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全修真界最后的白月光》 第1章 第 1 章 段和纾正望着寺庙里的神像。漆目,朱唇,银月圆盘似的脸,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一张在神龛里,一张在破败的荆扉外。 符惕宗的弟子御剑而来,众弟子搜寻了好几遍,翻出神龛下的乱麻和树皮渣滓,毕恭毕敬地呈上:“仙尊敬启,只找到了这些,看来梼杌在这短暂住了段时间,被周遭村民掳走,附近只有桑眠村这一处,梼杌怕是被掳去那了。” 谛听冷道:“梼杌都敢掳,怕不是嫌命长?” 弟子喏喏不敢言语。 谛听是通灵神兽,洞天福地里独有的一只,龙身鹿头,额上饰独角,可通幽冥之力。这样的神兽只在仙界中流通,下凡已是天道的恩赐,更何况雌伏人下,成为仙尊的坐骑? ——哦对,仙尊不算人。 他姓甚名何家处何处皆不分明,万年前横空出世,从头顶的仙界降临,一剑荡平九天十界,如神龙行空,多少大能将才俯首称臣。他坐镇符惕山,山头瑞条千万,符惕宗便应运而生,如今已是天底下第一大宗。 谛听啧啧后,转向段和纾,恭声问:“仙尊现下待如何?” 段和纾没吭声。他不吭声,周围人更是大气不敢出,这端坐云霄的仙尊,尊容隐没在紫雾中,难以膜拜其真颜,唯有从这破败的寺庙神像中可窥探一二风华。 在凡间,仙尊曾投胎为九疑国太子,百姓感念其仁心与神通,遂垒寺庙塑金身,多少年斗转星移,九疑太子的传说渐渐没落,寺庙也渐渐破败,只有这偏远村墟还留有余迹。 段和纾心道:就他了。 段和纾活了几万年,早就不想活了。 可责任牵绊着他,要他赴死前选个接班人,护佑对方得道升仙,好接下他的担子。 这只梼杌……虽然凶性尚存,但天赋异禀,若教化好,会是个飞升的好苗子。 他在破败的小庙外沉吟片刻,隔着荆扉乜过那樽陈旧却洁净的神像。 奇也怪哉,这里环堵萧然,帘幕被硕鼠啃得四处漏风,到处破败不堪,但那高踞的神像却宝珠似的,像是有人日日擦拭,虔诚地保持它不染尘埃的神性。 梼杌被村民抓走了。 段和纾掉头就走,谛听和众多弟子急急忙忙地乘风御剑追随而去,弹指间,桑眠村的禾田水稻和茅草屋顶已错落地显现出来,白晃晃的日光下,血泊和碎肉一路蜿蜒而入,直深入村落深处。 青天白日下,整幢村落静悄悄地,土道边缺了口的茶碗还冒着热气,像是某个瞬间被突然清空了所有活物。 谛听用蹄子扒拉开那沾了土的碎肉血块,嘶了声,忙撅开蹄子,已经晚了,那烂熟似的红褐血泊正腐蚀他的皮毛,呲啦一阵焦响。 众人的目光聚焦过去,段和纾眼神微动,也扫了过去。 “这梼杌果然是上古凶兽,还未成年就有如此大的威力,只不过——”谛听顿了顿,凝视着某块渗着牙印的血肉,惊骇得陡然破音,“为什么村民要吃它的肉?!” 磨牙吮血,易子而食?! 话音刚落,饶是见过大世面的精英弟子们也不免胆寒,凡人或许无知无觉,修道者五感通灵,能清晰地感知到天脉地势间阴煞邪气来,已成为一种鬼蜮,深陷其中的人都不能活着逃出。 段和纾终于开口了,这一开口如清风涤荡,三光为之一清,钧天广乐也不过如此。 “梼杌不仅凶,而且邪。人食之可轻易被人控制心智,便是行尸走肉了。” 谛听大惊失色:“那岂不是整个村的凡人——” “不,”段和纾隐在云雾后的眼睛闪过一道厉色,“他还太小。” 众弟子长吁口气,太小,意思就还控制不了这老些人,但大些呢? 谛听琢磨来琢磨去,又谨慎地问:“敢问仙尊,桑眠村富裕,远不到易子而食的地步,这些凡人又为何要吃梼杌的肉?” 段和纾淡淡道:“有传言,吃梼杌的肉,可成仙。” 别说村民了,弟子们也蠢蠢欲动起来了。凡人不过百年,修仙者不过千年,而真仙,才是真正的与天同寿。叩问千年,不正是为了成仙那一线生机吗? 封建迷信害死人,段和纾暗叹:若梼杌血这么管用,他自己喝自己的不就成了,还用的着我们站在这里搭救? 谛听嗤笑:“无稽之谈!” 它的蹄子得意地踱起来,不愧为真仙坐骑,在黄扑扑的土道上也是流光溢彩纤尘不染。 “成仙哪有捷径?想当初我白日修炼夜里积攒功德,吃了千年的苦头才登上天梯,有幸成为仙尊坐骑。若是谣言当真,岂不是整幢村落都坐地成仙了?”它深吸口气,厉喝: “尔等鼠辈切莫动摇道心,坠了仙尊的名声!” 这一喝法力无边,众弟子脸色青白交错,醒悟过来后皆大汗淋漓,阴风掠过,村落深处骤然升起一道笔直的炊烟。 谛听大吼:“是邪物!” 话音未落,段和纾已遥遥抬起手来,这一刻天地变换,绿树墙篱哗然褪却,移形换影间,十来号弟子已落地村落深处。 宗祠正中高高垒起火柴,一个小孩正被捆着手脚吊在火柴堆里,年纪不过垂髫,形销骨立,满身血污,眼瞅着有气进没气出,呜呼哀哉不过是立马的事。 簇拥的村民还不知足,挤挤攘攘的手臂高抬起来,无论男女老少皆神情狂乱嘴角乌红,山呼:“烧死他!” 弟子们一眼认出:“它就是梼杌!” “烧死他!”“烧死他!”…… 烧死—— 谁? 梼杌想抬起头,却抬不起头,脖子有千斤重,每根筋脉都在告诫他,放弃吧,无父无母众叛亲离生即是罪……无数背向他的身影中,一樽木石神像垂目凝视他,滴下了一滴泪。 不。 我还是、还是……活! 梼杌的身体涌起生机,竭力地往虚幻的神像那里爬去。然而现实中他不过是睁开了一双因饿得浮肿的双眼,用哀恳的目光望向那把将要点燃柴堆的火把而已。 谛听问:“仙尊,要熄灭火吗?” 仙尊没应声,高踞云霄,半阖着双目。 柴堆被点燃了,尽管梼杌是上古邪兽,此刻也不过是个将将饿死的垂髫小儿而已,他的身影很快被湮没在火舌中,微弱的呻吟被开怀大笑掩盖。 有弟子不忍看,扑通跪下,向仙尊求情:“求仙尊施以援手,不过是个无故稚童罢了!” “稚童?”段和纾摇摇头,“你转头看。” 仙尊的余音铺陈开来,他们的脚底忽的刮一阵狂风,火势陡转,扭头攀咬住了宗祠的屋檐和房梁,眨眼间,宗祠已化作一片火海,村民尖叫着往大门跑去,却发现大门早被自己锁死,只能瘫软着哭天喊地,任由火舌舔舐。 跪地的弟子悚然:“这!” 段和纾漠然道:“邪物之所以为邪物,就是凡冒犯的皆百倍偿还,凡怜悯的也自食恶果。因果循坏,你若参不透,何苦修仙?” 弟子两股战战,段和纾越过他向宗祠落去,滔天的火焰随他的步伐颤巍巍地俯首离去,村民却看不到他。在此起彼伏的惨叫和痛呼声中,段和纾走到梼杌的跟前。 梼杌不知何时挣开了绳索,朝两旁的村民跑去。太多天没吃饭了,没跑两步就倒下去了,只能爬,爬着到就近的村民那,用手徒劳地拍打对方起火的地方,期盼灭火。 “是你,是你!”梼杌狂热地抬起头来,飞快地磕下头去,“你是九疑太子,对不对?仙人求你救救他们,求求你!” 仙人说:“不。” 梼杌如轰雷掣顶,怔愣地僵在原地。磕得头破血流,额头滑稽地肿了起来。 “可、可是……您是天底下最仁爱的九疑仙君呐。” 他想抓住段和纾的裤脚,但那霞明玉映的衣角太洁净了,会被自己的手弄脏的。他讪讪地把手背到身后,心脏狂跳,千言万语一时不知该从何处道起,张口就是哽咽: “张伯、张伯是好人,您不要误解了他!还有李姨、辛大哥,他们曾给过我半碗稀饭,救过我的命!他们都是好人啊!” 段和纾查资料——馊饭,喝完后梼杌高烧五天,差点一命呜呼。 这真是梼杌吗?小可怜。段和纾暗叹,打量脚底边的小孩,瘦骨嶙峋的,像只蜷缩的流浪猫。 可惜,他一个都救不了,凡是招惹梼杌的,无论好坏,皆在劫难逃。 “不。” 与愈发嚣张火势不同的是村民的惨叫,渐渐低落下去,化作每夜在他耳边响起的呜咽鬼呼: 我们因你而死—— 但仙人仍旧衣袂翩然,不染任何尘埃。 梼杌的心底猝然涌起一股暴烈的恨意。 “我求您,求您救救他们所有人!”梼杌长跪不起,抬起头来时已是血泪横流、魔气纵天。 “我愿当牛做马,永生永世报您的恩德!” 天际闷雷翻涌。 九天十地风云变幻,轰然大震。谛听大惊失色:“这是魔,是魔啊!” 第2章 第 2 章 魔,多少年不曾出现过了。 万年前九疑仙尊下凡,霜剑涤净世间诸邪,凡他途径之处,群魔悲号,不多时,天地间河海清明,人世间再无妖魔邪祟。 梼杌倒在仙人的怀抱中,他短暂的人生鲜少经历过美景,仙人的怀抱却让他无师自通许多风光,云蒸霞蔚、浮光跃金……他的衣袂里有若隐若现的香气。 梼杌小心地攀住仙人的衣襟,错把耳边呜咽的鬼呼当作仙人御剑的飒然风声,呼啸隐去,那首凡人皆知的童谣传唱出来: “九疑国,仁太子,独倚长剑凌清秋;燕鹤骨,登天梯,仙人抚顶授长生……” 谛听酸溜溜地说:“这邪祟真有福气,仆还没被仙尊抱过呢。” 段和纾撕不开梼杌。 这昏迷的小孩黏得跟牛皮膏药似的,撕开这头粘连那头,满是血痂和烧痕,怎么唤都唤不醒。同行的弟子有颇懂医术的,搭着脉,连呼坏了,命不久矣,怕是大罗神仙来了都难救。 刚说完他就犯嘀咕,若说大罗神仙——眼前还真有一位,只是仙尊连凡人都不救,岂会救个长大后会为祸四方的邪祟? 谛听也道:“仙尊,把它从火海里就出来已是仁慈无边了,想来也是它命该绝,仆就地挖个坑,将人埋了算了。” 段和纾将食中二指并到梼杌的人中处,灌注一丝仙气:“天生邪祟若是枉死,恐酿大祸。它不能死。” “可是……” “我有法。” 这话是定海神针,嗡地将涣散的人心聚拢成一束。 谛听更是喜上眉梢,驮着仙尊东去,经过须弥山,来到东胜神洲的极寒深渊的最深处。越走地势越险峻,漆黑得伸手难见五指,段和纾凭空捻出一盏绛纱灯,小小的一盏映亮渊底深刻狭长的一线,仙尊将绛纱灯扔下去,灯火飘摇,映亮他小半张光洁的脸,犹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 绛纱灯落至渊底,灯火舒展开来,恶瘴散尽,渊底一览无余,枯枝枯骨枯石头,嶙峋得往上支棱,正中央一株巨大的槐木,造型奇谲,半阴半阳。 段和纾说:“你等退避。” 众惜命的弟子赶忙撤到十丈以外。段和纾单手抱着梼杌到槐木那,法阵显现,泥沼般地缠住他的脚踝,虚空中传来众鬼的重重吟哦。 这是活人进酆都的唯一通道。 段和纾虽然是仙,随意从虚空中劈开一道门即可,但他怀里瘦瘦小小的邪祟还是人身,此番去酆都,是为了给他取药,说穿了,是要打劫。 他把手往树干上一抹,一滴血摔落,槐木忙不迭地用全身的枝干承接,乐得全身乱颤,神仙之血,这可是千年难逢的机遇。几番桀桀阴笑后,被段和纾不耐地踹了一角,立刻讪讪地敞开胸襟,枝干恭敬地深弯下去,供仙尊的白靴踩过,径直送到酆都城门口。 “回去,”段和纾临走前回望了眼,看谛听泪眼婆娑,顿了顿,难得耐心地解释了句,“酆都遭剧变,我去看看,你们来也是裹乱。” 除了谛听,符惕宗的精英弟子都如乳燕投林,眨眼间投怀于恶寒瘴气中。 梼杌在昏迷中察觉到什么,梦呓半句,紧了紧他的衣襟。 盘古分天地,小半扶摇青云直上成仙界,大半下沉为人界,还有一小抔上不上下不下,混沌于人仙两界中,是为酆都,日久天长便成了凡人投生的中转站。 人界对生死轮回的想象向来博大又匮乏,鬼是自然的化物,有好有坏;不像魔,混沌而生,是天生的坏种。因此酆都反而气象清肃,大殿错落有致,群山外是紫烟缥缈。 段和纾抱着梼杌踏进去的第一步,有些气短,因为他突然想起来好像有个故人住在这。 酆都守门的鬼差腾云驾雾赶来:“来者何人?!” 那自然不能明说,段和纾来此趟就是为了打劫。 鬼差高喝:“可有通关文牒?” 没有。 段和纾往酆都又踏出一步,缩地成寸,脚下生出浩然清风,顷刻间把鬼差轰出百里远。鬼差自知远不是他的敌手,连滚带爬地窜进城门里,擂鼓大吼:“敌袭!敌袭!” 段和纾闲庭信步,打了个响指,给敲鼓的鬼差封了口。城楼垛子兵荒马乱,鬼差们有眼不识泰山,驻扎外城的崔判官却认出来了,忙打开城门,冲着段和纾遥遥一拜,声若洪钟:“不知仙尊大驾,有失远迎!” 众鬼面面相觑,随后喜气洋洋地跪倒一片。 段和纾:“……” 酆都城内,彼岸的曼陀罗仿佛张灯结彩,映照众鬼青白鬼脸上的喜色,段和纾耳力过人,听见一鬼悄咪咪地告诉众人——“仙尊大驾光临,少主有人撑腰了!”随即,谣言如柳絮,传遍整座酆都城。 真热闹啊,段和纾抱梼杌的手感慨地攥了攥——比人间还热闹。 他来这并非为了观光,除了探查酆都的异常外,也有取帝屋草的打算,这株神物只生长在酆都一带,三百年开花结果,算算日子,今天正是丰收的日子。梼杌奄奄一息,正需要这株草来吊命。 段和纾道:“你们忙。”你们的,就当没看见我。 崔判官能屈能伸,一记滑铲差点让他抱上段和纾的大腿,计谋没得逞也不泄气,整整袖袍,苍老的脸堆起层层叠叠的褶子:“从小听仙尊大名,如今真是三生有幸才相见,小人愿肝脑涂地,只是不知道仙尊来此有何见教?”脸上掠过一丝诡异的狂热,扭曲得不像真人,“莫不是来接少主回宗门学道的?” 段和纾:“唔……” 太奇怪了,酆都何时这般——魔气森森? 崔判官猛拍胸脯:“仙尊尽管说来,小人肝脑涂地也为仙尊办到!” 这可是你说的嗷,段和纾坦诚地问:“你是人吗?” 崔判官的美髯疯狂抖动:“仙尊真是爱说笑,小人自然是……” “说真的,”段和纾说,“你是人,还是魔?” 怒放的曼陀罗中,崔判官灰黑的瞳仁剧烈战栗。与此同时,酆都城围魔气席卷,魑魅魍魉在荒野中游窜又哭号,早已化魔的鬼差们严阵以待。段和纾掸了掸广袖上梼杌沾染的血,酆都城为之一耸,魔物们犹如秋风的麦苗般被无形的仙力齐刷刷压倒,只能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眼睁睁地看着仙尊的衣角犹如一袅青烟,吹过他们的头顶。 铛! 一枚玄铁令牌插入脚底,段和纾动作一滞,要不是反应快,令牌会刺穿梼杌的头颅。 段和纾抬眼望去。 广袤的灿灿明霞中,群山的阴影渐渐东至,少城主的侧影从阴影中挣脱出来。 ——是个大魔头。 段和纾这样想,手下便不留情,三下五除二,用绫绳将人捆得死死的。阴影飞过去,一双点漆凤眼衔恨似的瞪着他,被捆得人眉宇间稚气未脱,竟是个玉质金相的少年郎。 少年郎的声音似金石相击,字字分明:“师尊。” 段和纾:“……” 段和纾心虚地眨了眨眼。 又是一段陈年旧事了。 三百年前符惕宗举办求道大典,为了应付宗主的百般恳求,段和纾随意指了块顽石当作门下大弟子,没料到那顽石孵化,如今正是酆都之主。 酆都之主名为阎青昀,本不必屈尊来符惕宗求道,不过是仰慕九疑仙尊的仙名而已。可惜段和纾收下石头后很不负责,拿它磨了数十年的鱼钩,任他自生自灭。没多久,酆都之主出世,辞行自请回都修炼。 段和纾不动,阎青昀也不能动,连累得一众魔物也一动不动,像群静止的坟茔。 少城主灼灼的目光从段和纾的臂弯里挪开:“您要帝屋草,是为了怀里的这个孩子吗?” 太聪明了,段和纾一言不发。 “这里没有帝屋草,师尊还是离开吧,不要打扰我和酆都居民的宁静。” “你管这些玩意叫居民?”段和纾冷冷地说,“何时才肯醒悟?” 阎青昀狠狠一愣,兀地感到一阵杀气,目眦欲裂,浑身挣脱束缚,用尽全身的力气扑到段和纾的身上:“不!” 可再快也快不过段和纾,段和纾已从虚空中随手拔出一柄长剑,刹那间天地失色,境外神鬼哭泣。这一剑斩落黄泉,万千魔物不甘地嘶吼着死去,化作缕缕青烟。酆都的宏伟建筑群隆隆倒塌,过了很久,一切重归寂静,这里化作一片未开化的荒漠。 原来那些鬼差和判官都是阎青昀在寂寞中幻化出来的幻境的产物。 ——可魔气从哪来? 段和纾想,将剑锋回落。 段和纾瞳孔紧缩,眼睁睁地看着长剑如曳电,堪堪停落在他的眼珠前,毫厘之差,他被切落的鬓发飘落下来。 大名鼎鼎的荆山玉。 长剑微偏,映亮段和纾眼底的森寒。三百年这还是望舒头次看清师尊的面容,拨云见日,是一张意料之外的年轻、俊秀的脸。 望舒瞳孔颤动,嘴唇嗫喏良久,哑声道:“轮到我死了吗?” 段和纾改挑为撞,随意挽了个剑花,用剑柄一撞,望舒闷哼一声,咚咚后退数步,单膝跪下,感觉自己的肋骨已折了大半。 “蠢货。” 段和纾评价道,感觉自己这个师尊真的是太可恶了。“幻境吞噬你的精力,你早晚会被拖垮的。” 阎青昀跪倒在地上,闻言也只是冷笑一声:“这么说来,师尊还是来救我来了?” 段和纾:“……” “我还以为,师尊是来取帝屋草的。” 阎青昀原本摊开的掌心紧紧收拢,指节用力到发白,有种金石般坚不可摧的质地。 “枯荣有时,酆都千年前气运已尽,唯有这帝屋草,三百年才成熟,能延续我族的命脉,您岂能说拿就拿?” “你把亡魂拖进幻境里,还嘴硬是鬼族的延续?” 阎青昀爆发:“那我该如何?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剩这些回忆!” 段和纾敛眉,不知为何,阎青昀总觉得那眼神透着悲戚与怜悯,像是感同身受。——可怎么可能呢?当世唯一的仙尊,怎会有一无所有如落水狗的狼狈境况? 段和纾暗自长叹,抚摸荆山玉细长的剑身,“你说帝屋草三百年才成熟,那便再等三百年吧。” “你——” 平静的忘川掀起滔天怒浪,阎青昀化出极恶相,引领众鬼残存的阴魂纷纷起身紧逼:“九疑仙尊,欺鬼太甚!欺鬼太甚!” 鬼刚正不阿,向来是矗在天地间的一帮螃蟹,横着走,众鬼的怒喊是可以直达天听的,但仙界不知为何并无反应,或许是看在九疑仙尊的面子上,人界倒是莫名阴天,黑云摧城,上地的农夫急急赶回家,凡间的皇帝急着召钦天监来观天象。 阎青昀暴起,裹挟着滔天的巨浪和怒吼。 段和纾抿唇,剑锋起地斜撩,积雪纷扬中,千万银电网罗密布,封锁忘川和桥上,嗡——血光淋漓,鬼差们纷纷如下锅的饺子剁进锅里,白浪过后,忘川风平浪静,血腥味传来,是望舒的腹腔咧开尺大的伤口。 剑出鞘,必歃血。 酆都没有日夜,只有永恒的黄昏,斜阳常年挂在极北的罗酆山外,看久了,也不过是一轮恢宏的金黄的光晕而已。这轮光晕落在望舒清癯的身影后,尽管还不到束发,但能隐约窥见少年背光的脸庞山崚起伏、丘壑深沉,将来必成大患。 段和纾心想:要杀他吗? 阎青昀捂着伤口茫然地看着他,血流出来,腻滞滞地披挂到他手心外,腾腾的鲜红的热血。 他喘息着:“师尊,您……真的要杀我?” 段和纾心神巨震,执着剑的手一抖,当啷摔到了地上。 那不过是瞬间的事。但阎青昀记了好些年,这动作日夜在他脑海中回荡,犹如回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不绝,师尊袖口里白檀的香气、他掠过他耳廓时无意间触及的冰凉的温度、以及他永远高不可攀的背影,足以令他午夜梦回,唤醒他心底最深沉的心魔。 段和纾道:“来日你若想杀我,来无□□。” 求评论啦,单击真的很无聊[害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符惕山的山顶是神仙的居所,山腰矗立着符惕宗的大门,山脚本来是一处偏远的村落,常常有修仙者千里迢迢来求道,在村落歇脚,日久天长演变成了一座繁华的城驿。 更夫的打更声刺破了黎明最后一抹夜色,东边泛起鱼肚白,灵鹤轻啸,一排直上九皋,白羽翩跹中拂动轻罗纱云。 符惕宗的杂役弟子把着扫帚往上看,符惕山多日阴翳的天放晴了。 好兆头啊。 晨起的杂役们交头接耳:“听说了吗?咱宗的收徒大典就要开始了!” “怪道这两日总管紧张兮兮,总消遣咱扫这擦那的。” “宗主这两日总来外门,你没看见?” “你是说我等有机会见宗主?” …… 话音未落,宗主已率领众多内门弟子赶来。宗主看面容大约在而立之年,相貌堂堂,气质平和中正,法力深不可测,实际年龄不可知。 杂役们的窃窃私语立刻变为目瞪口呆,这还是他们头次看见如此多的内门天才,御剑乘风,仙人高姿,此刻泱泱地挤在门口,像山脚下批发的大白菜。 宗主抱拳道:“今日不必打扫,各位休沐一天,辛苦了。” ——天降馅饼! 杂役们连连应喏,慢腾腾地挪动脚步,休沐珍贵,见温柔可亲的男神的机会更罕见。 正当他们眉目传信的时候,山顶驶来祥云,一樽神兽跃下来,金鳞身,银莲蹄,肌肉狞恶而姿态俊彦,疾行时有磅礴的仙气,正是谛听。 一开口更是气沉丹田:“来这么多人做什么?仙尊不喜排场,尔等速速退散。” 这便是天底下唯一的神兽吗?果然飘然俊逸不似凡物……等等,他说谁回来??? 宗主温声说:“不是我等要叨扰,只是百年来师祖闭关,我们无缘相见,今天更是有要事请示,还望阁下通融。” 师祖? 这世上能被三界第一大宗宗主称之为师祖的、且一早就眼巴巴地来门口等的,除了九疑仙尊还能作何他想? 谛听不耐地喷气:“什么破鸟事?灵鹤传个信不成?” 宗主清咳,“弟子们都在这呢,注意形象。”随即肃然,“自然不成——是为了梼杌。” 天边万丈高的无□□轰然一振,发出清越的凤鸣,百鸟盘旋,松涛飒飒,万籁隐隐唱和。 某些杂役的心神陷入恍惚,等反应过来,七窍通明,竟然悟道了。 段和纾抱着梼杌从他们头顶飘过。 未免夜长梦多,路上他就把帝屋草塞进梼杌的嘴里了,拎着小孩左抖抖右晃晃,确保吸收完全。 灰头土脸地往回赶,腿上一滞,原来是谛听这货抱了上来,声情并茂:“仙尊,您可回来了!” 段和纾撕不下来,木着一张脸:“回来了,何事?” 宗主见缝插针:“想必师祖已将梼杌——唔!” 谛听拿前蹄抵她的嘴,惹得宗主嫌弃地直躲:“没什么没什么,他就是想仙尊老人家您了!” “哦。”段和纾满脸困倦地往山顶飘,分外想念无□□的超豪华卧榻。 宗主一脚把梼杌踹开,急急奔跑:“师祖留步!” ……唉。 段和纾留步,满心的生无可恋:“何事?” 宗主扑通跪下:“师祖明鉴,梼杌决不能留!” 他一跪,身后的所有人都下跪,乌泱泱的人头齐刷刷地矮了一截,古松上的灵兽都吓得四处逃窜。 段和纾:! 段和纾强自按捺着拔腿就跑的冲动,硬生生把自己钉在原地,维持着居高临下惜字如金的高冷形象:“嗯?” 宗主剧烈地吞咽了下,看得出内心也十分忐忑: “师祖仁厚,我等境界遥不可及。只是这梼杌是极凶极邪的恶兽,与它相近的人无论是好是恶皆会灾厄不断。师祖这番将它救活,只怕日后殃及仙体更是为祸人间。人间灾厄,绝非我等庸常之辈可降服啊,望仙尊多多思虑!” 段和纾十分任性:“我想救就救了。” 宗主涨红了脸:“您怎能如此任性?” 大庭广众之下,这话说得属实有些没分寸。且不说仙尊的事容不得他置喙,就算他敢置喙了,用“任性”形容,本身就带有包容与狎昵的深意。 只是情之所至脱口而出,再改口显得突兀,因此宗主只能闭上嘴,不上不下地哽在喉里,心头万幸师祖久不通人情世故,因此察觉不到他惶恐恭谨外表下的大不敬。 果然段和纾什么都察觉不到,只抿直唇角,硬邦邦地开口:“不仅要救,我还要收他为徒。” 宗主浑身巨震:“不行!” 段和纾不解:“为什么?” 他们这番话声响不大,仅限宗主、谛听、段和纾三人听见。旁边的人抻长了脖子悄摸八卦,也只能瞟见仙尊的一角流云纱袍,和宗主激动得通透了的脸,以及他手底下铮铮作响的长剑,要不是仙尊坐镇,还以为宗主要气得杀人了呢。 谛听怪异地盯着他:“雷宗主何至于如此大的火气?仙尊与天同寿,有他镇着,梼杌嚣张又能嚣张到哪里去?还是说……你别有所图?” “师叔误会了,”雷宗主冷汗涟涟,“我只是担忧仙尊的手,您没事吧?” 段和纾:“……” 段和纾心虚地把手往宽袖里掖了掖。 谛听一幅如临大敌的蠢样:“仙尊,您的手怎么受伤的?!” 无□□。 千峰排戟,万仞开屏,百里平湖倒映出古树悬冰、簇簇雪峰。极目远眺,湖心一芥微末的灰影,正是九疑仙尊寓居的孤舟。 穿过群山的结界后,段和纾直奔大床。 不行,不能松懈。 张望谛听还没拿着伤药追上后,段和纾鬼鬼祟祟地关上了大门,将小梼杌抱进圈椅里。 他端详了片刻,看它骨瘦如柴无枝可依,突然觉得真是可怜。 “梼杌……生来是罪。” 段和纾的衣袖滑落下来,露出里面干枯焦黑的左手,骨节处甚至突出累累白骨。 能让真仙受到如此不可逆损伤的,天底下只有梼杌。 ——算了,床暂且让给你吧。 半夜,段和纾从蒲团上惊醒,遽然抬眼。 卧榻剧烈抖动,梼杌从里边求救似的伸出一只手来,肯定是痛极了,关节的骨刺都狰狞地暴突出来,隐隐有兽化的迹象。 段和纾猛地掀开纱帘,梼杌浑身发抖,蜷在冷汗里,打湿了整个卧榻。 伏在段和纾膝头凝神调息的谛听很茫然:“仙尊,这帝屋草没毒吧?” ——帝屋草没毒,怕是疗效太好,要进化了吧! 段和纾不能怂。他沉默片刻,坚强地坐到榻边,淡定地开口:“等等。” 谛听对仙尊的话向来盲目贯彻,闻言便回去继续打坐,只是在蒲团旁踌躇了会,还是折返回来,静悄悄地趴在仙尊的膝弯上。 半炷香后,梼杌的痛苦不减反增。 虽然很看不惯梼杌,谛听仍泛滥恻隐之心:“仙尊,要不还是把帝屋草取出来吧?” 段和纾把手探进纱帘,食指抵住梼杌的眉心,一丝仙力汇进它干涸的丹田。他的声音仿佛从九天上砸下来,裹挟着不可撼动的力道:“再等等。” 精纯仙力如泥龙入海,在梼杌庞大的痛苦前不值一提。 但梼杌竟然渐渐平静下来,甚至依恋地蹭了蹭段和纾的指尖,狞恶的骨刺乖顺地收拢回身体内。 段和纾把手抽回去,半空却一滞,低头看,梼杌正死死攫着他的衣袖,喉咙深处像是黏连出来的呕哑嘲哳的梦呓,透着股血气和非人的怪异感: “九疑国,仁太子……” 饶是谛听,此刻也难免毛骨悚然:“仙仙仙尊,这小鬼别不是痛傻了吧?” 修仙无岁月,那日梼杌怪异的言行也不过是漫漫修道途中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而已。虽然梼杌后来又发作了几回,但都被仙尊无情镇压,没出什么岔子。 仙尊自然仁心无量仙法无量魅力无量,只是修练久了难免匮乏,谛听百无聊赖地绕着梼杌数又发了几回病,每次都活像蜕了层皮,人小了一圈又一圈。 “小鬼,”谛听戳它支棱起来的骨刺,黑气缭绕,果然是不祥之物。但谛听很嫉妒它,他都没上过仙尊的榻呢。 “醒了后可要好好向仙尊磕头谢恩,仙尊为了你,可是茶不思饭不想——”他突然想起来神仙不用吃饭,重重清嗓,“总而言之,仙尊宅心仁厚,你要知好歹,醒后赶紧给我滚下来!” 他突然闭嘴了,脑海中恍然闪过梼杌死死揪住仙尊广袖的旧景,失去血色的嘴唇战栗着,抓仙尊的袖子像抓人生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样。 仙尊一刀割开了袖子。 “仙尊,”谛听听见自己惶惑地问道,“这小鬼要是死了可怎么办?” 仙尊回答:“那死就是它的造化。” 仙尊的一言一行自然从不出错。可谛听看着那张犹如冰雪篆刻的侧脸,心想谁能捂热这抔高不可攀的万年霜雪吗?明明……仙尊有这世上再软和不过的好心肠。 无□□的结界有波动。 谛听蹭地跳起来,两眼放出精光:“仙尊,有人来骚扰!” “嗯,”打坐的段和纾阖眼道,“将人赶回酆都即可。” 第4章 第 4 章 为什么非得赶回酆都,丢出门外不成吗? 谛听满头雾水地飞出去,恍然大悟地跑回来。结界外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酆都少主——阎青昀。 这小子真是头犟驴,打也打不死,哄也哄不走,就生杵在那,像块凄苦的望夫石。 问就是来讨教。谛听心头明白得很,这臭小子恨仙尊毁了他的美梦,要来报仇。 谛听苦口婆心地劝他:“活着不好吗?况且就凭你,还能请动仙尊来亲自了结你?你连我一蹄子都挡不住,少丢人现眼,回酆都舒舒服服地做你的少城主不好吗?” 事实证明谛听的一蹄子确实不够,阎青昀游刃有余地用桃木剑抵住了,拱手道:“还望阁下通传师尊。” 谛听鼻息咻咻,胡乱使了顿王八拳,堪堪将阎青昀践踏在蹄下,毫不留情地嗤笑:“连入道都不曾的凡人,还妄想再见仙尊的天颜!” 转身就是一阵狂擦冷汗,这小子剑法锋利,要不是自己谨慎,恐怕还真要着他的道。 阎青昀站在他跟前,拱手道:“望阁下通传。” 谛听大惊失色:“你何时跑我前面来的?!” 说完,又是一顿天马行空胡乱拳,阎青昀惜败,可他又爬起来,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词:“望阁下通传。” “你这夯货!”谛听忍无可忍地痛骂,“仙尊目达耳通,你以为他真听不到你我此处的动静吗?到现在也没出来见你,你以为是什么?” 阎青昀:“……望阁下通——” 远处风云突变,白光倏忽一闪,犹如游龙行空,不消人反应,疾风已如银线直剜过阎青昀的面门,嗡——的一声晨钟暮鼓,荆山玉雪白的剑光闪过。 段和纾低喝:“滚回去!” 阎青昀牙关紧咬,干脆地单膝跪地:“传道授业是师者职责,自古皆是如此。阎青昀是师尊唯一的弟子,百年来未向师尊求道,是弟子之过,望师尊责罚!” 段和纾奇道:“你真是来向我讨教的?”——不是来找我算账的? 阎青昀一字一顿:“千真万确,绝无虚言。” 口口声声说不敢,言行举止里皆是反骨。他拿桃木剑拿得很稳,只是木剑在他逐渐长大修劲的手里显得像个小孩的玩具。百年来没有师尊引路,他没个像样的武器。 从这点说,九疑亏欠他良多。 段和纾暗叹,真是英雄出少年,可惜为师要辣手摧花了。 荆山玉蠢蠢欲动,渴望饱饮鲜血。 “那今日我便教你一课,自不量力,小心半道折戟,丢了性命。” 阎青昀悚然一惊,暴起迎战。 酆都的玄铁千鬼阵在他脚下猝然舒展铺陈,发出铿然的铁链拖拽的响声。这孩子虽然没有法力,却能沟通酆都的山水,忘川内波涛吞吐,一樽残月冷冷地照下来,映亮阎青昀尚还单薄但已肌理紧实的肩颈接榫处—— 都抵不过一剑。 这一剑惊天艳地,连日月都羞惭得暂避锋芒。 段和纾果然好为人师,好似刻意将每个动作放慢,拨剑、回见、劈砍,每一步在阎青昀眼里都清晰得纤毫毕现,包括师尊从来半敛着、恹恹的瞳仁。 阎青昀使劲往他眼里看去,以为能看到自己惊惶失措的丑态,却什么都没有。 是的,师尊从不把他放在眼里。 最后一刻,剑锋偏移,劈碎了他的桃木剑。 阎青昀扔了剑,冷冷道:“弟子服输,劳您给个痛快。” 段和纾挥出了第二剑。 这一剑轻歌曼舞,令人联想到老叟采薇、牧童归家等一切闲适美好的景象,剑锋划过的空气隐隐传出虎啸龙吟,这是威力过多、虚空都被斩断的缘故。 此刻,段和纾是真动了杀心。 阎青昀的胸膛被刺穿,杀他像折纸片。 在段和纾看来,只要不成仙,生死不过是投入忘川做个自由落体运动而已。况且酆都虽然式微,但仍旧掌管着凡人的转世投胎。作为阎青昀的老家,万事好通融,说不定能投个大富大贵的好胎。所以杀阎青昀也没什么负罪感。 “执念太深,此生注定不会有什么进益。”段和纾说,“还是回忘川,来世再修道吧。” 人在临死前都是闭着眼的。 阎青昀却瞪大了眼,越过剑芒,死死地盯着段和纾。 西天瀚海中黑云塞空,由远及近中偶有金光闪过,滚滚闷雷有如万马齐喑,正在酝酿为止的天怒。 段和纾拔出剑,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浮现一丝诧异的神色:“……天劫?” 话音刚落,他的肩上落下一枚雪花,随即纷纷扬扬,像宣纸屑。阎青昀右胸的血花刚冒个头,立刻被封冻上了。 ——这是只有被天道眷顾的人遭遇危险时才有可能激发的天怒。 可是阎青昀身负魔气——并没有成仙的命格。 当今末法时代,天底下只有梼杌有可能成仙,这也是段和纾执意收留它的原因。 梼杌也有魔气,阎青昀也有魔气。这年头成仙都要先成魔吗? 段和纾隐隐觉得不对,这时候就听谛听奇道:“咦,无□□竟也会下雪吗?” 段和纾心神微动:这天劫只有我能看到。 段和纾收剑入鞘,饮完血的荆山玉便倏忽隐没在天地灵念中了。 阎青昀伏在地上,身下的血和雪和泥糅杂,洇出一大滩血色,看起来有气进没气出了。 段和纾连忙蹲下,食中二指往他眉心探去,想为他疗伤,却被阎青昀避开。 这小子在昏迷中总算有了警觉性,知道他这挂名师尊不是个讲人情的好东西,段和纾老怀甚慰。 他紧阖的乌睫不住地战栗,终于张开了,涣散的目光聚焦,很快垂下去。 艰难地扶着旁边的古松爬起来,阎青昀直直地跪在雪地里,死死地压抑住喉咙里翻涌的血气,肃拜道:“谢师尊赐教,弟子受益匪浅。” 段和纾掸了掸袖口的血滴子,冷冷乜了他一眼:“是不是蠢?看不出来我要杀你?” 阎青昀喉结攒动,随即平静地回答,“那也是我辱没门楣,师尊杀我不冤。” 撒谎,那双眼里分明满是不服输的狠劲,虽然竭力收敛,但那疏朗乌睫掩映下偶尔泄露的微光,还是叫段和纾看清了。 段和纾心里面不停地叹气,身体却毫无留恋地拔腿就走:“滚吧!” 段和纾没留他,但也没赶他,这小子灵心慧性,自己在无□□外定居下来,日日打坐修炼,定时请师尊出山揍人。 越观察越发现,阎青昀真是让执念耽误了近百年。与自己那一战后,他无师自通沟通了天地灵力,当晚突破境界,正式修仙,随后修为一日千里,修仙不过月余,已经赶上了常人十数年的苦功, 所以当宗主管他要人的时候,段和纾毫不意外。 宗主在门外徘徊了许久,还是段和纾掀开了门,才敢进来。 “你若是想问梼杌,”段和纾拿金钗拨弄博山炉里的香灰,神色恹恹,“我已经把他救活了。” 宗主低垂着手,沉声道:“弟子只是想问您的手可好些了,我带了些草药……” “无需你管,”段和纾说,“说正事。” 宗主便斟酌着把近来修仙界的大事挑挑拣拣地说,段和纾一一应答,棘手事便记下来,留待明日亲赴。等陈情暂告一段落,日头已经西斜。 宗主吞咽了下,娓娓道来:“百年前阎青昀有幸,归于您的门下。有您表率,符惕宗才有了收徒的传统,门第渐渐兴盛,这些年宗门大刑罚大弟子的位置一直空缺,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段和纾心道果然如此,直接截断:“直说。” “您看阎青昀如何?” 段和纾正出神,闻言便回答:“铜豌豆。” “什么?” 这还是仙尊头次用这么鲜活的语气同他讲话,尽管只是在尾音上进行了一个细微的上挑处理。宗主还没来得及受宠若惊,便十分欣喜又有些困惑地说:“师祖若是想吃,我这便为您下山去寻炒豌豆……” 段和纾“唔”了声:“打不死,赶不走,像个铜豌豆。我觉得阎青昀,是这样。” 孤舟里,博山炉袅袅升起的青烟里,宗主嘴角勾起,眼里却不见分毫笑意:“是啊,凡间常有言道蒸不熟捶不扁炒不爆的响当当一粒铜豌豆,对于仙尊来说,阎青昀也就是这样的一粒铜豌豆吧。” “有仙尊的庇佑,是他的福气。” 段和纾不耐烦听这些奉承,只问:“还有事吗?” 宗主便住嘴,告退,轻轻地掩上门,临走前,他忽然扭头,似是不经意地说:“方才弟子说的那些话,烦请师祖当没听到吧。” 段和纾:? “收阎青昀入宗的事,弟子思虑不当,还是暂且搁置吧。” “——铜豌豆。” 次日,段和纾又在无□□内锤爆了阎青昀,默默地看着他坚强地爬起来、乖乖地打扫战后的废墟、勤奋地打坐复盘挨揍经过,百无聊赖地拿荆山玉戳了戳他。 阎青昀睁开眼:“师尊刚叫我什么?” “豌豆小子,”段和纾百无聊赖地挽了个漂亮的剑花,“这么想成仙?” “谁人不想成为师尊这样的仙?” “本人便不想。”段和纾收剑入鞘,认认真真地看着他,“惟日孜孜,无敢逸豫。等你长大了,便明白我这个位置的身不由己之处。” 阎青昀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段和纾觉得他又要吐血了。 “师尊觉得我现在便可随心所欲了吗?” “……” 雪峰倒映的犹如镜面的天幕下,阎青昀很有骨气地把血咽回嗓子眼里,抱着残缺的桃木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5章 第 5 章 ……剑是挺破的。 段和纾想起来,这剑是初入宗门时的统一佩剑。阎青昀未免太惨,竟只能捡人剩下的。 他这样想,谛听很快就领悟到了,透露给宗主。恰逢宗主这几日琐事缠身,有几日没拜访。 段和纾等了几天,总算等到他的拜帖。这人也算乖觉,开门见山:“请师祖为阎青昀赐下本命剑。” 段和纾单手支颐,坐在船头上钓鱼。 冰湖被凿开个洞,清冽的湖水倒映出远处的苍山云霭,近处是他“你真上道”的矜持神色。闻言轻甩鱼竿,状似心不在焉地问: “不是有万剑窟吗?” “这,”宗主为难道,“您有所不知,开宗来弟子们挑挑拣拣,早不剩什么好剑了。弟子倒领着青昀去过一趟,万剑认主,但我瞧着,没一个能配得上他。” ——万剑认主,应该是颇为壮观的场面。 段和纾看着纹丝不动的鱼饵:“你不是不要他入宗吗,怎么还能领他进我宗的万剑窟?” 宗主:“……” 宗主斟酌再三,回答:“师祖误会了,阎青昀能入我宗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先前诸事缠身怕怠慢了酆都少城主,这才搁置下来,如今仰赖师祖的脸面,琐事也都平复下去了,我这就为阎青昀好好接风洗尘……” “是该好好操办,”段和纾平静地说,“毕竟是我的弟子,他得有把好剑。” “是——您说什么?!” 段和纾觑了他一眼,“你身后的剑好像不错。” 宗主后背的灵剑察觉到危险,瑟瑟地直往主人袖笼里躲,却敌不过万剑之宗的一招手,绝望地落进段和纾掌心里,老老实实地摊着不动。 宗主强自按捺住夺剑的冲动。 段和纾摩挲着剑身,沉吟:“这鱼总不上钩,看来我平日对它们还是太放纵了。” 宗主的爱剑霍然旋起,化作漫天剑影,万马奔腾般俯冲入湖,湖面隆隆沸腾,炸开丈来高的水花。千百来条肥鲤鱼骤然上升骤然摔落,整整齐齐地码进段和纾的鱼篓里,装死。 湿透的宗主强装镇定:“弟子知晓了,这就操办阎青昀的入宗事宜。” “哎,”段和纾唤住他,“本命剑不要了?” “若仙尊喜欢,把玩几天也未尝不可……” 段和纾嫌弃地皱眉:“丑。” 任何一个剑修听到这样的恶评都会勃然大怒,宗主却如蒙大赦,正打算双手捧着把爱剑取回来,段和纾却挽了个剑花,将剑施施然背到身后去:“但勉强能一用。” 宗主:!!! 宗主的爱剑:!!! 话音刚落,篓里的肥鲤猛地打挺,缓缓悬浮于段和纾的双手之上,段和纾轻吹一口仙气,云雾空濛中,他轻喝:“去!” 肥鲤们便化作千万灵剑,如乳燕投林,直直射向西南方的万剑窟。而万剑窟亦有感应,光华大绽,照得半天的天跟烧透了似的,久久不能平静。 至于此后引发的修真界的舆论狂潮,暂按下不提。 宗主瞠目结舌:“这……” 段和纾把剑还给他,难得耐心道:“放心,是好鱼。” ——这哪是鱼,分明是炼器的天财地宝! 宗主惊魂未定地顺拐离开了,段和纾攥着半湿的鬓发,还是有些不满意。 鱼是好鱼,造出来的剑是好剑,但批量生产缺乏个性,流水线作业少了灵魂,说到底,还是不配。 段和纾决意另起灶炉,为阎青昀单独定制一把。 他聚拢几座高耸的雪峰,形成一座天然火炉,燃起永不熄灭的凤凰明火。待黄昏之时,撷青紫晚霞;到夜深,摘银白月光;再等白昼,取鎏金日色。 这样犹觉不够,取了自己一滴精血送进去,召来谛听,痛扁两顿为了集他的眼泪塑形。 七七四十九天后,剑成了。 ——绝对是响当当的天下第二剑。 接下来便该考虑如何随意而不失郑重地送出去了。 他对着梼杌排练,可梼杌难算个合格的听众。这小兽时而恻然时而痛哭,惹得他不得不停下手头的所有事,拍拍他的肩膀,生涩地哄哄,有时会错过阎青昀的求教。 阎青昀微笑:“自然是师尊自己的事重要。” 少年背负木剑,侧身玉立在无色湖岸上,笑得朗月春风,没有一丝阴霾。这孩子越长越高,修竹劲松,顾盼间兼具少年的秀致与成年的俊美。 长高的阎青昀很有孝心,不知从哪听说段和纾没鱼可钓了,特地捎了酆都的土特产。 这孩子办事确实周密沉稳,不特意跑来段和纾跟前邀功,而是悄悄地沿着无色湖岸边定点投送。 湖水潺潺流动,湖心的段和纾“咦”了声,钓上来一条本该在酆都忘川里的鲑鱼。 将鱼放进娄里,极目远眺,果然,阎青昀这小子正鬼鬼祟祟地搅动湖水。 段和纾觉得可气又可笑,缩地成寸,悄悄地潜到他身后,开口:“这鲑鱼不好吃,你不要再放了。” 阎青昀一怔,遽然转身就跪:“请师尊责罚!” 段和纾有种“吾家儿子初长成知道反哺长辈”的欣慰,连带着那一篓子活蹦乱跳的忘川鲑鱼闻起来也没那么可恶了,温声道: “这鱼吃起来有股泥腥味,而且有副作用,谛听已经接连好几天忘事了。” 阎青昀讷讷:“弟子思虑不周,以为师尊只是乐享钓鱼雅趣,没想到真的会吃。” 段和纾对他铺张浪费的作风相当不认可:“不吃难道浪费吗?” 广袖轻甩,阎青昀脚下猝然一跌,抓着空鱼篓凭白掉进段和纾的船里,甫一站定,段和纾已把鱼竿递给他:“你来钓。” 阎青昀于是开始认认真真地钓鱼。 这就是阎青昀喜人的一点,少言、听话、善思。 要换成谛听或其他人恐怕早问个没完,阎青昀则没那么废话,让他钓,他就踏踏实实地钓鱼,不多时便禅定,神魂徜徉于无□□之中,悟道了。 昼夜交替,鱼上钩了。 阎青昀神魂归体,自感骨节僵硬,灵力却从未如此澎湃。将鱼收进鱼篓里,阖上盖,阎青昀恭恭敬敬地垂目作揖:“多谢师尊。” 段和纾把斗笠递给他:“拿着。” 阎青昀这才发现,下雨了。 无□□饱经半夜春雨,山水一色,俱是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景致。段和纾把斗笠往他头上一叩,乌发披散下去,露出小半张光洁的侧脸。阎青昀还未来得及细看,紧接着,心口一痛,是段和纾取了他一滴心头血。 心头血是修士的要害,阎青昀该质问段和纾是何居心的,但不知为何,四肢百骸松松散散,好似沉溺在对方隔着重重衣襟的触碰中,甚至不自觉探过身去,追寻那一点冰冷的触感。 段和纾嗖地收回手,警惕道:“你要做什么?到我手里就是我的了。” 阎青昀默然片刻:“……是。” 段和纾将阎青昀的心头血融进他腰际的玉佩后,将装满鱼的鱼篓塞给他:“要清蒸。” 阎青昀抱着鱼篓恭谨起身:“弟子自然修身清正,谨记师尊教诲。” 段和纾眯着眼审视他一会:“真是修道修傻了。” 阎青昀二丈摸不着头脑:“望师尊明示?” 远处迷路的谛听踢踢踏踏地跑来,忘川的鱼劲太大,自从那日偷吃了仙尊钓上来的两条后,他时常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要抵达何方。 段和纾将谛听化作人形,将鱼篓珍重地转让给他:“你去给我做鱼,不要葱姜香菜和醋不吃内脏鱼头和鱼尾,清蒸。” 谛听苦大仇深地去了,愁眉苦脸地捧着一大锅不明焦黑物回来了。 “请仙尊降罪。” 段和纾深吸口气,气得拂袖离去:“都给我下山去!” 山上的雨连绵到了山下,山花次第烂漫,一路摧枯拉朽地跌到山下的符惕城里。 正值饭点,段和纾领着阎青昀和谛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头来到城里最繁华的酒楼。 门吱呀打开,落红和柳叶跟着吹进来,段和纾摘下斗笠跨进来,喧哗的酒楼为之一静。 尽管有仙雾遮挡,无人看得清师尊的面容,阎青昀还是快走两步,掩住他大半张脸,将金锭抛进愣神的小厮怀里,寒声道:“包你酒楼可够?” 店小二掂了掂重量,笑得见牙不见眼:“自然自然,贵客稍等片刻闲杂人等立刻离开,您请楼上雅间!” “贵客可还有吩咐?” 酒楼的老板娘纤手压银壶,笑吟吟地看着段和纾。 段和纾奇奇怪怪地瞥他“关门,” 他百无聊赖地指弹荆山玉的锋刃,发出琅琅的清越响声,而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剑就这样默默忍受。 ——天下第二剑正躺在他的芥子空间内。 段和纾说:“谛听说得没错,人间红尘何尝不是好的归宿?修仙没前途的。” 阎青昀一哽,微笑着看向段和纾:“师尊能成仙,不正说明修仙的前途之广吗?” 段和纾:“我例外,你没前途的。” 说完他就后悔,这死嘴,非说什么实话? 原本蠢蠢欲动要送出去的剑被生生摁回去了。 阎青昀:“……” 雅间名叫“水云间”,附庸风雅,既无水境也无云意。 窗外细雨暂歇,挑夫和货郎的叫卖隐隐传来。段和纾支起窗户,欢笑与叫卖陡然清晰,包子和点心的香气溢进来,一切都显得如此平和而有烟火气。 那常常燃烧在阎青昀心底的愤懑与怒火倏的被扑灭了,以至于他能心平气和地端详段和纾,更能清楚地望见他师尊犹如冷玉雕筑的双手,不像他构想的那样金尊玉贵,反而布满细小的伤痕和厚茧,在荆山玉锋锐的剑刃上,有种令人施虐的美。 阎青昀心头微动:“荆山玉,果然名不虚传。” 段和纾随口:“破铜烂铁。” 荆山玉蔫蔫地抗议了一声。 阎青昀奇道:“为什么这么说?” 段和纾摩挲着荆山玉,剑身映照他年轻的脸,一如往昔。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夜,乱臣贼子,铁马金戈,至亲的血流遍大殿。 “它当年不过是我母后殿上的一把没开过刃的饰物,为了活命,我把剑柄上的宝石和金箔抠下来,拿他杀敌,千刀万剐,杀到卷刃。” 他的声音沉没下去,阎青昀不禁越过酒壶覆住他发冷的手,嘴唇嗫喏:“师尊……” ——啪! 少年的掌心炙热,激得段和纾一悚,啪地一下甩开了。 阎青昀的手僵硬地滞在半空,缓缓收回去,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是弟子僭越了。” 段和纾心烦意乱:“与你无关。” 啪! 惊堂木一拍,窗下的说书先生正说到慷慨激昂处: “话说这九疑国君主无能至此,竟叫叛军杀进了正殿,连城内的百姓们都闯进大内烧杀掠夺,妄图分一杯羹。” “那叛军头子环顾四周,竟发现皇帝早已自刎,余下的皆是老弱妇孺,唯常年病弱的九疑太子站在大殿中央,那叛军头子也是荒淫无边,指着太子直言——” 说书先生戛然而止,底下的听众杂声喧嚷:“说的什么?你这老货,不准如此戏弄我们!” 说书先生连连摆手:“仙尊之事,我可不敢妄言。” 他不提仙尊还好,一提更是引起群情激昂,在众多议论中有人高声笑答:“还能说什么?那叛军投资说的正是:‘若有幸得君,愿金屋藏之’!” 楼上的谛听大怒,拍案而起:“敢胡乱编排仙尊,真是嫌自己命长!” 阎青昀只觉得滔天怒火直冲天灵盖,握着剑霍然起身,临出门前被段和纾冷喝住:“你要去干什么?” 阎青昀背对着他,牙关紧咬,握剑的小臂青筋暴突: “鼠狗之辈,师尊不必亲自动手,”他沉声说,“弟子来料理他们。“ 用脚想也知道他口里的“料理”是什么意思,段和纾无比头疼,将茶杯重重撂下,寒声道:“你若杀,我也要杀,看你我谁更快。” 阎青昀浑身一竦,忙道:“师尊不可妄动杀念!” 段和纾反唇相讥:“你也知修道者不可妄动杀念?若他日破境,你可过得了屠杀凡人这一劫?” 说完他就懊恼,说好的冷酷无情大魔头的人设呢?崩得七七八八了。 阎青昀僵立在原地,心脏漏了一拍,继而跳如擂鼓,铮铮作响,竟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似的。 “师尊……”他讷讷道,“可是在关心我?” 段和纾干巴巴道:“自作多情。” 谛听眼瞅瞅阎青昀,又觑觑段和纾,施法的碧玉蹄鬼鬼祟祟地放下,讪讪地缩回桌底下。 说书先生等一众长舌夫所在的摊位突然下起了暴雨,奇怪的是别的地方都没有,就他们头顶顶着乌云。青天白日闹鬼,他们狼奔豕突,不多时便散净了。 阎青昀向来少年老成,此刻真心实意地笑开来真是凝云乍开、给人清风朗月之感,引得段和纾多看了好几眼:“师尊教训的是,是弟子自作多情了。” 段和纾:“……” 他还没来得及狡辩,便感到腰间的玉佩叮当作响,只来得及扭头最后看一眼阎青昀还匀在眼底的笑意,便抿着唇霍然跃出窗外。 荆山玉划破云雾,眨眼间便消失在天际。 阎青昀急急追上去:“师尊!” “急什么?” 谛听遗憾地将夹鱼的筷子放到桌子上,“这玉佩滴了梼杌的血,出动静便说明梼杌遭遇了险情,你急什么。”顿了顿,不无欣羡,“能叫师尊如此紧张的,就只有梼杌了,你我都要靠后站。” 阎青昀一愣——梼杌? 是啊,也只有梼杌。 阎青昀在心底默默咀嚼这个名字,愈发觉得齿寒。 太冷了,没有人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