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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赠房

作者:慕简舟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开学前几日,南临的夏天,热浪便已席卷了整个城市,裹挟着不知疲倦的蝉鸣,宣告着一种无处可逃的喧嚣。阳光白晃晃地炙烤着大地,连空气都仿佛被蒸得扭曲,黏稠而闷热。对于以省状元身份考入南临高中的今安而言,这个夏天却比以往任何一个都要难熬。


    今安的父亲,是个被生活压弯了脊梁、性情阴晴不定的男人。他会在醉酒后对今安厉声斥骂,言辞刻薄如刀;却也会在今安深夜发烧时,守在他床前,用那双粗糙的手笨拙地换下额头的毛巾。他会因为儿子随口提了句某家老字号的糕点,第二天清晨就浑身汗湿地将那盒还带着温热的点心放在桌上,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他记得今安爱吃的每一道菜,有时昨天刚念叨过,今天就会出现在晚餐的餐桌上,尽管吃饭时的气氛可能依旧令人窒息。他会在酒醒后,生硬地塞给今安一些零用钱,或者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囔一句“考得还行”。


    正是这种暴戾与温存的无规律交替,让“父亲”这个词在今安心中变成了一个沉重的、无法定义的符号。这个家,也因此成为一个他想逃离,却又被无形丝线牵绊的地方。


    与此同时,在城市另一端,临江的一片顶级别墅区内,时挽正站在全景落地窗前。窗外是蜿蜒的江景和璀璨的城市灯火,仿佛整个城市都是他的背景板。


    他刚结束一通关于今安近况的电话汇报。平板电脑上显示着今安家那个小区的照片,与窗外这片繁华景象形成刺眼对比。时挽深邃的目光掠过脚下这片他早已征服的土地,最终落在正坐在意大利定制地毯上专心拼装限量版模型的时忆身上。


    时忆对弟弟绝对的掌控欲。他厌恶任何能如此牵动时忆情绪的外人,尤其是这个能让时忆展现出在他面前都罕见的放松的今安。


    一种微妙而熟悉的情绪,在时挽的心底缓缓蔓延、涌动。那不是强烈的愤怒,而是一种更接近冰冷醋意和绝对掌控欲交织的不适。他厌恶任何能够如此轻易牵动时忆情绪、分散弟弟全部注意力的人和事。尤其是这个今安,能让时忆展现出在他这个哥哥面前毫无保留的放松和发自内心的快乐。时忆是他的,他的一切都依赖自己、围绕自己开始,时忆的一切,就理应只属于他。


    但是,时挽从不是会被情绪冲昏头脑的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个节点上,强硬地阻止、粗暴地干涉,是最愚蠢的做法。那只会激起时忆潜在的逆反心理,将他更快、更决绝地推向那个“外人”。他需要的是一个更精密、更不动声色、更能一劳永逸的方法。一个既能满足弟弟此刻迫切的愿望,甚至在必要时,能轻易将其从弟弟的世界里剥离出去的方法。掌控,并不意味着时时刻刻的捆绑,有时候,给予一定的空间,但确保这空间依然在自己编织的网内,是更高明的控制。


    一个计划,在他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脑海中迅速成型,细节不断完善,逻辑环环相扣。他转身,走向那张巨大的、光可鉴人的黑檀木书桌,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了。


    “喂?”听筒里传来带着些许迟缓与谨慎的声音。


    “奶奶,您好。”时挽开口,声音透过电波传递过去,清朗温和。“我是时挽,时忆的哥哥。”


    “时忆...是安安那个好朋友的哥哥?”奶奶的语气果然立刻放松了些,对于孙子的朋友家人,她天然地有一份信任。


    “是的,奶奶。”时挽的声音里,适时地注入了一丝暖意,这让他听起来更像一个关心弟弟的寻常兄长,轻易拉近了彼此的心理距离。“时忆在家里经常提起今安,说这是他最好、最珍惜的朋友,在医院那段最难熬的日子里,多亏了今安的陪伴和鼓励。”他巧妙地强调了“陪伴”和“鼓励”,将时忆放在了看似被帮助、被温暖的位置,这更能激发老人的怜惜与好感。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稍显郑重,但依旧是平等商量的口吻,而非居高临下的通知,拿捏得恰到好处:“今安以省状元的成绩考入南临高中,我和小忆都真心为他感到高兴和骄傲。时忆遇到今安是他的幸运。”


    先给予真诚而具体的赞美,消除对方可能存在的最后一点戒备心理。这是谈判桌上最基本,却也最有效的技巧。


    奶奶在电话那头,听着对方如此真诚的夸赞,内心微暖的,那微不足道的防备彻底消散了,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欣慰与笑意:“哪里,是时忆那孩子好,又乖又懂事,特别善良,一直是他照顾安安,陪着安安呢。安安回来也常跟我说,多亏了有时忆弟弟。”


    “两个孩子感情这么好,我们都看在眼里,也很欣慰。”时挽顺势接过话,语气自然而然地过渡到核心议题,“听时忆说,今安上学需要个合适的住处,从现在的家到南临高中路途不近,高峰期公交拥挤,来回奔波辛苦,也浪费不少宝贵的学习时间,长久下去,对身体和学业都不是好事。”


    他略微停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用一种“恰好想到”、“顺水推舟”的语气说道:“说起来也巧,我们家在南临高中旁边不远的一个小区,正好有一套空置的公寓。小区环境还算清幽,邻居素质也简单,基本的生活设施都齐全。与其让它一直空着落灰,资源浪费,不如让今安搬过去住。这样,不仅今安上学方便,节省大量时间精力,小忆也会去找今安,两个人一起多好。”


    他的用词是“商量着”,是“帮助”,是“互惠互利”,是“资源合理利用”,巧妙地将一场单方面的赠予,包装成了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


    奶奶被这过于直接和优厚的提议彻底惊住了,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甚至带上了一丝慌乱和不知所措:“你的意思是让安安去住你们家的房子?这、这怎么好意思……这太麻烦你们了。”


    “我的意思是,”时挽的话清晰而肯定,不留任何误解或回旋的余地,“我们想把这套房子送给今安。不是借住,不是暂用,是永久性的赠送。相关的所有权过户手续,我们会安排专业人士全部办好,房产证上,只会写今安一个人的名字。”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重重地落在对方的心上,确保其分量被完全感知:“从今往后,这套房子,在法律上,就完全属于今安一个人。这就是他一个人的家,谁也无法否认。”


    “这绝对不行!”奶奶几乎是立刻脱口而出,声音微微颤抖,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这太贵重了!我们非亲非故,怎么能收这么贵重的礼!不行,绝对不行!这说什么也不能要!”


    就在这时,电话那头背景音里,传来一阵急促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接着,一个清脆、急切,带着少年特有稚嫩清朗的声音插了进来,显然是凑到了话筒边——是时忆。他一直在一旁安静地拼着模型,耳朵却竖得老高,密切关注着这边的进展。


    “奶奶!奶奶!您就答应嘛!”时忆的声音像浸透了初夏阳光的蜜糖,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真挚和一点点被娇惯出来的、自然而然的撒娇意味,“我和哥哥是真心想帮安安哥哥的!您别担心钱的问题!我哥哥随便买块手表,都比这个房子贵! 这对我们真的不算什么!”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柔软,甚至带上了一点点的委屈和惹人怜爱的恳求,他知道奶奶最吃这一套:“但是对安安哥哥来说,那不一样,那是一个真正的、可以遮风挡雨、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家呀!奶奶,您不知道,在医院那些灰蒙蒙、让人觉得特别漫长又难熬的日子里,是安安哥哥让我觉得病房没有那么冰冷,没有那么可怕了。我们只是想让他过得好一点,开心一点,不用再为这些事情烦恼。您就让我们帮他,好不好?求求您了,奶奶……”


    时忆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纯粹情感与巨大阶层落差对比的介入,像一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所有的僵局与客套。孩子那漫不经心、却残酷地揭示出两个世界鸿沟的比喻,以及那毫无心机、充满善意的恳求,比任何精妙的算计和言语都更具穿透力,直击人心最柔软、也最现实的部分。奶奶在那头,仿佛被这句“一块手表比房子贵”所带来的巨大冲击力以及孩子纯粹的善意同时击中,一时语塞,所有准备好的、基于世俗情理的推辞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复杂至极、五味杂陈的叹息。


    “奶奶,您先别急,也别听小忆瞎比较,慢慢听我说完。”时挽沉稳的声音适时地再次响起,极其自然地接回了话语的主导权,语气平和,带着一种能让人在惊涛骇浪中勉强安定下来的力量,仿佛刚才弟弟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孩童的无心之语,“时忆这孩子,心思单纯,有时候说话直接,但他希望今安好的心意是真诚的。这套房子能解决的实际问题,对今安现阶段的学习和成长来说,确实是至关重要的。”


    他条分缕析,句句落在实处,像最优秀的律师陈述无可辩驳的证据:“首先,这里离南临高中近,步行通常不超过十分钟,这意味着每天可以省去至少一两个小时的挤公交、赶路的辛苦和潜在风险,这些时间可以用来休息、阅读或者深入学习,对保持学习状态和身体健康至关重要。其次,小区环境相对封闭安静,邻居多是常住家庭,人员不杂,非常有利于静心读书,不受干扰。”


    他适时地给出了承诺,打消对方心中最大的顾虑:“我做这个决定,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不要求任何形式的回报,现在没有,将来也绝不会有。这就只是作为时忆哥哥,送给他的好朋友的一份纯粹的礼物,一份庆祝他凭借自身努力和卓越才华考上状元的礼物。我们的出发点很简单,很纯粹,就是希望他能好,希望这两个孩子都能在一个更好的环境里安心成长。”


    电话那头,是奶奶明显变得急促而沉重、甚至能隐约听到因为内心剧烈挣扎而深深吸气的声音。理智、长久以来恪守的“人穷志不短”的准则、不愿亏欠人情的自尊,都在疯狂地叫嚣着拒绝。但另一方面,对孙子未来的极度担忧,对那个能提供绝对安全和自由的“家”的深切渴望,时忆那纯真却揭露了残酷现实的恳求所带来的情感冲击,以及时挽这番逻辑严密、几乎堵死了所有退路的分析,又形成一股更强大的合力,拉扯着她,动摇着她坚守了一辈子的原则。


    时挽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需要给出那最后一击,那无可辩驳的理由。他的声音下意识地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甚至带着些许历经世事的感慨的诚恳,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说道:“奶奶,请允许我说句可能不太合适,但绝对是发自肺腑的实在话……”他刻意制造了一个小小的、充满张力的停顿,让接下来的话语更具千钧分量,“对今安这样一个孩子来说,在这个世界上,尤其是在这个他并无多少依仗的城市里,只有真正拥有了一个完全登记在自己名下、受法律严格保护的房产,他才算是在这里,真正扎下了根,有了一个家。一个无论未来发生什么风雨,父母关系如何变化,遇到何种困境,谁都无权、也无法将他赶出去的家。一个他永远可以回去的、最坚实、最可靠的避风港。这不仅仅是物质上的给予,更是赋予他一份独立的、不容侵犯的人格尊严和安全感。”


    这句话,精准无比地劈开了奶奶所有摇摇欲坠的心防。她仿佛瞬间看到了孙子在未来可能面临的种种无法预料的困境,看到了儿子那阴晴不定的脾气可能  在某次醉酒后爆发的毁灭性风暴,看到了一个少年在都市洪流中无依无靠的漂泊感……而这把钥匙,这张薄薄的却代表着绝对权利的房产证,就是抵御这一切不确定性、给予孙子最基本生存保障的最坚固的盾牌。这诱惑太大了,大到让她无法抗拒。


    “唉……”一声长长的、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充满了无尽疲惫、挣扎与最终妥协的叹息从电话那头传来,那叹息里裹挟着一个老人对现实无奈的屈服和对孙子最深沉的爱,“不瞒你说,时先生,我那个儿子靠不住。我是真怕安安以后……唉……”


    “我明白。”时挽的声音里,第一次清晰地注入了一种深切的、仿佛感同身受的理解与共鸣,这比他一直保持的平静无波更有说服力,更能打动人心,“其实,不瞒您说,我和时忆的父母,也去得很早,走得很突然。我们兄弟两个,很早就开始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相依为命,独自挣扎。我经历过很多……那个年纪本不该经历的,人性中不太好的,甚至可以说是阴暗的事情。”


    他没有详述“不太好的事情”具体是什么,但这种模糊的、留有巨大空白的诉说,配合着他沉稳语调下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刻意压制下去的艰涩与沧桑,反而勾勒出一种引人无限遐想、引人同情的巨大苦难背景,让人无法轻易质疑他此刻的初衷和真诚。“所以,我比大多数人,甚至可能比您想象的,都要更清楚、更深刻地理解,一个安全、稳定、不受外界恶意干扰的环境,对一个正在成长中、心灵敏感的孩子来说,有多么重要。它的价值,远远超过房子本身的市场价格,那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


    他巧妙地将动机从单纯的“帮助今安”,提升到“保护共同珍视的人”的高度,并与“守护自己的弟弟”紧密地捆绑在一起,让这份过于厚重的礼物显得更加顺理成章,甚至带上了一种“各取所需”、“互利共赢”的合理性,极大地减轻了对方的心理负担。“从某种意义上说,让今安有一个好的、稳定的、让我们放心的环境,也是在为时忆创造一个他能安心停留、能感到快乐和放松的港湾。他们两个人,在这个阶段,是互相需要、相互支撑、彼此温暖的。保障今安的稳定,就是保障时忆的情绪稳定。我希望他们俩,都好。”


    “小忆他……”时挽的语气里,泄露出一点点真实的、微弱的,只属于兄长对弟弟的、不轻易示人的疼惜与担忧,“因为过去那些……不好的经历,内心其实很封闭,很难真正相信和接纳外人,缺乏安全感。直到他在医院遇到了今安。今安是他在那件事之后,第一个,也是到目前为止,唯一一个能让他放下所有心防、真正敞开心扉去信任、去依赖、去结交的朋友。我看得出来,非常明显,和小安在一起的时候,他整个人才是放松的,眼神里是有真正的光彩和快乐的。”


    他的声音在最后,变得更加柔和,几乎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恳切,将所有的算计都隐藏在温情脉脉的面纱之下:“所以,我这么做,于公,是欣赏今安的才华与品格,愿意投资他的未来;于私,也只是想让小忆能更开心一点,更踏实一点,让今安能更轻松一点,更专注一点。仅此而已。请您,务必成全。”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近乎凝滞的、只能听到老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的沉默。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充满了无形的重量。时挽极有耐心地等待着。


    为了孙子的未来:南临高中的学业竞争激烈如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个好的、安静的、能保证充足休息和学习效率的环境有多重要,这套房子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后顾之忧。


    为了孙子的尊严:房产证上白纸黑字只有孙子一个人的名字,这意味着他再也不是那个需要看父亲脸色、随时可能被扫地出门、寄人篱下的可怜虫了。


    为了孙子的安全:儿子那酗酒后阴晴不定的脾气,那个前景未卜的家庭可能存在的排挤与冷漠,万一将来爆发更激烈的、无法调和的冲突,这房子就是一条万无一失的、谁也夺不走的退路,一个绝对安全的避风港。


    所有的推辞、所有的“不能要”、“受不起”、“于心难安”,在对孙子未来的极度担忧和那深沉到可以牺牲一切的爱面前,在时忆那纯真却残酷的话语的催化下,在时挽这番情真意切、逻辑缜密、几乎无懈可击的攻势下,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好。”良久,奶奶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声音里带着明显无法抑制的哽咽,一种如释重负却又无比沉重的情绪,“谢谢,真的谢谢你们,为我们安安想得这么周到。”


    她终究还是应允了。为了那个“谁也不能赶他走的家”。为了那份她无力给予,却被别人轻易递到眼前的的安全感。


    “您太客气了,奶奶。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能帮到今安,我们也很高兴。”时挽的声音瞬间恢复了之前的温和与得体,仿佛刚才那段充满情感渲染和现实分析的谈话从未发生,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彬彬有礼,“那后续的所有法律手续和过户事宜,您都不用操心,我会安排最专业、最可靠的人士全程和您联系、协助办理,过程会非常简单、高效,绝不会给您和今安的生活添任何麻烦。也请您,”他语气自然地、仿佛随口叮嘱般说道,“暂时不要告诉今安太多具体的细节,就说是……一个匿名的助学项目或者奖学金性质的资助。让他安心接受,安心学习就好。”


    至此,通话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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