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也曾是个单纯善良幸福的孩子。
突然有一天,我的爹娘、我的哥哥、我的家、我的一切,全都没了。
噩梦每天每夜伴随着我。午夜梦回之时,心头涌上来的恐惧与恨意,令我几欲窒息。
有时候,我的惊叫声会把这座宅院的主人吸引过来。那是个陌生的女人,但我并不讨厌她。有时她会一声不吭地抱着我入睡,有时则会哼唱小曲给我听。
有一天,我从梦中惊醒,突然好想我爹我娘。
她听了我的话,把我搂在怀里问道:“可怜的孩子,我来当你娘好不好?”
就这样,她成了我的义母。
义母很有本事,天文地理五行八卦样样精通。她尽心尽力地教我,我也尽心尽力地学。因为我知道,只有变得强大,才能伺机复仇。
将杀了司马家三十余口的凶手碎尸万段,是我苟且偷生的唯一动力。
义母倾慕着一个叫半天月的男人。老实说我很讨厌他,不仅因为他对义母的一片真心视而不见,更因为他成天顶着个其丑无比的面具,不知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十五岁那年,义母告诉我,半天月是神月教的教主,而神月教是四方城第一□□。
想来他不敢露出真面目,是怕人寻仇吧。
我不喜欢半天月,也不想辅佐他。但这个不识好歹的男人常给义母安排一些危险的任务,我实在看不过去,便一一替她应承了下来。无毒之毒是我最常使用的手段,只要略施小计,就能做得滴水不漏。渐渐地,我成了半天月最得力的助手。
义母说,要我尽力辅佐半天月,但又必须防着半天月。她的态度令我不解,一直到她去世之时,我都没能明白她话中的真义。
直到我为争夺玉玺去了无风谷,听到丁雪莲无意中提起当年之事,才终于明白:原来半天月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杀家仇人!原来我一直在替仇人做事!
她爱他,所以包庇了他一辈子。可是我却被她骗了整整十六年!在这十六年里,我与亲生哥哥互相残杀。
亲人变仇人,仇人变亲人,这都是欧阳飞鹰与半天月的杰作。
我恨,我要报仇!无论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也要把他们碎尸万段,以消我心头之恨!
我在无风谷与哥哥相认。我需要帮手,哥哥是其中之一。
接着,我毒瞎了上官燕的眼睛,让她练成盲剑,又让赛华佗医好她的眼睛。就这样,上官燕也成了我的帮手。
最后,我把星儿叫到身边,给了她一包合欢散,让她前去引诱半天月。这个要求本身就已经很过分,更何况她根本不可能活着回来。只因我的目的并非是破半天月的金佛不坏身,而只是为了将他引至墓室,仅此而已。
再卑鄙的伎俩,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恻隐之心更不曾有过半分。只因我知道,要想复仇,就必须够狠。
白露之战的前一天晚上,我将冰蚕软甲交给了哥哥。我改主意了,哥哥不能参入复仇,他一定要活下去。死我一个,足矣。
我与赛华佗把酒言欢。他是我最欣赏的人,也是我唯一的朋友。万万没有想到,他竟是欧阳飞鹰的儿子。
罢了,虽然欧阳飞鹰是我仇人,但至少把四方城治理得井井有条。既然如此,留他一条性命也未尝不可。但,半天月必须得死,谁也阻止不了。
“你不会为了欧阳飞鹰而救半天月一命吧?”我问。
“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他答。
赛华佗有三不救:不死不救,为恶好色者不救,看不顺眼不救。此刻他说,半天月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我信了。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今夜,适合把酒言欢。
白露之日,行动失败。
赛华佗出手保住半天月的那一刻,我真的好失望。半天月一掌击碎我的五脏六腑,我躺在哥哥的怀里,望着赛华佗眼中盈满的泪水,淡然一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想恨,却又恨不起来。我想起了无忧宫主,半天月如此待她,她却还是无怨无悔地包庇着他。而赛华佗自小就被欧阳飞鹰所抛弃,却还是宁可背信弃义也要为他保住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真的,好傻。
值得吗?
罢了。既生瑜,何生亮。若你不是技高一筹,也破不了我布的阵。最后一局,我终究还是输了。
玉玺,还你。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哥哥将我抱在怀里,喃喃地念着我的名字:“凌风……凌风……”
是的,我是司马凌风,我要驾鹤西归了。爹,娘,我来了。
恍惚之中,我仿佛看到了星儿的身影。
“公子,公子……”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欧阳明日墓室的主棺之中。坐起身来,回头看了看自己躺在棺中的身体。我的真身已经死透了,此刻意识尚存的我,只是一缕幽魂。
“公子,公子……”
我使劲睁大了眼睛,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墓室里光线昏暗,什么也看不清楚。
“公子,我在你后面呀。”
我又回了回头,这才发现了她的身影:“星儿?”
星儿与我一样,是缕幽魂。可是此刻,她似乎在给我输送着什么,而她的魂魄正以看得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透明。
“星儿,你在干什么?”
“公子,不要分神,凝聚真气。”
“你在救我??”
她没有回答。
“我让你去做那样的事情,难道你不恨我?”
“星儿不恨。”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突然觉得好想哭。
“星儿,不要白费力气了,你救不了我。”
“星儿的确救不了公子,但赛华佗能救公子。”
赛华佗?呵呵……他会吗?
“赛华佗既然把公子安放在主棺之中,就一定会来救公子的。公子你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星儿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心内一惊,回过头去,发现她已经透明得几乎看不见了。
“不!星儿,你快停下!”
我发现得太晚了。那是我看她的最后一眼。
“公子,星儿……好……”话音未落,鬼影已然消失。
活着的时候,我对星儿不好。时常打骂不说,对她的真心也一向视而不见。只因我觉得她不过是个婢女,而我也从未想过娶妻之事,一心只想复仇。临行前,我给她做了个牌位,上面刻着“爱妻星儿”四个字。那不过是一种恻隐之心,想在临死前给她一个名分罢了。
谁知她为我而死这还不算,如今,竟然还为我灰飞烟灭了。我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似乎在我心里,有她的一席之地,一直都有。
有些人,从未开口说过爱你,却一直在用生命爱你。有些人,从未真正在一起过,一旦错过,却成了一生的痛。
星儿说得没错,赛华佗的确来了。我突然有了求生的渴望。我一定要活过来,再去找半天月报仇。如果半天月不死,我宁愿一直做个厉鬼,永不超生。
我原以为自己一定可以复活,哪知道,续命灯居然在第三天的时候就熄灭了。紧接着,欧阳盈盈丧命,赛华佗与上官燕相继出事,欧阳飞鹰也疯了。
然而,赛华佗当初不顾一切地将自己的真气输进我的魂魄,让我成了自由之魂,无论白天黑夜,皆可在天地之间任意穿梭。
赛华佗,若我还有复活的一天,我定会放过欧阳飞鹰一命,以报你今日之恩。
我想要寻到一个能帮我复活的人。就在赛华佗出事的第二天晚上,老天给了我一个人选。
“二位前辈,晚辈有一法子,但只能救一人。”
“你们要救谁,就全力去救,另一个交给我。”
这个娇小的陌生女子用双手抵着上官燕的后背,我惊讶地看到有道白光从她的脚底涌上来,流遍全身并由双手送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有气息从脚底涌上来而不是从丹田。
内功?法术?有趣。
或许,此人能为我所用。
从那时起,她的一举一动皆在我监视之中。监视得越久,越觉得此人蹊跷。
救活了上官燕的她,竟然没有半分武功。不仅如此,她还对所有人的过去都了如指掌。甚至于很多细节,她比当事人了解得更加清楚。
是敌?是友?
不仅我怀疑,赛华佗等人也在怀疑。
所以,冷月出宫的那天,赛华佗吩咐上官燕与哥哥跟在后面。而我也跟了上去,想看看她究竟玩的什么把戏。
我看到她用上官燕送给她的匕首,在手腕上割了重重的一刀。
我看到她捡起地上的匕首重新对准了腹部,准备一刀致命。
我还看到半天月打落她手中的匕首,并将她带回了神月教。
难道冷月是神月教的一份子?
对此,我半信半疑。因为就连半天月本人,也并非对所有人的事情都了如指掌。就算她真的来自神月教,如此年轻的教徒,怎么可能知晓这么多?此事,尚有疑点。
于是,我飘回了久违的神月教总坛,开始了新一轮的监视。
我看到半天月询问她的姓名与来历,并劝她入教。
我看到她半真半假地唬着半天月,并且真的把他给唬住了。
我看到半天月将自己五年的功力传授予她,并让她帮他杀人。
我看到她偷偷定做了五十张人皮面具,并施计放过了必杀令上的每一个人。
我看到半天月越来越信任她,并终于开口让她去杀皇甫仁和。
然后,我看到她再一次将身体刺入利刃之中,如同那日在河边,将匕首对准腹部一样毫不迟疑。
我看到赛华佗握着剑柄的手在微微颤抖,眼神里满是心疼。
而她面容上挂着的那抹笑意,也温柔似水。
他和她之间,有情。
“如果我说我是为你而来,你是否相信?”冷月曾经这样问赛华佗。
顺着这个思路去想,是否就能解开她的身世之谜?
无论谜底如何,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的确是那个能帮我复活的人。
既然如此,就只剩下时间问题了。
我突然觉得轻松许多。无需机关算尽,只要静候时机便可。无需再苦思冥想冷月是敌是友,对她的监视成了一种习惯和对她的好奇。
赛华佗,赛华佗,赛华佗。
冷月真的很喜欢赛华佗。说的话,做的事,一切的一切都围绕着他。他的一句关心,寥寥数语,就能让她开心许久。
看着她的笑容,突然觉得,原来快乐竟可以如此容易。
我曾经拥有无忧宫主的宠爱,也曾经拥有星儿无怨无悔的恋慕。只是,我并不快乐。因为在我心里,春风得意宫不是我真正的家。纵然宫主待我再好,我仍是想念司马废宅,仍是只把宫主当做养母,仍是一心只想复仇。
赛华佗亦是如此,边疆老人对他再好,也不如他那个不争气的爹。
拥有的时候,虽然明知此恩此情极为难得,却不曾真正意识到它的可贵。失去之后才渐渐明白,过往的一切究竟有多珍贵。仇人的红颜知己,将我视如己出;看不入眼的卑微婢女,对我不离不弃。这一切,是多么可遇而不可求。
或许,曾经的我,并非如自己所认为的那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