想要的不是这个。”杨珑一阵见血地指出,“他还要算命先生把说出口的话吞回去,这才重要。” “怎么吞回去?把我姐算的那个卦辞改了,广而告之红叶城,钱老板的孩子是他亲生的孩子?” 梅浮香自己都觉得不可能,还是只能怪她姐造孽。 人家钱老板明显很在意自己的儿子,她还说人家儿子不是亲生的,搞得流言蜚语甚嚣尘上,沦为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就算澄清了,可区区真相,实在太没有魅力。 “别想了,明天我再去探探,不行就再想别的办法。” 杨珑说完看了眼床榻,犹豫片刻,说:“红叶城潮热,你身子骨弱,去床上睡,我到那个榻上。” 梅浮香奇怪道:“我们两个可以都睡床上,没关系啊,我们两个又不胖,床这么大呢!” 杨珑眉毛拧紧,垂在身侧的手略有些无措。 “我没有和别人睡的习惯,也从没有人和我一起。” 梅浮香暗拍脑袋,讨巧地说:“见谅见谅,我小时候和我姐一起,后来又一直形影不离。和珑姑娘认识久了,有些得意才失了分寸感。” 杨珑:“嗯……不过也没什么,可以试试。” 一夜梦好,有个不算陌生的人睡在枕边的感觉不算非常糟。 如果旁边这个人睡相好一点就更好了,她手脚伸展不开,略有些僵。 天光照窗台,杨珑起身抻直了手脚,耳边人声熙攘,鸟鸣声躁。 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耳朵有点寂寞,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少了什么。 少了风雨声啊,红叶城夏日到头都难逢几个晴空。 雨后碧空湛蓝如新,云如初洗。 床上刚睁眼的人说的今日的第一句话,“老天爷,梦到被恶犬咬到脖子了,看来今天运气差得很啊!” 是梅影疏。看来昨日的消耗对梅浮香而言还是太大了,即便有聚灵符,她的魂魄还是陷入昏睡了。 杨珑翻白眼瞪她,“有没有可能是你睡落枕了呢?” “不可能。”梅影疏不耐烦,“行行行,别废话了,走。” “去哪?” “你昨天不是说出门探探钱老板的儿子嘛,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你知道他儿子在哪?” “不知道,但远远见过一眼。”梅影疏揉着乱糟糟的头发,装模作样地掐手指算卦,啧了一声。 “赛神仙算出来了?”杨珑冷嘲道。 “没有,不过算出来今日福喜财都占西南,往那里走可能有好运!” 杨珑指着她纷乱的怀襟露出的一角,气笑了。 “是你怀里的《成平万年历》上这么写的吧?” “这是前人的智慧!一句话,走不走?” 杨珑嗤笑摇头,“想去你自己去,我去一品居看看,能不能见到钱老板的儿子。” 不同道,合不到一起,不必强求。 梅影疏梳妆打扮后,搜刮了几十张聚灵符带在身上,一个人出门了。 而杨珑也确实去了东湖一品居。 晴光大好,青石砖上的雨水晒得差不多了,砖缝间青苔碧绿,隐隐还有湿痕。街巷的枫栌叶片上时不时会滑落几滴清露,风过树杪,叶飒飒,人潇潇。 杨珑还没有走到一品居,在一棵茂密的枫树下,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少年撞她了个满怀。 少年抬头,眼眸含水,澄澈如山林小鹿。 他身后三五仆从有带食盒和水的,还有拿伞的,气喘吁吁追上来,喊道:“少爷,你慢点跑,老爷都已经同意你出门了!” 见到他们家少爷撞了对面的姑娘后忙着道歉,“对不住这位姑娘,我们少爷是一品居钱老爷的公子,体弱一直在家,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太高兴了才撞到您,您没事吧?” “没事。”杨珑面上淡定,其实激动到手指攥了攥剑又松开,狗屎运,这都能撞见。 那拿伞的仆人手忙脚乱地在钱少爷头上撑起伞,钱少爷拒绝,走出树荫,向艳阳里迈了一小步,他头顶的伞移了一小步。 他赌气似的,又将手伸出伞面外,用力抓了一下,好似抓住了一缕光。 仆人和少爷反复拉扯,杨珑在旁看着,虽不觉厌烦,但,这小少爷该怎么说,好像有些不谙人事的痴性在身上。 东湖莲塘花谢,莲叶亭亭如盖,路边有挎了竹篮的大人牵着小孩的手经过,小孩口中嚼着饴糖,另一只手举着一枝阔大的碧绿圆叶。 人走过去了,钱少爷还要盯着看。 杨珑问仆从,“为什么一定要给他打伞?” “老爷吩咐的,少爷体弱,怕他晒晕过去。” “你们少爷不想打伞,他眼巴巴地一直看着路过举莲叶的母子呢。” 仆从长了眼睛,自然也能看出来。 他们去摘莲叶的工夫,少爷又有了新奇的想法。 他跟在那对母子身后,不远也不近,亦步亦趋,好似要跟到地老天荒。 仆人摘好了莲叶,钱少爷自己拿着绿圆叶举在头顶,投下来一片小小的阴影。 杨珑脚步一顿,又很快跟了上去,问那些仆人,“那对母子要去什么地方,你们谁知道?” “挎篮子,像是放柏香的,今儿正好初一,估摸着是去进香吧?” “不用估摸,就是去进香的。她往西边走,再向南一点,就是青囊谷那边的灵娘娘庙,灵验得很!” “西、南?” 如此巧合,杨珑不由得开始审视梅影疏的“骗术”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第20章 少爷 青囊谷其实就是夹在两座远山间的一处低洼谷地,潮湿阴冷,本来空旷,后植满了红叶树。 自山巅向下眺望,还能望见谷地林间羊肠小径蜿蜒曲折。 杨珑和钱家一行人向西南,上山,抚到一块山碑。碑文历久,所载旧事不清,字迹不明,余下正中三个大字——不留情。 想来是山名,山名不留情,怪得很。 不过听说,是青囊谷祖师取的名字。 杨珑和钱家少爷到了不留情山,山上最高处就是红叶城最为灵验得灵娘娘庙。 然而庙宇并不纷奢绮靡,门前挂彩绸黄钟,门内敬香炉灯火,唯有那小殿中央有一陶身塑的神像略显不凡。面若银盘,口如丹朱,披云锦绣祥云香草坎帛,纤手并剑指,右手拈灵芝仙草,云髻高挽,珠翠琳琅,眉飞入鬓,眼睫低垂半含目,好一尊神灵低眉慈悲相。 不留情山香客络绎不绝,轮不到杨珑这等不敬鬼神之人,她只在门外望见了灵娘娘神相,只觉她悲天悯人。 医者仁心,灵娘娘除疫魔,救济四方,却将庙宇建在不留情山上,还能香火鼎盛,是天下一奇事。 杨珑不过是晃了一下神,就不见了钱少爷,不知道他让人潮挤到哪去了。 钱家仆从火急火燎找,奈何人群簇拥,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哎,你不是说不跟我来,怎么也来了不留情山?” 杨珑让人从背后拍了一下,不做他想,侧连看过去,果然是梅影疏。 “让我再见识一下你起卦的真本事。钱老板的儿子也来了,但钻进人群里,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你这么能算,算算他在哪里。” “你跟阿香一样又不相信我,不给算。”梅影疏双手抱臂环胸,仰着下巴拒绝。 太阳刺目,杨珑与她无声对峙。 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梅家姐妹性子截然相反,梅浮香软硬都吃,很好说话;梅影疏软硬不吃,十分棘手。 “找到了找到了!”钱家的仆人满头大汗向杨珑招手。 那钱少爷正蹲在地上数他才买的糖。 不留情山侧有山间小道,通往青囊谷,而山北处阴,有一横斜突兀而出的高台。 高台广阔,大理石铺地,青竹棚遮天,缘角还系着一串医铃,风过时不会响,手摇晃的时候才响。 台上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有卖凉茶的,卖柏香、灯烛的,还有卖干果饴糖的……贩夫走卒,箪食卖浆,引车糊口,俨然一个小市井。 梅影疏说:“这就是寄灵台。” 杨珑睁大了眼睛,重复了一遍,“这就是寄灵台?” 青囊谷的寄灵台大比要在这地方举行?! 杨珑快步走近,登上寄灵台,鼻翼间充斥着各种味道,环顾四周,卖香烛的招牌最大,最小的,是一个缩在角落里的小摊。 摊主是个俊秀青年,低头打着瞌睡,摊上有文房四宝,砚台墨汁已半干,看来无人光顾。 但杨珑看到了他腰间挂着的医铃,猜他八成是青囊谷的弟子。 “寄灵台大比,纹银十两,点到为止,重与行焉。” 青年睡昏了头,脑袋往下一点,惊醒了,见有人在摊前徘徊,立马打起精神。 “姑娘感兴趣?今年大比后就是灵娘娘祭,是天下难得一遇的盛会,好多人来看呢!就算拿不到第一名,报名就送我们青囊谷的丹药,绝对不止十两纹银!” 杨珑点头,坦坦荡荡问:“能先报名,等我筹够了银两再来吗?我没钱。” 弟子为难,弟子无法通融。 杨珑没有为难人的意思,回头看向钱少爷。 梅影疏的卦不能说没算错,也不能说算错了。钱老爷命中无子,但这个有痴症的少年郎…… 杨珑苦恼,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而蹲在地上数糖的钱少爷开始数人,数过人之后再数糖,费足了功夫,终于理清楚了人和糖。他咧嘴笑着,开始分零嘴。 “一块冬瓜糖,一块酥油糖,一共六个人,我吃一块,还余三块,回去给爹。” 他嚼着甜丝丝的冬瓜糖,小心翼翼将油纸包塞到衣襟里,手掌妥帖地拍了拍。 梅影疏不解风情来了句,“贴着身体不会化吗?” 钱家的小厮仆人齐齐谴责她,少爷的一片孝心你看不出来吗吗? 梅影疏闭嘴。 钱少爷虽然心里记着他爹,但大概很久才能出门一趟,所以没有急着回家的意思。 他打算在寄灵台的小摊贩这儿要把钱袋子里的银子都花完,请所有人喝凉茶,还买所有摊位上的货,就连红绸和柏香都买了。 此时已过午,不留情山上还有卖盐水面的。 摊贩推着面粉和一锅水到山上来,拾干柴生火,和面擀面煮面,在粗瓷碗里拈一小撮盐,扬起汤勺一冲,挑一筷子面到面汤里。没有诱人的香气,只有小麦的味道。 说实话,味道并不好,胜在便宜,只要五文钱就可以吃到一碗面,要是再加一文,还能在碗底加一勺猪油,烫一把绿叶菜,热汤一冲,那滋味可不一般。 可来山上进香的穷苦人家,却是连这五文钱都拿不出的,只能随身带了水壶干粮,只作充饥。 钱少爷是个名副其实的散财童子,手掌一挥,银子一散,就让擀面的摊贩忙得手不离案板,脚不沾地。 钱少爷全都请,杨珑和梅影疏自然也占了便宜。 过午后,日光更炽盛了,钱少爷晒在青石板上,上午摘的遮阳莲叶蔫吧垂头了,钱家小厮轮番给少爷撑伞,可他好似很喜欢金色日光照在身上的感觉。 梅影疏看不惯这种麻烦人繁琐事,喊了一声,“再晒一会儿人就要化了,会化成甜甜腻腻的糖水,就没办法回去见你爹了!” 这话对寻常人不可能管用,对钱少爷未必。 钱少爷猛地起身,一拍脑袋,仆从以为他想通了,要去阴凉地方躲一躲,遂眉开眼笑。 谁知少爷只是皱眉说:“我忘了给灵娘娘冬瓜糖和酥糖,怎么办?” “灵娘娘吃不了冬瓜糖,少爷给她上柱香,献上红绸就好。”钱家仆人们怜爱地看着他们少爷。 “灵娘娘为什么吃不了冬瓜糖?” “因为……”小厮支支吾吾给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灵娘娘是神仙,没人见过;因为在这儿的,只有一尊石像,不用吃。 他们无力地看向梅影疏,满眼希冀,希望她能说出点什么来。 “要说为什么……”梅影疏撑着额角,努力想借口,“没有为什么,对,就是没有。你喜欢甜的,她喜欢咸的,灵娘娘一定是不喜欢冬瓜糖。” 钱少爷懂了,“就像我爹喜欢甜的,他说我娘最不喜欢甜糕,灵娘娘就和我娘一样。” 神仙和娘怎么会一样? 梅影疏先是一愣,旋即说:“对,就是这样。” 不留情山风醉人,不知不觉间日头已斜向西。 山峦落霞孤雁南飞,林木初见秋风意。 幽蓝暮光从东面席卷而来,灵娘娘庙在最高处,从山谷阴影抬头望,那抹霞光落在庙前枫木最高一枝系的红绸上。 忽然间,天上浓云起,滚雷隐其中,酝酿着一场狂风骤雨。 钱少爷吓得一趔趄,随后朝向灵娘娘庙,闭上眼眸,双手合十,虔诚祷告。 “灵娘娘保佑,希望明天是个好天气。” 云层并没有散开,有落日余晖一缕穿透较稀薄的云层照了下来。 杨珑不知怎地,竟然拧着眉毛,莫名别扭地轻声笑了。 “珑姑娘,我想,我有办法让我姐的卦辞失效。” 黄昏时分,阴阳交割,梅浮香温和出声。 杨珑:“怎么做?” “你能造出来烈日吗?” “……不能。” “不是高悬于天上普照大地的羲和金乌,只要一束光就够了,像那一样。”梅浮香指着山巅的灵娘娘庙。 山北属阴,痴性的少年向灵娘娘祝祷,金芒透云,大风飞扬,宛如神迹。 可惜神迹只出现了片刻,乌云遮天,豆大的雨滴不顾一切砸了下来,刚刚的光缕只能说是巧合。 一行人到棚下躲雨,杨珑已经明白了梅浮香的意思,说:“不止金光,虚像也能造出来,有声音能更逼真些。” “金光就够了,过犹不及。” 大雨滂沱下了一会儿就停,天色暗沉,趁还没有完全黑,他们一行人当即下山。 钱家仆从在前开道,中间夹着他们少爷,杨珑和梅浮香走在最后。 梅浮香身体虚弱,走不快,杨珑在最后陪她,本以为会和钱家人拉开一段距离,没想到,钱家人走得越来越慢。 夜色掩映,杨珑往梅浮香身上贴聚灵符的同时,给钱少爷也贴了一张。 她低声问梅浮香,“这少爷怎么回事?” “你看出来了,他不是活人,脚踏阴阳,半步黄泉。” 是了,白日炽阳下,杨珑只见他脚下影子稀薄近乎于无,有了猜测,猜过他或许不是人。 可他有体温,能吃能喝,必然有活人的躯壳。 杨珑便问梅浮香。 鬼道术法,她不会,但梅浮香修习鬼道,知晓其中门路,她说不是活人,那就一定不是。 “他与我的境况相似,又有不同。肉身成活,故而心向高阳,魂魄不足患痴症,故而惧烈日。太阳对他来说与毒药无异,聚灵符只能延缓。” 钱少爷是人是鬼都不妨他是个好少年,不管怎么说,杨珑都要调转灵炁继续画聚灵符。 “还有一事。”梅浮香有些犹豫迟疑,“我活到今日靠着雪衣镇灵炁,他这状况也非朝夕所成,能活到今日,靠的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几乎不做他想——钱老板。 或可说,钱老板为他儿子所能做的事。不仅要能与灵炁扯上干系,还得隐蔽进行。 杨珑笃定道:“是风月楼。” 第21章 灵药 下山入城后,风雨更凄凄,可见钱少爷许愿没有用。 护送钱少爷回到东湖时,他已经脸白如纸,脚软腿酸,走路踉跄,杨珑对此并不意外,反而钱家的仆人很意外。 “少爷今日能撑到回家还没晕倒,吃的药果然起效了!” 原来少爷出门一趟带那么多仆人不全是娇生惯养,而是得防着他昏倒时有人能背他回来。 钱少爷这般模样已是极限,杨珑下意识看向梅浮香。 梅浮香牵唇微笑,“别担心,我才刚醒,没事。既然又来了东湖,想不想再到风月楼探一探?” “更何况,”她戏谑道,“我姐睡相有多差我知道,今晚最好是分开住,省得你腰酸背痛,现在住店的钱还没着落。” 杨珑嗯了一声,转头去看东湖雨夜风灯飘飖。 到底不如无雨有风的夜晚喧嚣,微雨泛涟漪,风月楼倒映在水纹中,人影幢幢,红烛摇曳,颇有几分虚荒诞幻的鬼意。 那日鄙夷她们的小门童在门前抱着扫帚嘟嘟囔囔说些什么,杨珑越过他,径直推门要进去,小童不耐烦地拦住她。 “今日风月楼款待东家,寻常人等,恕不接待。” 门内歌楼暖融,门外冷雨潇潇。 以杨珑的耳力,站在门口静听时,除了听到了楼中除了钟鼓金玉推杯换盏之声,分明还夹杂了兵刃和打斗声。 杨珑更向前一步,小童丢下扫帚张开双臂阻拦,劝阻她,“说了不让进,不然丢了命我可不管。” 小童子好心想救她们一命,不料遇到不识好歹的,一把寒光凛凛的剑鞘抵在他脖颈上。 寒铁锋利,鞘身花纹冰凉。 “我不与你为难。” 杨珑开门见山问:“风月楼是什么地方,是用来做什么的?” “逍遥窟还能是做什么的?”小童子不软不硬将她的话挡了回去。 杨珑不再跟他废话,抬腿踹开了风月楼大门。 梅浮香想拦,没来得及拦住。 剑势将小童子逼得摔倒在门内,红楼高台上,数道目光落到突兀闯入的两名女子身上。 玄衣执剑,剑光如寒雪。 昨夜所见说书先生唱白相和之地,今日已成了比斗场。 朱羽红织地毯铺满一整座楼阁,轻纱银铃,风情旖旎,可原来笙歌曼舞的高台上站着执剑持刀的二人,就不像那么回事了。 高台上二人腰腹后背各有所伤,血流汩汩,淌到红织锦上,织锦更艳丽了几分,分毫不显血色。 他二人对视一眼,商量好了似的,齐齐向杨珑砍过来。 杨珑眉眼凛冽,剑未出鞘,在掌心旋了一圈,负剑飞身,一避一闪,挑落两人的刀兵,留下一道剑气横陈。 她在天上洗剑池修行百日,那些未经琢磨的名剑剑气可比寻常刀光剑影快得多。 虽不知这姑娘从何而来,要做什么,但能看出来她没有要杀人的意思,一剑只为自保和威慑。 楼上看台让那二位侠士退下高台后静了几个呼吸。 而她身后黄衫女子从门外黑暗中踏出来,张口胡说八打破宁静,“无意打扰诸位雅兴,在门外听到有打斗声,我这妹妹有些急公好义,不慎闯入,见谅见谅!” 杨珑瞪了梅浮香一眼,这话说得太假了! 梅浮香心叹,你这么鲁莽闯入,要不是一道携霜带雪的剑气在这儿摆着,能善了吗? 也亏得剑气在这儿摆着,多扯的谎话都能令人信服。 高楼红纱帘后的东家骑驴下坡,竟然真的哈哈一笑,“原来是不慎闯入,来者是客,何不楼上一叙?” 梅浮香讪笑道:“不了,有些认生……” 她话音没落,楼上抛下了一个碧色玉瓶,杨珑翻身抬手去接,入手温凉,还隐隐有灵炁蕴含其中。 杨珑不知道是什么,打开放到鼻尖嗅了嗅,只嗅到了浓郁的药香,不解其意,遂将玉瓶抛给了梅浮香。 “这不是给我的。” 梅浮香接过来药瓶,闻了闻,疲乏的灵魂神思好似都缓和了一二,心下一惊,面上笑眯眯谢过楼上人。 “多谢慷慨赠药。” “相逢有缘,见姑娘似有不便处,便不留了。此药若对姑娘有点用处,还可到此来取。” 杨珑抬着头努力去看那纱幔后饮茶之人,奈何她眼力确实不好,只见到一朦胧身影,细看未果,和梅浮香一起出了风月楼。 她们前脚刚出,后脚就有人喊道:“等等,两位仙师!” 杨珑扭头就见富态的钱老板托着他便便大腹追上来,心中疑窦丛生。 她们方才都没看到钱老板躲在哪里,他突然就从高台下冲出来了。 钱老板无疑是个普通有钱人,他来风月楼中只可能有一件事,为了他儿子,那叫住她们干什么? “走,外面说话。” 钱老板明显知礼节,走时还不忘冲高楼上作揖行礼。 到门外后,钱老板拽着梅浮香的衣袖恳求道:“这药,我愿以千金相换!” 梅浮香还没开口,梅影疏先声夺人,“这么值钱!什么东西做的?能治什么病?” “姑娘不知道这是什么药?” 钱老板为她们答疑解惑,“风月楼东家出手的复灵丹,那可是能给病重之人续命的珍宝。” “风月楼的东家怎么会炼丹术,莫非是青囊谷的人?” “这个嘛,倒不一定是青囊谷的人……” 钱老板眸光躲闪,闪烁其词,伸手指着天上,不敢高声语,“传闻有天家背景。” 杨珑对高贵身份什么的反应平平。王子皇孙、达官显贵和布衣百姓,在她眼里没什么分别,自然和她也没什么分别。 反而是梅浮香作出一副“难怪神神秘秘,原来如此”的模样,恍然大悟地捂住了嘴,闭口不再谈。 钱老板复杂地看了眼杨珑,有些艳羡。 寻常人等尚且分了三六九等,自以为没有分别的人,已然是身处上三等了,这样的人才能傲然无视差别。 钱老板无意和不染尘埃的人多说什么,依然恳求梅浮香卖药。 “吾儿还在襁褓时生了场病,从那之后就有些痴症,身体虚弱,他以前出门,总被人嘲笑不说,还时常晕倒,我只能四处求药,求到青囊谷,青囊谷医不好,才打听到风月楼有法子。” 杨珑问他,“风月楼给你的救子良方是这瓶子里的复灵丹?” 钱老板嗫嚅含糊,说不明白。 杨珑气不打一处来,将剑架在钱老板短成一条缝的脖子上逼问道:“说实话!” 她来红叶城是为了请梅浮香招魂,确定师父真死假死。而梅浮香吊着一条命,她不能不救,所以要在寄灵台大比上拿到青囊谷的九转还魂丹。 可如果复灵丹能救梅浮香呢? 梅浮香陈年旧疴,加鬼道之术一体双魂,需要无穷无尽的灵炁才能勉力存活,那钱少爷虽不知是什么症状,但也是个半生半死之人。 倘若复灵丹能救钱少爷,就应当能救梅浮香。 可这钱老板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唯恐别人抢了他爱子的生路。 “我是没本事的人,此前到风月楼根本接触不到东家,所以他们给我家凤岐的不是复灵丹,而是其他蕴灵的药……而即便是复灵丹也无法根治,权作续命。” 杨珑太冷冽,钱老板吓得颤抖了几下,苦涩回她,“我知道救不了,可我多攒些续命的药,他就能活久一点,就能多陪我两年啊!” 那么同理,梅浮香也是如此,无论聚灵符、复灵丹,都治标不治本,她还是会慢慢衰弱而死。 梅浮香倒像是早有预料,眨眨眼,拨开杨珑的剑,无声笑笑似安抚。 “九转还魂丹你可有听说过,能救吗?” “你是说青囊谷药师王炼成的仙品丹药?”钱老板眼睛亮了,一瞬后又黯淡下来。 “能救又怎样,此丹只一枚,轮得到咱?” 杨珑深深吸了一口气,对梅浮香道:“别卖给他那颗药,我们不要钱老板的千金,赚他一百两银子去参加寄灵台大比。” 钱老板听得迷糊,一时想不起来,哪里有一百两。 杨珑提醒他,“你亲口所说,教训一下招摇撞骗的算命先生,为你父子亲生正名,赏一百两,没忘吧?” “记得记得。” 钱老板一想到这事儿分外委屈,都不怕这个冷脸的执剑少女了,嘟囔道:“我儿凤岐生得好,随他娘亲,更是个好孩子,要不是因为这个病,根本不会受一点委屈!” 他越说越激动,还咒骂道:“那要钱不要脸的发瘟臭算命的,看她可怜想施舍她一点银子,她竟敢说我的凤岐不是我的亲子!” “这谣言传出去,凤岐以后出门了听到得多难受!”钱老板差点要用袖子拭泪。 杨珑迎上梅浮香无可奈何一双眼,本来也想骂人的,但这是梅浮香,不是那个臭算命的梅影疏。 钱老爷擦完泪,说:“差点忘了,凤岐出门了,也该回来了,八成又病了,我得回去了。” “二位仙师,不嫌弃可以先在我家中住下。来日若要出手复灵丹,我仍愿千金以购。” 梅浮香和杨珑正打算去他家赚一百两银子,至于复灵丹,有聚灵符续命,在确定成分前,梅浮香不会卖也不会吃下它。 倒是省下了一晚住客栈的银两。 钱老板家离一品居不远,杨珑和梅浮香跟在他身后,月色缓缓,人影森森。 梅浮香到底没有沉住气,忍不住问道:“钱老板,风月楼给钱少爷续命的灵药是什么?你方才好像一直都没有说。” 钱惠顾嘬牙花子叹气,夜风里泛着东湖水的潮腥气,柳枝垂入水中,漾起涟漪。 “唉,小姑娘,你们呐……” 第22章 灵纹 “你们呐……” 钱老板低吟声随风飘逝在东湖畔。 抬眼间高门大院,到了钱老板的府邸门前。 夜风徐徐,气派辉煌的钱府门前却连个掌灯的小厮都没有,黑魆魆的异常幽静。 钱老板解释道:“我儿心智不全,怕家中仆人太多易生异心苛待于他,所以只留了几个心腹,左右家里没什么钱财,不必守门。” 一品居的大老板家里没有钱财,像个笑话。 钱老板推开门,做了个请的动作。 杨珑和梅浮香相视一眼,并行绕过照影花墙,天太黑了,看不清墙上绘的是什么。 穿行过垂花拱廊,九曲八弯,迷宫一样的路,夜里根本看不到来时和去路。 杨珑悄无声息在指尖拈了一张符纸,在她耐心告罄之际,终于走到了一间明室。 钱老板依然躬身弯腰,宛如招待贵客一般,迎她们进门。 杨珑甫一踏入门槛,顿觉周遭气息扭曲,回头梅浮香落后她半步,只来得及将掌心握着的符纸甩到梅浮香身上,推她出门外。 一息间,梅浮香已消失在原地。 “呵,果然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杨珑自嘲道。 她小时候一直把自己当作是阴沟里的臭虫,后来遇到师父栖,活得稍微有了点人样,现在好似还真成了个有点厉害的人,所以对一个富态与老态并具的酒楼老板掉以轻心。 下场就是,落入圈套了。 恐怕钱老板在东湖畔呢喃的根本不是什么“小姑娘,你们呐”,应该是“小姑娘,是你们呐”。 药是什么,是你们。 杨珑踏入门中时就已经迟了,她隔着门窗望见月光,透过镂空花窗是一团幽如萤光的火焰。 阵法启动,她暗道不好,只来得及将落后半步的梅浮香推到门外去。 钱惠顾想拦,但没能拦住。 他站在门外,惋惜摇摇头,叹息说:“你推她出阵做什么?她一个病秧子,你也不怕这一掌推出个好歹来?再说了,她对我来说没有用,我本就没打算囚她入阵,小仙姑自作多情了。” 杨珑不在意他的讥讽,反而盘腿坐下,闭上眼眸,感受阵纹波动,阵法不会没有生路,只要知道阵枢阵眼,一定能破阵。 可她再睁眼时,却不由皱了眉。 天地四象五行,这些基础阵纹她当然认得,此外,她还找到了阵枢,六星阵盘,阵枢就在她脚下,她却不认得阵枢上的阵纹是什么。 师父栖之教她,阵枢决定了阵法的攻防守镇,庚金离火为攻,玄水为防,如刀剑盾牌,青木为守,后土为镇。 那如果都不是呢? 阵纹借造化之力而成,故而有万物之形,万物之理,借灵纹灵物,纵然阵图有万千变幻,不离其宗。 杨珑不认得这个阵法图,本以为能通过阵纹的流转确认,可非攻非守非困非镇,那她就只能以身来探。 钱惠顾将她引入此阵,必然有他的目的,不然他不会撂下她在这儿自行离开了。 身处阵中,不得不防,杨珑给自己贴了几道护心符。 她有把握不死,等阵法运行,自然也就知道这是什么阵了。 月上中天时候,护心符在心口处异常滚烫,烫得她不得不将符纸取出。 她刚取出符箓到指尖,符纸如星灰一般涅灭于阵盘,又试了调动灵府灵炁,结果一样。 此阵好似隔绝天地,而灵炁自灵府抽离后,就与符纸一样烧成了灰,无法调用。 她心中默然记下,阵式,焚灵。 不,不止是焚灵。即便失去护心符庇护,她灵府灵炁正常状态下也不可能消耗得这样快。 杨珑警觉,忽然觉察到这阵四周突然生出若有若无的杀意,她不由得握紧了剑。 无声剑气自阵中爆发,直指枢纽,杨珑翻身避开,持剑插入阵枢上,倒立悬于剑上。 一瞬间,剑气自下而上传来,杨珑闪身,连一丝喘息之机都没有,四面八方剑流涌,方寸之地好似百兵齐鸣。 杨珑只恨自己学艺不精,剑法只学了雪霁那一招,纵然能斩半山风雪,也只是个花架子,无法动用灵炁的境地,剑气难斩。 她回剑插进阵枢,终究是力有不逮,行动迟缓,身上已多了数十道剑气划伤的口子,隐隐向外渗血,于是下意识还是用上了灵府灵炁。 灵炁加速消耗,此外,她的血正沿着剑势方向流动,以一种隐蔽的、缓慢的方式,将携带灵炁的血带出她体内。 而随着灵炁的消耗,血流也逐渐加快。 焚灵,剑阵,夺血,流向阵枢灵纹。 阵纹有造化之灵,草木虫鱼有灵,人自然也有灵。 钱老板把她当作是给他儿子的药,焚灵夺血,灵血自然也是灵药,那经由阵枢会流向何处? 谁需要灵血呢? 不做他想,钱凤岐,那么此阵枢最有可能是钱凤岐的身外灵纹。 杨珑其实不愿有此猜想。 她最初在雪地上画字符,画的第一个字,奇怪有寻常,弯腰垂臂直立,脚踏黄土,头顶青天,两笔而已。 后来她初入阵符一道,灵纹万千,她也想过,既然人皆有灵,又当以何阵纹入阵图呢? 非庚金,非青木,造化之灵。 那时候的杨珑想,如果是师父栖之,当是霜雪灵纹;是蔡婆婆,应是蒲草灵纹;是她,那就是一条蛇一只鼠或是别的…… 人身具四象五行,必然各不相同,要是能炼出来身外灵纹就好了。 她从没有和师父栖之说过以人为阵纹布阵这样奇诡的想法,大抵是觉得,栖之已经很看不起她了,如果她生出这样恶毒的想法,她在她面前就永远抬不起头了。 但现在,她知道阵枢上的灵纹是什么,也猜到了身外灵纹要如何炼制。 杨珑从怀中取出几张还没有绘制的空白符纸,将符纸凌空挥洒,果然,那些剑气只对附有灵炁之物出手。 那阵枢就是钱凤岐与肉身相连的一抹残魂,如此一来,阵眼只能是身在阵外的钱凤岐。 但她没有见过阵眼在阵外的阵法,阵枢和钱凤岐必然有个引子绳索用以传输灵血。 怎么做到的? 门外月色泛着淡淡青色,杨珑卸去剑上灵炁,闭目,横剑斜撩,缓慢绵柔好似轻拂尘埃一般且没有力道。 剑撩阵盘,剑身翻转缠绕,像是给梭子缠线。 她睁眼抬眸,找到了。 就是线,阵枢延伸蔓延的,输送血液的线。 剑身能感应到的线,她却看不到的线。 杨珑自割指尖,在缠绕着无形之线的剑身上一抹,淡红色的线蜿蜒向门外。 除了这一条之外,门外还有如树根一般绵延的泛着银光的线条。银线将一整座钱府包裹在内,好似结了一只巨大的银茧。 杨珑挥剑斩断缠绕剑身的线,巨茧如蝴蝶新生,银丝纷散如蝶翼初展,明室坍塌,蝴粉飞扬。 青色的月亮又成了泛白的皎皎月。 她低头看,才知此阵也并非是什么立于什么明室之上。 银丝裸露,地面塌陷,尘埃裹着腐朽的气息涌上地面。 而杨珑脚下正站在一棵树的枝干上。 金枝银叶,黑铁为干,是一棵种在地下的金银树。 裸露地面的银丝纤细坚韧,缠绕在金银树枝干上,另一端吊着重物一般,发出使人牙酸的咯吱声音。 随着银丝断裂崩开的清脆声响,还有重物落地的闷声。 杨珑踩着金枝,小心爬到树下,抬头张望。 星斗璀璨,月入方圆之间,金银叶黯淡落灰,杨珑喉头哽住,心中沉闷。 那金枝上吊着的重物长长一条,有新有旧,银丝绕着脖子,低头挂着脑袋,足尖向下,干枯腐朽,在金枝干上摇摇点点。 杨珑本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幽冥鬼域,但想来幽冥之地断不会如此金银辉煌。 钱老板说他府上没什么钱财值得偷盗的,所言不虚伪。 金银树自是谁也偷不走的,风月楼金银叶子的来源也找到了。 月光恢复了原来的颜色,杨珑已经破阵而出,眼见金银枝挂着雪一样的新鬼旧骨,不愿去深思这棵树是怎么长大的,连钱凤岐是如何活到今日的也不想猜了。 金银虽坚,但她的剑是天上地下最难得的玄铁所铸,不会输。 那些缠绕在树上的银线已经开始滑落,白骨晃荡,落地即归根。 杨珑在剑上贴了几张雷纹土镇的符纸,祭剑于空。 回剑凌天,杨珑手捏剑诀,飞身而上,力压剑势,于空中劈开了这棵金银树。 玄铁与金银交错,崩裂的火花四溅,火红的光芒照出个不夜天,金银树向两边裂开,巨大的枝叶砸穿了地宫。 地下宫室坍塌,回剑扬起千层沙土,遮掩了无主的尸骸。 整座钱府的地上宫室也因之震荡。 钱老板睡梦中听到轰然一声后惊醒,连鞋子都顾不得穿,连忙起身疾步到他儿子的房间,见到钱凤岐完好无损,松了口气,上前将钱凤岐抱在怀中,慈爱地叫醒他,“凤岐乖儿,醒醒了!” 钱凤岐在他怀中无一丝回应。 钱老板继续叫他,毫不在意屋外的天塌地陷。 他叫不醒钱凤岐,脚下大抵摇晃,头顶的屋舍将要坍塌,再不出来,他们父子两个就都要被埋在砖石瓦砾下了。 钱老板当机立断,拖着钱凤岐的身体背在身后,父子二人到门外一处空旷地。不会被瓦片砸到,他继续试着叫醒他的爱子,连自己脚下被碎石划破的伤都顾不得。 “凤岐儿,凤岐儿……” 第23章 遁逃 夜间闻叹息声,钱老板警惕,四顾张望道:“谁?” “钱老板,想必你很清楚你儿子活不成了。” 那位黑衣斗篷的算命先生莫名出现在残败废墟上,虽然语调和那日不一样,但说的话依旧不中听。 他的儿子怎么活不成了,他儿子要活长命百岁,他无论如何都会让他活! “你做了什么!” 算命先生斗篷下探出一双修长冷白的手,十根手指上缠绕着一圈圈红丝线,红线的那头坠着一块——冬瓜糖。 “这是你儿子买来送人的冬瓜糖,经他的手,沾了他的气息。本来只靠着沾手的气息没那么容易牵灵引魂,偏他生来魂魄不全,自降生起就是个活死人,才让我轻易得手。” 算命先生轻轻摘下斗篷,露出梅浮香苍白如纸的脸。 钱老板双目含血,怒到了极致,“是你!你一个病秧子还敢来胡言乱语!” 最开始胡言乱语的不是她,但梅浮香不打算和他解释她和她姐的关系。自她被珑姑娘贴了传送符又推出去,已经过了三个时辰。 珑姑娘甘冒危险,归根结底也是为了参加寄灵台大比为她赢丹药,救她性命,就算是为了请她顺利施展招魂术,但也是为了救她性命,梅浮香不能坐视不理。 她会的不多,鬼道之术固然折损自身,但眼下她只能想到这一个办法。 钱老板那么在乎他的儿子,她就用他儿子的性命来威胁他放了珑姑娘。 她紧赶慢赶,潜入钱府,用拘灵法拘了钱凤岐的魂魄,正准备以此来威胁钱老板之际,钱府塌了。 还不知道珑姑娘那里是什么境况,梅浮香就先在暗处瞧见钱老板赤脚履血的负子救子之路,到底于心不忍,站了出来。 “谈个条件,你放了珑姑娘,告知我们真相,我放了你儿子的魂魄,救他一命。” “哈,原来你也不知道那珑姑娘的真本事!”钱老板讥讽一笑,指着满地残破碎瓦,“这些就是她弄的,她毁了我儿的救命良药,她害死了人!你们是一伙的,你却说你要救我儿,你拿什么救!” 梅浮香环顾四望,豪华府邸成一片断墙残垣,她默默给珑姑娘竖了个大拇指,是她多虑了,珑姑娘根本不需她来救。 珑姑娘不必她救,钱凤岐却是死到临头。 她不如珑姑娘厉害,但术业有专攻,钱凤岐的病症,和她一样能用聚灵符缓解,想来有些地方是共通的。 实在不行,还有风月楼东家白给的复灵丹。 她还没有弄明白这颗丹药是什么成分,不到万不得已,不想动它,但不妨碍用它来忽悠一下钱老板。 钱凤岐与她们姐妹隐约有些相似之处,既然不必担心珑姑娘了,她还是想确认一下她与钱凤岐有没有渊源。 她举起玉瓶在钱老板眼前晃了晃,笑道:“你说能救不能?只要你告诉我,你儿子是怎么变成这样的,这颗复灵丹就归你。” 钱老板顿时变了脸,几番挣扎后跪在瓦砾堆上五体投地,磕头说:“仙姑,求您救救我儿!” 梅浮香医者仁心,到底不落忍,扶他起身后,解开了十指上缠绕的红线。 钱老板一直悄悄观察,冬瓜糖坠地,他忽地瞳孔一缩,向后一招手,呵道:“还不帮忙,给我把丹药抢到手!” 梅浮香心道:“不好,中计了!” 钱惠顾一心只有他儿子,示弱只是为了让她不再拘着他儿子的魂魄! 梅浮香不是狠毒之人,却不代表她不留后手。 钱府断壁残垣后飞出来五个小厮仆从,正是白日里一同前往不留情山的那几个人。 这五人听命于钱老板,看起来却不似凡人。 五人出手迅速,又是从四面八方角落突然现身偷袭,梅浮香无论如何也反应不及,只能喊道:“再过来我摔玉瓶了!” 五名小厮毫不在意她的威胁,大抵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身手很有信心,确信能抢到碧玉瓶。 梅浮香闭眼,背手掐指诀,眼皮间偶感寒光一闪,额前碎发削下一缕,耳闻利剑破空声。 剑声嗡鸣,伸到她身前的刀缩了回去。 梅浮香睁眼惊喜道:“珑姑娘!” 珑姑娘目含冰霜,声如寒刃,剑指钱惠顾。 “杨珑,代地下所葬之人前来讨债!” 珑姑娘确实有本事,这句话说得正气凌然,不可侵犯。 要是她的身上没有被剑气划伤的伤口,脸色不那么白,握剑的手一点不抖,灵府没有枯竭的迹象,不这么狼狈的话,就更好了。 不等钱老板一声令下,那五人一拥而上,刀光剑影,灵炁乱流,果然是灵府已开辟的修士。 杨珑却站在原地好似动不了似的,梅浮香看着急在心里,用尽全力,面色又白了几分。 五名小厮各取兵器,以灵炁加持,刀枪剑戟朝着杨珑劈过去,冷铁寒刃抡起,重重砍下来,寒芒一点,却抡了一空! 杨珑的命不能丢在这里,灵枯力竭,她也不能死,她还要留着命去确认杀师父栖之的死活,还要再杀她。 在梅浮香和钱惠顾讨价还价时她已经从地宫出来了,这钱府的异常太多,不似凡人豪富之家,怎能不留个心眼! 趁钱老板无暇他顾,她悄悄在四周布下了一个青灵幻阵。 幻阵是最容易隐匿的阵法,融于周遭环境的幻阵所需灵炁不用很多。即便如此,也还是榨干了她的灵府。 不过收效颇好。 这五人身陷幻阵,不断劈向她,但只要身在阵中,他们永远也砍不中她。 于是杨珑有了喘息之机,甚至还有余暇斥责梅浮香,“你已经这样了,还敢动用鬼道之术,不要命了!” 梅浮香笑着摇头,知道这是关切之语,没有反驳。 杨珑甩了几张聚灵符没有搭理她,转而看向跌坐在地的钱老板,质问道: “焚灵祭血的剑阵,吞噬灵血戕害性命,你儿子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不是命吗?” “这话说得无理,他们又不是我儿子,我哪管他们的死活!” 钱老板像看一个傻子一样看她,不能理解她怎么会问出这种话。无关紧要的人,怎么能与我的至亲相提并论? 杨珑一时语塞,竟无言以对,又问:“你从何处学来焚灵祭血的邪阵?府上的仆从小厮从何而来,怎么会任你驱使?” “今日要杀要剐我无怨言,你个年轻姑娘非要问个所以然,要是真以为你能借此拿捏住我,未免有些轻敌托大了。” 死到临头还大放厥词,杨珑举剑,打算给他个痛快,梅浮香下意识阻拦。 杨珑怒视她,“你做什么?” 梅浮香与她无声对峙,短短一瞬而已,那五人终究看穿了幻阵。 无形幻阵如青色琉璃一样崩碎,天光从碧玉缝隙中照过来,幻阵之外的真实之境,天已经亮了。 红叶城朝霞虽美,然而如此美景乃是风雨来临前兆,一想到这儿,便是霞光也黯淡。 青灵幻阵消耗了五名仆从的一部分灵炁,饶是如此,他们也不是如今带伤灵竭的杨珑能匹敌的。 要保命最好赶紧跑,可钱老板杀了那么多人还差点要了她的命,让她吃了这么大的亏,她不甘心。 杨珑狠狠瞪了梅浮香一眼,要不是她伸手拦了一下,她已经抹了钱老板的脖子! 梅浮香眸光闪烁,似有懊悔,没有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就见五人刀光掠过,杨珑拉起她飞身闪避。 刀锋走向擦着梅浮香而过,杨珑旋身震惊,“不对!” 钱府的小厮要杀的不是她们,刀锋掉转方向,要杀的是钱老爷! 这场面让人更看不懂了。 难不成这几人根本不是钱府的小厮侍从,另有听命的主人? 不及深思,钱老板身上竟然真藏了张保命的符纸,抵挡一击之后的间隙,阴险狡诈的他竟然对梅浮香喊道:“救我儿子,我知道复灵丹药方!” 梅浮香瞳孔一缩,恳请杨珑。 杨珑心中五味杂陈,到底还是出手了。 她只会雪霁一个剑招,灵府枯竭的境地与那五人交手不占上风,但她最擅长的从来不是剑术,而是符阵,想藏起来逃跑不是问题。 杨珑从怀里取出一块褐色椭圆形阵石,从雪衣镇坠落地裂后,她就为日后再遇到灵气枯竭的情况做了准备。 她挑选蕴含灵炁的石头,在阵石上用灵炁刻着一些实用的阵法阵纹,与人对阵时不费时起阵,不耗灵炁,就能启动阵石上的小型阵法,威力不大,但是个退路。 杨珑向上抛出阵石,疾步到钱老板面前,躬身将剑鞘接连向后挫,连续击中了几人,她拎起钱老板,钱老板却死死抱着他的儿子。 空中阵石上的法阵发出光芒,笼罩了四个人。 这画面有些诡异,尤其是钱老板像抱小孩子一样抱着他已长大昏迷不醒的凤岐儿,杨珑拎不动他们父子,只好用剑挑着,抗在肩头,像个挑担买肉的女屠户。 梅浮香看着想笑,女屠户淡漠的眉眼一凌,她的笑憋住了,神情精彩纷呈。 杨珑刻了遁逃阵图的阵石虽然逃不出多远,但避开钱府五名小厮绰绰有余。 遁逃阵,逃离钱府十里,好巧不巧,落在了昨日故地。 不留情山,青囊谷寄灵台,梅浮香柔和苍白的面庞涩然一笑。 “珑姑娘,多谢你肯救他。” “梅医仙,是你让我救他,就因为他说自己有复灵丹药方,可你知道他杀了很多人吗?”杨珑平静道。 “我知道,但我也想活。” 杨珑:“我去参加寄灵台大比,我去赢九转还魂丹,你不需要那来路不明的复灵丹。” “万一你输了呢?” “我会尽力赢。”末了杨珑唯恐她不信又加了一句,“我还指望你给我师父招魂,我不会让你死。” 第24章 牵灵 “我身负我和我姐两人的性命,不能全系在你一人身上。”梅浮香摇头向后退了几步,无声挡在钱老板父子身前,立场鲜明。 “更何况,钱老板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他的儿子,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可怜不是理由,你在颠倒黑白。”杨珑不赞同。 她二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吵得并不激烈,甚至异常平静,宛如两湾清风掠过的平静湖水。 “可以听我说两句吗?”梅影疏插进来话,看似询问,实则不会有人阻止她。 “阿香,这次我站珑姑娘这边。人都要为做错的事、选错的路,付出代价,钱老板做错了。” 梅浮香问道:“那钱老板该死吗?” “你没有见到钱府地下宫室尸林一样的白骨,如果你亲眼所见,也会承认钱惠顾是个极恶之人。” 杨珑停顿一下又道:“不论他是为了什么。” “为了救自己的至亲犯下杀人罪过就一定是恶人?”梅浮香目光如炬,直视着杨珑,胜似逼问。 这番交谈实在毫无缘由,杨珑不能理解,济世救人的医仙怎么会分不清黑白是非?杀人,更别提杀了很多人,怎么会不是恶人? “阿香!”梅影疏忽然疾言厉色呵斥她,西风掠过不留情山灵娘娘庙,她急躁的嗓音喑哑,“错了就是错了,钱老板错了,我也错了。” “姐,你已经死过了!”梅浮香咬牙坚持,“钱老板要是死了,他儿子也活不成,钱老板该死,他儿子难道也该死吗?钱凤岐要是该死,那我也是最该死的人!” 杨珑从梅浮香疾言叩问起就静静听着姐妹二人说着只有她们才能听懂的话,隐隐明白了梅浮香如此犟的原因,原来钱老板父子映射了曾经的她们。 难怪梅浮香冷静不下来。 “你想怎么做?” “我答应了他要救他儿子,无论用什么办法。”梅浮香掷地有声决绝道。 杨珑无话可说。要钱凤岐活,钱惠顾暂时就不能死,他不死,复灵丹的丹方理当告诉她们。 而那丹方是什么,杨珑已有猜测,她蹙眉不语。 钱老板从方才起就一直紧紧抱着钱凤岐,明明心知她们吵架的结果关系到他和儿子的性命,却一直安安静静,眸如死灰。 听到梅浮香说一定要救他儿子后,眼睛倏然亮了起来,毫不犹豫说:“复灵丹方我绝不隐瞒,以修士灵血为引,辅以青囊谷四十九种灵药炼制而成。” 杨珑悄拔剑,刀刃出鞘的声音在西风呼啸的高台上异常刺耳。 钱老板发誓,“如有半句虚言,我与吾儿永不相见,永驻无间!” 这么狠的誓,想来他所言非虚。如此一来杨珑便印证了她的猜测,复灵丹与钱府摆下的焚灵祭血剑阵必是同一人手笔。 梅浮香的复灵丹从何而来? 风月楼的东家,传闻中的世俗天家之人,豢养修士,取灵血,制灵丹,打算用来救谁呢? “你就没有闻到那丹药上还有层淡淡的血香吗?”钱惠顾突然冒出一句如此渗人的话,打断杨珑的思绪。 梅浮香沉默,攥紧了碧玉瓶子。 杨珑便知道了,梅医仙十有**早知道复灵丹中加了什么本不能加的东西。 尽管他在这时候拆穿梅浮香,未必没有调拨她二人关系的意思,但道不同不相为谋,杨珑悉心观察她因用力握紧玉瓶而泛白的骨节,依旧无声握紧了剑。 梅浮香的手指突然一松,杨珑握剑的手也一松,碧玉瓶抛出去,划过一道青翠的弧线。 钱老板唯恐她反悔,忙不迭将丹药塞进他儿子的口中。 钱凤岐的脸色肉眼可见稍好了一些,但依然气息奄奄。 钱老板目光恳切看向梅浮香,双膝拖地,死死拽着梅浮香的衣角说:“你不是说你会救凤岐吗?你救他啊!” 杨珑横剑身前,随时要拔剑阻止梅浮香,她这副风中烛的模样,救钱凤岐一定落不了好。 可这事闹的,求人与被求者顷刻反转,杨珑冷漠无情嘲讽道:“我被困焚灵阵中求他会有用吗?如今怎么像我成了挡他儿子生路的恶人?” 归根结底,是梅浮香做决定,她拨开杨珑,面露悲伤。不留情山上漂下丝丝细雨,连绵不绝的雨季再来,要夺走她曾在雨夜拖欠的性命。 风起不留情山,雨丝如幕,杨珑一眼就看出了她要做什么。 “梅浮香,你自己说的,你身负两条命!” 梅医仙没由来犯了犟驴病,不听人言,不管不顾并指捏诀。 风雨如注,寄灵台阴风怒号,鬼气森森。 她另一只手上仿佛牵了无数根丝线,拈了一缕钱凤岐的黑发,在指尖燃尽成灰,攥在掌心。 风声尖啸,杨珑急道:“你要做什么!” “珑姑娘,之后就是我的事情了,和你没有干系。”梅浮香满是黑色余烬的手掌张开,掌心多了一本书册,纸页被风吹得哗啦作响,风终于停下后,她指尖悬浮着一道幽蓝色的敕令。 “黄泉问鬼,归去来兮。” 想来这就是梅浮香姐妹从黄泉之国的人手上所获得的《黄泉问鬼策》,鬼道之术可为常人所不能为之,无论生前,还是死后,人魂至纯,可见众生百相。 但钱凤岐既无生前,何来死后,罔论什么归去来兮。 他魂魄失落,故而徒有躯壳,却一派痴傻相,梅浮香自然要将他残缺的魂魄招来补全,牵灵引魂,就不可避免见到了钱凤岐的因果与缘。 杨珑劝不动她,只等着看她什么时候撑不下去,可等了一夜,梅浮香依然精神抖擞。 不对啊,她神识不济,早该深陷昏迷才对。 杨珑仔细看梅浮香指尖立起来的敕鬼牵魂令,不太明显,但在颤抖,幽密的光芒时明时黯,后继无力。 “疯了!”杨珑咬牙切齿骂了句,撑不住还要硬撑,本该沉睡昏迷却在这儿行什么问鬼策,与燃命烧魂有什么区别! 她如今的模样都等不到救钱凤岐,自己先被这道黄泉敕令熬干了命。 杨珑难道能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她死?她死了谁给她招师父栖之的魂! 她当即在寄灵台四角布置,落下阵纹,以她自身灵府灵炁为源,布下聚灵阵,给梅浮香□□续灵。 同处阵中,灵炁同源,梅浮香从钱凤岐命魂所知,杨珑也知道了。 “未出生时,钱凤岐就已经死了。” 未生已有死,是为鬼生子。 这话如晴天霹雳重重劈在梅浮香心头,可随着钱凤岐魂魄归位,命盘渐渐清晰,她们也见到了钱凤岐的双亲。 梅影疏算得对,也不对,钱老板命中无子,因为他的儿子未降生就已经死了,但钱凤岐也的的确确是他的亲子。 亲子血缘相牵,她们没有牵来钱凤岐的魂魄,却见了钱夫人的匆忙半生。 “一个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看上了自家花园的花匠,一个穷苗苦根,出身卑贱之人,花匠巧言令色,骗了那个千金小姐与他私奔。” “世道不稳,二人流落天涯,好在花匠有那么点做生意的脑子,赚几个养家糊口的钱,日子还算过得去,不久千金小姐就怀了身孕。” “然而,花匠不争气,行商有赚有赔,不慎赔光了本钱。后来日子穷苦,千金小姐难产身亡,死时,孩子也在她腹中断了气。” “幸得上苍垂怜,凤岐儿遇高人活命,却是个半人半鬼。我于心有愧,但我要让凤岐儿活。” 钱夫人竟是钱老板骗来的吗?这是谁的视角? 杨珑啧了一声,向梅浮香道:“你行不行,人魂与父母精血相牵,你牵的讲这钱夫人半生的人,是钱夫人本人吗?哪有人会这样讲自己的一生?” 梅浮香看了眼在她脚边倒下的钱老板,心叹道:钱凤岐果然是他的儿子,血缘相牵,才有他所思所想。 那真正的钱夫人呢,钱老板又没死,钱凤岐的魂魄不会跟他走,怎么会找错人?梅浮香眉心隐隐作痛,指尖敕令飞速旋转,甚至划破了她的掌心,贪婪吸食她的血液。 梅影疏见状恍然大悟,“会不会是因为,钱夫人不是《黄泉问鬼策》能问之人?” 杨珑问:“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与我们一样,向黄泉国许了非常人所能为作的愿。”梅浮香收回敕令,如此一来,所有的事都变简单了。 “钱夫人怀着钱凤岐时就已经死了,她死前能许什么愿?” “许愿她的孩子,活下来。”杨珑若有所思“听起来,这黄泉之国的使者像是个有求必应的活佛……” 梅浮香捂着自己心口,失笑,“怎么会这样想?黄泉的使者要许愿人的性命遗骸,那许愿人所许的愿望必然无法自己受益,使者会要因愿获益之人牢牢记得逝者的付出。那又不是什么好事,痛楚会像疤痕一样结痂,撕裂,再结痂。” “不管怎么说,那是不是能直接问钱凤岐,他应该知道钱夫人付出了什么?可他是个痴儿,怎么可能记得?” “那不是留在躯壳脑袋里的记忆,是灵魂深处至悲至痛的刻痕。”梅浮香如此说道,而后顿了一顿,摊手说,“如果他真的忘了,恐怕也只能是钱夫人不愿他记得,愿他做个痴傻人。” 或许,梅浮香已经道出了真相。 听她们二人猜来猜去,一直倒地不起的钱老板在听到最后一句时,双目渐渐失神,竟张口自语道:“我想把孩子留给他,希望这个孩子能像我一些,是个乖孩子,最好笨笨的,不要记得这些,能活得久一点,陪他长一些……这谁说的?” 他低声重复呢喃这些话,“我以为是梦呢!” 杨珑和梅浮香对视一眼,兜兜转转,还是钱老板。 他得到了一个乖巧的儿子,怎么不算获益之人? 第25章 何似 钱老板无疑就是阵中的花匠,他自称自己是巧言令色的无耻无能之辈,骗了钱夫人与他私奔,陪他吃苦,为他生子,自卑至极,甚至一直以为那些真相是梦,就连妻子下葬时棺中腐烂的尸骸都是一场大梦。 “可原来,不是梦啊!”钱老板目光呆滞看向一旁的儿子,忽而眼眶充斥血色,浊泪滚滚,爱怨交织。 杨珑的耐心即将告罄,她想要的是真实,而非在这山风孤冷,细雨绵密的地方看一个十恶不赦的胖老板以可怜来博怜悯,耍心机。 幸而,在杨珑的剑搭在他脖颈之前,钱老板擦擦泪,终于坦言据实已告。 “花匠和千金贵女私奔后,花匠做生意赔钱那年,意志消沉,家里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妻子为了补贴家用,做了绣活去街上卖。后来有一天她回到家,就不再与我同桌用饭、同榻共眠,我以为她终究还是怨了我,怪我无能让她过了这样的苦日子。” “之后我重去四处跑商赚银子,那时候累,夜里常做梦,梦到妻子路遇盗匪,身死刀下,至死护着小腹,虚弱地对一位只见背影之人说话,说什么呢……” 钱老板紧紧闭上眼睛,经年的梦唤醒了心上的隐痛,尤其在得知梦不是梦,而是真实的时候,从前朦胧模糊的话语一字一句深刻起来。 “我的孩子,还有我的丈夫,怎么办……他一直都是一个人,我死了又剩他一个人了,他都不会缝衣裳,饭烧得也难吃,我走后,谁来陪他啊!” ——人谁不死?你既见我,自有前因。只要你将遗骨尸骸献给我,我可以许你个愿望,就当是,了却因果。 “那能不能救救我的孩子……我想把孩子留给他,最好这个孩子长得像我一些,做个乖孩子,笨一点不要紧;活得开心些,活得久一些,陪他长一些……” 钱老板自语喃喃,圆胖的身躯弯腰躬身缩成一团,看着滑稽可笑,却隐隐能听出欲绝的哀恸。 他的妻子不是嫌弃他怨恨他才不与他同桌用饭同塌而眠,而是,她躯壳已死,不必吃饭睡觉了。 自那之后七个月,钱老板在外行商,他的妻子在外人眼中是难产而亡,他没来得及回家,被人说妻子腹中孩儿非他亲生,故而不肯归;妻子遗骸入土时,骨肉像死了好久的人一样腐烂,只剩了骨架,被人说是生前不修德行。荒唐传闻愈演愈烈,钱老板不堪妻儿受辱,才搬迁来到了红叶城。 世事总无常,钱老板以为儿子只是痴傻体弱,却不知千辛万苦救的儿子本就是死人,偶遇高人布下焚血剑阵,靠着灵血喂养大了一个出生前就已经死去的儿子。 “凤岐儿,是她用命留给我的孩子!” 情深如许,过半生,半生过,他稀里糊涂始终不肯信梦虚幻怪诞,却不愿钱凤岐受半点委屈,不算误了。 梅浮香打断他的痛心缅怀,急切问:“梦中了却因果的人是什么模样?” “女子。”钱老板摇摇头,“我看不清面容,知道是个身披血衣的女人。” 这世上不会有死而复生之法,梅浮香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 那什么人能让已死之人在七个月后生下一个半人半鬼的孩子? 这就是梅浮香执着于钱家父子的原因,她从他们身上看到了往事的影子。 到此时杨珑已经猜到,钱夫人遇到逆改生死的人,与梅医仙姐妹遇到的黄泉之国的人,颇有渊源,或许,就是同一人。 天边惊雷乍响,梅浮香脸色愈苍白,身形摇晃。 杨珑记起来一个约定,她记得在雪衣镇时说好了,再见时要听梅姐妹的故事。 但眼下,她大抵是没有精力讲了。 梅浮香面露苦意,“黄泉国的血衣娘娘赠你一场噩梦,后来世事刮掉你的骨血皮肉,让你心甘情愿成为极恶的伥鬼,万劫不复。” 钱老板不在乎万劫不复,只问:“那我的凤岐儿还有救吗?” “有,但一命偿一命,他生来魂魄不全,父母精血可补。” “只要他能活下去,我做什么都行。”钱老板跪地祷告,无怨无悔。 梅浮香看向珑姑娘,“还要你帮忙。” 杨珑摊手无奈,最初是梅医仙恳求她放钱老板一命,可真相揭露,钱老板依然活不成。 她自省,也许一开始她就不仅仅是因为梅浮香的话放过他,而是对真相莫名其妙的执着。 这些她从未遇见的爱怨两生,让她忍不住抱有矛盾又不甘的期待,她开始期待师父栖之的真相。 旋即,杨珑狠狠掐自己的掌心,任由疼痛重新唤醒了她对栖之的恨意。 她冷酷无情地将钱凤岐父子抬到了灵娘娘庙前的空旷高台,问梅浮香,“你那么舍不得钱老板去死,为什么不让他们父子像你们姐妹一样一体共存?” “我姐是康健之人,我不是,她才能居于我体内,占据我的虚弱身体;钱凤岐魂魄肉身具是半死,他的肉身装不下别的魂,他的魂也占不了别人的身体。” 杨珑了然,“需要我做什么?” 梅浮香摊手笑道:“需要你护着我,别让我行换命术半途死翘翘了。” 杨珑一直在等,等她体内的梅影疏跳脚,拒绝或是干脆抢占躯壳。 没有等来,却等来梅影疏一句释然的话,“阿香,你应该很恨我吧。” “姐,你才是,很恨我吧。” 梅浮香轻轻回答她,走到钱家父子二人之间,口中念念有词,右手掌心多出来一道繁复的纹路,像是两条鱼儿,首尾相接,不分彼此。 一道幽蓝的光芒自灵娘娘庙前腾空而起,贯穿雨幕,杨珑看不清光幕内发生了什么,心想:这可算得上神迹了,如此,她们原先打算放出去的流言也算是恰如其分,将梅影疏算命的话吞了回去。 ——钱老板命中无子,幸灵娘娘见怜,降座下童子予之。 醒来的钱凤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然像个澄澈懵懂的孩子,坐在他沉睡的生父身体旁,无声守护。 杨珑只消看一眼就知道,这钱凤岐依然不是个长命的面相,躯壳阴气不散,半鬼之身虽解,却易招妖鬼,假以时日依然是个死。 她看向梅浮香,医仙捂着心上咳出来一口血,闭眼倒在一旁,以为她真救得了钱凤岐。 杨珑深深叹了口气,已经这样了,不如救人救到底。 她从袋中取出了一块刻好阵纹的阵石,四处张望,最后目光落在了灵娘娘座下香炉上。 “钱凤岐,此山此庙香火旺盛,可压邪祟,我将这块阵石嵌入香炉下,借山上灵炁,庙宇来往人气,隔妖鬼邪祟。你的命来之不易,若还想活,记得不要离开太远。” 钱凤岐愕然听着,不知道该作何表情,看了眼护着自己已没了气息的父亲,一知半解。 他从袖子里掏啊掏的,杨珑眉心蹙,唯恐他还有什么怨恨要发泄,遂严阵以待。 可他只掏出来一把银子,还双手捧着送到珑姑娘面前,笑着笑着,雨水顺着眼角滑落,啪嗒啪嗒砸到地上。 “我爹做了坏事对不对?你能不能原谅他?能不能帮我葬了我爹?” 这是治好了吗?怎么还是个痴儿? 算了,杨珑收下银两,冒雨在一棵枫树旁挖了一个坑,埋葬了钱老板。尘归尘,土归土,他深重的罪孽,自卑可怜的往事都一同葬在不留情山的青树下。 青枫萧萧飒飒,不留情山上钱凤岐的目光放在那座隆起的小土堆上,拾起了高台上飘落的枫叶,珍而重之放到胸膛贴近心口的地方。 钱凤岐会在此山中侍奉灵娘娘,虽不得远离,但性命无虞。 而杨珑拿到了参加寄灵台大比的银两,本该皆大欢喜。 可雨水氤氲一片浅淡的血色,梅浮香呕出的一口血一大半喷到衣襟上,杨珑现在更担心梅浮香等不到九转还魂丹了。 杨珑不要钱地将聚灵符贴到她身上,甚至还想试试自己带有灵炁的血管不管用。 好在,她醒过来了,一把攥住杨珑的手腕,说:“珑姑娘,我没那么容易死,我记得还欠你一个故事。” 杨珑:“改天听你讲。” 命都是强吊着,还说什么故事! “你是我的朋友,我怕你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来日后悔交了我这样的朋友,再加上见了钱老板父子,有些往事不吐不快。” 她强行坐起来,杨珑拗不过她,只得进了灵娘娘庙,好赖遮风避雨。 灵娘娘前柏香氤氤,梅浮香坐在蒲团上,倚着墙壁,用干涩染血的嗓音说着她的往事。 “我家不在雪衣镇,那个应当称作故乡的地方,早就成了一片死地,黄沙弥漫,人迹尽绝。” “那里还有人的时候,风混着沙子从西边吹来,带来了兵燹火光,尸横遍野。我家好像有个爹,不大记得了……” 梅影疏轻轻插话进来,“爹死的时候你才五岁,你记事晚,不记得正常。” “是啊,反正都死在了战火里,就剩了我和我姐两个人相依为命。” 梅浮香浅笑道:“我自生来就有些不足之症,天寒地凉就能要了我的命。老大夫说,人参珍药吊着还有活,不然等死就是,可一棵十年参要十两银子,我姐就比我大五岁,她救不了我。” “那时有游侠客仗剑辞亲远游他乡,借住我家。游侠的行囊沉甸甸的,有金石的碰撞声,我半夜解开他的包袱,偷偷看过,五十两银,能买五棵参,能续我的命。” “我姐买了包迷药,把他迷昏了。她磨了砍柴刀,哆哆嗦嗦的,砍断了他的脖子,拿了钱,给我买了药。” 梅浮香体力不济,说话断断续续的。 “阿香,阿妹,你记错了,是我半夜解开他的包袱偷看的,我都没告诉你,而且那笔钱不全是给你买了药,我还偷摸着买了几件一直舍不得的首饰。”梅影疏打断她,“你就是讲故事,也不能这么乱说一通,后面的我来说。” “你少装坏人,没有首饰,家里只有五棵参”。梅浮香闭了闭眼笑道。 梅影疏接上后续。 “游侠客似乎是个出身了不得的人物,后来官府派人查案,我把他的尸骨砍成很多块,喂给了栖在冬日荒原上的野狼,也还是被人看出了端倪,抓起来问斩。” “我不想死,太想活着了,我求着上天说:别让我死,我死了我妹妹没人照顾了!可事实上,我恨她,恨她为什么生来如此多病,我为什么鬼迷心窍要为了她去杀人抢钱?怨气横生,引来了黄泉国血衣鬼娘娘,她自称是以尸为食的恶鬼,给了我们一本鬼道术法秘籍,我和我妹共用一具身体,共担痛楚,同享喜乐,我死她活不了,她死我也活不了。” 钱老板害人夺血,换命救子,梅影疏杀人抢财,寄魂救妹,苦衷相似,结果相似。 结果杨珑总算明白了梅浮香为何对钱老板父子的生死如此看重,分明就是一样的。 “有点对不住你,阿香说好要帮你确认你师父的生死,到如今我们能活下来就烧高香了。” 听起来像是交代后事,杨珑不想听。 “这里可是青囊谷,要死也该换个别的地方。” 山下风过树杪,空谷医铃声响,一竹杖芒鞋的老人哼着隐隐约约的山歌穿行谷中。 第26章 郎中 “莫笑郎中衣衫破,采得仙草把家还哟, 莫笑郎中绿鬓颜,胸中良方多又多哟, 莫笑青谷云山隐,灵娘藏身济世人哟, 莫笑红枫露水沾,不知世隔山岳茫哟!” 唱词中说什么绿鬓朱颜,露面的分明是个白发不胜簪的糟老头子! 微雨洗净不留情山,云雾拥着黛青色的山石,山歌悠扬潇洒,老者确实有几分只在此山中的隐仙气。 他每走一步,医铃随之一响,漫山枫叶下的山间小道都渐渐清晰起来。 蜿蜒曲折的小径通往远山间的谷地,云雾散去,落雨声点点滴滴,青囊谷显露真容。 可这瞌睡送枕头就罢了,救命送药师,也太巧了! 梅浮香浑身自内向外冒着死气,生机流逝。 杨珑不禁心想:青囊谷贤明在外,这老头子又有几分得道高人的模样,眼下梅医仙危在旦夕,便是有什么诡计,也不得不去,本就是要参加寄灵台大比的,干脆见招拆招。 她搀着梅浮香向山下走去,老头子迎上来,竹杖重重敲在杨珑肩上,叹道:“年轻人,不惜命啊!” 老者竹杖落下的地方不疼,杨珑只觉得莫名,这人与日熟稔,好似在教训熟悉的子侄。 杨珑本欲发作,抬手时却觉肩头轻松清净,好似拂尘扫过。 青囊谷药师确实不同凡响,杨珑俯身作揖谢过,老者罢手,但笑不语,干枯老手搭上梅浮香的手腕,似在诊脉。 “先天不足,病痨缠身,魂魄虚弱,无处寄托,鬼煞入体……欸,怎么是两道魂?”老者摇摇头说,“两道魂,夺舍?这得是个多倒霉的人啊!哟,还是个灵府未开的凡人!” 老头说话一唱三叹,气息绵长。 这些杨珑不用诊脉就知道,病体魂虚,梅浮香危在旦夕,这些大白话,她都知道。 至于夺舍,杨珑不便向外人透露梅浮香一体双魂之事,没有吭声。 “不是夺舍,是个凡人双魂,难啊!”老者悠悠然话锋一转,“不过还有救。” 杨珑松了口气,拱手问道:“前辈既然出现在此地,想必是青囊谷的药师,您肯出手救她,不知道需要晚辈付什么样的报酬?” “呵呵,你家里人肯定没教过你人情世故。”老者捋胡须,指着杨珑促狭取笑她。 “行走红尘,多留个心眼没错,不过我青囊谷祖师有训,救人从不图回报。此次我青囊谷寄灵台大比着实有些为难,老朽趁微雨散心,哪知道撞见了你们灵娘娘庙前胆大妄为,算作结一段善缘罢了。” 杨珑对这老头的话将信将疑,一边扶着梅浮香,一边给她灌灵炁。 穿过青枫林,山石路,就到青囊谷。 高处往下看只见林叶遮眼,难窥其貌,入谷才见真容。 两山峭壁相夹,不显逼仄,山道石阶通开阔处,野芳自幽香,木植灵炁逼人,药香盈鼻扑面。 不远处侍弄药草的青衣弟子上前向老者行大礼,“谷主。” 杨珑吃惊抬头,怪不得他说能治。 天下药师王,青囊谷主,李师道。 天下修士门派不多,但杨珑在穷乡僻壤的鹤陵学符阵,当然没听说过。师父栖之话不多,兼之不大看得起她,从未提过别家。 但杨珑离开鹤陵已有一年有余,不敢说踏遍万水千山,少不得走了万里路,有些事与她无关,却不妨听一耳朵。 而李师道,在人间世俗那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成平初年间,李师道在陋巷茅檐混迹街市,习武从军,战功赫赫,官拜上将军;后习文二十载,笔落惊风雨;再勘星象二十载,拜国师;知天命弃世入医道,拜入青囊谷,成药王,才算不折腾了。 世俗提及此獠褒贬不一,但李师道的医术毋庸置疑,十多年前有位王子皇孙出生时心室大开,人都道他活不成,李师道硬是用学了半吊子的青囊谷医术救活了人,此后无人敢质疑他的医术。 不过今日杨珑得见此等传说人物,倒看出了点别的。 李谷主并非世俗庸碌凡人,其波澜壮阔的一生恐怕得益于他那洞天大开的灵府。 大抵他生来就是个不凡之人,经历不凡些也不意外。 “能不能告诉我,谷主打算如何救她?”梅浮香涉鬼道极深,又不曾真的谋害过他人性命,自损八百,又加上这一体双魂,恐怕不好办。 “治病还能怎么治?有什么病对症下药不就行了。先天不足那就补,煞气入体就驱煞,至于双魂嘛,那就要看她自己了。” “如何驱煞?” 小老头在存放典籍的房间里转了几圈,四处吹灰,忽而灵光乍显,从蒙尘书阁间抽出一道卷轴,腾地抖落开给她看。 “喏,看好了,人体经络图在此。”李师道展开一张泛黄的画卷,上标密密麻麻,青金与赤红色线条交织,却很有条理。 杨珑看得头痛,李师道指着图纸红色墨迹圈注的地方道:“上、中灵府说白了一个掌魂,一个掌身,性命攸关;唯有下灵府,就是我们所说的灵炁暂存地,其实这里是一片湖。” “灵炁无形,流动似水,经由奇经八脉,汇入灵湖。筋脉就像河道,流水愈冲刷,河道愈宽,湖水越阔。” 他用手指着杨珑的下灵府,“不信你运行一下灵炁试试,人就这么点事,没那么玄。” 杨珑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问道:“那无法开辟灵府的人怎么说?” “简单。河道窄小纤细,无法容纳太多的水流,君不见银河天浪入渠沟,硬要淌过,不就冲垮了吗?所以**凡胎躯壳,从一开始就拒绝灵炁如流水一样流过,正是为了让自己活命。” “这姑娘若是能开灵府,这些煞气对她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偏偏她是那筋脉经络纤细之人,无法容纳灵炁经过。她另辟蹊径,行鬼煞之法,本是损人利己之道,初时不觉,时日一长,那就是沉疴旧疾,积重难返。待我用灵针刺入她的奇经八脉,驱除她体内因行鬼道残留的煞气就好了。” “不过……” 他说得如此轻松,令杨珑不由得放宽心,可紧随其后的这个“不过”,又让杨珑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什么?” “凡人经络就如拦河的堤坝,冲垮过一次,就不能再用,故而此法只能用一次。不惜命的人,药师救不了,她若继续行鬼道之术,逆天而为,孱弱身躯偏要容纳两道魂,谁都救不了她。” “九转还魂丹也不能救?” “还魂丹救不了找死的人。” 杨珑未懂言外之意,只当还魂丹有用,恳切道:“还请您先救她这一次。” 青囊谷主施针,杨珑为他护法,只见这老头凝出数道青色灵炁凝成纤如牛毫的针,毫不犹豫飞入梅浮香体内。 杨珑设想了一下这些针飞入自己体内的模样,不由得胆寒。 医者实是最厉害的杀手,□□于药,杀人无形,罔论炼丹行针的修士医者,若是没有一颗慈悲心,那可真要立地成杀神了。 李师道施针结束,又搭上梅浮香的脉,笑成一朵花,“捡回来一条命,修养一番就无大碍,可不敢再这般妄为了。” “她那双魂之体,可有不伤双魂而解脱的办法?” “逝者归黄泉,生者恋人间。要是生死不分,岂不是遍地妖鬼?” 李师道似乎对这些鬼道术法很不赞同,重重哼了一声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咂咂嘴不再多言。 “谷主,贵客到了,正在前堂等候。” 青囊谷弟子在门外禀报。 杨珑拱手,“我在此等她醒来,谷主去忙要事,但有吩咐,义不容辞。” 看样子青囊谷不像天山剑派一样索要财物,左右杨珑是一定要参加寄灵台大比拿到九转还魂丹的,不急着走。 相传此丹有敛骨吹魂之效,梅浮香和她那姐姐总有能用得上的人,杨珑想留在青囊谷观望观望。 贵客临门,青囊谷主亲自接待,杨珑从房间出来,门前那片草药田不管种药的还是采药的都没有要去迎贵客的意思,反而是见了杨珑,时不时向她这边偷瞄两眼,再窃窃私语。 杨珑耳力尚可,依稀听得到他们在说什么。 “谷主救回来的两个姑娘,那个黑衣服的,好像是修士,她莫不是来参加寄灵台大比的?” “那她也是为了九转还魂丹来的?今年好多厉害的人都来抢九转还魂丹,好像还有别处的修士门派来了人。” “寄灵台大比不准谎报年龄,三十岁以下的人才能来呢,这种程度打不死人的。” 杨珑:“……”三十岁的以下打不死人是什么意思?灵府狭小,灵炁稀薄,不值一提吗? 杨珑自觉无聊,正要拿钱凤岐给的钱财报名寄灵台大比,那草药园里有个蹲在那里采药、衣着和青囊谷弟子不同的蓝衫少年向她这边跑来。 “这位姑娘,我看你闲来无事,正好到了青囊谷弟子向红叶城百姓派发避障丹的日子,要不咱们一同前去?” 杨珑问:“阁下是什么人?” “区区不才,小子就是今日临门的李公子的一介仆从而已,我家主人乃是李谷主的后辈,故而常常来访。”蓝衫少年唇红齿白,尤其爱笑,脸颊右侧长了只梨涡,瞧着是名乖巧的少年。 杨珑与他年纪相仿,平白多出来许多沉沉暮气。 第27章 恶鬼 梅医仙没有醒来,杨珑在谷中待着无事可做,就答应了他一起去城中派发丹药。 次日一早就和背着竹筐的弟子出谷。 杨珑与旁人不熟,唯有蓝衫人还能说上几句话,便问道:“青囊谷每隔多久要为城中百姓派发避障丹?” “不定期,城中各地都有青囊谷名下的药铺子,常年供应避障丹,有需要的百姓自取即可。毕竟城中瘴气虽然对身体不好,但要积年累月才有可能危及性命。” 杨珑问:“青囊谷每年派发出去的避障丹恐怕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吧?既然瘴气不至害人性命,何必如此慷慨大方?” 蓝衫少年一边背着重重的竹筐,听着里边瓶瓶罐罐的声响,一边向她解释。 “青囊谷历代传下的祖训:天下之重莫过于人,世间之贵莫贵于民。” 蓝衫少年从晾着的药材架下薅来一根甘草,吊儿郎当地将双手放在脑袋后。 “红叶城不过是荒蛮瘴气之地,青囊谷落在此,采药卖药炼丹,可你想啊,干什么事不要钱不要人?要是没人气儿青囊谷也做不成天下药师第一谷,所以给人一些恩惠也是应当的。况且,这避障丹不是什么值钱东西,炼药剩的一炉子药渣就能做十几颗,药渣子浪费也是浪费,不如惠及百姓。” “你也是药师?”杨珑听他说得这般清楚,不禁问道。 蓝衫少年惬意地嚼着甘草的清甜,一拍脑袋,说:“哎呀,忘了,我不是药师啊!忘说名字,嘿嘿,我叫李从辰。” 说罢,他佻达弹舌,甩了一下头发,挤眉弄眼道:“我家主子久病,常到青囊谷来。凭我家主子和李谷主这层亲戚关系,你还有想知道什么,问我啊!青囊谷好些秘辛我都知道呢!” 杨珑:“……”她对青囊谷确存有几分好奇,但也没有好奇到这份儿上。 不过这青囊谷听起来是个好地方,如果所言非虚,倒也不失为久留之地。眼下梅医仙还没有醒来,即便是醒了,杨珑也不敢轻易请她行招魂探生死,反而得先让她保住性命。 杨珑想着琐事,鼻尖闻着山间清凉的药香,出青囊谷,入红叶城。 领头的青囊谷弟子取出一张地图,对李从辰和杨珑说:“城中青囊谷名下药铺众多,分头派发。我们分成五个地方,你二人派城东的十家铺。” 领头的弟子看了眼背着沉甸甸竹筐的李从辰,顺手把地图给了杨珑,歉疚道:“你们本是青囊谷的客人,实在是麻烦了。” 杨珑:“不麻烦,是我们自愿的。” “嗯,那在此谢过姑娘。你要是不认得路,看不懂地图,可以问这小子,他经常和我们一起办杂事。” 杨珑抱拳谢过,和李从辰一齐向城东而去。 走出去老远,李从辰才不满地发牢骚,“城东离青囊谷最远,富人最多,要送的丹药也最多。谷中的师兄师姐不想自己去最远的地方,欺负我们俩不知道呢!” 杨珑眼睫轻眨,没有抱怨的意思,反而沉静道:“那我背药吧,正好你指路。” 李从辰一愣,揪住药筐的背带颠了颠,瓶瓶罐罐应声而响,他好似窘迫一般笑了笑说:“我就抱怨一下,哪能真让姑娘家替我干苦力!” 杨珑倒是不甚在意,轻飘飘在竹筐上贴了张轻盈符,竹筐的重量变轻了,李从辰背着不费力,回头就见杨珑在竹筐上贴的符。 “姑娘是修行者?我看你还拿剑,应当是很厉害的修行者吧?” 杨珑无意卖弄,谦虚道:“一般。” “不不不,修行者才不一般。任你是王子皇孙、天潢贵胄,权倾天下、富甲一方,都比不上修行者一把剑、一张符、一个阵,飞天遁地,以一敌万。当今天子要不是供奉了一批绝世的修行者,恐怕早就江山易主了!” 杨珑不言语,她不了解天潢贵胄俗世权力,鹤陵那个小村庄连府衙都没有,唯一有点干系的,就是隔壁蔡婆婆家从军的儿子,而他死了。 李从辰没有听到杨珑的话,对他的这段话认可与否都没有一句,便也赌气不肯在说。 今日红叶城细雨蒙蒙,他们在雨中行了半个时辰,连衣衫都没有打湿。 红叶城中青囊谷药铺散乱,因药价低廉,日日繁忙,铺中医者都顾不得和李从辰寒暄,让他匆匆放下避障丹抓紧时间赶往下一个铺子。 派发了六七间铺子,时已过午,李从辰摸着肚子眼巴巴看向杨珑,打算给她一个台阶下。 “咳,这姑娘,正巧在东湖,我想吃一品居的蒸鱼。” 杨珑摸着胸口轻飘飘的几两碎银子,吸了一口气,“……你不像个仆人,像个金尊玉贵的少爷,李少爷。” 李少爷瞪眼疑惑,“银钱对你们修行之人而言,与粪土何异?” 杨珑郑重道:“钱不会是粪土,我没钱。” “那你大概真的没骗我,你确实不是个厉害的修行者。”李从辰自顾自找了台阶下,自言自语坐到一家小食肆,要了一碗面。 小店窗边坐了一桌人,吃酒观雨,说着近来红叶城的大事。 细雨声杂着刻意压低的喑哑声调,使人悚然。 “要我说,钱老板家那就是闹鬼了!不然怎么一夜之间,大宅子就成了废墟?” “我也听说了,可那里头别说人了,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钱老板和他儿子是死是活都没见着人!” “那偌大的一品居呢?给谁了?可值钱呢!” “没了老板,底下人自己拿了工钱就散了,一品居让隔壁的风月楼盘下来了。” …… 杨珑坐下也点了碗面听着,心里颇有些五味杂陈,富丽堂皇的宅子一夕化为断壁残垣,便是寻常人口中的无常。 “一品居也没了啊!”李从辰哀叹一声趴到饭桌上,忽而腿边有什么东西在蹭,他连忙低头到桌子下看。 杨珑也去看,原来是只猫,还是只瘦骨伶仃的花猫。 李从辰抱起猫问杨珑,“猫能吃什么?” “老鼠吧!”杨珑没心没肺立即答道。 “那我怎么去给它逮老鼠?” 这李从辰说话简直像个没头脑的郁闷小孩,杨珑干脆从碗里挑出来一筷子面条到饭桌上,那小花猫鼻子贴着桌子果然凑了过来。 李从辰顿时眉开眼笑。 吃过午饭后,二人继续派药。 城东还剩的药铺不多了,李从辰两手搂着花猫言之凿凿说他要养,派发丹药的事也就不得不到杨珑身上。 到最后一家铺子时已经近昏时了,这家药铺前正有好些人在排队领丹药。 人手不够,就这样,杨珑也被抓去派发丹药了。 即便是这样的微雨天,依然有很多人。 城东富人虽多,但穷苦人家更甚别处,这家铺子的避障丹更是供不应求,他们刚送来的避障丹一会儿的工夫就派得差不多了。 还是众人见避障丹不多,自行散去。 到最后,只余一颗避障丹,却仍有两个人守在铺子前不肯走。 杨珑道:“只剩一颗了。” “我先来的,我在前,这颗药自然该是我的。” 在前的人布衣青裳,个子高高瘦瘦的,说的话在理,杨珑便给了他。 他后面的那一人急忙开口道:“能不能让给我?求求了,我家女儿已经许久没有领到避障丹了,她近来咳嗽得厉害,都咳血了。” “你女儿那明明是患了痨症,用避障丹也没有用!” “有用有用,总比什么药都没有强啊!” “哼!这药是我的,谁也不给。” 在前的瘦高人冷哼一声,拂袖离去;而在后的那位白发破布衣衫的老汉跌坐在地上,扶着高高的门槛。 杨珑皱眉摸着鼻子,觉得自己好似做错了什么事。 她下意识环顾四周,希望梅浮香或者谁来给她打圆场,显然不会有人出现。 而那李从辰正在门前抱着猫儿玩耍,好似浑然没有看到这一幕。 动静这么大怎么会没看到?杨珑心中怪异,正要扶起那老汉。李从辰慢慢走过来,在老汉耳边低语了一句话,老汉陡然站了起来。 他气势汹汹,就连杨珑都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老汉从袖间抽出了一把生锈卷刃的短匕,恶狠狠插入了那名拿走丹药之人的后背,拔出来,血溅三尺,又插进去。 雨声绵绵细微,钝刀入血肉的声音分外响亮。 前头那人惨叫几声后只剩了倒地后的呻吟,身下的血痕逶迤在一汪汪水洼中。 老汉从死人手中抢走瓷瓶,头也不回疾步回家给他女儿治病。 杨珑站在药铺屋檐下,李从辰抱猫在她身前阶下,无意间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甚至没看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一切就在电光火石间结束了。 街巷一片死寂后,嘈杂、骚乱不已。 杨珑耳边一直回响着一句话。 “我刚刚见他领过一颗丹药了,怎么还来领?他身体健康,你女儿病重,他却连多余的丹药都不肯让给你!” 是李从辰清冽恶毒的声音!她双目燃起怒火死死盯着李从辰,“明明可以告诉他让他换个铺子去领丹药,今日青囊谷派发的丹药一定会有剩下的,为什么非要这样说?” “事实如此嘛!我又不知道他竟然这么冲动,上去就把人捅死了。” 杨珑的怒火太盛,他的猫儿受了惊吓,他正小心安慰着,可猫儿不通人性,狠狠抓了他的手臂一下,从他的怀里跳出去飞快跑走了。 李从辰遗憾地看向门外方向叹息,不知道他是为人叹息还是为猫叹息,无辜地说: “真疼啊!” 杨珑此刻在心底升起十二分警惕,此人绝不可能是什么善良的少年,分明是披着人皮的鬼。 洞悉人心,一句话就将人引入地狱。 “唉,还以为你是一样的人才跟你说了这么多,要是让主人听到了,肯定又要嫌我多话了!” 杨珑不禁问道:“你的主人是什么身份?” “天潢贵胄,王子皇孙,胸有丘壑,可惜是个病秧子。” 第28章 招魂 什么样的人要在身边养恶鬼? 天家贵胄,还是个病秧子,还是青囊谷主的子侄,这样的人有必要吗? 杨珑不寒而栗,顿觉此次青囊谷寄灵台大比有猫腻。 李从辰在旁浑不在意地撸起袖子看着胳膊上猫抓的血痕,龇牙咧嘴呼痛。 他夸张造作的呻吟声甚至远远盖过了巷尾倒在血泊中的人。 从那人倒地后,许多好心人一拥而上,却都不敢再动那血人,撑伞的撑伞,上药的上药,吆喝人的吆喝人。 还有人疾走在雨中去报官,有人去找他的家人,唯独无人敢去找那凶手。 李从辰就在一片嘈杂纷乱中给他自己的胳膊呼气去痛。 那群忙忙碌碌的人最后也是一场空,呻吟声越来越微弱,那人终究在雨中咽了气。 李从辰推了一下杨珑,“你刚才那么凶得骂我,怎么干看着,不去帮忙?” “捅向他的那几刀,有三刀刺穿了脾脏,他死得越慢,越受折磨。” “知道的这么清楚,杀过不少人,还是相杀的人有很多?”李从辰本已对她失去兴味的眼中又重新燃起火焰。 杨珑握剑的手青筋暴起,喉间压抑怒气道:“都不是。” 她没杀过人,但为了杀栖之看过几本书,纸上谈兵罢了。 此时此际,被一个凶恶的少年毫无顾忌拆穿,杨珑莫名气心火。 雨疏了,西边天际露出了一抹霞光。 红叶城东这场干脆利落的凶杀没有激起多大的水花,李从辰那时的蛊惑引诱之辞并没有人听到,即便是有人听到了,此事也不会损他分毫。 至于被杨珑指责,李从辰根本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更不在乎指责。 杨珑和他不是同道,天色已晚,该回去了。 雨后天青朦胧,天光好似乍明了几分,胭脂凝成夜紫,杨珑走在回青囊谷的路上,她在前,李从辰在后。 他背着空空如也的竹筐,闲适自在地摘了片叶子顶在头上,且作聊胜于的遮雨物。 "哎,拜托你件事。" 杨珑脚步一顿,没有停下。 李从辰自顾自道:"今天的事别跟李谷主说,他是个滥好人,早晚要栽跟头,只怕他听说了今日的事又要生我家主子的气,还是不告诉他了吧!" 杨珑冷漠道:“我与李谷主不熟。” 李从辰笑笑,进入青囊谷前院后与她道别,侍奉主子去了。 杨珑余光瞥了眼,门扉一合一掩间,她只见到了一位坐在轮椅上、身披锦裘的公子。 一瞥即离,杨珑对天潢贵胄没有好奇心。 她回到梅浮香的房间,等她醒来的间隙,继续运转灵炁,绘制阵纹,打发时间。 流水匆匆,又过三日。 梅浮香甫一醒来就见杨珑在桌前摆弄她的阵石,颇有几分严阵以待的架势。 杨珑没有注意到她已经醒来。 “这是在准备寄灵台大比吗?” 梅浮香突然出声,吓得杨珑一激灵。 “你醒了!”杨珑惊喜抬头,随后说,“寄灵台大比还没报名,我想等你醒来看再说。” “嗯,我感觉身体好多了,先把你的剑拿过来,现在我就能试试招魂。”梅浮香抬手指剑。 “不用再休养两天了?” “不用,招魂而已,不是大事,不过你也别抱多大期望,且看能不能招来。不过我话说在前,就算是招不来魂魄也未必是人还在世上,也可能是我学艺不精。” 杨珑轻嗯一声,解下银白色回剑,抛给她。 梅浮香握剑,口中念诀。 剑身银光荧荧,泛着森冷之意。 招魂曲似唱似吟,曲调怪诞奇诡,从梅浮香的喉间发出,似老鸦声噪,唤声凄厉。 梅浮香则和着唱曲身形起舞,步伐轻重有度,裙裾蹁跹,脚下踏步暗合天上星辰之位,暗室如乍入三九寒。 “斯有黄泉,在彼之渊; 离神之川,舍鬼之河; 见故旧物,返人世些; 生人勿近,死人且来; ……” 招魂曲至半途,梅浮香问杨珑,“珑姑娘,适才忘了说,你师父的真名你可知道了?” “她自称栖之,真名我不知。” 那就还是和之前一样,梅浮香死马当活马医,咬咬牙继续念道:“栖之栖之,爱徒相唤!栖之栖之,杨珑欲见!栖之栖之,魂兮归来!栖之栖之,魂兮回来!” 杨珑不大懂那唱词是什么意思,为生人或是不愿死去之人所吟的招魂歌无非都那几样。 但梅浮香想招的是死人魂,要招人的魂魄要脱离鬼域,来到人间。 唱词里讲的,大抵黄泉九渊,有一条容纳神鬼的河川,鬼魂死后在河川游荡,听到人世间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才能归来。 鬼之神思清明,倘若能听到,魂魄若想见,自会从河川下归来。 而梅浮香这样的巫女能唤来黄泉国大门打开,使死人听到来自人间的声音。 暗室门窗忽然自己打开,阴风阵阵,梅浮香的衣袖掠过窗台,黑夜中就见一道青铜锈迹斑驳的沉重大门落成,门高百丈,烧着熊熊的绿色火焰。 门上铜质的狼头凶兽咬着铁环,两只铁环间拴着碗口大小的铁链。狼首睁眼,一双绿眸,铁链解开,黄泉之门的枢纽发出悠长嘶哑的叹息,缓缓拉开了一条缝隙。 腐朽的气息凭空激荡起三尺尘埃,灰褐色的旋风从这条缝的门内吹向门外。 风刮得又急又烈,梅浮香拱手奉剑俯首立于门侧,杨珑正立在窗前。 那阴风使得她睁不开眼,她不得已将手遮在眼前,眯起眼努力去看那门缝中是否有人出来。 她看不清楚,但门外除了风与尘埃,始终没有其他动静。 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招来魂,是不是就是师父栖之还没有死的意思? 她就知道,她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死去! 她一定要在人间低徊,等着她找到她,然后杀了她! 杨珑心脏剧烈跳动,她分不清那是愤怒还是激动,一股莫名的悸动涌上来,她只以为自己是对的,果然如此! 青铜门忽地发出轰隆一声巨响,杨珑猛然抬头看,只开了一条缝的门,一扇门像是被人以重物击中,訇然洞开。 阴风短暂停了一瞬,一瞬吹刮得更猛烈了。 门后灰雾中一道清疏的身形走出门外,这道魂魄竟然还拉扯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素衣,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百丈高的黄泉门。 梅浮香自知她所行招魂,不过是黄泉的仆人,却还是忍不住抬头偷看了两眼。 倘若她所料不错,这就是珑姑娘的师父。 魂体虚弱,形销骨立,眉眼阴郁,苦相毕露,反正不似珑姑娘口中隐约透露出的风采绝世之人。 杨珑嘴角下撇,双眼赤红,目眦欲裂,夺过剑走上前讨说法。 “你怎么会死!你怎么能死了!你是假的,对,到这个时候你还在骗我,看我不再杀你一次!” 梅浮香一力阻拦,“说好的你只想知道她的生死,她都从这道门里出来了,必然不可能是生人。” 杨珑不信,梅浮香拦不住,心头顿时百感交集。 珑姑娘多冷静自持的一个人啊,怎么成了这样? 虽然她总说她恨师父栖之,一定要杀了她,但这份恨意掺杂的七情六欲恐怕也忒多了些。 否则怎么解释她赤红的双目也无论如何也不信栖之已逝的事呢? 一抹轻飘飘的魂从黄泉之国飘落人间,栖之自己还没搞明白境况,冷眼看向被梅浮香抱着还要闹的杨珑……的手中佩剑。 “这不是我的弃剑吗?怎么换了样子?” “你不是早把剑赠予我了?给了我的东西,我想怎么改就怎么改!”杨珑气急败坏道。 “哦,是这样。”栖之低笑,这一笑驱散了她周身的苦意,“那你留着玩吧,我回了。” 她转身,毫不拖沓,回到黄泉门中。 临走时还特意看了眼梅浮香,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梅浮香头皮发麻,天灵盖都觉得晕乎乎的,搞不懂她这一笑是何意。 偏偏不省心的珑姑娘突然发疯,冲上去要拽栖之的魂体。 黄泉之国自有其规矩方圆,察觉到她的目的,阴森冷风从门内吹来,迫使她停下。 杨珑不肯,而栖之一个闪身入得门中,将杨珑关在门外。 梅浮香松了口气,将黄泉之门送还,再看向扶着窗台双目血**滴的珑姑娘。 “怎么会真的死了?招魂能召来就一定是死了吗?世上有没有什么阵**法秘籍能做到?”杨珑不死心追问,“你确定她真的死了吗?” 梅浮香心道:魂魄都沉下九幽了,怎么可能还在人世?而且你说过她是你亲手杀的,你想听到什么答案呢? 她本来还想着要是能招来珑姑娘师父的魂魄,定是要向她道一声贺,贺大仇得报之喜,但看这情况,似乎颇有内情。 可无论什么样的内情,招魂能招来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人死不能复生。 “珑姑娘,你,没事吧?”梅浮香没有往她心上泼冷水。 杨珑抚着额头,头疼欲裂,她当然明白自己问了什么蠢话。 “她真死了啊,是死在我手里了!”杨珑忽地仰头笑了起来,“好好好,死了就好!” 说完,头朝下栽倒在地,浑身冰凉。 梅浮香诊脉,倒不是大悲大喜心瘁的症状,黄泉阴风入体的滋味也不好受。 第29章 泊山 病来如山倒,甭管是心病还是身病,珑姑娘病得这一场可是吓到了梅浮香。 “平素看她是个坚毅不输常人的冷面姑娘,怎么区区黄泉阴风就吹倒了?看来也没多厉害。阿香,你都看了她一天了,睡一会儿,我照顾她。” 梅影疏说着风凉话,看顾床上的杨珑,催促她妹妹去歇息。 “姐,我怕我睡了等珑姑娘醒来,你又跟人家乱说什么。” “我能乱说什么,她寻觅的人都死了,也不是我说两句就能说活得……” 梅浮香无奈,就是怕你说这些啊! 任是个再好脾气的人,句句让人戳中隐秘痛处,也是受不了的,何况珑姑娘的脾性,算好,还是不好呢? “我不说话了,等着她醒来也不说,行不行?” 梅浮香得了她姐姐的承诺后,魂魄才安心沉入梦乡。 而同样在梦中的杨珑却是噩梦缠身。 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吞没一切的夜,浑浊粘稠,冰冷黏在身上的好似透入骨髓深处的污水,舔舐着她的骨头缝隙,好似要将她每一寸骨头上的血肉都舔干净。 应该是疼的,可她竟然不觉得疼,奋力迈开腿向前奔跑,前方有她最厌恶、最向往的东西,可她跑不动,被污浊之物锁在原地挣扎,徒劳挣扎…… 杨珑双手抖了一下从梦中挣脱出来,就见梅浮香端着一碗药发愁看向她,一见她醒来,眉开眼笑,她就知道这是梅影疏。 “醒了,正好不用想办法灌药了!” 梅影疏把碗沿凑到她嘴边,杨珑偏头躲开。 “躲什么?不识好人心,这可是阿香特意给你熬的药!她自己浑身都疼,还勉力撑着,你怎么卖这么不识好歹!” 杨珑漠然道:“我去报名参加寄灵台大比赢九转还魂丹,自此我们两不相欠,我自有我的路要走,你二位也去走你们的路。” “……不是,你!”梅影疏扶额气笑了,“我是这意思吗?把你气走了,阿香肯定更生我的气,你是不是诚心挑拨我们姐妹的关系?” “不是。”杨珑没有更多解释,先开被子翻身下地,取出十两银子,要去报寄灵台大比。 梅影疏没有阻拦的理由,咬咬牙说:“把阿香的名字也报上,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还多个机会。” 杨珑没有回头看她一眼,自去寄灵台报了名,是两个人的名,归路上却碰到了意外。 “又见面了,我家主人有请。”李从辰阻住杨珑的去路,脸颊的酒窝凹陷,笑得真诚又从容。 “不熟。” “是一笔好买卖,姑娘不去定然会后悔。” 杨珑置若罔闻,负剑离去,没有丝毫迟疑。 “是与那位梅姑娘性命相关的事,九转还魂丹虽能救她,却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我家主人确有能根治她的法子。” 杨珑虽涉世不深,但还没有天真到这份儿上,这李从辰心思颇深,还肆意妄为,他主子能是个什么好东西,怎么可能平白无故与她做这笔交易? “我与梅医仙同路而已,非亲非故,既然是关于她性命的买卖交易,你不该来找我,该去找她。” 李从辰遗憾不已,他观杨珑是个重情义之辈,还以为十拿九稳的事,谁知道这姑娘还真是看着面冷,内里也冷。 “劝你还是见一见为好,主子身边有一人,可是很想见你的。” 杨珑深以为好事不必相劝,脚步更快了。 李从辰不得已放出杀手锏,在擦身而过时低语了一个人的名姓。 杨珑浑身一震,出神驻足原地。 “他已经不在世上了,我亲眼见他死在我眼前。” “爱信不信。” 李从辰则哼着小曲摇头晃脑,得意走远了。 “带我去见你主子。”杨珑不信他说的话,总得亲眼见了才能拆穿他的谎言。 李从辰立马换了副嘴脸,恭敬抬手,“请。” 青囊谷上下简朴,故而房屋装饰也也以素净为主,这间客院从外面看与其他院落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入内乍一看好似都是寻常物。 香炉燃着不知名香料,悄无声息润养心肺,桌椅瓷器精巧了几分,就连那遮光幕帘的纹路都好似漾起来的水纹。 杨珑再没见识也知道,皇家贵胄用的岂有凡品,而他自称是青囊谷主的子侄,保不齐与这谷主李师道有些血缘关系。 帘幕内一坐在轮椅上的锦衣公子捂着口鼻咳嗽了几下,立即有侍从奉上药茶。 杨珑在外间落座,李从辰为她端水斟茶,笑道:“姑娘稍坐,我去通传一声。” 奇哉怪哉,不就是他家主人让她来的吗?怎么还要通传?高门就是规矩多。 杨珑不禁暗皱眉,病秧子皇家人,还和李师道是亲人故交,他能有什么要和她做买卖的? 难不成是为寄灵台大比,他想要九转还魂丹? 可那九转还魂丹既然是青囊谷的东西,谷主是他叔叔,哪里用得着等到现在,还煞费周章办这一场大比? 倘若不是为了寄灵台大比,她身无长物,还真想不到有什么可交易的。 兀自猜想也才猜不到答案。帘幕掀开,一双苍白劲瘦的手搭在轮椅上,锦衣青年,或者说是少年,看起来年纪比李从辰还要小一点,双眼如一潭深水,平和宁静,任风吹雨打,岿然不动。 而杨珑的目光死死盯在锦衣少年身后推轮椅的广袖儒士上。 他老了很多,但眉眼还是原来的模样,下巴蓄了胡子,面容也不似以往病气,用他清泉簌簌的嗓音说:“玲珑之音,龙吟凤鸣,美玉也。” “你是……杨泊山,爹?” 杨泊山,就是那个收养她的人。她的父亲,她爹,她眼看着被栖之杀害的人,她已经为他报了仇的人。 “哎,没大没小,也不知道是谁带坏了你。” 杨珑听到熟悉温和的斥责,一霎时竟然红了眼眶。 “爹你没死啊!我明明亲眼看到了你倒在地上……” “呸呸呸,快呸两口,爹当时差点就死了,幸而遇到这位公子搭救才侥幸活了下来,才能在今天再见到你。” 父女本以为要到黄泉才可相见了,未曾想还有人世重逢的一日。 杨珑强压下杀了师父栖之的隐憾,大喜过望,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自然冷静了下来。 “这位公子……” 锦衣公子打断她,“在下家中行三,姑娘可唤我李三。” “好,李三公子。方才听公子侍从所言,您有一笔买卖想与我谈谈,现在可以说了。” “姑娘快人快语,在下也不愿兜弯子,咳…咳咳…” 他果然是个病秧子,才说了一两句话,就喘不上气来了。 李从辰不得不代他主子说话,“如姑娘所见,我家主子病体孱弱,恐时日无多,故需九转还魂丹续命,还请姑娘在寄灵台大比时,能给个机会。” “九转还魂丹是寄灵台大比头名的奖赏,即便我肯相让,如我直言,以三公子的身子骨也未必能撑到最后。” “这就不劳姑娘费心了,我家公子手下尚有寥寥可用之人,此次大比正是由在下代替公子夺九转丹。” 李从辰话音刚落,那锦衣公子又面色潮红地咳嗽了两声。 杨珑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李从辰,蓝衫少年含笑,灵炁外放,帘幕无风自动。杨珑低头,腰间回剑嗡鸣,剑已自警而鸣。 这少年,还真是个厉害角色。 李从辰拱手道:“见笑见笑,我这点微末道行,唬唬其他人还行,比上姑娘你,就是自取其辱了。所以厚颜请你过来,求你在寄灵台上遇上在下时,怜我主人病骨,宽容一二,手下留情。” 原来是让她放水。杨珑不知道他怎么看出来她比他厉害的,又没打过,胜负输赢又不是定数。 杨珑稍一思索,还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说九转还魂丹治不了梅浮香,但你家主人有根治梅浮香的办法?” “九转还魂丹治肉身躯壳之伤,可谓活死人、肉白骨,梅姑娘的体弱多病之症与尊父相当,此病好治。然她的短命之相却并非如此,而是煞气入体,阴气缭身,日夜侵蚀,九转还魂丹治得了一次,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来日依然有浑身经络被蚀断的性命之忧,因此唯有一个办法可以保她无恙。” “身具灵府之人将自身灵府生剖给她,她便也能自如运转灵炁冲刷经络,区区煞阴也就不在话下。” 这简直,骇人听闻!杨珑眸光一凌,问:“那岂不是要杀一位修行之人才能救她?” “未必要杀人,重金之下,许以重利,必有人心甘情愿。”李从辰借锦衣公子之势,司空见惯道。 杨珑现在可以确定,能养出李从辰这种狗的主人李三,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她抬头看了眼她爹杨泊山,然后失望了,杨泊山非但没有劝阻她的意思,还有些鼓动她。 杨珑忽然间仿佛坠落到了那个粘腻黑暗的梦中,她满怀恶意地想:也许爹出现在这里就是故意给李三公子机会,挟恩图她报呢? 可李三公子救了爹是事实,他的要求也不过分,只是让她在寄灵台大比时输一场而已。 如他所言,如果九转还魂丹救不了梅浮香,她确实可以早早放弃。 至于救梅浮香的方法,就像李从辰说的那样,只要付出的够多,会有人甘愿自剖灵府。 她杨珑不过就是个偷鸡摸狗的乞丐,什么事不能做,这点都算不上丧良心的恶事,更何况,她在这儿纠结什么,难不成是她什么时候有了如玉树松风一般的高贵德行了? 杨珑闭了闭眼,她看不见颜色,听不到声音。 脑海中是她住了六年,雪落无声的鹤陵。她跪过无数场雪,很多次不明缘由跪雪,可第一次跪的,是她失去的玉树松风。 皎白的雪在她膝下凝成冰霜,镜鉴人行。 她亲手杀了,一抹雪。 第30章 簪杀 红叶城难遇到晴方好时,落雨声滴滴答,寒凉透骨。 青囊谷茂林遮掩,黎民黄昏不分,更是天时难辨,檐下滴水落入陶瓮,丁零当啷谱一曲秋瑟瑟。 杨珑卷着衾被,整个人窝在被窝里,被子高高拉过她头顶,像个结茧的虫蛹,一动不动。 梅影疏当她还是难以接受招魂的结果,放任她一个人待着好好静静,毕竟生死之事,岂有逆理。 阴雨绵绵天,实在适合打盹小憩。 杨珑躲在床榻上躺了两天都没能入睡,她浑身颤抖,手脚冰凉。 任她内心如何挣扎,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她杀了师父栖之,是她杀错了人,错杀了为数不多的一个对她还不错的人。 杀了也就杀了,她杨珑不断告诉自己,栖之又不算个什么好东西,看不起她,嫌弃她,养着她无非是另有图谋,这样的人死了也就死了。 再者,她杨珑又不是个好人,杀了一个别有用心的人,何必如此自困自苦? 杨珑已经能说服自己不去想这些事了,可她内心依然生出了无端悔恨,或许那也不是悔恨。她只是觉得乏力,提不起精神,往前看好似白茫茫一片大雪,回头看也是如此。 雪上空茫,她没有要杀的人了,明天、后天,往后日日夜夜都如此,好像没必要有什么来日了。 至于爹和李三公子所言的买卖,杨珑更觉得无所谓。 若果如李从辰所言,九转还魂丹对梅浮香无用,那她根本就没有掺合到寄灵台大比的理由,至于头名不头名的,真是白白浪费银子。 不过,一个手握着剖人灵府救命药方的人,说的话能信吗? 天潢贵胄,王子皇孙,养出李从辰那样的仆从,这李三公子定不是什么善茬儿。 她可以放弃九转还魂丹,但不能因为听信他们的话就放弃了梅浮香苦苦寻觅的生机。 杨珑从床上起来,打起精神,既然要参加寄灵台大比,就不能毫无准备。 梅浮香没来打扰她,窗前桌上却放了许多她布阵的阵石,杨珑运转灵炁,在阵石上刻绘阵图,不留意入了神。 灵炁如水源源不断流入她体内,灵府这片微小的水洼震荡了几下,如湖泽一般汹涌,杨珑猛然睁眼抬头。 窗外天色暗沉,微雨潺潺,斜风吹寒窗,她背后传来一声冷飕飕的轻笑。 “杨珑,你毫无长进,真是给师父丢脸啊!” 杨珑握紧阵石嵌入,掌心隐隐有痛意传来,她才鼻子用力嗅了一下回头转身。 “我的弟子要参加寄灵台大比,在这儿畏畏缩缩的。你若是拿不到头名,丢了我的脸面,可就别怪师父对你不客气。” 杨珑偏头,对她突然出现震惊不已,一介死人现身警告她,要对她不客气。 “你一个死人凭什么对我不客气?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死?” 杨珑不给她喘息的机会,语如连珠问:“你为什么要杀杨泊山?又为什么要养大我?为什么不向我解释清楚误会?为什么我看到你从黄泉之门中走出来?你到底活着还是死了?” 杨珑的问话越来越急促,也越倍感荒谬绝伦。 世事是个闹剧吗?爹杨泊山没死,她以为死透了的师父栖之突然出现跟她说什么,一定要赢寄灵台大比。 怎么?她也要九转还魂丹? 杨珑问了这么多,一个答案都没有。 “无论他许诺了你什么来交换你输掉大比,杨珑,你要是输了,”她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笑眯眯说出了威胁人的话,“失而复得的滋味不好受吧,梅家姐妹我看着都可怜,你不会想知道我要用什么手段拿捏你吧?” 杨珑心头无名火起,怒道:为什么?” “我见不得你好,见不得你笑。不过是只阴沟里的臭虫,竟也有洋洋得意的日子,我看不惯你好。你知道,我杀你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但我不想让你轻易死去,你要赎罪。” “我赎什么罪!”杨珑忿忿道。 栖之默然片刻,温言笑道:“自然是赎你在我这儿有了更好的人生而我却没有的罪。” “你在说什么胡话?”杨珑不仅听不懂,看她时仿佛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婆子,“因为我遇见你,所以你恨我?” “不错,我要你谨记,我能夺走你的一切。” 杨珑沉默片刻,依旧不懂,但听出她言语中森森恶意,她笑了。 “我以为是我误会了你,或者你有什么苦衷,是我看错了。” 你非我心上皎皎高山雪,亦不过一粒晦暗尘埃。 杨珑拔剑出鞘,冷铁寒光凛凛,剑身如镜,照见她阴郁愁苦的眉眼。 “我不会让你夺走我的东西。” “你杀不了我。” 杨珑:“师父,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 她手腕转剑,反手刺来,栖之游刃有余绕身避开剑锋,并指夹住剑身。 杨珑反身负剑翻转,逼她松手。 栖之甩甩手指,神情自若,半点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就这么点本事,丢人现眼。” “是啊,我毫无长进,我丢人现眼,可你,不进反退啊,师父!”杨珑催动掌心握着的阵石上的法阵,房间布局悄然变幻,化作了当年鹤陵的竹屋模样。 栖之环顾四周,老神在在挑眉道:“幻阵,拙劣的手段用第二次,你在小瞧我?” “岂敢小瞧师父。”幻阵中的杨珑面不改色抚向师父银白的发丝,掌心捧着一枚木簪,和她一直戴在头上的一模一样。 “手段拙劣不要紧,好用就行,这是你第二次因这枚木簪而死了。” 幻阵中杨珑献簪,栖之还是动摇了一瞬,而真正的杨珑左手以剑捅穿了她心肺。 赌一把而已,杨珑她自己都惊讶竟然真的能刺中,这可真是,她非要死在她手上了。 “师父,我偷偷告诉你啊,我从没有想过要答应李三的条件,不是只有天潢贵胄才能当天之骄子,不是只有他才配赢九转还魂丹,你听了这话可以安心去死了吗?” “逆徒,你好……” 好什么,好狠毒,好厉害?杨珑这次只觉得自己好聪明。 这次她不要毁尸灭迹,而是要留着亲自确认她的死亡。 可怎么没有血流出来?温热的,鲜红的,液体,什么都没有,她的剑没有刺中人的感觉,反而是扎穿了一本厚厚的札记。 杨珑确信,她捅穿了她,但她还是没有死。 这根本就不是她的真身,不过是区区一张附灵的纸人。 杨珑微微一愣,收剑回鞘,心情差极了,她刚刚该不会想说的是“逆徒,你好蠢”吧? 门外吵吵嚷嚷,空谷躁动,林鸟展翅,世间鲜活无比。 “哟,终于起来了?” 大概是梅浮香又休息了,梅影疏暂时做主,她来给杨珑送饭。尽管阿香叮咛嘱咐过让她少说话,梅影疏还是大大咧咧开口了。 “我还以为你要寻死觅活好一阵子,怎么忽然间好了?这地上怎么有这么多纸屑?”梅影疏用脚踢散了碎纸堆。 杨珑瞥了她一眼,低头专注于掌心化为齑粉的阵石,冷笑道:“谁会为了那种虚伪狠毒的人寻死觅活?” 梅影疏讶然,想撒把糯米,活见鬼了。 她与妹妹阿香共感通觉,因魂体更强的原因,梅浮香所见所闻她具有所感。先前杨珑明明还是心如枯木,为她那师父之死面如死灰,怎么突然翻脸无情? “她没死,而且也不会死。”杨珑淡声冷然道。 梅影疏竟从这话里听出来一丝欣然意,想来此言不虚。 至于她是如何在眼见了黄泉之国门中走出来的人之后还能确定此人尚在人世,梅影疏不问,无论真假,她也不欲探知,她另有要事。 “寄灵台大比的对阵表公示了。” “怪不得外面这样热闹。” 梅影疏摇头,“不是因对阵表,寄灵台大比在红叶城可算不得什么盛事,一群修者来打打架,头名才能拿的九转还魂丹对大部分人而言也没什么用处,大比后的事才更要紧。” 杨珑问:“那是什么事?” “入秋了,枫栌红满山,快到灵娘娘诞辰。听说红叶城一年就有这一次盛会,足足月余,比过新年辞岁还热闹。不留情山上的灵娘娘庙参拜的人变多了不说,好像还要演灵娘娘除疫的故事,青囊谷与灵娘娘颇有渊源,自然要忙起来。” 杨珑眉眼一动,“你不担心寄灵台大比,你妹妹的性命着落何处,还有心思凑热闹?” 梅影疏停顿了一下,低语道:“总会有办法的。” 杨珑没理会她这番自我宽慰的话,去看了对阵表。 三日后,青囊谷的红叶红了半数,不留情山上锣鼓声震天动地,山下寄灵台大比开始。 梅浮香没学什么正经法术功夫,却凭着医毒两手赢了前两场,而杨珑更是不出所料无一败绩。 第一日的比试灵府灵炁悬殊不小,片刻可见输赢,反而让杨珑和梅浮香长了不少见识。 各家子弟有各家师承,所学不同,灵炁运转各有千秋。 青囊谷中弟子习《丹典》,又不单单是治病开方的野郎中,一手飞针用得出神入化;更有南云的异乡人手缠丝弦,千机傀儡精巧无双;而符箓与阵法一道,杨珑倒是觉得,参加大比的这些人所用的符阵虽然厉害,师承倒不见得比栖之厉害。 她私下里打听了,符箓与阵法,再向南有一座镜华山,最擅此道。杨珑暗暗记下搁置,来日有机会,可以到此处探一探栖之的身份。 寄灵台大比如火如荼进行,梅浮香遇上南云傀儡,终究不敌,到最后关头,还犹豫要不要动用黄泉鬼道术法,思来想去,不想节外生枝,便自己认输跳下了寄灵台。 杨珑与她不同,回剑非凡铁,就算她会的剑招少,还有阵法相辅相成。众人都没有伤人的打算,点到为止,便不会以命相搏,杨珑虽赢得不轻松,也不算很难。 只是到了决赛那日,果不其然遇上了李从辰。 第31章 输赢 蓝衫少年生得讨喜,笑起来堪比秋日墙角一丛丛浅黄摇曳的两生花,俊异秀美。 他腰坠一把窄刃横刀,刀鞘雪白,嵌了碧蓝的宝石,绝非凡品。少年提摆登上寄灵台,对台下诸人笑得和善可亲,杨珑更不敢掉以轻心。 他根本不像个小厮,更不似要来同人比武争头名的模样,仿佛是荣耀势在必得,要众人抬头仰视。 而杨珑玄黑衣衫,劲瘦非常,只算得上清秀的脸上满是冷意,还严阵以待,相形见绌。 “杨姑娘风采无二,小生折服。”李从辰拱手作揖,毫不吝惜赞叹,背山挤眉弄眼,只让杨珑看到,提醒她不要忘记交易。 杨珑不打算输给他,自然不和他虚以为蛇,径自拔剑出鞘。 李从辰眯眼收敛笑意,雪色的刀与雪色的剑,刀剑相向。 冷铁交锋,灵炁四溢,不留情山上风声呼啸盖过了锣鼓喧嚣声。 青囊谷百树摇曳,红叶蝶坠纷纷,雨丝如织,浓艳铺洒满地深色,惊动了谷主李师道。 “造孽啊,灵娘娘诞辰,青囊谷剩下了一片秃顶的红枫树像什么话!” 此言一出,惹得一群小辈禁不住偷笑,而台上两人肩头衣摆还有飘落的红枫,肃杀气被这一声呼喊打破,倒显得有些尴尬。 好在李师道没有追究的意思,而是抬手启阵,将青囊谷和漫山红叶一起笼入阵法之中。阵法泛着金青色光芒,杨珑刺出一道灵炁试探了一下,固若金汤。 传承已久的青囊谷没有护佑根基的手段才奇怪,杨珑丝毫不意外。 与李从辰的比试还在继续,她凝神聚炁,一剑迎上了雪色刀光,用了十成力,震得他虎口裂开。 李从辰接下这一击后,脚尖蹬地快步与她拉开距离,再不见轻佻温和,眼中闪着凶光,狠心咬咬牙,偏头吞服了一颗丹药。 寄灵台大比并未规定不许吞服丹药,然而他这一举动还是惹得台下一阵唏嘘。 李从辰不在乎台下人,他想赢,就是得拼力去抢夺才能赢。 他眼角眉梢狂放,面朝不留情山,背对着台下看客,嘴唇微动,无声道:“可以了。” 到这里就可以了,再给她一次机会,如果是打假赛,打到这份上可以认输了。 雨水绵密,乌云罩顶,白鸟盘桓高山林间,羽翼抖擞下的水滴混入雨中。李从辰挑飞的剑扎入不留情山崖壁上,剑身颤抖嗡鸣,不甘不愿。 杨珑隔着雨幕眨了眨眼,她看清楚了,李从辰的手臂在打颤,吞了丹药挑飞了她的剑,看似胜券在握,实则他也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轻松,只是强撑着等她认输。 可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答应过他要打假赛! 没有剑,她杨珑习剑才几年,半吊子出身罢了。 山崖倒挂的一棵槭木裸露出虬劲的根系,木叶换了飘落的方向。杨珑掌心祭起数十块阵石,阵石弥散着青色的灵炁。 李从辰收起了他那虚伪的假面,阴沉道:“你想好了,确定要和我作对?” “李公子说笑,大比武有胜有负人所共知,不是作对。” 数块阵石落地,覆盖寄灵台四方,李从辰在那一瞬还试图横刀击落阵石,阵石裹着流荡的风落地生根,阵盘流转,雨水透着翠绿的光,如漫天撒下的一把星子。 杨珑并指启阵,回剑归来,悬于阵法上空,阵盘收缩,李从辰闪避逃窜,却被困在阵中,头顶悬剑如影随形。 他试着劈开此阵,灵炁围成的青光纹丝不动,他试着找阵眼,可随着阵盘缩小,阵眼也越来越难以找到了,他输定了! 确认胜负后,李从辰没有以命相搏的意思,反而站定阵中央,松了口气,浅浅一笑,露出两只酒窝,人畜无害地扔下武器,摊手无奈道:“行吧,你不认输,那我认输好了。” 杨珑一哂,“别说的好像是你让给我一样。” 李从辰摇头,“杨姑娘确实厉害,刚正不屈,在下甘拜下风。但九转还魂丹于你无用,却事关我家主人性命,还请割让,条件可以随便提。” 杨珑从寄灵台上跳下来,他在身后喊道:“在下愿以百枚复灵丹交换九转还魂丹,复灵丹对你那位友人的病症更有奇效!” 青囊谷主就在眼前,杨珑脚步一顿,蹙眉不解,转而问李从辰,“你有百枚复灵丹?你能做得了主?” 他也一愣,笑道:“有,能!” 杨珑自嘲一笑,看走眼了呀!天潢贵胄,她好像没问过那位行三的皇子名姓。 寄灵台大比胜负已分,人群渐渐分散,李师道从袖袍间取出一碧色玉瓶,郑重交予杨珑。 这老头眼珠浑浊不明,身形佝偻得愈发厉害,颇有行将就木之感。 “九转还魂丹是你的了,你要给他吗?” 李从辰从台上跳下来,眼珠子黏在玉瓶上一瞬不肯移,迫切道:“在下所言,姑娘可以再考虑考虑,无论金银珠宝或是旁的,都可以商量,或者你想要什么……” “李三公子,”杨珑打断他,笃定似的喊出了他的身份,“不换。” 李从辰知道她已然明白了他的身份,唇角的笑意还未扬起,耳闻后面二字,当即气急败坏拂袖离去,撂下一句话。 “你会后悔的!” 杨珑冷嗤一声,而青囊谷主李师道神情可谓精彩纷呈。 “你都知道他的身份了,还敢招惹他?”李师道干枯的手拄着他的拐杖,侧目向李从辰的背影,那目光许是惋惜,许是怜悯,紧接着他的怜悯目光投向了杨珑。 “本来只是猜测,毕竟他不像个小厮,如今证实了。” “谷主,你们李姓人家的事本不该牵扯外人。”杨珑语气生硬地指责他,“李从辰就是传闻中那个生来心室大开的皇子,被你所救,对吧?他既然是你血缘亲人,你若是想救他,只管将青囊谷的九转还魂丹给他就是,何必办这一场寄灵台大比,反而拖累无辜之人。” 李师道苦笑,“老头子有不得已的缘由!” “九转还魂丹已经不可能再炼成,世间所存仅此一颗,青囊谷不是专供世俗皇权的医者,若他为善才便罢,否则岂不是我将青囊谷声誉毁于一旦!” 杨珑不置可否,她问道:“个中往事无意窥探,那九转还魂丹对梅浮香有用没有?” “自然有用,敛骨吹魂之效岂是浪得虚名?这可是青囊谷祖师遗留下来的,到如今天下仅此一颗的神药,即便不能治病除根,生机尽绝时也能续命。” “李谷主方才也听到了,您侄儿愿以百枚复灵丹与九转还魂丹相换,这二者相比如何呢?” “这俩丹方都是青囊谷祖师爷所创,祖师爷实乃惊才绝艳之辈,药师百代无有能出其右者……”李师道捋胡须,顾左右而言他,支支吾吾不肯说。 复灵丹的腥气不作伪,必是伤天害理,罔顾人伦得来的灵血,青囊谷祖师能创出这样的丹方,九转还魂丹的材料也不必抱什么期待。 而李从辰从何处得来的丹方,根本不做他想。 “李谷主,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希望你告诉我实话。”杨珑心中已有了猜想,“风月楼的东家是不是李从辰?” 李师道依然沉默,答不上来,或是不敢承认。 杨珑无意窥知青囊谷隐秘旧事,复灵丹方是青囊谷祖师所创,风月楼的东家如何得知?李从辰又如何拿得出来? 复灵丹方都给了,而今他又想要九转还魂丹,李师道为何不给了? 小老头青衣竹杖,风吹得他雪白的枯发如飞蓬,老泪窝在眼眶里,仰头看百里枫木,铸成悔与恨。 雨掠过青囊谷的百年枫树林,血一样红,墨一样浓,仁善医师药师之地,驱瘴气,解瘴毒,开宗立派。 李从辰是天家皇子,他身患重疾尚且如此藐视性命,愚弄人心,李师道救了他一命,害了无数人。 今日若将九转还魂丹给他,来日如何,李师道只会更悔。 杨珑拱手作揖,“我不知李从辰是什么人,只知青囊谷乃百代药师之宗。不过眼下,我确实该走了。” 再不走,李从辰就该让他的护卫来劫杀她了。 杨珑问他,“同我一起来的那位梅姑娘现身在何处?” 李师道冷不防劝告她,点到为止,“那位姑娘一体双魂,善恶难辨,我昨日见她从李从辰的院中出来,不可不防。” 杨珑忽然不知道该作何神情。她赢九转还魂丹是为了梅浮香,她们共度生死几次,她不信梅医仙会背弃她。 她孤身一人没有把握全身而退,但如果有梅浮香在,再不济,只要把九转还魂丹喂给梅浮香,任李从辰如何也拿不到,为了泄愤鱼死网破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更何况还有她爹杨泊山。 杨珑可以回避想到杨泊山,一想起他,就又陷入了迷障中。 她爹没有死,师父也没有死,她的爱与恨都成了闹剧。这二人在其中的角色是什么? 往事不可探寻,深思细想,云山雾绕,缥缈难知。 她不信栖之,可如今梅医仙都不可信,杨泊山能信吗? 杨珑仿佛回到了孤身一人从鹤陵渡过渭水河,在黑夜中赶路,丛林中奔忙,以为太阳指示了永恒不变的方向,回过头时,迷途已远。 真耶非耶,似幻似真,只她一个人独行。 第32章 非真 “不能放她走!” 李从辰来时不显人多,但风月楼既然是他的地盘,他想召来多少人都可以。 毫不意外,钱老板家的那五个实力非凡的护卫,也是风月楼东家的人。 青囊谷地势低洼,寄灵台大比一结束,人潮散去,多半沿不留情山道向城中涌去。 天色渐晚,山上灵娘娘庙烛火摇曳光辉,谷地密林,却有一场被风声掩盖的厮杀。 杨珑双拳难敌四手,借红枫掩映身形,将身上摸出的几块阵石抛下去。 临时刻画的阵石快用完了,她只想着赢了寄灵台大比,没有准备太多,眼下时间紧迫,更来不及布阵。 真刀实剑的砍杀,也许会死。 她离开鹤陵以来,见过广阔的天地,做过很多没有把握的事,算来不虚度。 可死在前日也就罢了,旧人以谎言相殉,那时算得上甘心,但她今日并不甘愿。 雨水沿着杨珑的脸颊滑落,衣衫浸透黏在身上,她看着越来越逼近的持刀护卫,无悲无喜,唯有怨愤。 那日小院中见到的坐在轮椅上的李三公子换了人,李从辰推着轮椅,身后有护卫撑伞,而他推着的轮椅上的人,赫然是梅医仙。 梅医仙昏迷不醒,杨泊山自暗夜中显露身形,慈父面孔温和劝解,“好姑娘,只要你把九转还魂丹交出来,先前的交易依然作数,你这位朋友也可脱身。不然她在我们手上,你费心赢来的丹药也治不了她,不是吗?” “这么大的雨,一会儿可是要打雷的。”杨珑风马牛不相及说道。 轮椅上的人不为所动,但杨珑知道,她醒着。 梅浮香魂魄衰弱,难以清醒,梅影疏一个能半夜走街串巷给人算命的闹腾人,不可能在寒风凄雨中放任她妹妹的身躯受损。 李师道所言未必可信,但他说,见过梅医仙从李从辰的院子走出来,杨珑是信的。 凭李从辰的心计,收买她打假赛为一策,亮明身份威逼利诱为二策,至于三策嘛,杀人害命,强取豪夺不足为奇。 他能杀得了她吗?不是杨珑自夸,要杀一名符阵师不下血本可是不行的。 所以她能猜到李从辰会对她说什么。 “梅影疏,你也是这样认为的?”杨珑低头自嘲问道。 不是梅浮香,是梅影疏。 枫林簌簌,天地喧嚣,杨珑心中一片宁静,她甚至在猜,李从辰用什么东西诱惑她做人质呢? 肯定不是复灵丹这种又脏又臭又没用的东西,而是能救她妹妹的,一劳永逸的药方,也许不仅仅是药方,还有药本身。 他们都骗她,舍弃她。 她为了九转还魂丹来到青囊谷,梅影疏有什么理由背弃她?哦,她妹妹的命,这诱惑很大,可以理解。 杨泊山没有死,可也从没有找过她,她为什么要替他还恩?因为她有养育之恩要还。 最可恨的还是栖之,杨珑将手放在唇边狠狠咬了一口,她凭什么用那可笑无稽的理由恨她威胁她? 如果她输掉寄灵台大比就好了,反正梅浮香不想要九转还魂丹,眼下她也可以把九转还魂丹给了李从辰,一切了结。 这一群人都是骗子,她何必为了一群骗子拼命? 区区一个李从辰,一个天生心室不全,无缘大位的皇子,抢不了青囊谷的东西,来欺负她一个无身份无背景的小角色。 不是只有天潢贵胄才能夺寄灵台头名,也不是王子皇孙想要就该得偿所愿。 杨珑她还就不给了。 暴雨如注,惊雷轰鸣震天,杨珑落入李从辰的包围圈中,天际一道裂虹,乍然亮如白昼。 她旋身在黑夜的影子中,感到迎面而来的刀锋,举剑格挡,背后的暗影却伺机而动。 刀锋刺入血肉的声音在雨中闷死,杨珑决心狠下心来,割舍一切。 青囊谷老谷主幽幽一叹道:“走吧,既是老朽惹下的祸事,为你挡上一挡也是应当。” 他是应该为她挡上一挡,杨珑深深看了眼装死的梅医仙,确认自己再无同行者之后,转身向不留情山而去,飘然离开青囊谷,下山去。 红叶城中为筹备祭典繁忙,她这样步履匆匆的行人不显得突兀,穿行在各式各样花色的油纸伞间。 伞面滴落的雨水沾在她脖颈,伞下有的人戴着灵娘娘游街时的随从的巫医面具,身穿白色大袖衫,脚踩木屐,宛如幽魂。 杨珑闯入其中,又飞快穿过,余下一道黑色的残影,伞下人时而回头看向这只误入的黑衣白面雀儿,看雀儿飞走后,留下雨水冲刷过的一汪血花。 杨珑惊慌失措间手腕忽而被伞下一人攥住,那人也带了巫仆雪白的面具,撑着一把黑油油的大伞,猛地将她拽到伞下。 “红叶城这样美,小姑娘怎么搞得如此狼狈?” 熟悉的嗓音,熟稔的语调。 “栖之,”杨珑瞪眼,二字在齿间磨得碎碎的,“难道不是你非要我得罪那李从辰吗?” “嗯?杀了我两次,杀尽尊师重道了,连师父都不叫了。” 听这温言调侃的语调,无疑是她师父栖之了。 杨珑不知怎地壮了胆子,一手拢住她撑伞的手,逼问道:“我要真相。” “说过了。再说一遍,真相就是我实在太恨你了,不止现在,往后也会给你找数不清的不痛快。”栖之挣开手说。 杨珑撑着伞,从面具下那双淡琥珀色的沉静眼瞳中看到不灭的流灯。 细雨灯火下旷远高邈的天际,被一把把流淌的伞割断,伞下的大地像泼墨的纸,绘了肮脏漆黑的天色,暗藏了不可知的心思。昏黄灯笼里的烛火在浊水中明明暗暗,杨珑觉得自己被困在这团浊水的灯中。 她就是这滩污纸,她看着灯,手一泄力,伞歪歪斜斜砸乱了她。 栖之抬手一扶,杨珑倒在她怀里,触手处一片腥甜粘腻,还带着温热。 “犟姑娘,受伤了还犟什么……” 杨珑没有听到这一句,一身寒凉。 渭河渌水荡漾,莲叶无穷碧,晴光好时节,画魂渡的竹屋大门敞开,屋檐下的房屋主人躺在竹椅上捧杯,笑吟吟指点她剑法,日头暖洋洋的,驱散了杨珑一身湿寒。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栖之说她恨她,从没有这样对她笑过,所以是梦。 醒来环顾四周,一个破烂庙宇,梁上结了蛛丝网,门窗破烂,遍地都是灰尘,好在有片瓦可遮风雨。 外头天光已亮,杨珑摸了摸身上的衣服,烘干了,伤口也不疼了,她低头往身下,以她为阵心,流转了一个阵法。 阵纹古老繁复,充斥着玄妙气息,她不认得。早就知道栖之对她留了后手,必不可能倾囊相授。 这个阵法散着暖意,如同怀抱一样温暖,必然不是什么杀阵囚阵。 待她准备仔细钻研阵纹时,栖之袖手一挥,撤去了阵法,神情自若道:“伤怎么样了?” 杨珑活动了一下筋骨,有些怪异,但浑身没有丝毫不适,如实回答,“全好了。” “好全了就行,你的贵客等了许久了!” 阵法撤去,破庙显露在人前,凛然杀气从门缝里透过来。 “先生确定她躲在这破庙里?”李从辰问。 “她的炁在这附近消失,探灵后,只有这里有灵炁的运转,除了阵法不做他想。” 李从辰尊称为先生的人,是她的好爹爹杨泊山。 杨珑神情淡漠地瞥了栖之一眼,她含笑挑眉,像是早知道。 “我还会向你要解释。” 栖之摇头向佛像,笑语道:“不可说。” 杨珑双手拉开破庙陈旧的木门,尘埃激荡,潮雨浥尘,远山枫林红遍。 她拔剑,李从辰的手下横刀架在梅浮香脖颈上。 杨泊山趁机做说客,“九转还魂丹拿来,她的命只在你一念之间。” “你搞错了什么?”杨珑目沉如水,“她不是已经投靠你们了吗?一个伙同你们骗我的人,你们绑架她做人质,我怎么会受她威胁?” “是这样的吗?”杨泊山故意问他的主子李从辰,“赌不赌,就赌梅姑娘能不能威胁到我的好女儿,我赌,能。” “先生,必输的赌局,可不会有人下注。” 他们一唱一和,安排得明明白白,赌的就是杨珑不会放任梅影疏死在眼前。 杨珑对杨泊山死心了,无非就是再打一场。屋里还有个栖之,她没有把握栖之一定会帮她,但她既然救了她,应当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她凝炁聚灵,刀架脖子上的梅影疏突兀插话,“你与我们姐妹非亲非故,明知道我投靠了他们,又何必理会他们的威胁?” 杨珑不会回答她,嗤笑一声,克制住回头的冲动。 和她有什么关系,杨珑醒来时想明白了而已。 栖之这样神秘,不可能看得上九转还魂丹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 她非要她赢,不惜拿梅浮香和杨泊山威胁她,如今看来,威胁不上。 她那么厉害,想让她不好过的方式有很多,何必坑她与李从辰结仇,又何必现身红叶城救她。 剩下唯一的理由—— 她不想李从辰拿到九转还魂丹,她不想让李从辰治好病。 更隐秘的缘由,杨珑猜不到,不过李师道给过一个绝对的理由。 身后的破庙里有个人一直凝视她,她眼中的她是什么样的,乞丐、窃贼、脏丫头,还是一个自私自利不择手段的狠毒蠢货? 她的师父在看着她。 杨珑在她面前已经十万分地自惭形秽了,如果被人这么随便威胁一下就轻易妥协,她更抬不起头了。 她举起九转还魂丹,捏在指尖,丹药泛着灵炁和腥气,呈淡红色。 屋檐滴水沿着她冷峻的眉眼淌过,说:“九转还魂丹就在这里。” 李从辰收起打诨的笑意,目光死死锁住杨珑指尖。 “体弱多病的三皇子,没有这颗药,恐怕你此生都不要想染指天下至尊的权势。青囊谷主李师道明明知道,为何不直接把丹药给你呢?” “因为他知道,要是让你掌握了权势,你会贻害万年。” 杨珑汇聚灵炁,指尖用力,九转还魂丹在她指尖化为齑粉,融于万千尘粒。 她猜,这是栖之想看到的。 “不!”李从辰惊怒之下,呕出了一口血,赶忙吞下了一颗复灵丹,再看向杨珑时,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愤怒。 杨珑拂去空中飘散的丹尘,问道:“栖之,这是你的不可说之一吗?” 第33章 鬼杀 闷雷声轰响,杨珑目光投向栖之,她眼神闪躲,如风一般掠出破庙门。 院外李从辰的刀架在了梅浮香脖颈上,九转还魂丹已毁,别无他法,他激愤之下,只想让所有人都陪他去死。 那刀离梅浮香的脖颈只有一线,电光火石间,一道白影飞身一踹,刀身飞向上,栖之一手揽着梅浮香的肩膀,将她推向院里战场的放下,而另一只手毫不犹豫提刀劈向杨泊山。 杨珑愣在原地,目瞪口呆,方寸之间,所有人的关系都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没有想要梅浮香去死的意思,可即便察觉李从辰的杀意,她的反应也没有这么快。 栖之一手救下梅浮香,一手还是要杀她爹,并非临时起意,是蓄力已久,而她爹杨泊山的回应更有意思。 弱不禁风的书生,病骨支离的儒士,竟然稳稳当当接住了栖之的刀锋。 那把刀大抵是凡铁所铸,在栖之转身斜劈下去的时候,灵炁冲击刀身,有了细密如蛛丝般的裂纹。 刀锋斩断流动的风和游淌的气息,锋劲逆流冲向栖之的脸庞,她额上的白发向脑后凌乱飞舞,那面森冷的面具裂开,露出下面一张噙着刻毒笑意的脸。 杨泊山疑惑了一瞬,似乎与杨珑一样一无所知。 他不明白,好端端的,这人非要杀他,还不是第一次了,什么仇怨呢? “嘶,我应当不认得你吧?” 栖之倏然一笑,“也许。” 模棱两可的回答,云遮雾绕深藏的秘密,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个等待命运解答的谜题,杨珑在心底又记了她一笔。 栖之不会告诉她答案,但她又没有禁止她发问。 就像她刚刚问的那个问题一样,一样没有答案,但杨珑依然得到了答案。 杨泊山飞身离去,栖之想都没想就追了上去。 这边的杨珑匆匆听了两句闲话,就被李从辰拉入战场。 梅浮香被推开的一瞬,李从辰盛怒之下立即对他的护卫下令:“今日,我要她们为我失去的命运殉葬!” 杨珑警惕,到梅浮香身前,拔剑出鞘。 那些护卫本来向着她们围过来,却在主子下令后,簇拥着他们的主子向后退。 李从辰手握利刃时杨珑就不怕他,何况现在是个手无寸铁的人,杨珑只觉得反常。 冷铁出鞘的声音挠肠抓肚,李从辰的护卫向后退开,留出破庙前最大的一片空地。 微雨蒙蒙,李从辰踱步向前,潮泥裹着泥土沾上他衣摆小腿,再向上看,他上身衣袍已解开一半,右侧袖子垂落,露出半边肩膀和胸膛。 半边胸膛上覆盖一片漆黑的花纹,却是大开的,胸腔大开,裸露的心脏已呈暗色,仍在胸腔里跳动,纤细的血管曝露在外,而那片黑纹像是活的管道一样,持续向那颗怪异的心脏输送着并非鲜血的东西。 杨珑只是看着就觉心惊胆战,如此结构精密的心脏放在门户大开的胸膛,稍有不慎李从辰就有可能断送了性命。 不,他或许濒死不止一次。 死亡如悬颈之剑如影随形,金尊玉贵的王子皇孙连活着都非易事,更惘论储位之争,难怪他非要夺九转还魂丹。 杨珑没有动恻隐之心,一个生下来就该夭折的皇子,踏着别人的血肉多活了十几年。如若这世上当真有命运,已然不算薄待李从辰。 “你毁了世间最后一粒九转还魂丹,夺走了我命中最后的希望,该到你们偿还的时候了!” “到底是谁偿还?你这种人还会相信命运,就该知道,是谁该为所亏欠的偿还的时候到了。”杨珑冷漠地说,“那些被你直接杀害的人,因你引诱间接被害的人,他们才是苦主!” “为来日君王献上一切是臣民无上的荣耀!” “呵,你凭什么笃定你一定能做君王?你也不看看你自己?” 这话戳中了李从辰的痛处,他双目赤红,好似陷入了某种不可知的低迷癫狂,一股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暗流涌动,杨珑无声握紧了武器。 雨丝凝滞,破庙枯枝上栖着的老鸦凄厉地叫了一声,扑扇着翅膀飞向阴沉沉的遥远天际。 不详的气息弥漫散开,惹得追杨泊山而去的栖之频频回看。 她与杨泊山的比斗自觉远离了破庙,对招速度极快,眨眼间飞出十里外,荒冷凋敝,人烟绝迹,栖之用了十成力,誓要杀杨泊山,使得杨泊山腾不出手去帮杨从辰。 那股阴潮的腥气太浓郁,她回头的动作太明显,杨泊山倒像个正人君子一样,不下一点黑手,停步站定,望着老鸦飞来的方向赞叹不已,“李从辰不愧是我选中的人!” “选中的什么人,仇人吗?”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杨泊山不急着和她分个高下,反而转身向破庙方向飞去。 栖之对他无可奈何,随着那股不祥之气越来越明显,她不得不从和他的缠斗中脱身离去。 若隐若现的青色雷光被浓重的黑云遮盖,白昼缓缓沦落,夜幕从李从辰的心口缓缓吐出了凶恶獠牙。 李从辰的上衣爆开,露出狰狞可怖的血肉,他左手掏如胸腔,捏住那颗不知生死的心脏,纤弱的血管倒灌,那些繁复的黑色花纹像扎根在肥沃土壤的种子,沿着根系从他的胸脯向全身蔓延。 他暴怒道:“你懂什么,如果不是我生来如此,我一定是来日的君王!苍天薄我至此,偏又让世间多出来一粒九转还魂丹,那就是为我而留!” 杨珑已经分不清那抹不祥之气是从李从辰心口冒出来的,还是他施展的某个秘术吸引来的东西。 “是恶鬼心!” 杨珑身后忽然传出一道声音,她身后的梅影疏不知何时换回了梅浮香。 梅医仙的嗓音与梅影疏的嗓音相比,颇有几分柔韧之意,可此时竟慌张得有些破音。 杨珑问:“恶鬼心是什么?” “是世间最煞最恶之物。生人作恶为恶人,极恶之徒死后归黄泉国惩处,照理说,恶鬼不会游荡人间,且肉身已亡,心脉已死,除非……” 她说了一半,沉默片刻,杨珑耐心等她。 “除非李从辰徒有肉身,却并非活人,他沦落为鬼,才可能身负恶鬼心。” “和钱凤岐有些像?怪不得他要吃复灵丹,怪不得他非要九转还魂丹。”杨珑恍然道。 “恶鬼心是比非生非死更不堪的东西。”梅浮香苦笑道,“所谓极恶之徒,《黄泉问鬼册》上也没有写,只提到,恶鬼心为世间凶恶,以恶为食,召天下至邪。” 这样讳莫如深的注解令杨珑忍不住嗤笑,极恶之徒与天下至邪,听着就是夸大其词。 黑雾在李从辰的身后凝成形,是犄角漆黑的狰狞恶鬼模样。蛛丝网的纹路沿着他的四肢百骸将恶鬼心与黑气相连,李从辰是恶鬼心的主人,但此情此景,他更像是身后恶鬼的傀儡。 恶鬼伸手将周遭的护卫抓到掌心上,短暂的慌乱声后,连哀嚎都没有,他们在恶鬼的掌中化作一片血雾。 杨珑拔剑劈上去,梅浮香阻拦,“珑姑娘,你不是他的对手。” “那放着不管会怎么样?” 梅浮香攥着杨珑的手松开,“我不知道,大抵人心中会多出一面漆黑的水镜,时时照见恶鬼。” “就像你之前一样,会不惜杀了我也想活下去?” 不,杨珑想说的不是这个,却对她所言已有所觉,默然许久后才说:“抱歉,我不是想说这个。” 梅浮香笑道:“嗯,我知道。珑姑娘会不会一些清灵明心的阵法,只要能散去那些招来的恶浊之气,我可用《黄泉问鬼册》助你降鬼,送他归黄泉。” 杨珑思索后点头,祭出回剑刻下阵纹,偏那狰狞恶鬼似有所觉,起剑时就打落了飞剑。 梅浮香这边已然运转问鬼册,瞬间黄沙大作,杨珑知道黄沙后是一道高耸的门扉,她要再开黄泉之门。 匆匆一瞥后,杨珑更专注于绘阵纹布阵。可恶鬼频频打断,她分身乏术,几次三番临到关头就失败。 她异常烦躁,就连回剑都不安分地嗡鸣起来。 “你专心布你的阵,剩下的事交给我。”人影如风中一片雪掠过来,衣袂翩飞立在恶鬼的头颅上,弯腰将直刀插入恶鬼颅内。 鬼泣声震天动地,杨珑不防备呕出了一口鲜血,隔着蒙蒙烟尘只看到栖之的虚影,如神降临。 她借此机会快步在四面八方画下阵纹,落成阵盘,正待启阵时,杨泊山自雾气中突然出现,直奔栖之而去。 杨珑无暇他顾,咬紧牙关奋力催动阵法,余光却不由得被栖之与杨泊山的打斗吸引。 栖之一人力压李从辰恶鬼心召来的诸恶已是勉强,再加上杨泊山干扰,她已无余力。 而杨珑落成的化雨阵实在太弱了,恶鬼踏入阵中后,天地间凝滞的雨丝已成瓢泼大雨。 雨水倾盆,弥散出淡淡的腥酸气,落地后,向着土壤深层渗透,脚下坚实的泥土顷刻成了松软的泥沼。 太慢了,杨珑在阵法上又叠了一个聚灵阵,加快恶气化雨的速度。 梅浮香所开黄泉大门就在眼前,恶鬼嗅到了迎面吹来的幽冥之地的风沙,连连往后撤,栖之死死堵着他的后路,逼他向前。 而杨泊山见状自然不允,出手愈发狠厉,余光却瞥了眼杨珑,再低头看向自己的腰间,平白多了绳索一样的无形的线。 唯恐自己再做了他的人质,杨珑立即向远处跳开,以为这样他只能穷追不舍栖之。 这一霎时间,杨珑的思绪就不知道跑偏到哪里去了。她想,杨泊山这样厉害,栖之也这样厉害,那她怎么会几次三番死在她的手上? 也许是难得的纵容。 杨珑深陷于某种不可知的诡异快意,一瞬又如坠冰窟。 黄泉门近在咫尺,栖之突然给她传音,笑着赞她,“化雨阵用得还不错,正合红叶城天时地利。” 杨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梅浮香急道:“一入黄泉,再无归路,快让她离开!” “什么?” 恶鬼嚎啕,栖之若离,它会从黄泉之门前逃开,她不能走。 一个赴死之人如此坦然,杨珑看向那逼着恶鬼向前的栖之,她甚至将杨泊山也牵制到黄泉之门前。 杨泊山指着腰上被束缚的丝线,从容不迫道:“你要拉我一起死?有点意思。” 栖之指着黄泉门后说:“更有意思的事在后面,有胆子见识一番吗?” 门中风沙袭人,栖之眨眼被吞入其中,杨泊山自然逃不掉。 梅浮香脱力倒在泥沼中,杨珑呆愣,独立天地间,抹了一把脸,不知该作何神情。 第34章 良五 死寂一般的天地间有一滩烂泥水,杨珑从桂岭滴答声听天漏的阴湿小巷中走过阴天、雪天,一夕之间,又回到了那一滩烂泥水里。 迷蒙阴沉的天色漫过了残暴,李从辰如何残忍哀伤的过往都淹在泥沼里,这片泥沼充斥着谜题,能为杨珑解谜的两个人一起消失了。 栖之又死了,不知是恩是怨的爹也死了,不过又一次失去了方向。 她眼前晕乎乎的,天旋地转,她又开始怀疑这个世界是否真实,会不会有某种世所罕见的幻阵将人困死在其中,逼着囚徒一遍遍看着火红的炽阳西沉,皎白的明月坠落呢? 衣衫浸透了雨水,湿哒哒得紧贴在身上,风稍斜就冷得刺骨,泥浆从脚底倒灌,仰头没有青天明月。 “因为痛苦,所以真实。” 杨珑迷蒙了一会儿,想到了梅浮香说过的话,神思回笼,想起了自己身处何方,也想起了另一端还倒了一个活人。 一身浅色的衣裙浸在泥中,染了半身污浊,辨不清花色了。梅浮香倒地不起实是消耗过多无力支撑,她清醒着,却安静地不出声打扰杨珑。 杨珑来扶她时,责怪道:“要是我把你忘在这儿,你会死的。” 梅浮香动了动手指,嘴唇翕动开合,“那两位随李从辰同入黄泉的人,一个是你的师父栖之,另一个是你的什么人呀?” 已死的人怎么会再次出现在世上,又怎么能再死一次,偏偏是她亲眼所见。 杨珑无言以对,抱以沉默不言。 梅浮香便识趣不再追问,顺着她方才的话笑眯眯地说:“你又不似我们姊妹这般忘恩之人,不会眼看着我去死的。” 杨珑轻嗤,不知在笑谁。然后把她扶起来,探脉,给她浑身贴满了聚灵符,只是堪堪阻止了生机流逝。 梅浮香**凡胎,每每动用一次鬼道术法,都在折损自身经脉中的生机,开黄泉门渡恶鬼心更不必说了,这可不是她的魂魄沉睡几日能疗养好的小事。 “我带你回青囊谷,李师道一定有救你的法子。” 说着杨珑就将她背在身后,梅浮香清楚自己的情况,并没有拒绝。 杨珑就这么背着她,每走一步,脚印就向泥水里陷一下,就这么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了泥水,走回了红叶城。 秋风凉,红叶飒飒,短短几日,却好似凛冽冬已至,满城素白。 红叶城不会下雪,正值灵娘娘祭典,该是千家万户、阡陌街巷都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时候,怎会除却红枫满城挂雪? 梅浮香在她背后轻声说:“有人去世了。是青囊谷的谷主。” 怪不得他非要在今年寄灵台大比上拿出九转还魂丹,原来是因为他时日无多。 杨珑心中了然,微微有些气喘,倒不觉得她有多重,只是连日疲惫,心力摧折,皱眉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是这个世上为数不多能分出我和我姐姐的人,他一眼就看穿了我们的不同,还把九转还魂丹和复灵丹的丹方都给了我。” “……”杨珑不禁奇道,“难不成你是他流落在外的孩子?” “瞎说什么呢!” 玩笑归玩笑,复灵丹这种害命取血的丹方就罢了,九转还魂丹的丹方他为什么不给青囊谷的弟子却给了一个认识还没几天的小丫头? 还有李从辰既是他的血亲,他不落忍了那么多次,怎么没把丹方一并给了他?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梅浮香说:“九转还魂丹的丹方,李谷主也是给了其他人的,只是这世上再没有肉灵芝和骨生花两味药,无论如何都炼不成了。” “肉灵芝和骨生花又是什么东西?生长在什么地方?世上怎么会没有了?” “过去长在红叶城的每一寸土地上。” 梅浮香讳莫如深,避而不谈,抬眼望向城中漫山遍野的红叶。 杨珑不知道这又是什么哑谜,只红叶,令她想起那日听的戏文传说——血染落木,祭灵娘娘。 这寒雨天气委实有了冬雪气,杨珑打了一寒颤,问梅浮香,“李师道不在了,哪里能治你?眼下我们去哪?” “不用治,一时半会儿我又不会死,就是现如今身体提不起劲儿来,怕是我的魂魄又要入睡了。”她沉吟片刻,“我姐她犯下罪孽,不敢来见你,这副躯壳还得劳你伺候。” 杨珑苦闷不已,拖着她身躯的双手向上颠了颠,背得更稳了才说:“这就是最难的事,我没有钱财银两傍身啊。” 背后已无人应答了。 风雪潇潇,杨珑鞋子里的泥浆凝成了泥块,这样的天气里,她下肢冰凉得活消失了拖着两块石头迈步。 她哂然一笑,断然没想到自己还有今天,喃喃自语道:“师父,栖之,这次你是真死还是假死?要是你能见到这一幕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很善良的姑娘?梅浮香她姐都要害我了,我还救她们,啊,我真是个宽容的好姑娘,不是你初见时候偷鸡摸狗,抢钱劫药的野丫头了!” “你不告诉我真名,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就在我眼前死了三次了。”她嘴唇苍白干裂,似喜似嘲一笑时候,牵动嘴上的死皮,渗出鲜红的血丝。 “这次你还带上我爹一起死,你们有什么仇什么怨也不告诉我……不过也好,省的我不知道该帮谁。” 她走了没多远,也没有走多长时间,头顶露出了青天,不再阴云密布。 “哎!喂!我叫你呢!” “你在流血啊你别走了!” 身后的声音很聒噪,没能喊住杨珑,于是他冲上来拽住了她的手臂。 杨珑一个趔趄,才明白他喊的人是自己,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先前被李从辰所伤的口子迸裂开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伤。她身上很脏,脏到看不出来伤口渗出的血。 她回头看地上,并没有逶迤的血痕,那这个拦住她的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一个挑着担子,扁担两侧的筐篮空空如也的少年,麻衣短打,一双眼在她身上来回打量。 杨珑沙哑的嗓音低敕道:“回剑,出!” “哟嚯!”麻衣少年惊呼。 “妹子是仙人吗?从哪来啊,要去哪啊?”麻衣少年倏然亮了,兴致勃勃问了一通,又说,“我看你受伤了,要不先到我家来包扎一下伤口?” 杨珑犹豫,少年指着日落的方向说,“我就住在那山上,山上除了我就一个老道士。这不眼看就入冬了,我寻思着卖点芋头换点钱好过冬,今天运气不错,本来还剩得多,来了位大方的客人,不管大的小的不挑剔,全都收走了,连价都没砍呢!” 他特意转过来炫耀他那空了的竹篮,篮子底还有些泥土,杨珑无言以对。 “我听道士说这世上有仙人,他说仙人法术好厉害呢!能不能飞过无边无际的水面?能不能潜入无穷无尽的海底?还有你刚才喊的那个,飞剑,对,是叫飞剑吧?能不能操控飞剑百里外取人性命呢?你们那剑能套得中山鸡吗?能打得过老虎吗?嘿嘿,我都能哟!” 这少年是个话多的碎嘴子,好歹让杨珑卸下了戒心。 “多谢,烦请带路。” 好在他说了这么多都没有得到答案,便自觉话多,见杨珑没有搭理他的意思,撇撇嘴,悄悄用手掌打了一下嘴巴。 世界安静到只有飞鸟与风的声音,可他还是忍不住一直往后瞥,好奇这个清秀的仙人姑娘何处受的伤,好奇她背后背着的姑娘怎么了。 大概知道问了也不会有回答,索性就不问了,他笑着望山边绚烂的夕阳,回头朗声说:“我姓良,单名一个竹,就那个苍苍翠竹的竹子!家中行五,你们年纪不一定有我大,不嫌弃可以喊我声五哥,有事就找五哥!” 他不止健谈,还轻率佻达得很,讲起话来更是毫不客气,一身的江湖气。 良五哥不是个喜欢热脸贴冷屁股的人,察觉到杨珑没有想理会他的意思,他也没有继续搭话的意思了。 杨珑只为寻一个栖身之地,这山上哪里有什么人家,分明就是个拆了的道观旧址,观中无神无佛,和破庙没什么分别。 她给梅浮香的聚灵符足够,确认她没有性命之忧后自去门外疗伤了。 梅浮香醒来时,梅影疏才敢出来,她振振有词道:“如果不是你临时反水,你的病现在就都好了!” 杨珑本来不打算窥探姐妹二人的话,听到此处,额角猛跳,睁开眼也就继续听下去了。 梅浮香疾言厉色道:“姐,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珑姑娘是为你我才去取九转还魂丹,招惹李从辰的,李从辰私下里与你所说的事我都听到了!他不是个好人,就算以你为质从珑姑娘手中拿到九转还魂丹他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阿姊,你该不会想的就是他不罢休,等着如李从辰所言夺珑姑娘的灵府吧?” 杨珑听到这里又把眼睛闭上了,说实话,这在她意料之中,梅影疏为了她妹妹能活会不择手段。 梅浮香:“姐姐,我们已经害了很多人了,不能再为了活下去忘恩负义,那样活着日夜熬煎。” “什么叫忘恩负义?是杨珑欠了我们的,你不知道她喊那个杨泊山什么吗?你难道没有见到那个杨泊山吗,你看不到他和那个害了我们的人一模一样吗!” “那阿姊你再仔细想想,李从辰用来引诱你做的事与当年的杨泊山有什么分别,如果都是杨泊山操纵,那你岂不是被他诱惑了两次,也被他戏耍了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