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是挺破的。
段和纾想起来,这剑是初入宗门时的统一佩剑。阎青昀未免太惨,竟只能捡人剩下的。
他这样想,谛听很快就领悟到了,透露给宗主。恰逢宗主这几日琐事缠身,有几日没拜访。
段和纾等了几天,总算等到他的拜帖。这人也算乖觉,开门见山:“请师祖为阎青昀赐下本命剑。”
段和纾单手支颐,坐在船头上钓鱼。
冰湖被凿开个洞,清冽的湖水倒映出远处的苍山云霭,近处是他“你真上道”的矜持神色。闻言轻甩鱼竿,状似心不在焉地问:
“不是有万剑窟吗?”
“这,”宗主为难道,“您有所不知,开宗来弟子们挑挑拣拣,早不剩什么好剑了。弟子倒领着青昀去过一趟,万剑认主,但我瞧着,没一个能配得上他。”
——万剑认主,应该是颇为壮观的场面。
段和纾看着纹丝不动的鱼饵:“你不是不要他入宗吗,怎么还能领他进我宗的万剑窟?”
宗主:“……”
宗主斟酌再三,回答:“师祖误会了,阎青昀能入我宗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先前诸事缠身怕怠慢了酆都少城主,这才搁置下来,如今仰赖师祖的脸面,琐事也都平复下去了,我这就为阎青昀好好接风洗尘……”
“是该好好操办,”段和纾平静地说,“毕竟是我的弟子,他得有把好剑。”
“是——您说什么?!”
段和纾觑了他一眼,“你身后的剑好像不错。”
宗主后背的灵剑察觉到危险,瑟瑟地直往主人袖笼里躲,却敌不过万剑之宗的一招手,绝望地落进段和纾掌心里,老老实实地摊着不动。
宗主强自按捺住夺剑的冲动。
段和纾摩挲着剑身,沉吟:“这鱼总不上钩,看来我平日对它们还是太放纵了。”
宗主的爱剑霍然旋起,化作漫天剑影,万马奔腾般俯冲入湖,湖面隆隆沸腾,炸开丈来高的水花。千百来条肥鲤鱼骤然上升骤然摔落,整整齐齐地码进段和纾的鱼篓里,装死。
湿透的宗主强装镇定:“弟子知晓了,这就操办阎青昀的入宗事宜。”
“哎,”段和纾唤住他,“本命剑不要了?”
“若仙尊喜欢,把玩几天也未尝不可……”
段和纾嫌弃地皱眉:“丑。”
任何一个剑修听到这样的恶评都会勃然大怒,宗主却如蒙大赦,正打算双手捧着把爱剑取回来,段和纾却挽了个剑花,将剑施施然背到身后去:“但勉强能一用。”
宗主:!!!
宗主的爱剑:!!!
话音刚落,篓里的肥鲤猛地打挺,缓缓悬浮于段和纾的双手之上,段和纾轻吹一口仙气,云雾空濛中,他轻喝:“去!”
肥鲤们便化作千万灵剑,如乳燕投林,直直射向西南方的万剑窟。而万剑窟亦有感应,光华大绽,照得半天的天跟烧透了似的,久久不能平静。
至于此后引发的修真界的舆论狂潮,暂按下不提。
宗主瞠目结舌:“这……”
段和纾把剑还给他,难得耐心道:“放心,是好鱼。”
——这哪是鱼,分明是炼器的天财地宝!
宗主惊魂未定地顺拐离开了,段和纾攥着半湿的鬓发,还是有些不满意。
鱼是好鱼,造出来的剑是好剑,但批量生产缺乏个性,流水线作业少了灵魂,说到底,还是不配。
段和纾决意另起灶炉,为阎青昀单独定制一把。
他聚拢几座高耸的雪峰,形成一座天然火炉,燃起永不熄灭的凤凰明火。待黄昏之时,撷青紫晚霞;到夜深,摘银白月光;再等白昼,取鎏金日色。
这样犹觉不够,取了自己一滴精血送进去,召来谛听,痛扁两顿为了集他的眼泪塑形。
七七四十九天后,剑成了。
——绝对是响当当的天下第二剑。
接下来便该考虑如何随意而不失郑重地送出去了。
他对着梼杌排练,可梼杌难算个合格的听众。这小兽时而恻然时而痛哭,惹得他不得不停下手头的所有事,拍拍他的肩膀,生涩地哄哄,有时会错过阎青昀的求教。
阎青昀微笑:“自然是师尊自己的事重要。”
少年背负木剑,侧身玉立在无色湖岸上,笑得朗月春风,没有一丝阴霾。这孩子越长越高,修竹劲松,顾盼间兼具少年的秀致与成年的俊美。
长高的阎青昀很有孝心,不知从哪听说段和纾没鱼可钓了,特地捎了酆都的土特产。
这孩子办事确实周密沉稳,不特意跑来段和纾跟前邀功,而是悄悄地沿着无色湖岸边定点投送。
湖水潺潺流动,湖心的段和纾“咦”了声,钓上来一条本该在酆都忘川里的鲑鱼。
将鱼放进娄里,极目远眺,果然,阎青昀这小子正鬼鬼祟祟地搅动湖水。
段和纾觉得可气又可笑,缩地成寸,悄悄地潜到他身后,开口:“这鲑鱼不好吃,你不要再放了。”
阎青昀一怔,遽然转身就跪:“请师尊责罚!”
段和纾有种“吾家儿子初长成知道反哺长辈”的欣慰,连带着那一篓子活蹦乱跳的忘川鲑鱼闻起来也没那么可恶了,温声道:
“这鱼吃起来有股泥腥味,而且有副作用,谛听已经接连好几天忘事了。”
阎青昀讷讷:“弟子思虑不周,以为师尊只是乐享钓鱼雅趣,没想到真的会吃。”
段和纾对他铺张浪费的作风相当不认可:“不吃难道浪费吗?”
广袖轻甩,阎青昀脚下猝然一跌,抓着空鱼篓凭白掉进段和纾的船里,甫一站定,段和纾已把鱼竿递给他:“你来钓。”
阎青昀于是开始认认真真地钓鱼。
这就是阎青昀喜人的一点,少言、听话、善思。
要换成谛听或其他人恐怕早问个没完,阎青昀则没那么废话,让他钓,他就踏踏实实地钓鱼,不多时便禅定,神魂徜徉于无□□之中,悟道了。
昼夜交替,鱼上钩了。
阎青昀神魂归体,自感骨节僵硬,灵力却从未如此澎湃。将鱼收进鱼篓里,阖上盖,阎青昀恭恭敬敬地垂目作揖:“多谢师尊。”
段和纾把斗笠递给他:“拿着。”
阎青昀这才发现,下雨了。
无□□饱经半夜春雨,山水一色,俱是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景致。段和纾把斗笠往他头上一叩,乌发披散下去,露出小半张光洁的侧脸。阎青昀还未来得及细看,紧接着,心口一痛,是段和纾取了他一滴心头血。
心头血是修士的要害,阎青昀该质问段和纾是何居心的,但不知为何,四肢百骸松松散散,好似沉溺在对方隔着重重衣襟的触碰中,甚至不自觉探过身去,追寻那一点冰冷的触感。
段和纾嗖地收回手,警惕道:“你要做什么?到我手里就是我的了。”
阎青昀默然片刻:“……是。”
段和纾将阎青昀的心头血融进他腰际的玉佩后,将装满鱼的鱼篓塞给他:“要清蒸。”
阎青昀抱着鱼篓恭谨起身:“弟子自然修身清正,谨记师尊教诲。”
段和纾眯着眼审视他一会:“真是修道修傻了。”
阎青昀二丈摸不着头脑:“望师尊明示?”
远处迷路的谛听踢踢踏踏地跑来,忘川的鱼劲太大,自从那日偷吃了仙尊钓上来的两条后,他时常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要抵达何方。
段和纾将谛听化作人形,将鱼篓珍重地转让给他:“你去给我做鱼,不要葱姜香菜和醋不吃内脏鱼头和鱼尾,清蒸。”
谛听苦大仇深地去了,愁眉苦脸地捧着一大锅不明焦黑物回来了。
“请仙尊降罪。”
段和纾深吸口气,气得拂袖离去:“都给我下山去!”
山上的雨连绵到了山下,山花次第烂漫,一路摧枯拉朽地跌到山下的符惕城里。
正值饭点,段和纾领着阎青昀和谛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头来到城里最繁华的酒楼。
门吱呀打开,落红和柳叶跟着吹进来,段和纾摘下斗笠跨进来,喧哗的酒楼为之一静。
尽管有仙雾遮挡,无人看得清师尊的面容,阎青昀还是快走两步,掩住他大半张脸,将金锭抛进愣神的小厮怀里,寒声道:“包你酒楼可够?”
店小二掂了掂重量,笑得见牙不见眼:“自然自然,贵客稍等片刻闲杂人等立刻离开,您请楼上雅间!”
“贵客可还有吩咐?”
酒楼的老板娘纤手压银壶,笑吟吟地看着段和纾。
段和纾奇奇怪怪地瞥他“关门,”
他百无聊赖地指弹荆山玉的锋刃,发出琅琅的清越响声,而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剑就这样默默忍受。
——天下第二剑正躺在他的芥子空间内。
段和纾说:“谛听说得没错,人间红尘何尝不是好的归宿?修仙没前途的。”
阎青昀一哽,微笑着看向段和纾:“师尊能成仙,不正说明修仙的前途之广吗?”
段和纾:“我例外,你没前途的。”
说完他就后悔,这死嘴,非说什么实话?
原本蠢蠢欲动要送出去的剑被生生摁回去了。
阎青昀:“……”
雅间名叫“水云间”,附庸风雅,既无水境也无云意。
窗外细雨暂歇,挑夫和货郎的叫卖隐隐传来。段和纾支起窗户,欢笑与叫卖陡然清晰,包子和点心的香气溢进来,一切都显得如此平和而有烟火气。
那常常燃烧在阎青昀心底的愤懑与怒火倏的被扑灭了,以至于他能心平气和地端详段和纾,更能清楚地望见他师尊犹如冷玉雕筑的双手,不像他构想的那样金尊玉贵,反而布满细小的伤痕和厚茧,在荆山玉锋锐的剑刃上,有种令人施虐的美。
阎青昀心头微动:“荆山玉,果然名不虚传。”
段和纾随口:“破铜烂铁。”
荆山玉蔫蔫地抗议了一声。
阎青昀奇道:“为什么这么说?”
段和纾摩挲着荆山玉,剑身映照他年轻的脸,一如往昔。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夜,乱臣贼子,铁马金戈,至亲的血流遍大殿。
“它当年不过是我母后殿上的一把没开过刃的饰物,为了活命,我把剑柄上的宝石和金箔抠下来,拿他杀敌,千刀万剐,杀到卷刃。”
他的声音沉没下去,阎青昀不禁越过酒壶覆住他发冷的手,嘴唇嗫喏:“师尊……”
——啪!
少年的掌心炙热,激得段和纾一悚,啪地一下甩开了。
阎青昀的手僵硬地滞在半空,缓缓收回去,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是弟子僭越了。”
段和纾心烦意乱:“与你无关。”
啪!
惊堂木一拍,窗下的说书先生正说到慷慨激昂处:
“话说这九疑国君主无能至此,竟叫叛军杀进了正殿,连城内的百姓们都闯进大内烧杀掠夺,妄图分一杯羹。”
“那叛军头子环顾四周,竟发现皇帝早已自刎,余下的皆是老弱妇孺,唯常年病弱的九疑太子站在大殿中央,那叛军头子也是荒淫无边,指着太子直言——”
说书先生戛然而止,底下的听众杂声喧嚷:“说的什么?你这老货,不准如此戏弄我们!”
说书先生连连摆手:“仙尊之事,我可不敢妄言。”
他不提仙尊还好,一提更是引起群情激昂,在众多议论中有人高声笑答:“还能说什么?那叛军投资说的正是:‘若有幸得君,愿金屋藏之’!”
楼上的谛听大怒,拍案而起:“敢胡乱编排仙尊,真是嫌自己命长!”
阎青昀只觉得滔天怒火直冲天灵盖,握着剑霍然起身,临出门前被段和纾冷喝住:“你要去干什么?”
阎青昀背对着他,牙关紧咬,握剑的小臂青筋暴突:
“鼠狗之辈,师尊不必亲自动手,”他沉声说,“弟子来料理他们。“
用脚想也知道他口里的“料理”是什么意思,段和纾无比头疼,将茶杯重重撂下,寒声道:“你若杀,我也要杀,看你我谁更快。”
阎青昀浑身一竦,忙道:“师尊不可妄动杀念!”
段和纾反唇相讥:“你也知修道者不可妄动杀念?若他日破境,你可过得了屠杀凡人这一劫?”
说完他就懊恼,说好的冷酷无情大魔头的人设呢?崩得七七八八了。
阎青昀僵立在原地,心脏漏了一拍,继而跳如擂鼓,铮铮作响,竟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似的。
“师尊……”他讷讷道,“可是在关心我?”
段和纾干巴巴道:“自作多情。”
谛听眼瞅瞅阎青昀,又觑觑段和纾,施法的碧玉蹄鬼鬼祟祟地放下,讪讪地缩回桌底下。
说书先生等一众长舌夫所在的摊位突然下起了暴雨,奇怪的是别的地方都没有,就他们头顶顶着乌云。青天白日闹鬼,他们狼奔豕突,不多时便散净了。
阎青昀向来少年老成,此刻真心实意地笑开来真是凝云乍开、给人清风朗月之感,引得段和纾多看了好几眼:“师尊教训的是,是弟子自作多情了。”
段和纾:“……”
他还没来得及狡辩,便感到腰间的玉佩叮当作响,只来得及扭头最后看一眼阎青昀还匀在眼底的笑意,便抿着唇霍然跃出窗外。
荆山玉划破云雾,眨眼间便消失在天际。
阎青昀急急追上去:“师尊!”
“急什么?”
谛听遗憾地将夹鱼的筷子放到桌子上,“这玉佩滴了梼杌的血,出动静便说明梼杌遭遇了险情,你急什么。”顿了顿,不无欣羡,“能叫师尊如此紧张的,就只有梼杌了,你我都要靠后站。”
阎青昀一愣——梼杌?
是啊,也只有梼杌。
阎青昀在心底默默咀嚼这个名字,愈发觉得齿寒。
太冷了,没有人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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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