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夜,春寒料峭。
沈雁目送姜浩的尾灯消失在马路尽头,才转身往楼道里走,踏上三楼,他的脚步不自觉地顿了一下。
楼道里静悄悄的,沈雁的视线投向走廊另一端——
不知道那个人今天过得怎么样。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随即自嘲地摇摇头,继续往上走。
站在家门前,沈雁抬手整理了下衣领,将外套最上面的扣子系好。
幸好现在天气还冷,厚实的衣物足以遮挡身上的淤青,他深吸一口气,敲了了敲门。
几乎是立刻,门内就传来脚步声,沈雁迅速扬扯起一个笑,习惯性地准备开口喊“姥姥”。
然而门开的瞬间,他嘴角的笑意还未完全展开,就措不及防地怔在原地。
门里站着的,根本不是他预想中的姥姥,而是那个他刚刚还在想着的人——
周卓诚。
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沈雁所有准备好的说辞全都卡在喉咙里,大脑一片空白。
“傻站着干嘛,还不进来。”顾如期说着,伸手把他拉进了屋。
顾如期仔细打量着眼前人。一天没见,也不知道这人到底去哪了,刚才在楼道里碰见下楼扔垃圾的姥姥,情急之下,他随口扯了个“找同桌一起写作业”的理由,才勉强混了进来。
没想到沈雁居然没在家,他旁敲侧击的问沈雁动向,姥姥却还以为沈雁是去上学了,还反过来问他“为什么放学没一起回来”,顾如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圆谎,说沈雁留在学校做值日呢。
厨房里传来炒菜的声响,“是雁子回来了啊?”
顾如期盯着眼前明显愣神的人,用胳膊肘轻推了他下。
沈雁这才回过神,冲着厨房回应,“欸!是我,姥姥。”
“快洗洗手,还有一个菜就快好了!”姥姥的声音混着锅铲的碰撞声。
洗手间内。
顾如期靠在门边,目光落在镜子里,明明是和昨天一样的脸,但他总觉得沈雁哪里不太对劲。
视线掠过在对方耳廓那颗熟悉的小痣上,浅浅的,还和小时候一样。
刚觉得是自己多想,忽然注意到沈雁额角有一小块不起眼的擦伤,顾如期揉揉眼,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顾如期正琢磨着,就见沈雁低头捧水洗脸,水流将他额前的碎发打湿并拢向一侧,那块痕迹顿时变得显眼起来。
顾如期眉头一拧,上前一步扣住了沈雁的手腕。没等对方反应,手已经撩开了额前湿透的发帘。
一块青紫印痕赫然暴露在灯光下。
顾如期这才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总觉得沈雁哪里别扭了,原来他一直借发帘遮掩,刻意低着头。
“你这…”一股无名火窜上来,“去打架了?”
沈雁垂下眼,手腕挣了一下,没挣脱,他沉默片刻,才开口,“脸上的伤…以后有时间再跟你解释。”
他抬眼看向顾如期,“姥姥还在外面。”
顾如期松开手,没好气地甩下一句,“行,你真行。”
“你俩好了没?饭熟了啊!”姥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走走,先去吃饭。”沈雁推了一把眼前人。
顾如期心里还憋着气,这小孩儿逃学一天,居然是出去跟人打架了?
他被沈雁推着往外走,忍不住扭头蹬了对方一眼,警告着“一会再跟你算账”。
“多吃点,多吃点。”饭桌上,姥姥一直给顾如期添饭。
沈文秀今天神智也难得清明,围在餐桌和大家一起吃饭。
顾如期压下心头翻涌的火气,努力扬起一个笑容,对姥姥和沈文秀说,“姥姥,阿姨您两也多吃点,这饭做的可太香了!”
他这话说的真心,在孙广全身体的最后那段日子,他几乎没好好吃过一顿饭,每天都承受着撕扯般的疼痛。
而穿到周卓诚身体后,除了食堂就是和张玉珍一起吃饭,在食堂有沈雁陪着还好一些,可每次和张玉珍吃饭,那忽视不掉的压迫感,总让他觉得坐立难安。
相比之下,此刻的温暖自在,就显得格外珍贵。
姥姥被他逗得笑,“以后多来家里玩,姥姥天天给你们做好吃的!”
顾如期笑着应和,“一定常来,姥姥您放心。”
“值日做的累不?回来这么晚…”沈文秀给儿子碗里加了块肉。
沈雁动作一顿,值日?什么值日?
顾如期抢先一步开口,“阿姨,我们值日都是轮着做,今天该沈雁,明天就到我了,还有别的同学一起跟着做,不累的。”说话间,他不动声色地在桌下用膝盖撞了下沈雁的腿。
沈雁这才反应过来,应着说,“不累妈,就是今天老师让我去打印卷子来着,耽误了些时间。”
顾如期瞧他这副扯谎的模样,胸口那股闷气又窜了上来,餐桌下,他重重撞了一下沈雁的腿。
吃完饭,顾如期帮着收拾了碗筷,又陪着姥姥聊了会儿天。眼看墙上的时钟不早了,便起身告辞。
“我送送你。”沈雁说着,在玄关穿好外套。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亮起,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斑驳的墙面上。
顾如期在下一级台阶站定,拽住沈雁的袄角,正好与他平视,“现在没别人了,说吧,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他抬手就去碰沈雁额角的青紫,手肘不经意怼到对方的肩头。
沈雁措不及防地抽了口冷气,眉头微微蹙起。
顾如期察觉不对,“你肩膀…”
沈雁反应极快,在他问出口的瞬间,一把反扣住他再次伸过来的手,语气故作轻松,“真没事,早就好了。”
顾如期才不吃这套,站在原地任由他拉着,就是不肯动。
楼道没了说话声,陷入一片寂静,几秒后,声控灯倏地熄灭了,黑暗瞬间吞噬了两人。
两人在黑暗中沉默对峙,顾如期能感觉到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有些凉、也有些紧。
他忽然有些犹豫,自己是不是管得太宽了?毕竟两人现在身份只是同学而已,似乎不该这样准问不休。
但一想到沈雁可能被人欺负,他心里就不痛快,不管是在孙广全身体里,还是如今成了周卓诚,在他眼里,沈雁始终是那个需要他护着的弟弟,他就是见不得对方受委屈。
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外卖员拎着餐盒上楼,冷不防看见两个黑影,惊得差点脱手,
“哎我去!这大晚上的站在这儿也不出声,吓人呢?”他侧身从两人中间快速挤过,还不忘回头狐疑地瞥他们一眼。
突兀的动静打破了原本凝固的氛围,沈雁松了口,
“行,我和你说,但是别在这…”
“那我去家?”顾如期立即接话。
“不,跟我来。”沈雁拉过他胳膊往顶走。
老式居民楼的顶层,尽头是一扇沉重的铁门,那把锁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沈雁熟练地从头顶上方一个隐蔽的缝隙里摸出一把小钥匙。
“你从哪搞来的?”顾如期有些惊讶。
“以前看修东西的师傅放这儿的,估计是忘了。”沈雁利落地打开锁,用力一推,冷风立刻涌了进来。
天台一角推着几个泡沫箱,里面是早已枯黄的植物茎杆,或许也曾枝繁叶茂,但如今只剩下一片萧索,连同旁边那两把破旧的椅子,被人遗忘在角落。
他们走到天台边缘,放眼望去远处的居民楼亮着点点星火,融入了这片夜幕中。
“你经常来这儿?”顾如期问。
“嗯,”沈雁应了声,走到椅子边,“没事的时候,上来待会儿。”
顾如期在他身侧坐下,月光映照着沈雁的脸,方才在楼下没问完的话又浮上心头。
就在这时,沈雁的声音先一步响起,
“我叫沈雁,以前在凤溪村读小学,因为上学晚了一年,所以现在十六岁。”
顾如期一时没反应过来,这突如其来的自我介绍是什么意思。
沈雁的视线与他对接,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是个私生子,刚出生的时候…就被丢弃了,是姥姥和妈妈捡到我,把我拉扯大的。”
“我亲生父亲叫沈怀仁,他一直想把我接回沈家,这所学校包括我现在住得房子,都是他安排的。”
“我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沈贺安,沈怀仁现在着急把我认回去,无非是看上了我身上这点微不足道的血缘,想在我和沈贺安之间选一个更合适的继承者罢了。”
他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极尽嘲讽的笑,
“我知道他的意图,对他也没有什么父子感情,无非就是各图所需,这边离老房子近,姥姥可以偶尔回去打理菜园儿,新住处离医院近,对我妈病情有帮助…这些就够了。”
说完这些,他才缓缓抬眼,“这就是我。身世不堪,性格也不好…现在都告诉你了,”
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融进风里。
沈雁从不跟任何人提起这些,不管是在凤溪村,还是在这所新学校,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别人仅是隐约知晓他是被弃养的,就足以成为他们嘲笑和疏远的理由,更别说“私生子”这三个字更像一道无法见光的烙印,沉重又羞耻。
他不敢说,哪怕当初面对孙广全,他也只字未提,他害怕从对方眼中看到轻蔑或厌恶,也畏惧那种带着施舍意味的怜悯,他不需要被讨厌轻视,更不需要被谁同情。
而此刻,迎着这双清澈的眼,沈雁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对方的好。
就像昨天何斯年说的,对方也许只是还不了解。
所以他选择把自己剥开,将所有不堪的、狼狈的、从不敢示人的部分,一字一句地、毫无保留地摊开。
沈雁的目光紧紧凝在那双眼睛上,像是终于卸下包袱等待着审判,也像是等待着预料中的疏远和退缩。
可心脏却在这一刻疯狂跳动到极点。
沈雁在我看来是及其矛盾的人 他渴望爱但又不相信爱会降临自己身上
有点拧巴和敏感
他渴望得到被人喜欢与认可
却又异常小心翼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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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还能是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