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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侠士

作者:六老板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鹤陵的乡亲们都是怜弱悯孤的好人家,且不提他们以为女先生走后的竹舍住进来一个要人照顾的疯子,单杨珑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远乡漂泊而来无亲无故的少女,乡亲们就不能坐视不理。


    杨珑在自己生活了六年的地方被当作异乡客,不仅吃上了盛夏新鲜的菜瓜,还吃上了去岁冬日的腌肉和干菜。


    和她那死了的师父炖的兔肉、山鸡、山猪肉的味道天差地别,但杨珑都很喜欢。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要“试药”,她没病,故而自称为试药。


    在乡亲们看来,那就是老郎中兢兢业业,大德大善,不求回报也要给这少女治病,人家还不领情。


    杨珑不是不是那么不识好歹的人,更别说,她自己眼下根本分不清孰真孰假。


    不幸中的万幸,鹤陵荒僻,山中没有什么名贵药材,老郎中的用药方子保守。


    前年的甘草和去年的大枣,配一副今年的大麦,熬成一锅不算好喝也不算难喝的汤。


    杨珑喝着喝着就又过去了一个月。


    秋意匆忙,一场雨后,苍木黄叶坠蝴蝶。


    潇潇冷雨打窗外梧桐,点点滴滴,杨珑抿一下嘴唇就能尝到唇边清甜的甘草味。


    老郎中逢人便吹嘘自己的医术,异乡姑娘的癔症让他治好得差不多了。


    杨珑不再在人前是真真假假的话了,自然就是治好了。


    “真作假时,假作真时,这让人怎么分得清?”她喃喃自语。


    屋外风雨大作,屋内未点灯火,紧有些微的光亮。杨珑起身走到桌前,从一旁搁置的书架上拿出黄纸,笔蘸朱砂,落笔符文初显,画了一道窃听符。


    她并指以灵府灵炁驱动符纸,黄符在空中盘桓了半圈,随后飞出门外环鹤陵一圈。


    阴雨天不辨时辰,她静静等到天色暗下来,符纸失效后被雨水打湿后没入尘泥。


    杨珑闭了闭眼,其实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她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想试一试。


    窃听符可听万物之声,风声雨声打叶声,山上薇草摇曳的簌簌声,渭水激荡的浪花声,声声入耳。


    鹤陵屋舍人家欢愉笑颜,吵闹啜泣,甚至伐木砍柴,淘米浣纱,锅碗炉灶,无一不有声,就连入夜后的鼾声,杨珑都听到了。


    幻阵可以做到如此精密毫无疏漏还井井有条吗?


    杨珑扪心自问她自己做不到,阵法达成的修者能不能做到她也不清楚,但转念一想到她那个师父,她就会问,如果是那个栖之呢?她不确定了。


    她从一开始就认定这里是幻阵,不然,难道是她跪雪学艺的六年才是幻阵吗?


    墙上嵌着三片如镜的碎铁,废铁依旧锋利逼人,“弃”剑是弑师废剑,荧荧如破镜,使她又想起了白衣雪霁的星辰之夜。


    师父栖之是个混账,但她教了她开灵府,引灵炁,还赐了她剑。


    尽管剑碎了,还是因杀她而碎。


    但她始终说服不了自己那些是幻阵,否则她一身本领从何学来?


    杨珑用手扣下墙壁的三块“弃”剑的废铁,五指具被剑锋划破,殷红的血沾在镜上,照见她眉眼。


    她不怕疼,只怕麻木无知觉。


    当日将废剑镶在墙上,还特意用锤子向墙内敲了几下,只作一面碎镜来用,就是为了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何处镜里花,何处水中月。


    “幻阵能将鹤陵排布得事无巨细,能用幻阵排演天下吗?”


    再待在鹤陵的意义就剩了几碗甘草水的情谊,杨珑不顾鲜血淋漓的五指,扣下来作镜的碎剑,去院中洗干净了手上的血,当即就去收拾行囊。


    没有多少东西,她带了几身衣服,塞进去一些干粮,在桌前坐了一夜。


    长夜从未如此漫长过,她冬日跪雪的时候都不觉得这样漫长,似乎只要上床翻个身,打个盹,她就会想劝自己放弃去拆穿这个幻阵。


    杨珑她心知自己于人世并无所求,没有师父栖之的鹤陵,已经是她十年前可望不可及的桃源了。


    微雨梧桐,点滴到天明。


    她撑伞迈出了大门,就见清晨微蒙渭水畔,芦苇漠漠,白鹤掠水而飞,唳冲云霄。


    杨珑还以为会有人阻拦她,毕竟她出走可是对阵主不利的。


    直到她登上船,雨还在下,也无人送她,更无人劝她返还。


    杨珑想了想,又将小船系在了渡口的大树上,背着行囊上岸。


    她向最西走,雨越下越小,鹤陵最西的那户人家已点火烧饭,女主人在门前过道打着哈欠纳鞋底,开门迎着穿堂风,伴着带沙泥的寒雨。


    杨珑在门前站定,那妇人愣了一下。


    “大娘,我来跟你道别,多谢你照顾,我要走了。”


    “去哪啊你一个小姑娘?”


    “先打算去南边,其实我原来有个家在那边。”


    雨滴打在厚重的雨伞上,杨珑的声音有些吞没在风中。


    “哎哟,那要走好远的路?”


    那大娘咬咬牙,心一横起身道:“你等着,我才纳了双新鞋……”


    杨珑唇角溢出一抹浅淡的笑意,“不要,怕要了走不掉了。”


    “什么话,大娘还能把你捆在树上啊?不要拉倒。”


    妇人嗔怒着翻了个白眼,目送她走过泥路,碰到人了,简单两三句话权作道别。


    到了蔡阿婆家门前,雨停了,云层遮蔽的太阳吝啬地撒下金光。


    老人家还没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正在剥豆荚,一见到她背着行囊走过来,哪里不知道这是要远行?


    杨珑还没来得及说话,蔡阿婆就眼眶红红地抹眼泪,激动地拍大腿说:“要走了,回家吗?一个人?外头坏人这么多,你一个人路上吃的住的怎么办?遇到恶人怎么办?”


    她的理智告诉她,这可能也是幻阵的一部分,以情分绑缚她,为了让她留在此地。


    “没事,我很厉害。”


    蔡阿婆却偷偷和她说:“前头那栖先生卖药卖兽皮还有旁的营生,一定是攒下了银钱的,她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你不傻了,也不能做个实心眼的老好人,出门在外,没银子寸步难行呢!”


    杨珑没说话,只谢过她的好意。


    这里是幻阵,说不好银子没什么用处。


    而且,她翻过她师父存钱的罐子,一文钱都没有。


    道别后,心中压着的大石头卸下去了,杨珑再登船,横渡渭水向南。


    离开鹤陵地界后,她就遇见一片荒林,杳无人烟。


    杨珑脚步不停,看着太阳的高度算着时辰,不停向南走去,直到天将晚,一直不见人烟。


    她越发认定,这个世界一定是幻阵里的世界!


    不然怎么可能过河穿林、翻山越岭百里无村落人烟?


    狂奔了一整天,她走了百里路,大抵是有了定论,踏实了,就在一座山上停下了。


    腹中空空,口干舌燥,仰头看到满天星斗璀璨,北辰如故。


    杨珑躺在青石板上吹着山风,就水嚼着干粮。


    “这幻境的阵主是你吗?栖之师父。”


    她对着星辰喃喃自语,自我嘲讽道:“果然,你没那么容易死。”


    她似乎笃定了这个世界是虚假的,仰天四仰八叉躺在了冷风吹拂的山间,酣眠无梦。


    一夜后,身体忽冷忽热的,有什么柔软潮湿的东西正贴在她脸颊上蹭来蹭去……


    杨珑倏然惊醒,头疼欲裂,头晕眼花,不想起身。


    低头看到了一只黄色的牛,正用鼻子拱着她,还哞哞叫着。


    她面无表情地摸着大黄牛的脑袋,触感温热,像真的。


    “小芽子,怎么跑这儿了?”


    大黄牛的叫声引来了它的主人,一位梳着侧麻花辫的年轻姑娘。


    年轻姑娘背着大背篓,背篓里已经采了一些带晨露的草药。


    她管那只牛叫“小芽子”。


    杨珑疑惑地看她把温驯的大黄牛牵过去,伸手搔大黄牛的下巴。


    “跟你说过不要乱跑了,我看看,我们小芽子今天又找到了什么宝贝!”


    小芽子“哞哞”两声,领主人过来。


    白薇长得很高围着的青石板,她之前才没有看到,拨开草丛和杨珑四目相对一瞬,牵牛的姑娘眼中一片惊愕,而后松了口气。


    “吓死了,差点以为遇上死人了,还活着就好。”


    这姑娘嘴角上扬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两颊边各有一只小酒窝,真诚极了。


    杨珑浑身酸疼,还撑着手肘起身,狐疑地看着她,问道:“你是谁?这是哪儿?”


    “哎哎哎,你别动了!我看你没有外伤,倒有些风寒体虚的表症,山上多有不便,先让小芽子驮你下山,到镇上治病吧!”


    她突然凑近要扶她起身,杨珑当即从包袱里拿了一片碎剑,眼疾手快搁到她脖子上。


    那姑娘吃痛道:“一言不合就动手啊你是什么人!”


    她脖颈上留下了一道血线,杨珑皱眉冷笑:“早知道不该睡,一晚上过去,幻阵还补全了,假人都有血了。”


    那姑娘闻言退了半步,满目震惊,怜悯又惋惜地看她,试探上前搭上她的脉搏,秀美蹙起额角跳了跳。


    “脉象紊乱,脏阴不足,多思多虑,夜不能寐,精神不济,难怪说胡话,是以为在做梦吧?”


    杨珑抿唇,淡淡瞥了她一眼。


    那姑娘看到她手上还攥着的冷铁,划了她脖颈一道血线,握冷铁的掌心却是一片模糊。


    她忙从衣上扯下一片布,简单包扎了一下。


    “你……唉,算了。我姓梅,名浮香,是山下雪衣镇的医女。女侠士,要不咱们,先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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