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如山,寒光如霜。
卯刻未到,朝堂已站满甲影与衣纹。御阶上挂着新漆的朱绫,覆盖住几日前的血迹,红得刺眼。风从鸱吻上掠过,吹得旌尾簌簌作响。那声音像远水敲打岸石,寂静里逼出一种将至的命运。
萧殊鹤着白色朝服,衣襟干净得没有一根松散的线。他从容立在金水桥前,一步步踏上御道。靴底触石的声音稳,像点着拍子的鼓。他的眼神清醒,锋利而安静,像临战将领把最后一行军令压在案上的那一瞬。
阶下,百官分列。
段子昂坐于大殿之上,衣袖里扣着半截铜铃坠——门楣上旧物,壳上刻着一个“鹤”字,细若发丝。他指腹在铃面上一寸寸地摩挲,像在摸一条回去的路。他知道今朝会有个结果,只是不知是哪个。
大理寺卿唱读罪状,字字如冰:“南徽国六皇子萧殊鹤,擅动边军,挟制朝纲,有逆心证据若干,今请——”
尾音被风折断。殿顶的金瓦上映出人影流动,仿佛上一场风雪还未散尽。
王座段子昂不以为然,还笑着说——“待会见”。太傅以慢条斯理的口吻补齐那一刀:“——请以国法处置。”
这一刻,朝堂无声。
萧殊鹤抬眼看向高处,眼神淡漠的看着殿上的人、看透了权势与伪饰,像看一个早已写完且再无修订余地的判条。他忽然笑了,笑意极轻,不落在唇,只落在目光最深处。
随着毒酒端上,萧殊鹤一饮而尽。似笑而非的闭上了眼。
段子幽心里有根弦被轻轻拨了一下。他还未上前,觉得猛地头痛。他扶着御案的棱角起身,指尖在温凉的漆面上划出一道极浅的痕。他不是要走下去,他只是要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像把心里那根正在断的弦握住尾端。
殿上很亮,亮到像把人放在刀上检视。
待会见。
刚才那句带笑的话还悬在耳边,如今像一柄轻薄的刃,从自己的喉间滑过。他忽然明白,所谓玩笑,只是君主的最后遮羞布——把要命的情绪包在一点轻浮里,免得群臣看见。
他看见萧殊鹤放下空盏的手极稳,袖口没抖,眼睫也没抖。那一瞬,他有一种荒诞的妒意:妒那人连死都比他体面。
——你何必这么稳?你若是乱一点,朕就有借口。
借口什么?翻案?夺回?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顾礼法去抱他?
它们像一群耗子在脑壳里乱跑,啮咬心肉,偏偏他还得维持笑。君主的笑不能深,深了就像哭;君主的眉不能垮,垮了天下就像塌。
他抬手,拢住袖中那枚铜铃坠。鈕上刻着一个极细的“鹤”字,像有人拿针尖在夜里刻成。铃舌贴着掌心,冷得像水。他用指腹摩挲那一点冷,逼自己把呼吸从乱里拾回来。
毒酒下肚的声音,他听见了。
当啷的一声,是盏底撞在漆盘上的轻响。他知道那不重,但在他耳朵里,比鼓声还响。响到把很多年以前的雪夜也撞出来——那夜萧殊鹤把他的披风披在自己肩上,笑得像偷了东西的少年,说:“殿上太冷,借我挡一挡。”
他把披风系紧了,心里也被系紧了。那时他不知道,系紧就是一种命。
“陛下。”太傅在帘后低声提醒,像一只手,按住他的肩骨:稳住。
他点一点头,余光里是百官整齐的颈脊,像一片安静的麦田。他忽然生出一种滑稽的想法:朕身后的天下此刻如此乖巧,乖巧得不像活人。
萧殊鹤闭眼之前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把风从殿门口引到御阶上来,轻轻划过他的胸膛。他想抬手回一个眼神——哪怕是一点无所谓的挑眉,哪怕是嘴角细小的弯——都好。
他没有。
他在千万人面前,选择当一次“君主”而不是“人”。
他听见自己在心里发出极轻的一声:“对不起。”
他迈出一步。头痛像从颅骨里生出钉子,顺着太阳穴一颗颗敲下去。他知道这不是毒,这是心火回窜,是十数年来按下去不许长芽的情绪,在这一刻破土。
他仍走。他想在礼法允许的一切尽头,离他近一点。
近到可以看见对方睫毛的阴影、唇角被酒意浸湿的一道暗线,近到能辨出玄色朝服里,胸口真实的起伏——即使那起伏再过一瞬就会停。
“陛下。”太傅又叫了一声。
他不应。他感觉到一阵笑意以极残忍的方式从胸口翻上来——像自嘲。
堂上人个个求朕仁慈,唯独朕,没舍得把仁慈给自己。
他忽然想问一句:“若朕此刻放他一命,天下真会塌么?”
没有人会答。因为问出口,便不是“天子”,只是“人子”。
他又想到那夜,他在灯下与萧殊鹤言笑,萧殊鹤低声说:“这一局我来输,你不要动。”
他那时点头,如今才明白这句话的残忍:叫一个爱的人目睹你的死,且要他不动。
他又近了两阶。禁军交戟如墙。
“退下。”他轻声。
无人敢动。因为他语气太轻,轻到像是在说与他们无关的私事。
他便什么也不说了。说与不说,都要输。他忽然想笑,又止住,怕牙齿发抖露了怯。
他的手从袖里滑出,掌心里那枚小铃冰到没了温度。他将铃悄悄放在御案角,像把某段私语放回到不该被看见的地方。
他直起身,一眨不眨地望向那抹玄色。
“萧殊鹤。”他在心里把名字念了一遍,声音很轻,像从水底吐出的一个泡。
你走得漂亮,朕送得丑陋。
算我欠你。
胸口猛地一紧——像被人从前心到后背穿了一枝针。他知道这回是真的撑不住了。舌根涌上铁锈味,唇齿间一热,血就那么顺着牙缝滚了下来。
不要。
他第一反应不是遮掩,是——不要让他看见。
可那人已经闭了眼,不会看见。殿上千人会看见。这很好。
让他们去传吧,就说段家天子在刑前吐血,像一个没练好身段的戏子。
你们笑吧。
笑声越响,朕心里越静。
他抬手抹过唇角,指背被烫到像触火。他忽然觉得冷,冷得像回到早年的冬天,宫里烧不热的炭盆、挂霜的帘珠、走廊尽头那盏始终被风掐灭的灯。
萧殊鹤替他点亮过一次。
那灯把他照成了“人”,不是“君”。
如今灯灭了。他把“人”再塞回“君”里,塞得极紧,像把一只鸟塞进匣子。
“陛下!”御医慌乱的脚步在殿石上打滑。
他摆了摆手,动作很小,像拂一粒灰。他不想药,他不想被救。这不是殉,而是归整——把所有跑散的念头收回到一个体面的终点。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件白色朝服的衣摆。那衣摆在风里极轻地动了一动,像还活着。他忽然不好了,他想笑——
“待会见。”他在心底把这三个字又说了一遍,这一次没有笑,像宣读一道私印的敕。
他向前一步,膝弯忽空。
世界在他眼前一寸寸退去,像潮水从脚背上褪下去,露出多年来没来及晒的白。
倒下去的途中,他听见一个极轻极轻的声音——
铃响。
不是殿门,是袖口,是御案角,是某个他曾经偷偷藏好的活路被风碰了一下。
那声轻得像错觉,却像一根极细的线,从黑里抛出来,勾住他。
他心里忽然安静极了。
原来不是没有路,是朕一直不肯走。
他就那样带着一丝近乎温柔的释然,向内里沉。
沉到声音都被水吞没,沉到血腥气也被稀释,沉到连“君主”两个字都像披在身上的熟铁甲,一块块剥落。
最后一块甲砸在心口,他听见它的回音在黑里走了很远,远到像另一个世界。
黑暗的尽头,有一粒极细的光。
像从铃心里起,又像从他心口里起。
它不刺目,只安静。它说:
回头。
他便回头。
世界像被谁轻轻一推——坠落停止,风声换了方向,血腥味散去。
他想:这一次,朕不当君。朕当人。
似乎在梦里。
他松开袖中的铜铃,铃坠落地,发出极轻的一声——像有人在很远处,用力呼喊。
紧接着,他吐出第一口血。热,烫,带着一丝药的苦。第二口、第三口……鲜红在玄石上铺开一朵花,像被风吹过的桃。
有人喊御医,有人骂疯子。声音都很远。
他只伸手去摸那截手指,指尖碰到的一瞬,世界忽然安静。
他在心里对萧殊鹤说:“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
他笑着垂下眼帘,像睡去。人群哗然。有人说“梦幻大结局”,有人说“死战不屈”,还有人说“这就是天命”。天命不回答,只有风从殿门吹入,带起朱绫的一角。
就在那一片风里,落在石上的铜铃颤了一下。极微,近乎不可听。
铃体裂纹间,像有一枚细到肉眼不可见的光点,忽然亮起——像一粒被漫长黑夜保护到现在的星。
光点自铃心跃出,像被什么无形的网接住,滑过空气,沿着殿顶的奈何梁与飞檐,穿过厚重宫墙,飞向城外。无人能见,亦无人能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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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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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