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第一缕光漏过云间,杨珑和梅浮香狼狈不堪坐在药堂门前台阶上。
刘泰颓唐倚着门,自言自语道:“是谁啊,那是谁啊?”
人在面临突如其来的真实时,都会有些类似于恍惚、惶然的心情,以期有个热心肠的人骗骗他,告诉他一个与他所想截然相反的答案来逃避真实。
不巧,杨珑是个冷心肠的人。
“如果连你也不知道她是谁,我们就更不会知道了。”
刘泰双手捂在脸上,涕泗横流。
“他们都说,我是个残废要吃药,家里人多,她一个妇道人家养不活我们,所以抛弃了我们一个人走了。”
梅浮香抹了一把脸上的尘灰和汗水,叹气道:“那大概采石、搬石这些汉子们做的繁重的体力活,还挺赚钱的。”
杨珑不想安慰他,但死人的话总要有活人来转达。梅浮香不适合,她不会说那样残酷的话。
“她没有抛弃你和你的弟弟妹妹,筹钱、借钱、屈膝下跪求人怜悯,也没有借到钱,家里三个孩子要张口吃饭,一个孩子伤重等药救命。”
“也许她是听说采石的能赚不少钱,就去了。她去得不巧,没几天之后,采石山就因雨水冲垮了,山洞崩塌,无数尸骨埋于石下,她也在其中。”
“山塌了,也就无从辨认谁家的人在不在下面,失踪了很多人,但没人想过一个女人能背起好多男人都背不动的石头。”
刘平和刘安正好醒来,看到大哥在人家门前瘫软在地,无声哽咽,连忙跑过去喊大哥。
梅浮香拽了拽杨珑的袖子,示意她当着孩子的面,斟酌一下言辞。
杨珑不管不顾,“你们的娘亲没有抛弃你们,月前的一场雨冲了石头山的一道缝,她的尸骨重见天日,那时候她就回来了。一具将要腐烂的尸首从土里爬出来,在一个雨夜,爬到了你家门前,藏在了聚敛阴气的老槐下。”
“鬼魂因何故去,死后就会一直重复生前回忆,这是只有你们兄妹三人才能听到的采石山的凿石和滚石声。”
“如果连你也不肯认她,她才可怜。”
刘泰扶着木门站起来,回头看自己的弟弟妹妹虽然听着,但四目茫茫然。
他边哭边笑道:“走,那不是什么邪祟,是我们的阿娘,回来找我们了。”
刘平和刘安大抵不记得阿娘,也听懂了那是故去之人,但他们大哥的话平白让人生出来莫名的期待。
杨珑毫不留情打碎妄想,“回家吧,回去收殓遗骨,收拾行囊吧。”
她撂下最后一句,转身回去找她的行囊去了。
刘泰兄妹三人互相搀扶着走了,梅浮香跟在杨珑身后,拍着胸脯笑嘻嘻说:“你看,我说了我能证明真实给你看吧?”
杨珑一边收拾包裹,一边将弃剑的碎刃握到了掌心。
她有很多疑问,最想问的还是这句话。
“为什么历经苦处就意味着真实?”
梅浮香捏着下巴思考了半晌,借她之口的梅影疏先有了答案。
“你们两个蠢蛋!如果是虚假的幻境,不管是自己想留下,还是别人想让你留下,肯定都是要把你心心念念的都给你吧?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不病不痛,没有艰难苦恨,这些是最起码的吧?”
“有道理。”杨珑深以为然点头,继续收拾本就不多的行李。
梅浮香看着她忙忙碌碌收行囊,体内的姐姐梅影疏模仿杨珑的语气,故作矫态说:“既然我来了,一定还雪衣镇清朗……这话谁说的来着,怎么自己收拾起行囊来了?不管我们雪衣镇的百姓了?”
杨珑收拾行囊的手一顿,闻言将碎剑一片夹在指剑,冷呵一声,差点气笑了。
“管,怎么能不管!”
她轻甩了一下包裹,说:“走啊,挨家挨户去跟你的乡亲们说,让他们赶快收拾行囊,雪衣镇怨灵四起,有掏心饮血的白骨骷髅,不走只有等死一条路了!”
梅浮香沉默,片刻后,竟然好似听不懂她赌气似的话,不仅同意了,还说:“讲得越严重越好,省得有些人不走,留下来再生祸事。”
杨珑面色阴沉沉的,冷嘲道:“对,还要告诉他们,是他们爱戴的医仙招来的恶鬼,好不好?”
“胡说什么呢你?”
梅浮香顾左右而言他,言辞间却好似恳求一般道:“好了好了,回头再说这些,先去让百姓们离开。你的厉害有目共睹,说得越严重越好,一定比我说的管用。”
杨珑夹着的碎剑刃在指尖绕了一圈,思索一番,终究又将它放回了包裹里。
雪衣镇街巷众多,阡陌纵横,杨珑和梅浮香两人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挨家挨户详尽告知他们白骨骷髅的事,只能找几个靠谱的人,将事态往严重了说,再由他们奔走相告。
只有一家,杨珑敲门,刚开口说:“采石山上的怨灵作祟,雪衣镇不能待了,收拾好财物,携家带口,逃命去吧!”
她才说完,那应门之人噗通一声给她跪下了。
“珑姑娘,仙人啊!多亏了你给我们家老李的神符,不然他昨天就没命了啊!”
还是个熟人,那夜唯一晕过去的壮汉老李。
“就那个骷髅鬼,昨天晚上爬过院墙来,张口就咬,多亏有神符啊!”
杨珑偏头看梅浮香,她低头轻咬着下唇,满脸歉疚。
“我以为你会说‘不可能’。而且不是你操纵的那些白骨骷髅吗?”
梅浮香瞪眼,后退几步,讪讪否认。
说话的功夫,已经有人家带上行囊和家人,推着小推车,依依不舍,轻抹眼角,一家人互相安慰着,终归还是走了。
倒是这老李头一家收拾行囊时还笑着。
“命保住了,其他都不打紧。这不就和走荒一样嘛,我家祖上以前就是走荒走到这儿的,能走到哪,就跟哪里落脚扎根,人只要活着,哪都能看到明晃晃的日头!”
确实,日头明晃晃的,金灿灿的,红彤彤的。
到傍晚,雪衣镇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杨珑该说的该做的都做完了,到了算总账的时候了。
天边云似彤,烧透半边,明日本该是个好天气。
杨珑没有杀她的想法,梅浮香看透她的色厉内荏后,反而眯着眼笑问:“既然你知道那些白骨骷髅受我操纵,昨夜为何浪费灵炁救我?”
“因为它们已经失控了,不是吗?整个雪衣镇为阵盘,落下了吞噬灵炁的大阵,你想做什么?”
“你真厉害,是你们修习正道之人都这么厉害吗?你怎么发现的?我们这种鬼道有这么容易被发现吗?”
梅浮香苦恼揉着脑袋,说:“可是之前也有些侠士修士到雪衣镇上,都没有发现我这个阵法呢!”
“谬赞,只是时机到了。”
左右闲来无事,杨珑悉心梳理灵府灵炁,打算送她一程,也乐意和她细说她在雪衣镇布局的漏洞。
“那些白骨骷髅第一次现身偏偏出现在刘家院墙外,为什么?它们食血,明明可以将我们一网打尽,为什么撤退了?”
“因为刘泰的阿娘,还有刘平和刘安去过采石山啊,所以它们才找到刘家去!”
梅浮香叉腰道:“哎,而且我都说了,是骷髅鬼看你太厉害,就吓跑了!单从这点怀疑是我操纵的,说不过去。”
“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杨珑继续说:“去过石头山后,我见到了一个阵纹,一个象征苦厄和灾难的阵纹,那个大阵至今仍在,我找不到阵眼,但推算出大阵的范围不会小,雪衣镇必有灵炁枯竭,山崩地裂之灾。”
“而恰巧,那之后,你在鼓动我去劝百姓离开。”
梅浮香小脸皱巴到一起,蹙眉问:“就因为这个?”
“不全是,一个小镇的医女怎么会知道糯米拔尸毒?据我所知,雪衣镇不产不植糯米吧?还有刘泰娘一直重复的‘快走’。至此时,一切都拨云见日了。”
杨珑挑眉,掸了掸肩上的灰尘,扬着下巴,自说自话。
“我之前在想,那些白骨骷髅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刘泰听到鬼声来求你后才出现,为什么只去找他家的人?”
“刘平和刘安采药迷路只是一个引子。你从一开始刘泰睡不好,就知道刘泰的娘亲执念不散,其实,刘家三口听到的声音是他娘亲的声音,而我们那晚听到的,是白骨骷髅的声音。你利用了她先为鬼的执念所带来的恐惧,或者是是她给了你灵感,所以你才操控采石山的白骨骷髅为祸,目的就是闹得沸沸扬扬,人人自危。”
梅浮香笑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那个大阵就是你落成的,一个吞噬灵炁,转为煞气的大阵。一旦灵炁枯竭,大阵消散,雪衣镇的人一个都逃不掉,你想让他们害怕,让他们恐惧,让他们自己离开。”
“这都是你的臆测罢了。”
“不是臆测,因为我找到阵眼了。”
杨珑指向牛棚,笃定道:“小芽子,哪有人会给牛起这么奇怪的名字?灵炁不足,煞气甚重,你的牛快死了,它还不到十岁,不是老死的,是大阵崩溃,阵眼将死,这也是你急不可待催促人们离开的原因。”
梅浮香含笑的神情冷了下来,五味杂陈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你怎么还不走?”
“因为你也快死了。”
梅影疏在她的身体里怒不可遏,“你少咒我妹妹!”
话音刚落,小芽子的牛棚塌了,山脉和大地逐渐晃动起来,梅浮香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如纸。
“吞灵回生阵,破了!”
地面张开大嘴,像吞噬一切的巨兽,高山滚落石块,激荡起飞扬的尘埃。
厚重的灰土飘荡遮蔽了如血残阳,而那些来自深渊不受控制的白骨骷髅沙沙动了起来。
杨珑说:“我没有咒她,是事实如此。”
“大阵崩溃,万物枯竭,灵炁耗尽。她习的鬼术,控白骨骷髅,可它们已经失控了。雪衣镇就剩了她一人的话,白骨骷髅的目标只能是她。”
梅浮香道:“既然如此,那你还不走?”
“我走了,你就真没活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