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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05

作者:销鬊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正常的生活是什么样?


    上学,上班,朝九晚五?


    作息规律,热爱生活,遵纪守法?


    每逢节假日和家人其乐融融地团聚在一起吃晚饭?


    从海茨珀告诉布兰妮“我想过上正常的生活”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正常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


    她厌倦一直杀人的生活了吗?


    倒也不是。她天生道德感薄弱,杀人时不存在任何心理负担,让她感觉无聊、厌倦的事情有很多,杀人却不在其中。


    布兰妮曾经告诉她,职业杀手一般分为四种类型:一种是良知未泯、内心充满矛盾型,这种人一般是不得已才踏入这个行业,她们会因为杀人违背道德良知而痛苦挣扎,在内心渴望摆脱现状,回归到正常的生活里;一种是长期处于高压环境、内心崩溃型,这种人和上一种人很像,只不过她们更多的不是痛苦,而是麻木和空虚;还有一种是冷血无情、理性高效型,这种人将杀人视为纯粹的工作和生意,往往对她人缺乏共情,且自身极端自负;最后一种是心理扭曲、以杀人为乐型,这种人喜欢从杀戮中获得快感和满足,杀人行为超越谋生手段,仅仅是满足其权力欲、控制欲和变态心理的途径。


    当然,这只是一个大概的分类,真实情况肯定比这更复杂,再加上当今社会进行脑机连接和义体改造的人越来越多,光是因为赛博精神病发作失控杀人的案例就一抓一大把,更别提那些为了山寨义体、违禁药品和盗版芯片主动铤而走险的人了。


    至于海茨珀属于哪种类型?


    这就是个让布兰妮有些犯难的问题了。


    海茨珀暴戾的性格、不稳定的情绪、神经质的表现,跟那些进行过义体改造后产生排异反应的人不一样。事实上,她身上没有任何神经接口和植入式设备,用这个社会上大部分人的话来说,她还是“干净”的。


    “干净”的她不为杀人感到纠结、痛苦,也不因杀了太多人而麻木不仁,导致她身上一切问题的症结既不在于单一的社会影响,也不在于纯粹的杀戮行为。


    或许根本没有任何一个类型能够概括她,布兰妮心想。


    其实每个人都是这样,复杂,多变,无法用一个单调的标签框定。


    海茨珀是个情感极其丰富的人,她并不是一个冷血无情、完全不能共情她人的人,也不是一个单纯心理变态、以杀人为乐的人。与此同时,她可以轻易杀死与自己毫无纠葛的人,也能毫不犹豫地对自己在乎的人开枪——


    布兰妮从沙发里站起来,开始指挥小机器人收拾屋子里的残局,自己则踱步到那面嵌入了子弹的墙壁前。


    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个黑洞洞的弹孔。她想了想,并没有试图去撬出弹头,而是从一旁翻倒的装饰品里捡起一个朴素的木质相框,将里面那张无关紧要的风景画抽掉,然后将相框挂在弹孔上方。


    “嗯,这样顺眼多了。”


    她退后一步,满意地点了点头,余光瞥见付攸未抱着被她打晕的海茨珀朝门口走了过来。


    “你就这么把她打晕了?”布兰妮扬起眉毛。


    “她需要冷静一下。”


    “她刚刚可是要杀了你。”布兰妮的目光落在海茨珀即便昏睡也难掩戾气的脸上,她的脑袋此刻正安安静静地靠在付攸未的臂弯里,垂落的手臂随着付攸未的步伐轻轻晃动。


    “你准备带她走了?不怕她醒来后继续跟你拼命?”


    付攸未没有回答她。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好让海茨珀在她怀里躺得更稳当些。


    布兰妮忽然想起什么,指了指那只差点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手提箱:“把那个箱子带上吧,那是她的圣诞节礼物。”


    付攸未顺着布兰妮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弧光。


    圣诞节礼物?


    就在她走到角落准备拿起手提箱时,布兰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说起来,小金星之前在电话里跟我说一句话,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没准你能搞明白。”


    “什么?”


    “她说:‘我想过上正常的生活’。”布兰妮眨了眨她那双深绿色的眼睛,“你觉得她是什么意思?”


    在布兰妮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付攸未已经走到门廊的光影分界处,一半身子披着屋内的暖黄色灯光,另一半身子没入了黑暗中的冰天雪地。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开口道:“你之前不是说,她应该去上学吗?”


    “对……怎么了?”


    “那就让她去上学吧。”她淡淡地说,“你总有办法给她找个学校上的,对吧?”


    布兰妮惊讶地看着她。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办法肯定是有的,前提是她愿意配合。”她说。


    “她会配合的。”


    话语刚落,付攸未便转头消失在黑暗中,再也没给布兰妮多说一句话的机会。


    第二天,圣诞节,N市市中心某座摩天大楼的顶层会议室。


    夏娃——或者现在应该被更正式地称呼为柯林斯女士(柯林斯作为她的中间名,也是她母亲的姓氏)——端坐在主位,身上穿着一套剪裁利落的炭灰色西装。


    会议正在进行中,下方坐着的几位区域负责人正在为一块新地盘的“清洁权”归属争论不休,她们语气激烈,但目光在触及主位上那个沉默的年轻女人时,都会不自觉地收敛几分。


    她们不太清楚这位空降的柯林斯女士到底是什么来头,只知道连布兰妮女士都对她客气有加,而之前试图给她下马威的几位男负责人,都在冒犯她不久后麻溜地“离职”了。


    此时此刻,某个眼尖的负责人发现,柯林斯女士已经一脸严肃地盯着眼前的一份财政报告看了五分钟,而那份报告恰好就是她写的!


    难道是她写错了什么地方?负责人紧张地瞟了一眼夏娃愈发凝重的表情,不禁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事实上,不是报告哪里出了错,只是夏娃正在学习阶段,阅读这些报告里的专业内容还有些吃力罢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这副磕磕绊绊的窘态,落在别人眼里竟然成了高深莫测、一丝不苟的大姥风范。


    夏娃当然也可以直接将报告丢给简和艾拉处理,但她还是决定亲自将它们一点一点啃下——至少学会看报告以后,她这个公司股东能看着更像样一点。


    忽然,会议室的门被敲响,众人抬起头,看见柯林斯女士的助手简推开门走到她身旁,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夏娃点点头,随即抬起手,打断了下面的争吵。


    “关于东区码头的问题,按照简提供的最新方案执行。如有异议者,可以单独提交书面报告给我。”她的声音不高,于是负责人们个个都竖起了耳朵听她讲话。


    原本还担心她们听不清自己说话的夏娃微微松动了肩膀。


    没有一个人怠慢她。没有一个人敢怠慢她。


    “今天的会议到此为止。”夏娃站起身,刻意避开众人的视线,径直向外走去。简紧随其后。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夏娃立马脱下西装外套,露出里面熨帖的白衬衫。


    这么冷的天,她竟然出了一身汗,看来还是不太适应。


    当然,相较于几周前那个在酒店里默默无闻的实习侍应生,现在的她已经进步很大了。


    最初被带入这个完全陌生的领域时,她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把事情搞砸,再次变为别人手中的弃子。


    好在有简和艾拉陪在她身旁,无论发生什么,她们都会不遗余力地帮助她。


    简心思细腻,负责帮夏娃“补课”,教她处理工作和日常琐事,同时疏导她的心理,帮她培养“上位者心态”。


    艾拉不爱说话,身为行动派的她负责带夏娃认识这个世界另一面的运行规则。


    在一次处理某个流浪者帮派的挑衅时,艾拉将夏娃带到了现场。


    其实当时的局面并不紧张,夏娃要参与的只是“收尾工作”——将叫嚣着“我认识某某男议员,敢动我有你们好果子吃”的帮派男头目击杀。


    那是夏娃第一次杀人。


    艾拉不像简那么有耐心,她会用眼神一遍遍地催促夏娃,直到她硬着头皮举起枪,对着被故意放走的男头目扣下扳机。


    第一枪,没有打中。


    夏娃咬紧嘴唇,艾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他已经是个死人了,还在动的只不过是他的尸体。”


    是啊,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她还在紧张什么?杀死他的人不是自己,也会是其她人。


    那不如就让他死在自己手下。


    夏娃忽然闭上眼睛,在脑海中预想着男人下一步的动作,对准某个方向扣下扳机。


    这一次击中了大腿。


    夏娃不再犹豫,连发几枪,依次打中了胳膊、肩膀、脖子、脑袋。


    她睁开眼睛,呼出一口浊气,对着那具真正的尸体补了几枪。


    接下来是什么?因为第一次杀人而感到恐惧、恶心?


    夏娃不知道是什么驱使着她开口问出那句话,她只知道当时的她就是那么问了:“什么时候处理他口中的男议员?”


    问完这句话后,她自己都愣住了。


    艾拉平静地望着她,将一张躺在浴缸里“自杀”的男人照片展示给她看。


    哦,那也是个死人。


    一个死人,拿另外一个死人威胁她们。


    原来他们的“规则”也没有那么了不起。


    前提是她们拳头够硬。


    回忆戛然而止,简的声音将夏娃拉回了现实。


    “柯林斯女士,刚刚收到消息,查尔斯家族的代表将在一周后参加州长筹款举办的晚宴。”


    夏娃点点头,没有预想中的心悸或慌乱,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着她。


    “晚宴的最终受邀名单、安保漏洞分析、以及查尔斯代表这段时间所有可能的非公开行程,麻烦你帮我整理成一份详细的报告。”


    “是。”简应道。她稍作停顿,说,“到时候您也要前往晚宴现场,布兰妮女士说您可以随意行动。您想避开跟查尔斯代表的碰面吗?”


    “不用。”夏娃不假思索道。随后她又说:“布兰妮女士既然说我可以随意行动,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即便与他们碰面,也不会给组织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当然。”简的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赞许,“既然您心里有数,我就先去整理报告了,有需要随时呼唤我。”


    简离开后,夏娃放松下来,目光转向落地窗外一览无余的城市风景。她想起布兰妮女士,那位只与她见过一面的和蔼可亲的中年人,曾告诉自己:“夏娃,亲爱的,你不需要有太多压力。坐在这个位置上,你真正要做的事情不多,但唯一必须懂得的,就是如何让人畏惧你。一开始你可能不懂,但没关系,我,还有简和艾拉,我们都会帮你的。”


    夏娃不确定自己是否学会了让人畏惧她,但她确实开始理解如何让自己的存在变得更有分量。


    在这里,哪怕她的声音再小,也有人认真去听、去执行,不像曾经作为查尔斯家的小女儿时,她哪怕歇斯底里地喊出自己的诉求,也没有一个人会搭理她。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她一直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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