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璋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翻身下的马。
薛兰漪也同样顾不得想别的,她只知道魏璋出现了,她的危机就解除了。
一瞬间红了眼眶,紧抱着他的腰肢,瘪着嘴在他怀里呢喃:“有人要杀我,有人要杀我!”
她身高只达魏璋肩头,窄而削瘦身姿被魏璋遮罩着,俨然就是个在情郎怀里撒娇的小姑娘。
从魏璋的角度俯视下去,只见她长睫濡湿,似是故意把水雾往魏璋衣襟上蹭。
魏璋眉头紧拧,同时又满腹狐疑,“你怎会在此?”
不是跟人跑了吗,突然折返意欲何为?
薛兰漪没看清魏璋的心思,慌乱地指着密林深处,“有人要绑架我,害你!”
“西南方,刺客,筷子!”她余惊未定,语意囫囵不清。
但魏璋听懂了,肃然给身后护卫使了眼神。
护卫们提刀依着薛兰漪指的路线追去,魏璋也欲跟上去。
如果薛兰漪所言属实,今日就可顺藤摸瓜抓住先太子余孽。
魏璋自是要亲自督战。
薛兰漪抓住了他衣袖,“你别去,有陷阱!”
她已经遍体鳞伤,不想魏璋与她一样。
一双泠泠水眸盛满担忧,似琉璃纯粹。
“有危险,别去呀,别去……”
声音越来越羸弱,因为失血太多脑袋晕晕乎乎,却凭着本能紧攥着魏璋的袖口。
魏璋望向她攥得森白的指尖,怔了须臾。
这种毫无保留的坚定,于他十分陌生。
陌生到他从不记得有人这般紧握过他的手。
他试着扯开衣袖。
她的手黏着他,不肯放,嘴里倔强地呢喃着。
最终,她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轰然松脱。
一只大掌接住了她坠落的手。
魏璋将她揽腰抱起,望着她不停开合的唇:“好了,不去了。”
声音中,藏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温柔。
薛兰漪这才停止呢喃,昏迷中舒展了眉心。
……
翌日一早,崇安堂院落。
“藏匿在大荒山里的先太子党已一网打尽,可惜先太子和你兄长逃脱了。”
沈惊澜坐在桃花树下的石凳上,颇为惋惜轻叹。
早前他和魏宣在黄河□□涉无果,魏宣逃跑了。
他便赶往大荒山与魏璋汇合,所幸有薛兰漪指路,他们顺利找到了藏匿在大荒山的先太子党共二十三人。
遗憾的是,这些先太子党不知何为临时起意要杀薛兰漪,根本未带她去见太子。
所以,沈惊澜也无法顺藤摸瓜找到太子。
“这些乱臣贼子一日不除干净,圣上如何安心?”沈惊澜一拍桌子。
对面的魏璋云淡风轻,用枯草杆拨弄着琉璃瓶里的红麟鱼。
震动惊扰了他的鱼儿。
他方抬眸,将一叠文书推给沈惊澜,“急什么?二十三人里总有软骨头。”
这二十三人必是近身伺候太子多年的人,他们对太子的行踪了如指掌。
那么只需要撬开他们的嘴就行了。
至于怎么撬,魏璋已经把这些人的身份来历和他们的妻儿父母查得一清二楚。
人只要有牵绊,就没有撬不开的口子。
“若都不开窍,还有兄长呢……”
魏宣是先太子党的中流砥柱,只要缚住他,太子党内部自会土崩瓦解。
魏璋沉吟片刻,“明日我纳妾,他必会自投罗网。”
“你还要纳昭阳?”沈惊澜不可思议道。
当年他们追杀变法余党,意外在湖畔捡到认错人的昭阳。
魏璋将计就计认下了她青梅竹马的身份,并将昭阳留在身边,利用身边人周边物潜移默化让她笃信魏璋就是她的心上人。
为的就是用她之忠心,钓出其余乱党。
然后一并斩草除根。
而今,大事将成,昭阳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沈惊澜狐疑望着魏璋,“你纳她,是为了清算乱党,还是真想要她?”
“要她,又何妨?”魏璋并无否认之意。
薛兰漪有句话说得很对:谁说鱼饵不能做观赏鱼逗趣了?
他现在就觉得这条鱼很有意思,杀了可惜。
“不行!”沈惊澜反驳道:“若留着她,将来见着故人,恢复记忆,对大庸对圣上来说就是隐患!”
“那就把能让她恢复记忆的人……杀干净。”魏璋悠然吐出最后三个字。
不欲与他再争,拿着琉璃瓶起身离开。
沈惊澜亦猛然起身,“你别忘了昭阳郡主也是乱臣贼子之一!你留下她,就是窝藏贼寇,忤逆圣上!”
已经走向寝房的魏璋侧过头微弯唇角,半边脸上树影斑驳,“哪有什么郡主?”
眼下,往后,将来活着的,都只有他的侍妾薛兰漪。
他踱步而去,再不闻身后沈惊澜那些忠君之事的陈词滥调。
推开寝房的门,嘈杂声消失了。
薛兰漪正斜倚在榻上喝药。
内室珠帘随风轻动,折射的光点环绕在她周围。
像满天萤火虫,道不尽的恬静。
魏璋褪了披风,挑帘而入。
薛兰漪立刻躺下,背对着他将被子拉过头顶。
魏璋尴尬杵在榻边。
“姑娘喝了药,身子已无碍了,只是……”
柳婆婆赶紧解围,暗自指了指耳垂。
方才危机关头,薛兰漪自是以他的性命为重。
可现下细品,想到魏璋和元懿之间的事,心里还是不舒服。
魏璋抬手屏退下人,撩开衣摆坐在榻边。
薛兰漪也不理他,无端端生出些小姑娘脾性。
不过,魏璋今日心情尚可,耐着性子道:“元懿其心可诛,我已经送她去她该去的地方了。”
薛兰漪还是不想说话。
魏璋叹了口气,“你应该知道她那对南珠耳环里是什么,何苦还要闹?”
薛兰漪听柳婆婆讲了个大概,说是外面都在传:魏璋顺着元懿追踪到大荒山,掘出了一众乱臣贼子。
所以,魏璋送给元懿的那对耳环里放置的必然是用以追踪的粉末。
饿狼嗜杀成性,若非魏璋提前给了薛兰漪雪松粉,她也早和刺客死在一块了。
这是朝堂博弈,总归事出有因。
薛兰漪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方掀开被子,坐起身来,“那世子还娶她吗?”
魏璋觉得她不是会问出这种傻话的人,轻笑出了声。
薛兰漪才又瓮声瓮气问出自己真实想问的问题,“那……你会娶妻吗?”
“自然。”
他身在权力中心,不可能永远内外兼顾,自是要娶妻掌管内宅的。
他并不瞒她。
薛兰漪其实也知道答案,但听到他亲口说出来时,面上不禁流露出失望之色。
在期待什么呢,这世间哪有人会放弃爵位,放弃青云路,娶一个罪奴。
她“哦”了一声,长睫低垂下去。
魏璋捏住了她的下巴。
薛兰漪撇头避开。
魏璋指腹收紧,“眼下并无合意人选,想这些没发生的事作甚?”
是啊,薛兰漪的路太窄了,从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咬了咬唇,“眼下没有合意之人,是因为眼下只喜欢我吗?”
魏璋眸色微滞。
还从未见过哪个女子会问出如此直白的问题。
“莫要再说这些不知所谓的话。”他收回手。
薛兰漪反握住了他。
这个问题对薛兰漪很重要。
如果他注定无法娶她,那么她要他确切的心意。
“云谏,我只想听你亲口说一声:你喜欢我。”
其实,她能感受到他是喜欢她的,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肯开口。
他好像很抗拒誓言,更抗拒交心。
便是此时她灼灼目光望向他,他亦是不语。
许久,起身道:“你随我来。”
他理了下衣袍,方想起大夫嘱咐薛兰漪要好生养伤,今日最好不能下地。
他俯身抱起她,坐到了书桌前。
桌面上铺着一张红纸妾书。
上面照旧密密麻麻写着“一纸婚书,百年契阔”、“既盟金石,永缔丝萝”……
应该不是出自他手,他这样缜密的人不可能把妾书写成婚书。
约摸是哪个族老写的,但他署了名,左边空出的位置是给薛兰漪署名的。
“上次纳妾礼未行完,我打算明日把此事办完,你以为呢?”
他还是没直面薛兰漪的问题,但极少地征求了薛兰漪的意见。
或许这份妾书就是他的态度吧。
薛兰漪到底没听到自己想听的,沉吟了片刻,指着最后一行“为妾者须终身侍奉主君身侧”。
“妾书我可以签,不过,这里想改改……”
她观察着他的神色:“我想改成:若有朝一日君有两意,妾可自行离去。主君须还妾卖身契,从此一别两宽,互不相干,绝无反悔。可以吗?”
经过元懿一事,薛兰漪也看清了自己的心。
她可以不在意名分陪在魏璋身边,但前提是魏璋身边没有旁人,魏璋对她全心全意。
若然要她与人共侍一夫,她做不到。
她以为魏璋会反驳。
但魏璋没有,淡淡应了声“好”。
于魏璋而言,太深的牵绊本就是累赘。
如今她想跟着他,他亦觉得她在身边解闷儿甚是不错,那就伴在一处。
若将来她无意了,他亦乏了,他也不会强行捆绑着她。
他没必要也不喜欢浪费多余的精力。
魏璋提笔改了妾书,又将笔墨拿近些,放到了她手边。
这妾书只要过了官府,每字每句都受大庸律法保护。
目前来说,这是薛兰漪最好的选择了。
彼此喜欢时,就好生在一起;彼此生了异心,就一刀两断。
她还能拿回户籍和卖身契,也还不错。
薛兰漪扯了扯唇,提笔悬腕。
只是手臂受了伤,抖得厉害,落不了笔。
魏璋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一笔一划写名字。
他未着狐裘,只穿着轻薄的氅衣,薛兰漪侧坐在他腿上,清晰地感受到他臂膀坚实的力量。
暖阳透过窗棂照进来,倾洒在他们身上,他们共执一笔,临摹着一个“漪”字。
窗外鸟语花香,岁月静好。
至少此刻,他们像无数寻常爱侣一样,寻着闺房之乐。
若是一直这样无人打扰就好了。
薛兰漪的心思慢慢从笔尖挪开,侧目看向他流畅的下颚线。
“云谏,大公子和那些刺客为何要算计你?”在落下最后一笔前,她突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