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光予你》 第1章 梦回 今安趴在课桌上,脸颊压着冰冷的桌面,意识沉入一片混沌,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回忆起了从前的自己。 他只要一闭上双眼,就能回想到这些,那是他幸福的句号,是他伤痛的源头。 他梦到六岁之前,那时候家还是很温暖。父母还没有离异,妈妈还没有离开这个家,爸爸不像如今时不时就喝酒,动不动就骂他。那时候的爸爸还很和蔼,爸爸的手掌宽厚温暖,会摸着今安的头,会说出今安是爸爸的小骄傲,会有毫不吝啬地夸奖,即使试卷上那再低的分数,也在爸爸这边得到认可,爸爸包容了他所有的调皮捣蛋,妈妈也一样,妈妈的笑容,是融化一切委屈的阳光,然而,太阳也落下的时候,阳光骤然熄灭,妈妈离开这个家。家成了一个冰冷居所的代名词。爸爸的叹息沉甸甸地压下来,渐渐被酒精和暴躁的咒骂取代,不似从前。那个活泼爱闹的今安,仿佛被妈妈一同带走,只留下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在沉寂之后,今安的成绩从垫底一路窜升到榜首,从此再无退步。今安时常回忆从前的时光,记忆的碎片停留在父母相视而笑的眼神,餐桌上那热气氤氲的饭菜,但碎片终将无法被修复,而美好的时光也只能永远存在于记忆里。 直到那一天,那一天之前他还认为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小孩。 那一天,便是他的生日,恰巧也是愚人节。命运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黄昏之时,夕阳垂落,染的天边的彩云灿烂夺目,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穿过玻璃窗,从窗外散入屋内,泼洒在小小的客厅中,映照着这个家温馨无比。 回到屋内,今安看着妈妈笑盈盈地走到他面前,手里拿着一个精美的礼品袋。“安安,看!”她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你心心念念的游乐园!妈妈答应过你的。” “哇!真的!”今安跳起来,欢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他接过票,爱不释手地辨认着上面的彩色图案。妈妈眼角的笑意更深了,将手里的袋子递给他:“这个呀,是爸爸偷偷准备的礼物,神秘得很呢,连妈妈都不告诉是什么。快打开看看,爸爸的‘秘密’是什么?” 今安望向沙发上的爸爸。爸爸的目光刚与他相遇,便立刻不自在地扭过头去,假装研究窗外的云彩,只有那对红透的耳尖,泄露了心底的紧张和期待。今安小心地拆开包装,打开了那纯黑的首饰盒。 里面躺着的,是一条项链。坠子是一块被打磨得温润剔透的淡蓝色翡翠,形状像一块凝固的泪滴。那抹清透的蓝,与他眼眸的颜色惊人地相似,在夕照下流转着幽微的光。 “哇……”今安屏住了呼吸。 妈妈轻柔地将项链戴在他小小的脖颈上。冰凉的触感贴上皮肤,随即被体温熨暖。“真好看,就像为安安定做的一样。”妈妈赞叹道,指尖拂过那抹蓝色。 “生日快乐,今安。”爸爸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骄傲,“这石头,可是爸爸跑了好多地方才找到的,亲手打磨的!以后长大了,要像爸爸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保护好妈妈。”爸爸的大手,习惯性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父亲,在六岁孩童心中,是巍峨的山,是无所不能的神。今安望着父亲映着夕光的脸庞,重重点头:“嗯!我以后一定要成为像爸爸一样的人!” 夜色悄然弥漫,繁星缀满深蓝的天。蛋糕上的蜡烛被点燃,小小的火苗在黑暗中摇曳生姿,映照着父母温柔哼唱的脸庞。“祝你生日快乐……”歌声在小小的空间里流淌。今安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一片暖融融的祝福声中,虔诚地许下心愿:“我要和爸爸妈妈,永远永远不分开。” 他睁开眼。烛光跳跃,将父母含笑的侧影勾勒得如同圣像。妈妈轻声道:“小傻瓜,愿望说出来就不灵啦。快,吹蜡烛吧!”今安鼓起腮帮,用力一吹。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方才的温暖歌声、父母的笑脸,仿佛被无形的幕布隔断,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只有窗外冷白的月光,像一层寒霜,无声地铺满了地板。 “爸?妈?”今安的心猛地一沉,小手在黑暗中徒劳地摸索,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稚嫩的心脏,“你们在哪?别吓我!”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突然,“啪嗒”一声,灯亮了。 父母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容从藏身处跳出来。“哈哈,吓到了吧!”爸爸大笑。 今安扑过去,紧紧抱住他们的腿,声音带着哭腔:“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你们都不见了!不要我了!” “傻孩子,安安这么好,爸爸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妈妈蹲下身,将他搂进怀里,温言软语地安抚。爸爸也拍着他的背,连声说“乖乖,不怕”。 那温馨的、带着小小惊险的欢声笑语,在那一刻达到了顶点,也如同烟花般,绚烂地熄灭了。 他被哄着,早早送回了自己的小房间。窗外的世界一片寂静,只有风掠过树叶的沙沙声,像不安的低语。然而,这份寂静并未持续多久。门缝外,父母压低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渐渐扩散、拔高,最终演变成激烈的争吵,撕裂了本该宁静的夜。 今安缩在被子里,小小的身体僵硬着。他从未听过父母如此尖锐、愤怒的声音。今天不是他的生日吗?他们不是刚刚还笑得那么开心吗?为什么?巨大的困惑和恐惧攫住了他。他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赤着脚,悄悄挪到门边,颤抖着拉开一道细缝,把自己蜷成更小的一团,屏息听着。 门外,是父亲暴怒的咆哮,像受伤的野兽。母亲的声音则异常冰冷,像淬了毒的针。 “为什么?!是我对你不够好吗?……和他断了!我当什么都没发生!”父亲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和最后一丝挣扎的祈求。 母亲的沉默,是比任何回答都锋利的刀刃。 “你……你真的要为了那个‘三’跟我离婚?!今安怎么办?!你不要他了?!”父亲的质问破碎而绝望。 “嗯。”母亲的回答清晰、简短,不带一丝温度,“安安跟你。财产我一分不要。就这样吧。” “他才六岁!你……你舍得?!”父亲的声音嘶哑了。 “我不舍得?我不舍得?!”母亲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很快又被冰冷的决绝覆盖,“你认为我舍得吗?……两个不相爱的人,再纠缠下去只会两败俱伤,让所有人都痛苦!分开……对谁都好,对安安……也好。” 长久的沉默。空气凝固了,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好。” 那一声低沉、疲惫、仿佛抽干了所有力气的“好”,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今安小小的身体上。他眼前一黑,大脑一片空白。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他看到母亲起身,走向主卧,传来翻找东西的声响。父亲则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颓然跌坐在沙发里,双手捂着脸,肩膀无声地耸动。 十几分钟后,脚步声靠近。今安像受惊的小兔子,猛地窜回床上,用手胡乱擦着脸,努力睁大那双蓄满泪水、蓝得惊人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 妈妈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她走到床边,看着今安水汪汪的、充满恐惧和不解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倒影,像一面澄澈却即将破碎的镜子。 “妈妈……”今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和爸爸在说什么?……你不要安安了吗?你说明天……明天还要带我去游乐园的……”他伸出小手,想抓住妈妈的衣角,又不敢。 “妈妈,你说话呀!你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滚落,“你不是说……安安是你的小天使吗?你说过……会永远陪着安安的……”他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和绝望的哀求。 “别人……别人都说我的蓝眼睛奇怪……只有你说好看……只有你说最喜欢安安……永远不会嫌弃安安……永远都不会离开安安……”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妈妈!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调皮了!我一定好好念书!我听话!妈妈你别走!求求你……别不要安安!好不好?妈妈!……” 一声声泣血的质问和哀求,如同一把刀狠狠扎在母亲的心上。她看着儿子哭得通红、布满泪痕的小脸,那双蓝色眼眸里盛满了被遗弃的恐慌和无助,像一只即将被丢弃在风雨中的幼兽。她的坚强外壳瞬间出现了裂痕,眼眶迅速红了,强忍的泪水在边缘打转。 她缓缓蹲下,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微凉而细腻的手指,颤抖着拂过今安湿漉漉的脸颊,笨拙地擦拭着源源不断的泪水,又轻轻捏了捏他冰凉光滑的小脸蛋。 “安安……”她开口,嗓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无法掩饰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饱含着无法言说的痛楚与愧疚,“你听妈妈说……” 今安拼命吸着鼻子,用小手背狠狠抹去眼泪,努力睁大那双红肿的眼,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妈妈,仿佛只要一眨眼,眼前的人就会消失不见。那眼神里,是纯粹的、令人心碎的依赖和恐惧。 母亲的心被这眼神狠狠刺痛,几乎要维持不住最后的体面。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目光落在今安的双眼。 “安安,”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在爱里许下的诺言……只有在被爱的时候,才作数。” 今安茫然地看着她,显然无法理解这过于沉重的话语。 “妈妈……要离开这个家了。”她艰难地说出这句话,感觉自己的心也在被撕裂,“不是妈妈不要安安了……是妈妈和爸爸……我们不再相爱了。”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能让一个六岁孩子理解的说法,“两个不相爱的人,像被锁链捆在一起,只会互相伤害,不停地争吵、痛苦……就像刚才那样。分开……对爸爸,对妈妈,”她深深地看着儿子眼中那片破碎的蓝,“或许……对安安你,才是真正的解脱和安宁。” “那你还是不要安安了……”今安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声音带着控诉,“安安怎么办?妈妈走了……还会回来看安安吗?” “会!”母亲立刻回答,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丝急切的安抚,“安安永远是妈妈的小宝贝!妈妈一定会回来看你!” “什么时候?”今安紧紧追问,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等安安什么时候表现好了,考了第一名,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母亲的声音飘忽起来,像是在描绘一个遥远的、自己也未必相信的幻梦,“妈妈就回来看你,好不好?” “……好。”今安的声音微弱下去,带着无尽的委屈和一丝渺茫的希望,“妈妈……不要骗我。” “不骗你。”母亲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最后一次,深深地、贪婪地凝视着儿子的小脸,仿佛要将他的眉眼、他颈间那抹幽蓝,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猛地站起身,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也像是害怕再多停留一秒就会崩溃。她拉起那个小小的行李箱,转身,决绝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门。 今安就那么痴痴地望着母亲离开的背影,直到房门被关上,再也看不到母亲的踪影。 门外传来她低声嘱咐父亲的声音,断断续续,模糊不清。接着,是家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砰——” 那一声轻响,在今安的世界里,如同山崩地裂。 梦境最后的画面,定格在母亲提着行李箱,走入门外无边黑暗的背影。那背影挺直、孤绝,没有一丝留恋的回头。门外的黑暗,像一张巨口,吞噬了母亲,也吞噬了他童年里最后一点微光。 第2章 过期 “今安,今安。” 有人在叫今安的名字,不知是梦里的声音还是现实中的,今安已完全分不清,忽的一阵摇晃,天旋地转间今安从梦中挣扎出来,他猛地从课桌上弹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要挣脱肋骨的束缚。额角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下,衬得嘴角那片青紫的淤伤愈发刺眼狰狞。那双淡蓝色的瞳孔失焦地放大,里面盛满了刚从梦中挣脱的惊悸和未散的恐惧,如同风暴过后的海面。 今安下意识地抬头,瞳孔放大,嘴唇苍白,煞白的脸毫无一丝血色,如同一张白纸。今安的动作在一瞬间,周围的人仿佛也被他吓到了一般,一瞬间也没了动作。 还是叫醒今安的那个少年看着今安那个苍白的脸色,衬着嘴角的淤青更加骇人,神情担忧,不禁出声打破了这一瞬的寂静。一道满含关心的嗓音响起地说:“今安,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脸色看起来很苍白,你没事吧?” 听到熟悉的嗓音,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今安下意识地抬眸寻找声源,便撞入同桌贺洛那双写满担忧的眼眸里。贺洛的眉头拧得死紧,紧抿的嘴唇泄露了他的不安,双眸中映射出今安苍白的脸,震愣了一瞬便飞速移开眼,今安听着话语里溢满的关心和那担忧的神色,这么关心他的除了贺洛还有谁,今安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心脏的狂跳。他扯动嘴角,想挤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却牵动了伤处,疼得他微微抽气。“咳…没事,”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想了片刻,又随即补上了一句“谢谢你。” 听到今安这么说,贺洛显然不信,贺洛皱起眉头加深了,语气带着无奈又宠溺的关切语气:“你呀你,你每次都这样,‘没事没事’挂嘴边,可结果病得要有多严重就有多严重,你得照顾好你自己……” 贺洛话还没有说完,就在这时,教室门口涌进一阵喧哗。以白枫为首的几个男生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带着一股刻意张扬的痞气。白枫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脸色苍白的今安,嘴角勾起一抹充满恶意的弧度,声音拔高,阴阳怪气地响彻教室:“哟,令安,昨天不是还挺厉害的嘛,啧啧啧,昨天不还挺威风的吗?今天怎么就鼻青脸肿的,真是好可怜啊~这伤…看着可真疼啊!”他夸张地咂咂嘴,引来身后几个跟班不怀好意的哄笑。 今安听着那人的话,沉默不语,只是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置若罔闻,只是放在桌下的手,指节因为用力攥紧而泛白。嘴角那抹强行维持的弧度,此刻更像是对自身处境的无声嘲讽。 见今安毫无反应,白枫觉得无趣,又像是想起什么,故意提高音量,带着施舍般的口吻:“哦,对了!班主任让你去趟办公室。赶紧的,别磨蹭!”他走近今安的课桌,用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桌面。 今安终于抬眼,淡蓝色的眼眸里一片冰冷的沉寂:“这个是愚人节的玩笑吗?想骗我去老师办公室,白枫你有够无聊的。” 白枫嗤笑一声,双手插兜,身体微微前倾,与今安面对面,与今安脸颊只不过几尺距离,白枫紧紧盯着今安的眼眸,开口呛到:“谁那么有功夫,真当自己是大腕了,小白脸。” “我也不知道是谁那么有功夫天天整人,搞得天天都是愚人节一样,每天都有一个玩笑,你说对吧,白枫。”今安不甘示弱的。 “切,今天懒得骗你,我也没那么功夫天天逗你玩,办公室真有个女的,说是你妈呢!”他刻意加重了“你妈”两个字,眼神里闪烁着戏谑和残忍的光,“么,不信?不去看看你那‘日思夜想’的好妈妈?” “妈…妈?”这两个字像电流瞬间击穿了今安的理智防线。心脏猛地一缩,一股混杂着荒谬、狂喜和巨大恐惧的情绪冲上头顶,让他眼前一阵发黑。他几乎是本能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就在他准备绕过这群人时,白枫身边的跟班故意挡住了去路。白枫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今安瞬间失态的表情,慢悠悠地补上最恶毒的一刀“啧,不过话说回来,那女的真是你妈?不是听说她当年嫌你是‘怪物’,不要你了嘛?”他恶意地盯着今安那双独特的淡蓝色眼睛,“要我说啊,换我我也不要,看着这双怪眼,夜里都得做噩梦吧?哈哈!” 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今安心口最深的伤疤上。一股暴戾的血气直冲脑门,手臂肌肉瞬间绷紧,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整个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克制而剧烈颤抖。牵扯到嘴角的伤,尖锐的疼痛传来——那是昨天父亲失控的巴掌留下的印记。这疼痛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瞬间爆发的怒火,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屈辱。他强迫自己松开拳头,声音低沉压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白枫,昨天的教训…还不够深刻?还想再试试?” 白枫夸张地后退半步,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随即脸上换上更加恶毒的讥笑:“哎哟,我好怕呀!怎么,又想动手?别忘了你爸昨天赏你的巴掌!要是办公室那女人真是你妈,你是想让她看看你这副打同学的‘好儿子’模样?” 他凑近一步,声音压低,却字字诛心,“行了,‘安安’,我们这些人性格还是很好的,尤其是我,很大度的,所以说你昨天打了我,但我大人有大量,昨天的事就不跟你计较了。以后…咱们还是‘好朋友’嘛!” 说着,竟伸手想拍今安的肩膀,动作充满了轻佻和侮辱。 今安猛地侧身避开那只手,像躲避什么肮脏的东西,声音冷得像冰渣,“别碰我,恶心。”他不再看白枫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挺直背脊,用一种近乎孤绝的姿态,沉默地、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走向教室门口。身后传来白枫毫不掩饰的嗤笑声和同伴的哄闹。 就在他即将踏出教室门的瞬间,一个身影故意斜撞过来。力道不轻,撞得他一个趔趄,胳膊重重磕在门框上,钻心的疼。是同班一个总跟在白枫身边的女生。 “走路不长眼啊!”女生恶人先告状,声音尖利。 今安稳住身形,甚至没有抬眼看她,只是低垂着眼睑,用毫无波澜的声音快速说了一句:“对不起。”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疲惫。女生轻呵一声,扬长而去。 今安顾不上胳膊的疼痛,几乎是跑着冲向教师办公室。他猛地推开门,急促的喘息还未平复,目光便急切地扫视——然后,瞬间定格。 是她。 六年光阴,似乎并未在她脸上刻下太多风霜。一身简约的灰色针织衫配白色休闲裤,勾勒出依旧苗条的身形。乌黑的长发松松挽成侧马尾,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圆的细框眼镜,为她平添几分书卷气。三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却像二十七八。她正和班主任低声交谈,听到门口的那急促的脚步声,下意识地转过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拉长、又轰然倒流。那个六岁时只能抱住妈妈大腿哭泣的小男孩,如今已比她高出一个头。她出神的望着今安,今安也愣住了,望着母亲的眼睛一眨不眨。母亲眼中的震惊、陌生、以及一丝猝不及防的…痛楚,清晰地映在今安淡蓝色的瞳孔里。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老师还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但她看到今安的那一刻,老师在耳边的说话声早也听不太清,于是她胡乱嗯了几句,有些仓促地结束了和老师的对话,胡乱点了点头:“老师,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带今安走了。”老师点了一下头,表示知道。她快步走向门口,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在靠近今安的瞬间,她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像六年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轻轻抓住了今安的手腕。指尖微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安安,走,妈妈带你回家了。”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却努力维持着平静。 “家…我们…回家?”这六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今安心中尘封已久的闸门。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酸楚和委屈瞬间冲垮了所有防线,滚烫的液体迅速模糊了视线。他死死盯着妈妈那只握住自己手腕的手,耳边反复轰鸣着那句“我们回家”。这个“家”,在他心底早已被定格成六岁前那个灯火可亲、笑语晏晏的幻影,是那现在已经回不去的时光。他等了这句话,等了整整六年。 “妈…你等我一下!”今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是挣脱了母亲的手,转身就朝教室狂奔。 今安飞快地跑向了教室,跑向了自己座位,手忙脚乱地打开书包,将桌肚里那一叠叠纸张塞进去——全是近乎满分的试卷,一张张烫金的奖状,几本重要的参考书……然后,他的动作猛地顿住,手指颤抖着探向最深处,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把一张张高分试卷放进书包里,还有那一张张奖状和一些书,以及那一本空白的笔记本。 “今安,怎么了?”贺洛忍不住问。 今安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嘴角却绽放出一个贺洛从未见过的、极其明亮灿烂的笑容。那双淡蓝色的眼眸,仿佛被这笑容点燃,剔透得如同最纯净的冰川融水,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贺洛一时之间被晃了神,便只见今安笑着开口:“我妈妈来找我了!” 话音未落,他已像一阵风般抓起书包冲出了教室,仿佛慢一秒,那个身影就会再次消失在人海。 母亲果然跟了过来,就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静静地看着他刚才的一切举动。当看到儿子飞奔出来的身影时,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她什么都没问,只是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接过了今安肩上沉甸甸的书包,然后,再次握住了他的手。这一次,她的手心似乎多了一点暖意。 母子二人沉默地并肩走出校门。校门外,停着一辆小巧的白色轿车。 母亲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安安,上车吧。今天…是你生日,想做什么?妈妈带你去,好不好?” 她试图让语气轻松一些。 今安顺从地坐进去,低低“嗯”了一声。母亲俯身,仔细地帮他系好安全带。就在她准备关上车门时,今安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急促:“妈!书包…书包我自己拿着吧?” 母亲愣了一下,有些不解。 今安急忙补充,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里面…里面有样很重要的东西,我想…拿出来。”他接过母亲递来的书包,手指因为急切而微微发抖。他拉开拉链,无视了那些奖状和试卷,径直翻找出夹在那空白笔记本里的那个游乐园门票。 因为门票被夹在空白的笔记本中,甚至还有自封袋包装起来,没有弯曲,依旧挺直,没有一丝污渍,除了岁月留下的自然泛黄和因无数次摩挲而几乎褪色的票根边缘,门票的中间依旧崭新。那被手指反复抚摸过无数次的地方,已经露出了白色的底纹,无声诉说着日日夜夜的等待和思念。 今安将书包拉链拉好放在脚边,他小心翼翼地从自封袋中取出里面的游乐园门票,然后,双手捏着那两张薄薄的、承载了六年光阴重量的纸片,迟疑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希冀,递向母亲。他抬起头,淡蓝色的眼眸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忐忑和脆弱:“妈妈…这个…还能用吗?” 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他当然知道它们早已过期,他问的,从来不是游乐场的大门,而是那个被命运粗暴打断的、关于“永远”的承诺。 母亲的目光落在门票上,整个人瞬间僵住。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倒带键,六年前那个烛光摇曳的夜晚,孩子兴奋的笑脸,丈夫笨拙的骄傲,还有自己当时满怀憧憬的许诺……所有画面汹涌而至,又在瞬间被六年离散的冰冷现实击得粉碎。物是人非事事休,这两张票,也早已过了期限。 她的眼眶迅速红了,一层水雾弥漫上来。她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两张过期的门票,像接过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将两张泛黄的票紧紧攥在手心。纸张的触感粗糙而脆弱。 她抬起泪光闪烁的眼,望向儿子那双写满不安和渴望的蓝色眼眸,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能!当然能!” 她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亮色,仿佛要驱散所有阴霾,“走,安安!妈妈现在就带你去!我们现在就去游乐园!” 母亲关好车门,坐进驾驶座。她深吸一口气,发动汽车,在导航里输入了那个早已刻在门票上、也刻在两人记忆深处的地址。 白色的轿车汇入车流,驶向那个被时光尘封了六年的约定之地。 第3章 遗憾 车辆启动,汇入城市的车流。车内一时陷入寂静,只有导航冰冷的电子音和窗外风景飞速倒退的模糊光影,显示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风缝隙间呜咽,像在替他们诉说着那些卡在喉间、千回百转却无从说起的话。 沉默像一层薄冰覆盖着两人。母亲的目光落在前方的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方向盘。与老师的谈话在她心头萦绕,终于,她先开口了,话语温柔缱绻,像一阵风裹挟着今安的心,想要了解他的近况:“安安,听你班主任说…你成绩特别好,一直是年级第一?” 她侧过头飞快地看了今安一眼,嘴角努力牵起一个温柔怀念的弧度,“真难想象啊…小时候那个调皮捣蛋、总考零蛋的小家伙,现在这么棒了。不愧是我的儿子。” 今安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辰。他飞快地偷看母亲,捕捉到她脸上那抹真切的、带着回忆的笑容,心底压抑的雀跃几乎要蹦出来。“嗯!” 他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急于分享的兴奋,“对!从小学开始就是第一了!我……” 然而,兴奋的潮水骤然退去,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眼中的光芒也迅速黯淡,仿佛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拖拽着沉入水底。他垂下头,盯着自己紧握的拳头,指尖微微发白,声音里带上了一种极力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委屈和悲伤:“可是…妈妈,你怎么食言了呢?” 他抬起头,淡蓝色的眼眸直视着母亲,那里面积蓄了太多年的等待和失落,清澈得让人无法回避。 “你说过的…只要我乖,你就会回来看我。你走之后,我就拼命地学,拼命地考第一…第一次拿到第一名的时候,我跑回家,书包都没放下就冲进屋子…我以为…我以为你会在里面等我,笑着夸我……” 他的声音哽住了,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才艰难地继续,“可是没有。屋子里只有冷冰冰的墙面…我没有放弃,我想,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我考了无数次第一,每一次推开家门,都希望…希望能在灯下看到你的影子…”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像一只被遗弃太久终于找到归途却伤痕累累的小兽,“妈妈…你怎么…现在才来呀?” 每一个字都像细密的针,扎在母亲的心上。她能清晰感受到儿子话语里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委屈和不甘,却没有一丝怨恨,这让她更加无地自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直冲喉头。车内短暂的死寂后,响起母亲干涩而艰难的声音:“安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解释那难以启齿的过往,“这么多年,是妈妈忽略了你,让你等了这么久,受了这么多委屈…妈妈知道你在想我,就像…就像妈妈也一直在想你,想看着你一点一点的长大…可是安安,妈妈也想看看这万里山河,而不是困在柴米油盐里,那时候的妈妈…像被困在笼子里,只看到一地鸡毛,满心都是疲惫和不甘…我太想挣脱了,我想去往更远的地方,看更广阔的世界,而不是为了一堆琐事而烦恼,我还想趁着年轻,去感受这人间,去感受这世界的美好,去感受不一样的活法…我以为…我以为等我找到了自己,就能更好地回来爱你…可我错了…我错过了太多…把你一个人丢在风雨里…” 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深深的懊悔,“妈妈…真的很抱歉。” “妈妈,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今安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怄气。但下一秒,他像是怕母亲误会,急忙抬头,急切地补充,眼神里带着惶恐和恳求:“不…我不是怪你!真的!我只是…只是太想你了,太想见你了…我知道妈妈也有自己的人生…我不奢求别的,就想能多看看你,和你说说话,像现在这样…哪怕只有几天…我只是想…找回一点点从前的感觉…”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卑微的祈求。 母亲的心被揪得更紧,她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想弥补今安的也许是一个更深的道歉,也许是一个迟到的陪伴,更或许是那永远回不去的时光…… “滴,目的地已到达。” 突兀的导航电子播报声响起,瞬间刺破了车内沉重而脆弱的气氛,也无情地截断了母亲未出口的话。 她怔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些:“好了,安安,我们到了!” 她停好车,解开安全带,“今天什么都别想,就让我们好好玩一天,把以前错过的都补回来一点,好不好?”她看着儿子,眼神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今安默默地点了点头,又低低“嗯”了一声。他打开车门,把书包留在副驾驶座上,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也像是留下了某种等待。他下了车,站在游乐园略显冷清的大门前。 母亲看着今安下了车,随后才慢慢下车,对着天安说:“安安,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先去买两张票,很快的。”今安沉默不语,只点了点头。 看着妈妈小跑到售票口的背影,在妈妈买票期间,今安的目光重新落回眼前这扇熟悉又陌生的大门。岁月的痕迹清晰可见:油漆剥落,门头不再鲜亮,曾经门庭若市的喧嚣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种繁华落尽的寂寥。他回想起以往种种,记得有次自己攒了很久的钱,想弥补从前的遗憾,独自跑来问票价的那一天。售票员那句最寻常不过的“小朋友,你爸爸妈妈呢?”,却像一把钝刀,瞬间将他剖开,让他看清了自己执着的核心——他怀念的、渴望弥补的,挥之不去的遗憾,从来不是这个游乐园本身,而是那个缺重要的人未曾赴的约,是那个被时光碾碎、再也无法原样拼凑的约定。迟来的兑现,终究无法抹去时间刻下的沟壑。他甚至荒谬地想,如果时光能倒流回六岁生日那天,他宁愿永远不要许下那个关于“永远”的愿望。可如今才知道,遗憾之所以被称为遗憾,是因为怎么样都弥补不了,是时间早已恍然,时钟转了一轮又一轮,是迟来的承诺,早已过了期限,是那张票早已泛黄,早早地过了期限,无法使用。 母亲买好崭新的票回来,自然地牵起今安的手。那温热的触感如此真实,却又带着一丝虚幻的脆弱感。他们并肩走进了游乐园的大门。 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浓烈的橙红,为离开游乐园的母子二人镀上了一层暖色却带着几分萧索的光晕。今安望着远处高楼切割着落日,心头涌起一阵巨大的茫然。下一次见面,又要跨过多少岁月,会在何时? “安安,走了,我们回家吧!”母亲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 “家?”今安下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这个字眼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在他心底激起一片混乱的涟漪。 ——家?那个充斥着刺鼻烟酒味和歇斯底里咒骂声的地方吗?那只是一个冰冷的、用血缘维系的牢笼。 ——他想回的家,是六岁前那个弥漫着饭菜香、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可是,那个家…真的还能回去吗? 母亲捕捉到了他低语中的迷茫和抗拒,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补充道:“哦,我是说…回你爸爸那边。今天玩累了,早点回去休息?” 她试探着问。 “能不回去吗?”今安猛地抬头看向母亲,眼神里带着急切和渴望,“妈妈…我想…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就今晚…好不好?”那眼神近乎哀求。 母亲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也涌上更多的心疼和愧疚。“怎么了?是不是…爸爸他…”她没有问完,但担忧已写在脸上。她立刻做出了决定:“你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妈妈带你去酒店住一晚!今晚就我们俩,好不好?”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补偿般的坚定。 “嗯!我想和你一起!”今安用力点头,眼中终于又有了点光亮。 “好!妈妈这就跟你爸说一声。”母亲拿出手机,动作有些急切,甚至带着点生疏地在通讯录黑名单里翻找。终于找到了那个尘封的号码,她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拨号键。 “嘟,嘟,嘟。” 单调的等待音在寂静的车内显得格外清晰,每一声都敲在两个人紧绷的心弦上。 “嘟,嘟,嘟—喂?” 接通了。 一个低沉、沙哑,透着浓重疲惫的男声响起,像从遥远的、布满灰尘的角落传来。 “是我。”母亲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上午我去学校把安安接出来了。他…他今晚想跟我待着,我们…就在外面住酒店了。跟你说一声。” 她语速有些快。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粗重的呼吸声传来。 “……行。”最终,只有一个干涩的、仿佛用尽力气才挤出来的字。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电话两端蔓延。 “你最近……过得还好吗?”父亲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沙哑,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笨拙的试探。这问候生涩得几乎不像他。 “没事我就挂了。”母亲几乎在同一时间,像被烫到一样,条件反射般地脱口而出。 话音落下,两边都再次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尴尬和未尽的情绪在电波中无声地流淌。 最终,还是父亲打破了僵局,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妥协:“好…没事了…你挂吧。”然而,就在母亲的手指即将按下挂断键的瞬间,电话那头,那个疲惫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清晰地、沉沉地传来:“我…我和今安…都在想你。” 妈妈听到那句话,手指颤抖,最终什么也没回,挂断了。 “嘟——嘟——嘟——” 忙音急促地响起,通话被彻底切断。 母亲拿着手机的手指,猛地一颤。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千层浪。她呆呆地看着屏幕上“通话结束”的字样,嘴唇微张,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着,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将手机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捏碎那残留的、带着电流刺痛感的余音。她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久久没有动作。 第4章 囚笼 因为那通电话,沉默在空气里面蔓延,车上的两个人相对无言,一路沉默。 两人在车上的导航播报着:“您已到达目的地,此导航结束,欢迎下次使用。” 两人默契的下车,今安紧紧在妈妈身边跟着,到酒店前台办理好了入住,开了两间房,她把504的房卡给了今安,上了五楼。 在5楼昏黄的走廊灯光下,母亲站在503房门口,声音有些飘忽:“安安,妈妈就住在隔壁503,有事…随时可以叫妈妈。”话落,妈妈从口袋里面掏出一个小盒,递给今安,“安安,听说前几天你把爸爸给你的项链丢了,妈妈准备了跟一模一样的。” “谢谢妈妈。”今安收下礼物,愉悦地应了一声,点了点头,便慢慢推门而入。两扇门几乎同时关上,隔绝了彼此,也隔绝了各自翻涌的心绪,各自进入了各自的房间。 今安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最初的狂喜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巨大的茫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见到母亲,这块压在心头多年的大石似乎终于被挪开了,可露出的并不是轻松,而是一个更深的、名为“现实”的空洞。兴奋之后巨大的落差,以及母亲与父亲那通电话里未尽的纠葛,像藤蔓般紧紧缠绕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这一夜,思绪纷飞,心事重重。他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心乱如麻,无法入眠。 隔壁503房间,女人压低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隐约可闻,似乎在和电话那头的人进行着漫长而激烈的争论,声音压的极低,带着焦灼与疲惫,仿佛害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在极力说服自己。 凌晨3点多,窗外的宁静被骤然打破。先是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紧接着是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随即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惊雷。 “轰隆--!” 今安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小动物般蜷缩起来,死死捂住耳朵。他从小就怕雷声,那巨大的轰鸣仿佛能直接砸进灵魂的深处,勾起最原始的恐惧,他缩在床角,身体不受控制的微微发抖。 隔壁房间,母亲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雷惊得心口狂跳。他捂着胸口,喘了几口气。雷声并没有停歇的意思,一声接着一声。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小时候的令安。那么小小的一团,还没有他的腿高,每逢雷雨天,就会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满屋子找妈妈。他会用软乎乎的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养着湿漉漉的、盛满恐惧的蓝色大眼睛,带着哭腔的小声哀求:“妈妈…抱抱…安安怕…”她总会把他搂在怀里,轻声安抚,直到在她的怀抱中沉沉地睡去。一幕幕浮上脑海,仿如昨日发生,却又感觉如此遥远。泪水无声滑落,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记忆与现实。她起身,犹豫地走到门边,手搭在门把上,想去看看隔壁的儿子。但最终,她收回了手。时间已过了七年,足以改变一切,他长大了,或许…已经不害怕打雷了?这个念头带着一丝逃避的侥幸,也带着无法言说的疏离,她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听着窗外的风雨和隔壁隐约传来的压抑声响,一夜无眠。 一个漫长孤寂的夜,相隔一堵墙的两个人,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两个人从房间里出来,在走廊相遇,今安一眼看到母亲眼下浓重的乌青和掩盖不住的憔悴,眉头紧紧皱起,沉声开口:“妈妈 ,你昨天没睡好吗?” 母亲看到今安脖子上带着她送的蓝色项链,眼睛闪过一丝惶恐,不断的躲避着今安的视线,模糊地应了一声,随即转移话题:“今天…不去学校了。妈妈带你去的地方”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今安愣了一下,疑惑的问:“去哪?只要…和妈妈一起,去哪都行。”他努力压下心头的不安,语气里带了一丝卑微的希冀。 母亲的手指无意识地痉挛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针扎到。她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快步走向电梯。 电梯里面只有他们俩人,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仿佛凝固。母亲按下一楼,指尖有些发白。电梯下行时,他突然像是承受不住某种压力,声音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安安…要不…我们还是去学校吧?” “为什么?”今安的心猛地一沉,不安感迅速扩大,他急切地看着母亲,“我想要和你多待一会儿!就今天也不行吗?”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不舍和祈求。 母亲始终不敢与他对视,听到了他几乎哀求的话语,脸色更加苍白,仿佛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妈妈,你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太累的话,我们哪也不去了,回房间休息吧?”今安担忧的靠近一步。 母亲刚想张口,手机铃声尖锐地响起。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屏幕,像是被烫到般立刻挂断。 “妈妈,谁的电话?” “没…没什么,推销的。”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 突然铃声又一阵袭来,母亲再次挂断,没过多久电话又一次打来,一次又一次,锲而不舍。 “叮咚。” 电梯到达一楼的提示音与一条新短信的提示音几乎同时响起。母亲迅速按亮手机屏幕扫了一眼,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随即用力的按灭了屏幕,仿佛要掐灭那个令她不安的消息。她几乎逃也似的冲到了前台办理退房,然后拉起今安的手,一言不发地走向停车场。拉开副驾驶的门,示意今安上车。 车子驶入清晨略显空旷的街道,轻柔的音乐在车内流淌,却无法驱散沉重的气氛。母亲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试图寻找一个切入点,声音干涩地开口:“安安…在学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吗?” “有啊,”提到贺洛,今安黯淡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光亮,紧绷的神经似乎放松了一瞬,语气也轻快了些,“是贺洛。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急切地分享着,“我们一年级的时候就认识了,那天大雨滂沱,他没有带伞,就这么沉默地望着雨,于是我便问他‘要一起走吗?’,就这样子,我们两个有了交集,成了朋友。他在学校也没有什么好友…后来初中居然又同一个班,妈妈,你说这是不是缘分?他对我特别好,一直陪着我到现在,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今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笑容,语气里也充满了依赖与信任。 “他…对你来说很重要?”母亲的声音有些紧绷。 “重要!非常重要!我想要和他当一辈子的朋友。”今安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你…喜欢他吗?”母亲追问,目光紧紧盯着前方的路。 “当然喜欢啊,讨厌他我为什么还要和他一起玩?”今安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奇怪。 “除了他…有没有别的…喜欢的人?”母亲的呼吸似乎屏住了。 “没有,别人都不和我玩,我……”今安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落寞,但还未说完,忽然警觉地看向窗外。周围的景象越来越荒凉,根本不是去往学校的路,“妈妈!这是哪?你要带我去哪里?!”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惊疑,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你还不承认吗?”母亲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尖锐,“你喜欢那个贺洛!是不是?你班主任…还有你爸…都跟我说了…你真是丢尽了我们的脸!”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却又透着虚弱,他将积压的指责倾泻而出。 “我没有!!”今安愣了一下,随后大脑飞速运转,心沉到了谷底,他瞬间明白了,但现在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母亲不信任自己,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声音震惊和愤怒而拔高“我没有喜欢他!不是那种喜欢!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宁愿信外人也不信我?!我是你儿子啊!!”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被背叛的愤怒。 “相信你?” 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一个人说,我可以当是谣言!可所有人都在说!老师、同学、你爸…所有人都说你是个…是个喜欢男生的怪物!你让我怎么信你?!你让妈妈以后怎么见人?!”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被世俗目光灼伤的痛苦和对未来的恐惧,“喜欢男生是病!是变态!得治!妈妈是为你好!带你去治病!” 她的话语像淬毒的刀子,狠狠扎在今安心上。 “我没有,我不是,你不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但是众口铄金人言可畏,你一个男生喜欢男生是病,要治,妈妈带你去治病去。” “我没病!我不要治!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你和他们一样,不信我!不信你儿子亲口说的,反而信旁人!” “倘若只有一个人,说说也便罢了,可是那么多人啊,你为妈妈着想一下。” 车子猛地刹停在一个森冷的、挂着巨大牌匾的建筑前——“行为矫正中心”。冰冷的伸缩门缓缓打开,三个穿着制服、面无表情的彪形大汉从里面走了出来,像等待猎物的秃鹫。 “到了,下车。”母亲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目光决绝地看向前方,不再看儿子一眼。 “我不下!!” 今安死死抓住安全带,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双目赤红,布满血丝,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死死盯着母亲冰冷的侧脸,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低吼,“妈!你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没有病!我再说一次,我没有!!” 母亲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但她的声音依旧坚硬如铁,带着一种自欺欺人的“理性”:“安安,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你?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妈妈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走上歪路!下车!” 她试图维持最后的“威严”。 “呵…呵呵…” 今安突然笑了,笑声凄厉而绝望,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外面的人?他们说什么?!你说啊!对!我是喜欢贺洛!因为他会一直陪着我!在我被所有人嘲笑是‘没妈要的野种’的时候,是他站在我身边!在我被白枫他们打得浑身是伤的时候,是他给我擦药!在我爸喝醉了酒砸东西骂我的时候,是他收留我!整整七年!妈!你告诉我,这七年你在哪里?!你在看你的万里河山!你在享受你的自由人生!你有关心过你的儿子是怎么活过来的吗?!” 他猛地指向窗外那地狱般的建筑,声音因极致的悲愤而扭曲:“现在!你回来了!带着你的‘为我好’!把我送到这种地方?!这就是你给我的‘爱’?!我宁愿…宁愿你从来没回来过!宁愿你从来没生过我!!” “啪!!!” 力道之重,让他整个头都猛地偏向一边。白皙的脸颊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肿胀的五指印。火辣辣的疼痛伴随着巨大的耳鸣,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一瞬。那一直强忍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滚落,一同落下的还有这些年来一直积攒的委屈。 “你…你这个孽障!” 母亲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今安,声音尖利破碎,“你不是最听妈妈话的吗?你不是说最想妈妈吗?!你就是这么想妈妈的?!早知你变成这样不知廉耻、六亲不认的东西,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你!你太让我寒心了!!” 她的话语像淬毒的冰凌,每一句都刺在今安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你为什么不听我说?!你为什么只在乎别人怎么看?!” 今安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纸磨过,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彻底的心碎,“在你心里…我的解释…就这么一文不值吗?比不上旁人的随口一言。” “进去!” 母亲指着那扇缓缓打开的、如同怪兽巨口的大门,声音冷酷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今安忽然停止了所有的挣扎和嘶吼。他缓缓抬起头,用那双被泪水洗过、却只剩下死寂和冰冷的淡蓝色眼睛,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母亲最后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委屈,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了断。 “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我进去。” 旁边早已不耐烦的大汉立刻上前,像抓小鸡一样粗暴地架住他瘦弱的胳膊。一个人嘟囔着:“磨磨唧唧的,早这样不就完了!小胳膊小腿的,还想跑?” 另一个看似领头的人对母亲挤出一个虚伪的笑容:“大姐放心!交给我们,保证还您一个‘正常’听话的好儿子!” 说完,对同伴使了个眼色:“带进去!” 今安被两个大汉死死钳制着,像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踉跄着走向那道深渊之门。在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前一刻,他最后一次回过头,望向那个站在阳光下、却亲手将他推入地狱的女人。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清晰地吐出几个字,声音不大,却像冰锥般刺穿了雨后的寂静:“妈妈…出来之日…便是我们…母子缘尽之时。” 沉重的铁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重重关上!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母亲站在原地,身体晃了晃,目光追随着今安脖间的一抹蓝。门关上的巨响如同丧钟敲在她的心头。看着那扇吞噬了儿子的、冰冷紧闭的铁门,巨大的恐慌和一丝悔意瞬间攫住了她,眼泪终于汹涌而出。她捂住嘴,无声地啜泣,内心疯狂地自我催眠:我是为他好…我是为他好…他以后会明白的…他以后会感谢我的…别人就不会再说闲话了…… 门内,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三个月。九十多个日夜。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生不如死的煎熬。所谓的“矫正”,是电击的剧痛,是药物带来的浑噩与恶心,是精神上的侮辱谩骂,是□□上的殴打虐待,是强迫观看那些扭曲的影像,是日复一日的洗脑和人格摧毁。今安本就单薄的身体,在非人的折磨下迅速枯萎,嶙峋的骨头几乎要刺破苍白的皮肤。每一次痛苦的痉挛,每一次尊严的践踏,每一次希望的破灭,都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凌迟着他对母亲最后残存的爱意和期待。支撑他熬过这炼狱的,不再是爱,而是恨,是麻木,是那句“母子缘尽”的冰冷誓言。 终于,地狱之门再次打开。 刺目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今安久未见光的、极度敏感的瞳孔里。他痛苦地眯起眼,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出。在模糊的泪光中,他看到了那个站在光里、带着一脸“如释重负”和“期待”笑容的女人——他痛苦的根源,他绝望的制造者。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让他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母亲快步迎上来,想要搀扶他,声音带着刻意的轻松和讨好:“安安!出来了!太好了!快,跟妈妈回家!你看你,瘦了这么多,也白了…回去妈妈给你好好补补!想吃什么?说话呀安安?在里面…还好吗?现在感觉怎么样?” 今安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石膏像,任由她触碰,却毫无反应。他沉默地、机械地跟着她走向车子,对耳边所有的关切询问置若罔闻。空洞的眼神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仿佛灵魂还留在那扇铁门之后。 持续的沉默终于点燃了母亲强压的不安和委屈。她猛地踩了一脚刹车,声音拔高,带着被刺伤后的愤怒和不解:“说话啊!你哑巴了?!你是不是在怨我?!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知道我承受了多少压力吗?!我要是不管你,别人会怎么戳我的脊梁骨?!你以后在社会上还怎么立足?!” 今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曾经清澈如冰川湖泊的淡蓝色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封的绝望和死寂。他看着母亲因激动而扭曲的脸,仿佛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的嘴唇翕动,声音嘶哑、微弱,却像来自地狱的回响,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 “您所谓的‘好’…太重了…我受不起…” “别人怎么看…从今往后…都与您无关了…” 母亲被他眼神里的冰冷和话语中的决绝彻底刺穿,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过了一会儿,便又愤怒地说道:“我是你妈妈!” 一股巨大的、灭顶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今安。它漫过脚踝,淹没膝盖,没过胸膛,最终封住了口鼻。他感觉自己正在缓缓沉入漆黑的海底,连挣扎的念头都消失。 他的一生,早已被囚禁在一个又一个无形的牢笼里:六岁前虚幻的幸福泡沫,是镀金的囚笼。六岁生日破碎的夜晚,是悲剧的源头,也是第一道铁栏。父亲充满戾气与酒精的家,是冰冷的铁笼。学校里无处不在的霸凌和异样眼光,是密不透风的荆棘之笼。而此刻,来自至亲的背叛与“以爱为名”的伤害,则是最坚固、最绝望的水泥囚笼。 他被牢牢束缚在命运的枷锁中,溺毙于每一个漫长、冰冷、再无星光的长夜。 困于囚笼,无法挣脱。 沉入深海,无声无息。 第5章 新生 回到家门口,推开家门的一刹那,今安愣住了。 预想中刺鼻的烟酒味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温暖的食物香气。地板光洁如新,所有杂物都被归置得整整齐齐。餐桌上,不再是堆积如山的空酒瓶和残羹冷炙,而是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很多都是他记忆深处儿时最爱吃的。 而最让他震惊的,是父亲脸上那副几乎被他遗忘的、和煦甚至带着点讨好意味的笑容。这笑容与他脑海中父亲酗酒暴戾的面容、以及更久远记忆中真正慈爱的模样疯狂交织、扭曲,产生了一种极不真实的割裂感。他站在门口,一时恍惚,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另一个精心编织的、残酷的梦境。 “安安回来了?”父亲的声音响起,带着常年烟酒浸染后特有的沙哑和粗糙,却努力挤出一种陌生的温和,“快,快进来坐下!爸爸今天做了好多你爱吃的菜。” 沙哑的嗓音戳破了这层幻境,那是日积月累下抽烟酗酒所造成的音质,与记忆深处脑海里温润的嗓音完全不一样,也正是这不一样将今安狠狠拉回现实,令他无法适从。 “哎呀,做了这么多,哪里吃得了呀。” 母亲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自然地换鞋进屋,仿佛从未离开过六年。 “不多不多!”父亲连忙应道,脸上堆着笑,眼神却有些闪烁,“你和安安好不容易回家,就该吃顿好的,团圆饭嘛!”那刻意加重的“团圆”二字,听起来格外刺耳。 母亲拉着僵硬的今安在餐桌前坐下。父亲殷勤地盛来米饭,母亲则不断往他碗里夹菜,嘴里说着“多吃点,看你瘦的”。满桌的佳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此刻却像一堆油腻的、令人作呕的道具,堵在他的喉咙口。 父亲见今安迟迟不动筷,只是盯着碗碟,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碍于母亲在场,他还是努力维持着那副慈父的面具,声音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安安,怎么不吃?这些都是你以前最喜欢的啊?爸爸忙活了一下午呢。”那话语里的“关心”,像是照本宣科,缺乏真实的温度。 今安只觉得无比疲惫。这个家仿佛变成了一个舞台,父亲是蹩脚的主角,母亲是受邀的观众,而他,是被强行推上来配合演出的配角。他只想逃离。 “爸,妈,”他声音虚弱,带着深深的无力感,“我真的没胃口,吃不下。” 父亲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那副勉强维持的温和面具出现了裂痕。他提高了音量,熟悉的暴躁语调开始探头:“没胃口?老子辛辛苦苦准备这一大桌,样样按你口味来,你现在跟我说没胃口?你就是诚心跟我过不去,存心捣乱是不是?!” 熟悉的指责像冰冷的潮水涌来,今安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累。“我没有捣乱,”他试图解释,声音里带着恳求,“我是真的不想吃,求你们了,别逼我了行吗?” “逼你?我逼你?!”父亲的怒火被彻底点燃,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震得哐当作响,“我起早贪黑赚钱养家,供你吃穿,今天放下工作特地给你做饭,你还给我甩脸子?我看就是这些年太惯着你了!不知好歹的东西!今天不吃,以后都别吃!” 母亲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她放下筷子,语气带着失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父亲话语的默认:“安安,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知道你爸爸有多不容易吗?整天起早贪黑的,你看看你爸手上的茧子,我这些年不在,都是你爸爸一个人拉扯你长大的,妈妈好不容易来一次,你爸爸特意早早地赶回家,去菜市场挑最新鲜的蔬菜,给你做你爱吃的饭菜,想要一家人吃顿好饭,你别这样子闹,一家人好好吃顿饭不行吗?你非要闹得大家都不愉快?” 父母的指责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今安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长期积压的委屈、孤独、不被理解的痛苦在这一瞬间轰然爆发。 他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异常清晰:“是!都是我的错!你们的辛苦,你们的不容易,你们所有的不如意,都是我造成的!那你们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生下我的时候,你们想的难道就是今天这样无休止的争吵和互相折磨吗?!” 今安几乎是嘶吼出来:“你们从来就不肯听我说话!我说了无数遍我不想吃,我不是在闹脾气!你们听见了吗?你们只听见你们想听的!如果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你们最大的苦难和负担——” 他顿了一下,一种极致的绝望和悲凉笼罩了他,声音陡然变得平静,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决绝:“那我去死,好不好?我把命还给你们,你们就再也不用为我这个负担烦恼了。” 母亲听完今安皱起眉头,满不赞同的看向今安,带着震惊开口:“今安,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小时候明明很乖的,你知道你说的话有多伤父母的心吗?” “你个畜生!白眼狼!” 父亲被今安这番话彻底激怒,额上青筋暴起,猛地站起身,宽大的手掌带着风声狠狠扇在今安脸上! “啪!”一声脆响。 父亲宽大的手掌从前会轻轻的揉揉他的头,如今却狠狠落在今安的脸颊上,直打着今安偏过头去,脸上出现血红的巴掌印。 巨大的冲击力让今安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半边脸颊瞬间麻木,随即是火辣辣的剧痛。他偏着头,手指颤抖着抚上那迅速肿起的、印着清晰指痕的脸颊,突然低低地嗤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病态和嘲讽。“我恨……很讨厌你们”他声音很轻,却像淬了毒的冰,却又停顿一下,依旧没有说出更加决绝的话。 今安话落,便扯向下脖子的项链,狠狠丢在地上,冲出家门,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家。 父母似乎被他的反应惊住了,下意识追到门口,却只见儿子的背影迅速消失在楼道黑暗中。父亲喘着粗气,脸上怒意未消,夹杂着一丝慌乱,却强自镇定地对母亲,也像对自己说:“别管他!让他滚!翅膀硬了!让他出去吃点苦头就知道厉害了!都是惯出来的臭毛病!看他能犟到几时!”母亲站在门口,望着漆黑的楼道,脸上写满了担忧和不确定:“……真的,没事吗?” 今安漫无目的地奔跑着,冰冷的夜风刮过灼热的脸颊,泪水一次次模糊视线。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叶刺痛,力气耗尽,他才慢慢停下来,发现自己竟来到了一座横跨宽阔江面的大桥上。 桥下车流如织,灯河璀璨,城市的繁华夜景以一种冷漠的姿态铺陈开去。桥上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不断,更衬得他形单影只,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他靠在冰冷的桥栏上,望着桥下漆黑如墨、深不见底的江水,江水倒映着零星光点,像诱惑人沉沦的虚假星辰。过往种种在脑中飞速掠过,父母的争吵、冷漠、暴力,短暂的虚假温情,漫长的孤独等待……所有情绪最终汇成一个念头:太累了,结束吧。 他眼神一空,没有任何犹豫,双手一撑,翻过护栏,纵身跃下!身影决绝地没入黑暗之中,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啊——!” 桥上一片惊呼。 “快来人啊!有人跳河了!谁会游泳啊!?”人在桥边询问。 几乎在同一时间,桥上一对正在悠闲散步的年轻男女目睹了这一幕。那女生反应极快,惊呼一声“不好!”,瞬间将手中的奶茶塞到旁边男生怀里,甩掉外套,没有任何犹豫,竟也跟着翻过护栏,以一个利落的姿势跃入江中!那男生脸色骤变,却极其冷静,一边冲向桥边试图看清下方情况,一边迅速掏出手机拨打了120和110,语速飞快地报告地点和情况。 冰冷的江水瞬间包裹全身,刺骨的寒意和窒息感疯狂袭来。今安的意识在迅速模糊,求生的本能让他无意识地挣扎了几下,但下沉的趋势并未停止。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涣散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奋力将他往水面上带…… 不知过了多久,今安在剧烈的咳嗽和胸腔的灼痛中恢复了一丝意识。他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岸边,有人正在用力按压他的胸腔,新鲜空气被迫进入肺部,带来一阵撕扯般的疼痛。他模糊看到身边围着人,一个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的陌生女生正紧张地看着他,另一个男生则刚挂断电话,迅速脱下自己的干外套裹在女生身上,然后接手继续为他做急救措施。远处,隐约传来了救护车急促的鸣笛声…… 急诊室的病床上,今安缓缓睁开眼,入眼是一片刺目的白。消毒水的味道充斥鼻腔。他浑身无力,头昏沉沉的,脸颊依旧隐隐作痛。 “你醒了?” 一个清冽温和的男声响起。 今安偏过头,看见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长相清俊的男生,正拿着水果刀削苹果,苹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垂落下来。见他醒来,男生停下动作,将削好的、晶莹剔透的苹果递过来,眼神平静而关切:“醒了?要不要吃口苹果?” “……谢谢,不用。”今安的声音虚弱干涩,带着怯意和茫然,“你是……?” “我叫季予时。”男生把苹果放在床头柜的盘子里,语气平和,“刚才在桥上,是我朋友文妍跳下去把你救上来的,我给你做了人工呼吸。她衣服湿透了,我先让她去附近酒店换衣服休息了,我在这里等你醒来。你呢?叫什么名字?” “今安……我叫今安。”他小声回答,像只受惊的兔子。 “今安,”季予时轻声重复了一遍,眉眼温和,“很好听的名字。别害怕,没事了。”他似乎察觉到了今安眼底深处的恐惧和脆弱,声音放得更缓,“护士去联系下你的父母,应该快要到了。”他的眼眸紧紧锁定着今安,看着他的反应。 今安听到季予时前半段话,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下,但听到后半段声音又瑟缩了,眼底深处的恐惧和脆弱浮现而出。 看着今安的反应,心下瞬间了然。“见不见他们、什么时候见,由你决定。我不会让他们直接冲进来,他们就算进来了,我也会保护好你,你不必紧张,有我在。”季予时从容不迫地说着,令人充满了心安,相信他成了今安唯一的一条路。在季予的坚定的话语中,今安的紧绷的神情也慢慢的放松。 季予时看着今安放松的神经和乖巧的模样,便继续抚慰:“既然你对这世间无望,那你跳入河中的那一刻,便已死亡,我们把你救上来,那便是你的新生,那就把你跳入河中的那刹那当做终点,也是你接下来的起点,从现在开始,你拥有了你的第二条命,忘记过去,现在只属于你自己,现在的你,要为你自己而活。” 他的话语像一股暖流,缓慢地渗入今安冰冷绝望的心湖,带来一丝微弱的、却真实的颤动。 就在这时,病房外走廊上,突然传来一阵熟悉而吵嚷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病房内短暂的宁静。 “是不是这间?护士说就在这边!” “肯定是!赶紧看看他死了没有!尽会给人添麻烦!” 那声音,正是今安的父母。 第6章 抑郁 病房门被“砰”地一声粗暴推开,撞在墙上又弹回。今安的父亲推开房门的那刹那,便看到了今安,怒气冲冲地闯进来,脸上之前的和煦面具早已撕得粉碎,只剩下扭曲的暴怒。他一眼看到病床上脸色苍白的今安,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二话不说,扬起手臂就朝着今安的脸狠狠挥去! “你个不省心的东西!还学会寻死觅活了!” 掌风袭来,今安下意识地紧闭双眼,身体恐惧地绷紧,闭上眼睛,准备承受这熟悉的疼痛。他没有想过去躲闪,因为一旦躲开,那么父亲的怒火会更加汹涌。 然而,预料之中的耳光并未落下。 他颤抖着睁开眼,看到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在空中稳稳地攥住了他父亲粗壮的手腕,力道之大,让父亲的手臂无法再前进分毫。 “这位先生,” 一个冷冽如冰泉的声音响起,打破了病房内凝滞的空气,“您想对我的朋友做什么?” 季予时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挡在病床前。他身姿挺拔,比今安的父亲还略高一些,平时温和的眉眼此刻覆着一层薄薄的寒霜,眼神锐利而平静,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并未提高声调,但那份冷淡的疏离感,却比任何怒吼都更具威慑力。 今安的父亲被这突如其来的阻拦和对方身上散发出的矜贵气场震住了。他挣扎了一下,却发现对方的手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他打量着季予时看似简单却质地精良的衣着,以及那份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气度,立刻意识到这少年家世绝非寻常,是自己绝对惹不起的人。脸上的暴怒瞬间转为惊疑不定,进而挤出一丝近乎谄媚的尴尬笑容,语气也矮了三分:“呃…这、这位…小哥,误会,都是误会!我是他爸爸,教训一下自己不争气的儿子…他、他给我添麻烦了…不知您是?” “我姓季,季予时。”季予时的声音依旧没有半分温度,他松开手,仿佛碰了什么不洁的东西,拿出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指,“和我的朋友文妍,恰好救了您‘不争气’的儿子的命。看来,我们似乎多此一举了?” 这话里的讽刺意味让今安的父亲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搓着手,试图辩解:“哎哟,原来是季同学!真是太感谢您了!大恩大德…只是…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孩子就是太叛逆了,我们说两句就受不了要死要活的,真是让你们看笑话了……” 他习惯性地将责任全部推给今安,语气里充满了贬低。 季予时微微侧头,余光瞥见病床上的今安在听到这些话后,眼神彻底黯淡下去,像烛火被彻底吹灭,整个人缩在那里,沉默得没有一丝生气。 季予时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我不想听这些。”他打断今安父亲的话,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上位者般的决断,“现在,请你们立刻出去。” “什么?你!”今安的父亲何时受过这种气,尤其还是被一个半大少年呵斥,当下脸色剧变,刚想发作—— “好了!少说两句!”今安的母亲及时赶进来拉住了丈夫,她脸上带着勉强维持的得体,对季予时笑了笑,“季同学是吧?谢谢你救了我家安安。我们是他的父母,这里交给我们就好,不麻烦你了。” 季予时根本懒得与他们多费唇舌。他直接抬手,按响了床头的护士铃。 护士很快赶来:“请问有什么需要?” 季予时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指向今安父母,语气清晰而冷静:“护士小姐,麻烦叫一下保安。这两位陌生人未经允许闯入病房,试图对我的朋友实施暴力,严重影响病人休息和情绪。我怀疑他们的身份和动机。” “你胡说!我们是他的爸妈!” 今安父母立刻激动地反驳。 护士疑惑地看向病床上瑟瑟发抖、明显充满恐惧的今安,又看了看气势汹汹的父母和镇定自若的季予时,心里立刻有了判断。医院里她见过太多家庭纠纷。“两位家属,请你们冷静!这里是医院!不管你们是谁,绝对不能对病人动手!请你们先到外面等候!”护士的语气严厉起来。 “我们是家属!凭什么出去!” “请立刻出去!否则我马上叫保安强制带离!”护士毫不退让,已经按下了对讲机。 眼见护士动真格的,今安的父母面子上挂不住,又不敢真的在医院闹事,只得悻悻然地瞪了季予时和今安一眼,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白眼狼”、“多管闲事”,灰溜溜地被护士“请”出了病房。 门关上的瞬间,病房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终于消散。 季予时转过身,回到床边。他看到今安的身体仍在微微颤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里盛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和深深的屈辱。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今安冰凉且仍在轻颤的手。“好了,没事了。”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别怕,有我在。” 掌心里冰凉的触感让季予时微微一怔,随即他感觉到那冰冷的皮肤下,正透出一种不正常的滚烫。他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探向今安的额头——果然,一片灼热。 “你在发烧!”季予时眉头紧蹙,立刻再次按响了护士铃。 护士很快回来,得知情况后,迅速拿来电子体温计。 “38.9度!”护士查看了生命体征,“有点高,可能是落水后着凉引起的炎症反应,加上情绪激动。我去拿冰袋和退烧药,需要物理降温和药物干预。” 很快,冰袋被小心地敷在今安的额头上,冰冷的刺激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看着为自己忙碌的护士和守在床边、眼神关切的季予时,鼻尖一酸,极其小声地嗫嚅道:“……谢谢。” 与此同时,病房外,走廊长椅上。 今安的母亲终于忍不住埋怨丈夫:“你看看你!非要动手!差点又在医院里闹出事!我就说当时该追出去!” “追什么追!死了干净!省心!”父亲余怒未消,低吼道,“动不动就要死要活,就是没吃过苦!惯出来的臭毛病!还敢在外面人面前让我下不来台!” 母亲还想说什么,这时医生拿着病历本走了过来。 “你们是502床今安的家属?” “是是是,医生,我们是孩子爸妈。”两人立刻站起来。 医生推了推眼镜,表情严肃:“孩子目前生命体征稳定,算是脱离危险了。但是,”他加重了语气,“鉴于他是主动跳桥,行为极端,结合他入院后的情绪状态观察,我们初步评估,他很可能伴有重度抑郁倾向。这不是小事,强烈建议你们办理住院,进行系统的心理评估和干预治疗。身体上的伤好治,心里的坎不过去,下次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 “抑郁?”父亲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之以鼻,“什么抑郁!就是矫情!闲出来的!现在的孩子就是心理承受能力太差!我们当年……” “这位家属!”医生严厉地打断他,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抑郁症是医学上明确的心理疾病,不是矫情!它需要的是理解和治疗,而不是指责和忽视!你的这种态度,本身就是对患者最大的伤害!” 母亲见状,赶紧拉住他,连忙对医生说:“医生您别生气,他爸也是着急……我们听您的,住院,我们配合治疗!只要孩子能好起来,怎么都行!” 她脸上写满了担忧,或许其中也掺杂着一丝真实的愧疚。 医生面色稍缓,点了点头:“这样最好。我去准备一下需要签署的文件,你们也好好想想怎么跟孩子沟通。”说完,医生转身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 病房内,医生脸上的严肃在面对今安时,立刻化为了春风般的和煦与温柔。“今安同学,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他走到床边,声音放缓,充满了关怀。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今安更加紧张,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离他最近的东西——那是季予时的手。 季予时感受到他手心的汗和轻微的颤抖,没有抽开,反而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节奏稳定而安抚,像是在说:别怕,我在。 “谢…谢谢医生,好…好多了。”今安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怯生生的不安。 医生慈祥地笑了笑,拉过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保持着安全距离:“放轻松,孩子,我就是来和你随便聊聊,就像朋友一样。你不需要紧张,有什么感觉,或者想说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好吗?”他的语调缓慢而富有耐心,极力营造着一个安全、可信赖的氛围。 今安用沉默来回答。 医生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和紧抿的嘴唇,心中了然,这孩子此刻拒绝沟通。他并不急于逼迫,只是了然地微微颔首,内心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调整了一下语气,让声音更加温和,但也更加清晰、坚定,确保每一个字都能准确地传达出去,同时又带着医者的关怀与严谨。 “孩子,”他缓缓开口,目光平和地落在今安身上,“我明白你现在可能不想说话,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但是,有一些情况,我需要和你,也需要和你的家人说明白。” 他稍作停顿,观察了一下今安的反应,见对方虽然没有抬头,但身体似乎微微绷紧,知道他在听。 “你选择跳桥这样的行为,是非常极端和危险的信号。这绝不是简单的‘闹脾气’或者‘想不开’。”医生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结合你入院后的情绪表现——沉默、退缩、情绪低落、对周遭反应迟钝……我们经过初步评估,认为你很可能伴有重度抑郁的倾向。” “抑郁,”他刻意放慢语速,强调这个词的医学意义,“它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性格缺陷,它是一种需要严肃对待和系统治疗的心理疾病。就像身体得了重感冒会发烧咳嗽一样,心理生病了,也会表现出极端的痛苦和绝望。” 他看着今安微微颤抖了一下的手指,继续用沉稳的声音说道:“因此,基于你的健康状况和安全考虑,我们强烈建议并且需要你住院治疗一段时间。这不是惩罚,而是为了帮助你。我们需要在这里,先确保你身体完全康复,稳定下来。然后……” 医生的声音更加柔和了些,但也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规划性:“……我们会为你安排转到专门的心理科病房,或者联系更专业的心理卫生中心,那里有更合适的环境和专业的医生、心理咨询师,他们会用更系统的方法帮助你走出困境,学会如何应对那些让你痛苦的情绪和想法。在你真正好起来,具备出院的能力之前,我们需要你留在这里接受治疗和保护。” “这个过程可能需要一些时间,但请相信我们,我们是想帮你。” 医生最后补充道,语气充满了真诚的鼓励,“你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些。” 说完,他不再催促,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给予今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消化这个信息,等待着,看是否会有一丝回应的迹象。 今安依旧沉默不语,目光从季予时与他交握的手上移到紧闭的病床门,仿佛透过这扇房门看到了争吵的父母。 今安的沉默,是因为他知道,命运从来不掌握在他手上。 第7章 奶糖 医生离开后,病房里恢复了安静。季予时没有立刻就走,而是在病床边静静守了一会儿,直到今安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稳,紧蹙的眉头微微松开,显露出疲惫将睡的迹象。 “今安,”季予时的声音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这份短暂的宁静,“你有微信吗?” “……有。”今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 “那加个好友吧。”季予时说,“以后如果有什么事,或者心里烦,找不到人说话的时候,可以找我。” 今安的眼睫颤了颤,低声道:“我手机…没带出来,放在家里了。”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 “没关系。”季予时起身,很快从护士站要了纸笔回来。他刷刷几笔写下了一串数字,笔迹凌厉洒脱,带着一种不拘一格的张扬劲儿,却又清晰可辨。他把纸条递给今安,“这是我的号码,可以用这个加微信,也可以直接打电话。” 今安接过那张小小的纸条,指尖传来纸张微糙的触感。“谢谢。”他轻声说。 “好好休息,我该回去了。”季予时站起身。 “嗯。” 季予时朝门口走去,手搭上门把时,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身折返回来。他走到床边,看着今安有些困惑的眼睛,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点故作严肃的意味:“对了,还有件事得告诉你。生命这东西,只有一次,珍贵得很。这次我和文妍碰巧救了你,是运气。下次可未必能有这样的运气了。”他顿了顿,语气故意带上了一点“市侩”,“我们救你,可不是白救的。你得好好活着,好好长大,好好读书——这可是笔投资,将来你是要还的。等你了出息,得来我们公司打工还债,知道吗?” 说完,他也不等今安反应,像是完成了某种重要的交接,转身真的离开了,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今安望着空荡荡的门口,许久,才慢慢低下头,目光落在掌心的纸条上。胸腔里那颗冰冷沉寂的心脏,仿佛被这番别别扭扭却又充满笨拙关怀的话语悄悄注入了一丝暖流。他哪里会听不懂,那所谓的“投资”和“还债”,不过是希望他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和目标罢了。 几天后,今安的身体状况稳定,在医生的安排下,他被转往抑郁科的住院部。这几天,他的父母如同人间蒸发,再未露面。最终,他只能打电话给好友贺洛,拜托他将家里的手机送来。 贺洛赶来时,看到穿着病号服、脸色依旧苍白的今安,眼中满是担忧,但在医生护士面前,他只是简单关心了几句,留下手机便离开了。 手机终于回到手中。开机后,今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微信,输入那串早已铭记于心的号码。搜索结果显示出来:头像是一只胖乎乎的橘猫,正懒洋洋地瘫在屋檐上晒太阳,名字直接明了——季予时。今安的微信名同样简单,就叫今安。他发送了好友申请。 几乎是在申请发出的瞬间,系统提示:对方已通过你的朋友验证请求。 还没等今安想好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对话框里就接二连三地弹出了新消息: 季予时:手机拿回来了? 季予时:这几天怎么样?身体好点没? 季予时:心情呢?有没有好一点? 关切之意几乎要溢出屏幕。今安看着那几条迅速蹦出来的消息,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认真地逐一回复: 今安:嗯,今天刚让朋友帮忙送来。 今安:身体好多了,谢谢。 今安:心情还好。这里…挺安静的。 他正在斟酌下一句,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匆匆走来——是他的母亲。她拉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脸上带着明显的急躁,径直走向医生。 “医生,有什么需要签字的?我有事,挺急的。”她语速很快。 医生递过几张文件:“家属签字,入院通知和相关协议。” 母亲接过笔,几乎看也没看,就在指定位置飞快地签下了名字,龙飞凤舞,一如她此刻想要逃离的心情。签完,她把笔和文件塞回给医生。 医生又递给她一张物品清单:“这是住院需要准备的物品和注意事项,特别是违禁品,家属看一下。” 母亲扫了一眼清单,随手将它塞进行李箱的侧袋,然后将整个箱子推给今安,语气平淡得像在交代一件寻常行李:“东西都按大概需要的准备了,换洗衣服、日用品,还有几本你的书和作业。清单在里面,你自己看。” 她转向医生:“字签完了,我可以走了吧?” “家属需要陪护的。”医生提醒道。 “他很独立,自己能行。”母亲立刻说。 “规定必须有人陪护,尤其是初期。”医生语气坚持。 母亲皱起眉,显得极其不耐:“那我明天!明天我再找人过来陪他行不行?我现在有事儿。” 医生看了看沉默低着头的今安,叹了口气,勉强妥协:“……尽快安排。” 得到许可,母亲像是松了一口气,没有丝毫留恋,甚至没再多看今安一眼,转身踩着高跟鞋快步离开,身影迅速消失在走廊转角。 医生摇摇头,将今安交给一位值班护士,也去忙了。 接手的护士看着眼前的少年——身材修长,肤色白皙,尤其那双独特的淡蓝色眼睛,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湖泊,安静又带着几分疏离的冷感,让人不禁心生好感又有些小心翼翼。护士的语气不自觉地更加温柔了几分:“今安是吧?我们来例行检查一下哦。需要看一下行李箱,也需要简单检查一下身上,确保没有携带危险物品,比如刀片、尖锐物品、长绳之类的,这些都是不能带进病区的。” 这是为了安全的规定。 “好。”今安应道,顺从地张开双臂。他今天穿着宽松的病号服,身上空空荡荡,只在口袋里摸出一颗昨天没吃的奶糖。手机握在手里。检查很快完成。 打开行李箱,里面是简单的洗漱用品、衣物、几本书和作业本,还有一支笔。护士的目光在那支笔上停留了一下,有些犹豫。 “笔我只用来写作业,”今安主动开口,甚至挽起病号服的袖子,露出光滑白皙、没有任何伤痕的小臂,“如果需要,可以先交给你们保管。” 护士看了看他坦诚的眼神和干净的手臂,松了口气,笑了笑:“没事,你留着写作业吧。相信你。” “你的病房在306,是双人间,不过目前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先过去整理一下,床铺都是准备好的。收拾好了再过来,我再详细跟你说一下这里的日常安排和注意事项。” 今安点点头,拉着行李箱走向306病房。身后传来护士站其他护士压低声音的感叹:“这新来的小朋友长得真好看啊,就是看着让人心疼…” 306病房果然如护士所说,另一张床空着。病床整洁,被褥齐全。他简单地将衣物放入柜子,书本文具放在床头柜上,很快就整理完毕。 再次回到护士站,护士开始耐心地向他介绍:“在这里可以穿自己的衣服,也可以穿病号服。手机原则上允许使用,但前提是它不能影响你的情绪。如果发现你因为看手机情绪波动很大,我们可能会暂时替你保管哦。” “吃饭到点会有餐车送来。如果想换口味,可以点外卖,但送达时间必须集中在中午十一点半之后,那个时候病区大门会统一开放半小时,允许外卖放在门口的桌子上,你们可以自己去拿,也允许家属进出。” “喝的呢,可以喝果汁或者白水。奶茶、咖啡、茶,一切含咖啡因的饮料都不能喝,巧克力也不行。” “活动室下午两点开放,就在走廊最里面那扇门后面,里面有图书、乒乓球、象棋,有时候还会组织大家一起看电影。旁边还有一间手工室,下午三点开放,可以在里面画画、做手工,每天都有护士姐姐在那里,可以请教她们。” “另外,每天需要配合做一些物理治疗,比如电疗仪。一日三餐后都需要按时服药。”护士说着,拿出一个小巧的耳穴贴,“来,稍微侧一下头,给你耳朵后面贴个磁珠,这个有助于安神改善睡眠。” 今安配合地侧过头,感觉到耳后贴上了一个小小的、凉凉的颗粒。 “好啦!”护士笑笑,最后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叮嘱:“哦对了,最重要的一条!咱们这儿啊,严禁发展科室恋情! 记住了啊!” 今安被这突如其来的规定说得一愣,随即有些无奈地点头:“…好,我不会的。”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传来“哐当”一声轻响——病区的大门准时在十一点半打开了。 今安下意识地望过去,只见大门附近休息椅上,那个之前就安静坐着的小小身影猛地站了起来,急切地望向门口涌入的有限人流。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男孩,他踮着脚,眼睛睁得大大的,在每个进来的人脸上搜寻着,脸上的期待和焦虑几乎满溢出来。 突然,小男孩手里的手机屏幕亮了,似乎是一条新消息。他迫不及待地低头看去,仅仅几秒钟,那明亮的期待就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迅速瘪了下去。手机从他手中滑落,他猛地坐回椅子上,毫无预兆地放声大哭起来,哭声里充满了委屈和心碎: “呜呜呜……哥哥!我要哥哥!哥哥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哇啊啊啊……” 一旁的护士连忙上前安慰,柔声细语地哄着:“小忆乖,不哭不哭,哥哥可能有事忙呢…”可名叫小忆的男孩完全沉浸在悲伤里,哭得撕心裂肺,根本听不进任何话。 护士有些无奈,只能试着用稍微严肃点的语气说:“小忆,听话,不能再这样哭了哦,再哭下去……护士姐姐只能给你打一针让你安静一下,还要没收手机了哦?”尽管是威胁,她的声音依然很柔软。 但这反而让男孩哭得更凶了,一边哭一边喊:“不要打针!不要没收!我要哥哥!哇——” 就在护士一筹莫展之际,一个身影安静地走了过去。 小忆哭得视线模糊,只看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到了自己面前,掌心躺着一颗包裹着简单糖纸的奶糖。一个听起来有点清冷,但又异常温和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别哭了,吃点甜的,心情会好一点。” 小忆的哭声戛然而止,愣愣地看着那颗糖,又抬头看看眼前这个很好看的陌生哥哥。他抽噎着,小心翼翼地接过糖,笨拙地剥开糖纸,把圆圆的奶糖放进嘴里。浓郁的奶甜味很快在舌尖化开,暂时压过了眼泪的咸涩。 虽然他还在不住地抽噎,但大哭总算止住了。他用手背擦着满脸的泪痕,看着今安,下意识地张开手臂,想要一个拥抱,但随即又想到这不是哥哥,手臂犹豫着要放下。 就在这时,今安弯下腰,轻轻地抱住了他,然后将他抱了起来,一只手稳稳托住他,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动作生涩却足够温柔。他看向护士:“他住哪个病房?我送他回去。” 护士这才从惊讶中回过神,忙说:“311,就在那边走廊尽头,窗边那个床位。” “好。”今安应着,抱着怀里轻轻抽噎的小男孩,一步一步,稳稳地朝着311病房走去。 第8章 遇忆 今安抱着名叫时忆的小男孩,走进了311病房。踏入房门的瞬间,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微微怔住。 这里与他想象中冷清的病房截然不同,甚至比他自己的306病房还要舒适得多。入口处摆放着一张宽敞的单人病床和一张看起来就很柔软舒适的沙发,旁边是干湿分离的卫生间。但再往里走,眼前豁然开朗——一台巨大的壁挂电视、一张明显比标准病床更宽敞舒适的大床、一张独立的书桌,甚至还有一个足以躺下人的巨大双人沙发。最令人惊叹的是那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视野开阔,繁华的城市与蜿蜒的江景尽收眼底,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洒满房间,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几乎让人忘了这里是医院。 今安粗略打量了一下,便将时忆轻轻放在那张宽敞的病床上,准备抽身离开。然而,小男孩的手却紧紧抓着他的衣角,不肯松开。今安低头看了看那双还带着泪痕、充满依恋的眼睛,心下微软,便不再强行挣脱,顺势在床边坐了下来,任由他靠着。 他垂下眼,能看到男孩乌黑柔软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发尾处有些俏皮地微微翘起。正当他无声观察时,怀里的时忆忽然抬起了头。 两人的目光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撞在一起。今安微微一怔,这次离得近,他才看清,这男孩的容貌其实已褪去了大半幼态,眉眼清秀俊朗,只是因为脸颊还带着点未消的婴儿肥,眼神又过于清澈单纯,才显出一种稚气。看上去,年龄似乎与自己相仿。 时忆也呆呆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今安。那双淡蓝色的眼眸像春日里融化冰雪的湖水,温柔又澄澈;五官轮廓清晰分明,微抿的嘴唇和舒展的眉头却奇异地糅合出一种安静温和的气质,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因为刚哭过,时忆的声音还带着一点沙哑的哭腔,却又透出这个年纪特有的清亮:“哥哥。”他小声叫道,带着天然的亲近和依赖,像一只找到归处的小动物。 “嗯。”今安低声回应,声音不自觉地放柔。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今安。” “今安……”时忆小声重复了一遍,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哥哥的名字真好听。我叫时忆,时间的时,回忆的忆。” “今天的今,平安的安。”今安也补充道,看着对方灿烂的笑容,自己的嘴角也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哥哥你多大呀?” “十四。” “那我比你小两岁!”时忆的声音雀跃了一下,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哥哥什么时候生日?” “4月1日。” “我是8月8日!”时忆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巧合,“等我过完生日,就和哥哥只差一岁啦!他天真地计算着,眼睛亮晶晶的。” 今安被他孩子的逻辑逗得眉眼柔和:“很好,8月8日,听起来是个很容易发财的日子。” “ 对呀!”时忆用力点头,提到这个显然很兴奋,“我哥哥也总说我是他的小太阳,是小福星!”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气氛安静而融洽,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舒适。但今安注意到,聊了这么久,始终没有见到时忆的家人出现,联想到他之前独自在门口苦苦等待的样子,不禁轻声问道:“时忆,护士说住院需要家人陪护,陪你的人呢?” “哥哥你说护工哥哥吗?”时忆眨眨眼,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浅浅的阴影,“我哥哥让他去给我买新的练习册了。” “现在放假,你是不是快升初二了?”今安顺着练习册的话题问。 “不是哦,”时忆摇摇头,语气平常地说,“我马上要升初三了。” “嗯?”今安愣了一下,这年龄对不上。 “我跳级了呀,”时忆解释道,仿佛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跳了两级。然后……然后就在这里休息了一年左右。”他后半句的声音稍稍低了一些,但很快又扬起笑脸,“不过现在遇到哥哥了,真好。”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干净利落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书店的袋子,看来就是那位护工。 “小忆,练习册买回来了。”护工小哥语气很温和,带着商量的口吻,“你哥哥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把前三课的习题做了,拍给他看看。当然,不想写也没关系,他不强求。” 时忆的眼睛却亮了起来,像是有星星落入了眼底:“是哥哥希望我写吗?” “是的,他说如果你写了,晚上可以和你语音通话,顺便给你讲讲错题。”护工笑着补充,眼神温柔,“但前提是你得开心,不能勉强。” “哥哥希望我写,我愿意的!”时忆立刻回答,脸上露出了期待的笑容,像是得到了最珍贵的承诺。 护工这才注意到坐在时忆床边、气质沉静的今安,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陌生少年,询问道:“你好,你是……?” “他是我的朋友!”时忆抢在今安之前大声回答,语气带着宣告般的自豪和喜悦,“他叫今安!” 今安对着护工点了点头,温和地确认:“嗯,我是时忆的朋友。” 护工眼中的惊讶更浓了,他看着今安,语气变得有些感慨:“朋友?真好……小忆在这里,还是第一次有朋友来看他。”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友善,“你和时忆差不多大吧?带作业来了吗?可以在这里一起写。要是没带,看看书或者陪他玩会儿也行。” “我带了的。”今安回答。 他的话音还没完全落下,时忆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下床,吭哧吭哧地把房间里另一把稍远的椅子拖了过来,紧挨着自己的书桌放好。他仰起脸看向今安,小手用力拍了拍椅面,眼睛亮晶晶地满是期待:“哥哥坐这里!” “好,”今安看懂了他的意思,站起身,忍不住伸手揉了揉时忆柔软的头发,“我先回病房拿书和作业。” “嗯!我等你!”时忆用力点头,乖巧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目光却一直跟着今安,直到他走出病房,那眼神像是生怕今安一去不回。 今安回到306病房,拿起自己的作业本和笔,没有片刻耽搁,迅速返回311病房。他推开门,一眼就看见时忆依旧维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像只被单独留下、生怕主人不再回来的小狗,眼神湿漉漉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一见到他,那双眼睛瞬间被点亮了,像是夜空中突然绽放的烟花。 “哥哥~”那声音拖得长长的,裹着蜜糖似的,满是依赖和欣喜。 “嗯,”今安的心像是被温暖的阳光填满,他走过去,将本子和笔放在书桌上,“我们一起写作业吧。” 两人并排坐下,各自摊开习题。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午后最悦耳的音符。阳光透过落地窗,在书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将两人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柔光中。今安虽许久未踏入校园,但他天资聪颖,加之以往常常自学至深夜,初三的课程早已预习完毕,解题思路清晰流畅,毫无滞涩。一旁的时忆笔下速度同样不慢,能跳级的孩子必然聪慧异常,加之有兄长平日的辅导和督促,这些题目对他而言也并非难事。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沉默却默契,偶尔抬头相视一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温馨。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份宁静。一位护士探头进来,笑容温和:“时忆,要不要去活动室画会儿画?你哥哥刚才发消息问,想看看你最近画的画呢。” “真的吗?”时忆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彩。 “当然是真的。”护士肯定地点头,眼神温柔。 “护士姐姐我马上就来!”时忆立刻放下笔,转而看向今安,小手自然地拽住今安的衣袖,眼睛眨巴着,声音又软又糯,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和一点点撒娇的意味,“哥哥~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那眼神和语调让人根本无法拒绝。今安点了点头,反手轻轻握住时忆的手:“好。” 两人一起来到活动室。里面已经有一些人,或画画,或看书,低声交谈着。今安脚步微顿,面对陌生的环境和人群,他心底下意识地生出一丝胆怯和想要退缩的念头。但时忆温热的小手紧紧抓着他,毫不犹豫地拉着他走向一个靠窗的安静角落。这份坚定的牵引奇异地安抚了今安的不安,让他感到莫名的安心。 坐下后,护士给他们一人发了几张白纸和一套彩笔。今安握着笔,望着纯白的纸面,一时不知从何下手。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掠过窗外,又扫过室内熙攘却与他无关的人群,最后,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让他决定画一双眼睛——一双他无比熟悉,却又仿佛总是隔着一层迷雾般审视着自己的眼睛。 他没有专业的技巧,全凭一种内在的直觉下笔。他画得异常专注,微微蹙着眉,每一笔都仿佛在勾勒某种深藏的情绪。他画着狭长的眼型,试图捕捉那其中常常蕴含的、连自己都未必清晰的温柔与疏离,还有那独特的淡蓝色泽。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层叠的树叶筛落下来,变成一片片温柔的金斑,跳跃在今安的发梢、肩头和专注的侧脸上,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朦胧而圣洁的光晕,让他看起来像是落入凡间的天使。 当今安画好时,时忆依旧在那里慢慢地画,今安也不急,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看着他专注的侧脸,铅笔在那双小手上灵巧地舞动,在纸上留下细腻的线条。 当时忆终于放下笔,长吁一口气,献宝似的将自己的画作推到今安面前时,今安眼中不禁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 画纸上,正是方才坐在光影中认真作画的今安。每一个细节都捕捉得极其精准——微垂的眼睫、专注的神情、被阳光染成淡金色的发丝,甚至他握着笔的纤细手指。这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孩子的随手涂鸦,笔触间透着惊人的观察力和天赋,近乎一件精巧的艺术品。 “哥哥,好看吗?”时忆仰着脸,期待地问,眼睛里闪着光,像盛满了星星。 “好看。”今安由衷地回答,他的震惊源于画技,更源于自己成为了别人笔下如此美好画面的主角。 “好看的是这幅画,美的是画中人。若没画中人,何来这幅美画。”时忆却认真地纠正道,小脸显得无比郑重,“所以更美的是哥哥。人比画好看,哥哥比画更美。” 这直白而诚挚的赞美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今安心底漾开圈圈涟漪。他愣了片刻,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暖意缓缓包裹住心脏。他微微垂下眼睫,看着自己画的那张画纸,声音很轻:“谢谢。” “哥哥,可以给我看看你的画吗?” 今安听到时忆的请求,便将自己那张画纸也轻轻推过去些。 “是哥哥的眼睛!”时忆低头仔细看了看,几乎立刻就认了出来,他的语气更加雀跃,“很像!哥哥的眼睛就是这样,又安静又好看,像蓝色的星星!”他似乎为今安选择了画这个主题而感到无比开心,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两条缝 看着时忆毫不掺假的真诚笑脸,感受着他话语里纯粹的欣赏和瞬间的懂得,今安觉得心里某扇紧闭的门,仿佛被这缕温暖的阳光轻轻推开了。那种被全然接纳和珍视的感觉,像是冬日的暖阳,一点点融化了他心底的坚冰。 人总是很容易被这样的真诚所打动,从而将那个人妥帖地安放在心里一个特殊的位置。 今安想,此刻时忆带着光晕、真诚夸赞他的模样,大概会永远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记忆里。无论过去多久,每当想起这个男孩,浮现的都会是这一刻的模样——阳光正好,笑容灿烂,眼神清澈见底,里面盛满了全然的喜欢和欣赏。 他就这样看着时忆,有些出神,直到护士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欣赏:“时忆,今安,你们俩画得真好看呀!” “对吧对吧?”时忆立刻骄傲地扬起小脸,指着自己的画,“我画的是哥哥!”然后又指指今安的画,“哥哥画的是自己的眼睛!都好看!” 护士看着两幅画,了然地笑了笑,眼神温柔:“真的呢,今安画的眼睛很有神韵,时忆画的哥哥也很传神。你们两个现在成好朋友啦?” “是呀!”时忆抢答,用力点头,伸手紧紧握住今安的手,“我现在有哥哥了!我觉得我和哥哥是天上早就定好的缘分!” 护士被他的童言童语逗笑,看向今安:“今安觉得呢?” 今安的目光落在时忆灿烂的笑脸上,感受着手中传来的温暖,点了点头,声音温和却肯定:“嗯,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活动室快关门了,”护士提醒道,“你们的画要自己保管好带走吗?” “要的要的!”时忆小心地卷起两幅画,宝贝似的抱在怀里,然后空出一只手自然地拉住今安,“哥哥,我们回去。” “好。”今安应着,任由他拉着,两人并肩走在洒满阳光的走廊里,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交织在一起,仿佛永远不会分开。 第9章 融冰 午后的阳光逐渐西斜,将311病房染上更深的金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宁静而温暖的氛围。今安和时忆带着他们的画,回到了这个已然充满共同气息的空间,仿佛这里不再是冰冷的病房,而是一个属于他们的小小天地。 护工小哥见他们回来,笑着指了指小茶几上新切的水果拼盘:“小忆,你哥哥刚又来电话,说如果今安同学不介意,晚上可以留下来一起吃点清淡的粥品,是家里阿姨炖好了会送来的。” 时忆立刻扭头,眼巴巴地望着今安,小手又下意识地攥住了今安的衣角,虽没说话,但那眼神里的祈求几乎要溢出来。 今安看着那双清澈的、盛满期待的眼睛,拒绝的话根本无从说起。他点了点头,轻声对护工说:“谢谢,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不麻烦!小忆难得这么开心。那你们再玩一会儿,或者看看书,饭到了我叫你们。” 时忆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手,小心地将两幅画在书桌上铺平,似乎怎么看都看不够。他的目光尤其长久地停留在今安画的那双眼睛上。 “哥哥,”他忽然小声说指极轻地、近乎虔诚地拂过画纸上的淡蓝色彩,“你画得真好。”他抬起头,乌黑的眸子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颜色,像...像夏日雨后的晴空,又像冬日里最干净的冰晶。”他的语气忽然带上了一丝小心翼翼的好奇,“但你画自己的眼睛时,在想什么?” 今安微微一怔。今安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在想什么?或许是想捕捉那总盘旋在心底、若有若无的疏离与审视?还是想看清自己究竟是谁?他自己也未必说得清。 今安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在想什么?或许是想捕捉那总盘旋在心底、若有若无的疏离与审视?还是想看清自己究竟是谁?那些尖锐刺耳的嘲笑声——“怪物”、“异类”、“不正常”——像冰冷的潮水般瞬间涌上心头,几乎成为一种本能的条件反射。他下意识地想要偏开头,避开这直白的赞美。 可是没有。只有时忆那双盛满了纯粹欣赏和温暖的眼睛,没有任何试探或虚伪,干净得像一块水晶,直直地映照出他微微错愕的神情。 “真的,”见今安不语,时忆似乎怕他不信,语气更加急切和认真,“它们很好看,一点也不…不奇怪。”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今安那一瞬间的退缩,却误解了缘由,小声地、带着点笨拙的安慰补充道,“它们很温柔。看着我的时候,让我觉得…很安全。” 像是一根温暖的针,精准地刺破了长久以来包裹在心脏外的冰壳。某种酸涩又滚烫的情绪涌上来,堵在今安的喉咙口。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最终,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他接受了这份赞美。生平第一次,没有感到恐惧和厌恶,只有一种近乎颤栗的、被小心翼翼熨帖了的温暖。 时忆看着今安的侧脸,低声道:“其实我看你画的画在想……怎么才能画更像你。哥哥,你画的眼线真的很好看,比我的更好看。” 今安立刻摇头,语气无比认真:“他的画很美,画的比我更加好看。你画的已经很好了,是我看过最好看的画。” 时忆摇了摇头,“因为这是哥哥心里的眼睛。”他顿了顿,忽然转过头,乌黑的眸子直直地望向今安,异常清晰地说,“我觉得它们很好看,一点也不冷,很温柔。” 两人嬉戏了一会儿,又继续沉默地写起作业,直到护士亲自送来晚饭。 晚餐在安静却温馨的氛围中进行。时忆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今安大多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个字,嘴角却始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弧度。饭后,今安又陪时忆看了一会儿书,直到护士来提醒休息时间快到。 天色已黑,时忆送他到门口,仰着小脸,眼神里满是依恋和不舍,像个怕被留下的小动物,依依不舍地拽着他的衣角:“哥哥,明天你还会来吗?” 今安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他停下脚步,看着时忆,肯定地点头:“嗯。明天见。” “那我们拉钩!”时忆伸出小拇指,眼睛亮晶晶的。 今安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也伸出小拇指,轻轻地勾住了那根温热的小指。 “拉钩。” 时忆这才慢慢松开手,笑得眼睛弯弯:“明天见!哥哥晚安!” 走在回306病房的走廊上,夜晚的医院很安静。今安下意识地看向走廊窗玻璃上模糊的倒影,第一次,没有迅速移开视线。 玻璃映出的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泛着微弱的光泽。好像……确实没有那么奇怪了。甚至,因为刚刚被那样真挚地夸赞过、珍惜过,它们看起来……似乎也带上了一点温柔的意味。 他想,时忆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他那些直白而热烈的话语,像一把小巧却精准的钥匙,咔嚓一声,打开了一把沉重了他很多年的锁。 而锁链落下的声音,很轻,却足以震撼他的整个世界。月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洒下来,落在他身上,也落在他那双第一次被主人平静注视的、淡蓝色的眼眸里,清冷,却不再孤独。 回到306病房,夜晚的寂静重新包裹而来。今安洗漱后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模糊地映照进来,在他眼底投下微弱的光斑。他第一次觉得,这家医院的夜晚,似乎不再那么漫长和清冷了。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孩子小指勾上来的温度和力道,一种奇异的、被牢牢牵挂住的实感。 翌日清晨,今安早早睡来。他刚洗漱完毕,,便有人推着餐车在医院走廊,今安刚想出去领一碗粥,就听到门口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人在小心翼翼地试图不发出声音。忽然房门被人敲响,今安他走过去,轻轻打开门。 门外,时忆正端着一个小小的托盘,上面放着一杯温牛奶和几片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旁边还有一小碟晶莹的草莓果酱。他似乎是踮着脚刚刚站稳,看到门突然打开,吓了一跳,眼睛瞬间睁得圆圆的,像是受惊的小鹿。 “哥哥!”他小声叫道,脸上迅速绽开一个有点不好意思又无比灿烂的笑容,仿佛自带阳光,瞬间照亮了清晨略显冷清的走廊,“我给你送早餐来了!” 今安的目光落在那份显然被精心准备过的早餐上,又落回时忆亮得惊人的眼睛里。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情绪弥漫开来。那些关于“怪物”的冰冷记忆,在这一刻,被这份笨拙而真挚的温暖彻底驱散,不留痕迹。 他伸手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托盘,侧身让开:“进来。” 时忆立刻雀跃地钻了进来,像只回到熟悉领地的小猫,自然地蹭到今安身边:“哥哥,牛奶是温的,我让护工哥哥热的!吐司也是刚烤好的!果酱是哥哥昨天让人送来的,说没有添加剂,可以吃!”他献宝似的介绍着,然后仰起脸,眼神纯净而温暖,“哥哥,早上好呀!” 晨光透过306病房的窗户,柔和地洒在两人身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今安低头看着时忆灿烂的笑脸,看着他那份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最简单也最直接的关怀,觉得心底某个角落最后一点冰封的寒意也彻底消融了。 他微微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与时忆齐平,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真正放松而温柔的语调,轻声回应:“嗯,早上好,时忆。” 今安慢慢吃完了时忆送来的早餐,胃里和心里都暖融融的。时忆趴在桌边,眼睛亮亮地看着他,比自己吃了还开心。 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今安走过去开门,时忆也紧紧跟在他身边。门外站着护士,她微微侧身,让出身后的人,一位老人站在门口。她头发花白,简单地拢在脑后,有几丝碎发因为赶路而散落在额边。她脸上虽有皱纹,却透着一种沉静和温和,只是此刻,那双戴着老花镜的眼睛里盛满了无法掩饰的忧急与心疼。她的步伐有些匆忙,呼吸微促,显然是赶了很远的路,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态和一路风尘,但更多的是浓得化不开的焦急。看到今安的一瞬间,她眼中的疲惫与焦虑立刻化为深切的心疼。 今安完全愣住了:“奶奶?您怎么来了?” “安安,”奶奶的声音带着颤抖,伸出手想要抚摸孙子的脸,又怕碰疼他似的停在半空,“你怎么生病了也不跟奶奶说?还是你爸妈告诉我,我才知道……你住院了。”她的语气里是化不开的悲伤与心痛,“奶奶知道你不是个孩子气的性子,从小到大,有苦有累都自己扛着。” 奶奶仔细端详着今安,声音轻柔却坚定:“但现在还有奶奶在。乖乖,奶奶问过护士了,她们说你有点不开心。是不是爸爸对你不好了?还是想妈妈了?或者……有人欺负我家安安了?”她向前一步,温暖粗糙的手轻轻握住今安的手,“别怕,有奶奶。大不了我们回乡下住,奶奶养着你,不要理那些人。” 今安喉咙发紧,垂下眼帘,避开了奶奶深切的目光,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那种弥漫性的、无法用简单言语描述的低落和无力。 奶奶见孙子沉默,心疼更甚。她不再追问今安,而是深吸一口气,似乎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她转向旁边安静站着的时忆,语气尽可能地放缓,带着长辈的慈爱:“小朋友,你是我们安安的朋友吗?谢谢你在这儿陪着他。” 时忆乖巧地点头:“奶奶好,我叫时忆。哥哥很好,我很喜欢哥哥。” “小时忆真乖,”奶奶的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随即又转向今安,每一句话都蕴含着沉静而决绝的维护,“安安,你要是受欺负了,就跟奶奶说,奶奶拼了这把老骨头都会为你主持公道。” 奶奶勉强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疲惫却充满力量。那是一种建立在深刻理解基础上的、毫不迟疑的支撑,比任何激烈的言语都更让今安动容。 今安感到眼眶猛地一热,他迅速低下头,反手紧紧回握住奶奶粗糙温暖的手。多年来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刻,在奶奶朴素而磅礴的爱意面前,裂开了一道缝隙,温暖的酸楚汹涌而出。 奶奶没有再说话,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小时候那样,无声地告诉他:奶奶在,奶奶懂,奶奶陪你。 一旁的时忆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沉重而温暖的氛围,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大眼睛眨呀眨,看看今安,又看看奶奶,小小的脸上流露出懂事的神情。 晨光依旧宁静地洒满病房,却因为这位风尘仆仆、衣着朴素却带着一身温暖与力量赶来的老人的到来,而增添了一份厚重而安稳的依靠。今安第一次感到,或许他真的不是独自一人面对这个世界。 第10章 过往 奶奶的到来像一剂温和却效力深厚的良药,稳住了今安不断下坠的心。她没有追问那些血淋淋的伤口,只是用苍老却温暖的手,一遍遍抚过今安的头发,无声地告诉他:奶奶在,别怕。 时忆也愈发黏着今安,他的喜欢纯粹而热烈,像一只认定主人的小动物,恨不得时时刻刻围在今安身边。他会叽叽喳喳地分享病房窗外飞过的小鸟,会笨拙地学着奶奶的样子给今安剥橘子,会把最好看的蜡笔颜色留给今安画画。 今安沉默地接受着这一切。奶奶粗糙的掌心,时忆亮晶晶的眼睛,还有床头那罐时忆折的、五彩斑斓的纸星星,都在一点点驱散他心底厚重的寒冰。他甚至开始允许自己期待明天,期待时忆早上会带着什么样的早餐蹦蹦跳跳地进来,期待奶奶今天又会讲什么乡下的趣事。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奶奶回家去取换洗衣物,病房里只剩下今安和时忆。时忆正趴在床边,认真地在一张白纸上画着什么,今安则安静地看着书,气氛宁静而温馨。 忽然,时忆口袋里的手机轻微地震动起来。他拿出来看了一眼屏幕,原本恬静的小脸瞬间亮了起来,他飞快接起电话,声音都变得轻软:“哥哥。”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而温和的男声,语速平稳,听不清具体内容,但时忆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乖巧得近乎拘谨,与平时的活泼判若两人。 今安从书本上抬起眼,注意到时忆这细微的情绪变化。 过了一会儿,时忆才小声回道:“我在医院呢……嗯,和今安哥哥在一起……他很照顾我……画画、看书……”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和委屈,“哥哥,你什么时候可以来看看我。” 电话那头又说了几句,时忆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低声应道:“……好,我知道啦。谢谢哥哥关心。嗯,拜拜。” 挂了电话,时忆握着手机,先前闪亮的光彩黯淡下去,他微微低着头,显得闷闷不乐。 今安合上书,轻声问:“怎么了?” 时忆抬起头,像是被从失落中唤醒,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没什么,是我哥哥时挽。他总是很忙……只是问我在哪里,在做什么。”他晃了晃手机,语气带着一点孩子气的抱怨,“但他问了我那么多,却没说什么时候来看我。” “他可能只是太忙了,”今安试着安慰,“等他忙完,一定会来看你的。” “但愿吧。”时忆小声说,目光望向窗外,眼神有些空洞。 沉默了片刻,刚才努力维持的平静骤然破裂。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从时忆眼眶里滚落,他抬起手臂挡住眼睛,瘦弱的肩膀轻轻颤抖起来,呜咽声低低地传来:“呜……我好想我哥哥……” 今安愣住了,他不太会安慰人,心里微微一紧,只能放下书,默默地坐到时忆身边,伸出手,一下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哭泣声渐渐小了,时忆依旧用手臂挡着眼睛,声音却平静了下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今安哥哥你知道吗?”他不再用那种撒娇的语调,仿佛卸下了一层外壳。 “我和哥哥……没有血缘关系。哥哥不是我爸妈亲生的。”他声音很轻,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他是早年间一户人家意外生的,他们早就有了一个儿子,不想交罚款,就跪着求到我爸妈面前。我爸妈心软,当时也久久怀不上孩子,就把我哥哥留了下来。” “他们一直对哥哥很好,直到三年后,妈妈有了我。她不想要我,说生我费钱,要交罚款,有哥哥一个孩子就够了。”时忆的声音顿了顿,“是哥哥……那时候他还那么小,就跪在妈妈病床前苦苦哀求,说把我生下来,以后他来带,他来养,大不了他辍学去打工……最后,妈妈才把我生下来。” “妈妈对哥哥依旧很好,只是对我更好一些。哥哥上小学后,爸妈都出去打工了。哥哥总是在上学前把我托给邻居,放学就飞奔回来接我。后来,我一到时间就会乖乖等在门口,等哥哥牵着我的手回家。” “再后来我上幼儿园,哥哥总先安顿好我,把我送到幼儿园。因为我放学早,他会提前请假来接我……后来被他班主任知道了,不允许他再请假。他就求老师,老师心软,允许他把我接到他教室后排坐着。他们班的同学都会来逗我玩,但也有人嘲笑我们……每当他们说到我,哥哥就会毫不犹豫地怼回去。” “后来爸妈回来了,我也要上小学了。哥哥还是每天骑着他的旧自行车,载着我,吱呀吱呀地一起去同一个学校。”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慢慢过下去,平静又安稳……”时忆的声音低沉下去,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直到有一天……爸爸很晚没回来,妈妈让我出去找……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哥哥跟在我后面……爸爸被一辆醉酒的车撞死了……哥哥说,我可能看到爸爸的惨状,惊吓过度,忘了那段记忆。他说,他找到我时,我已经昏倒了。” “妈妈说是哥哥抱着我,告诉她爸爸在哪里……我们报了警,可最后不了了之。后来,同村有人看到了那辆车,对方赔了我们十万块就算了。我爸爸的一条命只值十万。”时忆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比哭泣更让人心碎。 “我们靠那十万块过了很久。后来……妈妈去医院,查出了癌症。她说她不治了,把钱留给我们读书。但那点钱,只够一个人。”时忆深吸一口气,“我冲妈妈说,哥哥学习好,我去打工。妈妈沉默着。哥哥却说,我年纪小,干不好活,也没人要,让他来。妈妈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我,最后叹了口气,说……委屈哥哥了。”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那时候……哥哥也才高一啊。” “后来妈妈拼命工作,想多赚点钱,最后也只攒下几千块。哥哥也出去工作了,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我知道他很苦很苦,他回来时总是一脸倦色,却总是对我笑。后来,他身上开始带伤,他总是趁我睡着,偷偷在客厅处理伤口,有一次伤到了脸,他骗我说是摔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只是哥哥有苦也不告诉我。”时忆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 “我也一样。我上初中了,他们都知道我家的状况,觉得我没靠山,说我又没爹又没娘,是个小克星……总是欺负我。我也没告诉哥哥,也假装睡着,等哥哥离开后,偷偷抹眼泪。” 时忆的叙述停顿了,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仿佛正重新经历那场噩梦。 “那是初一下学期,我被几个男同学拖进厕所,他们要我脱衣服,我不从,他们就打我,他们扯掉了我的上衣,又想扒我的裤子……”他的声音开始剧烈颤抖,带着无法磨灭的恐惧,“我拼命反抗,哭着哀求‘不要’,他们却变本加厉……”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模糊的视线里好像看到了一道光,一个黑色的、修长的身影冲了进来,是我哥哥……”时忆的声音里注入了一丝力量,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的表情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可怕,像是要把所有人都杀光,他推开那些人,走到我身边,他们好像被哥哥的样子吓住了,不敢动……” “哥哥脱下他的风衣,小心翼翼地裹住我,把我抱起来,挡住了我身上那些……那些痕迹,他就那样抱着我,一步一步往外走,那些人好像想追,刚抬脚往前迈一步,哥哥正朝外走的步伐便顿了一秒,身子不动,却扭过头注视他们,哥哥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就吓得不敢动了,哥哥就这样把我带走了。” “哥哥带我回家,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回到家沉默地帮我擦洗身子,涂药,穿好衣服,然后送我来了医院。医生要检查,让我脱衣服,哥哥刚看到我身上的伤就忍不住转身出去了。我知道,他肯定在外面抽烟,也肯定哭了,因为他再进来的时候,身上有很重的烟味,眼睛也是红的。” “后来,哥哥让我住进了这个病房。他那时候终于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让我安心住着,有事给他打电话。还有一句……”时忆深吸一口气,模仿着那种冰冷的决心,“他说:‘哥哥一定会为你报仇。’” “后来哥哥再来看我的时候,眼睛肿得像核桃,他坐下来,平常挺直的脊背如今却微微弯下来,看起来很落寞,他告诉我,因为那些人是未成年,甚至不满十六岁,最后只是被叫到警局口头教育……就完了。”时忆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我听着哥哥语气里的无力……那时候我坐在病床上,双手捧着他的脸,说‘没关系,有哥哥在’。” “然后……我就看到哥哥哭了。可是我头一次看到恶哭,不是那种崩溃到西斯底里,只是眼泪不停地流下来,他对我说:‘小忆,是哥哥不好,是哥哥没能力,但没关系,从此以后,哥哥不会再让小忆受到一点伤害。’”时忆的眼泪再次无声地滑落,“他一直在说对不起我,我说,我只要有哥哥就行了。我知道,是没有哥哥,我根本活不下来。是我愧对哥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而不是哥哥。” “后来我听说,欺负我的那几个人都辍学了……又因为嘴欠,在路上被几个混混打了个半死。”时忆的声音低下去,几乎成了耳语,“同时,哥哥来看我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我感觉哥哥越来越有钱了,会送我以前渴望却得不到的东西,买我舍不得买的礼物,但那些都不重要……我只想哥哥能多陪陪我。” 时忆一点一点诉说着过往,细数着和哥哥在一起的每一个时刻,仿佛这样哥哥就能立刻出现。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不再哭泣,只有声音还残留着哭过之后的沙哑和疲惫。 “哥哥……哥哥……我真的好想我哥哥。”最后一句,带着无尽的凄凉和浓得化不开的思念,他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和想念都宣泄出来。 今安始终静静地听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泛起密密麻麻的疼。他伸出手,更加轻柔地拍着时忆因哭泣而颤抖的背,声音低缓而坚定:“别哭了……你哥哥为你做了这么多,他一定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在乎你。他现在努力赚钱,让你住好的病房,给你买想要的东西,就是希望能让你过得更好,让他能更好地保护你。他一定会尽快来看你的。” 第11章 蛋糕 窗外的夕阳将病房染成一片暖橙色,时忆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偶尔的抽噎。今安的手仍一下下轻拍着他的背,无声却坚定地传递着支撑的力量。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时忆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和窗外遥远的车流声。今安没有说更多空洞的安慰,他只是安静地陪着,让时忆感受到他不是一个人。 过了许久,时忆自己用袖子擦了擦脸,鼻音浓重地小声说:“对不起,今安哥哥……把你的衣服弄湿了。” “没关系。”今安的声音温和而平静,“哭出来是不是好一点了?” 时忆点了点头,依旧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病号服的边缘。“我只是……突然特别特别想他。”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我知道哥哥很辛苦,我不该这样……给他添麻烦。” “想念不是麻烦。”今安看着他,很认真地说,“你哥哥最想保护的,就是你的这份‘想念’。这说明你好好地在这里,等着他。” 时忆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仿佛这句话真正触动了他。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极轻地推开了一条缝。 一道被夕阳拉得极长的影子先投了进来,二人听到声音转头一看,发现是今安奶奶。她手里提着一个干净的布包,里面是叠得整齐的换洗衣物。奶奶开门便看到两个人望着她,她看到了床边眼睛红肿、情绪低落的时忆,以及陪在他身边、神情关切的今安。小时忆眼圈红红,眼眶里还蓄满未落的泪,让人看着心疼。 奶奶没有立刻问“怎么了”。她只是静静地走进来,将布包放在一旁的椅子上,然后走到时忆身边,用那双苍老而温暖的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又拂过他的脸颊,拭去那未干的泪痕。 她的动作自然而宁静,带着一种能平息所有风浪的温和力量。 “奶奶……”时忆抬起头,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委屈。 “哎,”奶奶温和地应着,在她身边坐下,“我们小忆受委屈了。心里难受,哭出来就好了。” 她没有追问原因,只是从带来的布包里,摸索着拿出一个小布袋,从里面掏出几颗用透明糖纸包着的水果糖,糖纸在夕阳下折射出彩色的光。她将糖果轻轻放在时忆的手心里。 “奶奶小时候啊,心里苦了,嘴里吃点甜的,就好受多了。”她微笑着说,眼神慈爱,嗓音温柔,“尝尝,草莓味的,很甜的。” 时忆握着那几颗温热的糖果,点了点头,剥开一颗放进嘴里。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似乎真的冲淡了喉间的苦涩。 奶奶又看向今安,也递给他一颗:“咱们今安今天做得很好,也辛苦了。” 今安接过糖,指尖感受到糖纸的微凉和其下的坚硬甜意,心里却暖暖的。 这时,病房门又被轻轻敲响了。 一位护士笑着探进头:“时忆,有你的‘专属快递’哦。”她手里端着一个不大但很精致的白色纸盒,走了起来,“刚送到护士站的,指定给你的。” 时忆茫然地抬起头,眼睛还红肿着。他今天没买任何东西。 护士将纸盒放在床头柜上:“送来的小哥说,务必趁凉吃。”说完便体贴地带上了门。 时忆和今安的目光都落在那只盒子上。盒盖上印着一个简单的银色草莓图案,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标识。 时忆迟疑地伸出手,打开盒盖。 一抹柔和的粉色映入眼帘。 盒子里,安安稳稳地放着一个小小的草莓奶油蛋糕。它只有巴掌那么大,做得却极为精致,完美得像个艺术品:蓬松的粉色蛋糕胚,裹着细腻雪白的动物奶油,顶端点缀着几颗硕大鲜红欲滴、光泽饱满的完整草莓,每一颗都像是精心挑选过的,侧边还精心装饰着白色的奶油裱花和一小片翠绿的薄荷叶。一把小巧的银色叉子放在旁边。 草莓的清新甜香混合着奶油的醇郁气息,瞬间弥漫在空气中,温柔地驱散了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和之前悲伤的气氛。 时忆彻底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那个小蛋糕,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被那抹柔软的粉色和鲜亮的红色摄去了心神。 然后,他的目光猛地被蛋糕旁边、盒盖内侧贴着的一张纯白色便签纸吸引。 那上面只有一行字,打印出来的,没有任何署名: “眼泪是咸的,草莓是甜的。尝尝甜的。” 没有落款。 但时忆的呼吸在那一刻骤然停止了,因为他知道那是谁写的,蛋糕又是谁送的。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今安,声音带着巨大的、无法置信的颤抖:“是哥哥……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知道我现在在哭?他怎么知道……我小时候每次不开心,最想吃的就是草莓蛋糕?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巨大的酸楚和铺天盖地的甜意同时冲击着他的心脏。他想象到哥哥偷偷去联系商家写下这一句话,让人送过来,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虽然字体是简洁的打印字体,但这句简单的话,却比千言万语都更有力量。 他在告诉他:我知道你在哭。别哭了,吃点甜的,把心里的苦压下去。 今安也看到了那张字条,心中了然。他轻声道:“他可能一直……用他的方式知道着。” 时忆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发出哭声。他拿起那把银色的小叉子,手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挖下一小块蛋糕——最顶端那颗饱满草莓和它周围的一小块奶油与蛋糕。 他将那一口蛋糕送进嘴里。 细腻、清甜、微酸,草莓的香气和奶油的浓郁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瞬间在舌尖化开,温柔地抚慰着味蕾,也仿佛一点点渗入了那颗苦涩的心脏。 他一口接一口地吃着,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品尝什么稀世珍馐,又像是在完成一个重要的仪式。眼泪依旧无声地滑落,滴落在病号服上,但他的表情却奇异地平静下来,甚至带上了一种被充分理解和呵护的安宁。 一个小小的草莓蛋糕,一句打印的话。 哥哥没有来,但他送来了甜味,送来了安慰,送来了他知晓并心疼着弟弟每一滴眼泪的证据。 今安安静地看着,看着时忆被那个小蛋糕和那句简单的话奇异地安抚。他明白了,最深切的关怀,有时不需要沉重如山,它可以很轻,很甜,像一口奶油,一颗草莓,恰到好处地落在最需要它的时刻,告诉对方:我在,我懂。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病房里灯光温暖。时忆吃完了最后一口蛋糕,连那颗薄荷叶都含了一会儿。他放下叉子,看着空了的纸盒,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个银色草莓的logo。 然后,他抬起头,对今安露出了一个带着泪痕的、却真实了许多的笑容。 “今安哥哥,”他说,声音里还带着鼻音,却清亮了些,“草莓……真的很甜。” 心里的苦,好像真的被盖过去了一点。 今安看着吃得格外认真的时忆,悄悄松了口气。他明白,这顿看似普通的外卖,比任何昂贵的礼物都更有力量。它那么日常,那么具体,仿佛哥哥只是暂时出门了一下,记得弟弟爱吃的东西,顺手就给他点了回来。它无声地诉说着:生活还在继续,甜味一直都在。 夜色完全降临,病房里飘着食物温暖的香气。时忆认真地吃着哥哥点的每一口食物,仿佛吃下去的不是饭,而是那份沉甸甸的、无声却无处不在的牵挂。 他知道,哥哥一直都在。 这时,时忆放在床头的手机屏幕亮起,传来一声轻微的震动。他拿起手机,看到屏幕上闪现的名字时,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是哥哥。 哥哥:小忆,吃完哥哥给你买的草莓蛋糕了吗? 时忆:吃到了!特别好吃!谢谢哥哥!(附上一个开心的表情) 哥哥:喜欢就好。下次想吃哥哥再给你买,但是吃完蛋糕之后就不要想哥哥了。 时忆:我没吃蛋糕。 哥哥:那你还说吃了,还说很好吃? 时忆:没有,你看错了。 哥哥:哥哥知道了,你想哥哥,哥哥也很想你,早点睡,别胡思乱想。等哥哥忙完这阵,有空哥哥就来看你。 时忆:真的吗?那我现在就睡,你可不可以早点来看我? 哥哥:有空就来,晚安。 时忆:好吧…那哥哥晚安! 放下手机,时忆脸上的阴霾几乎一扫而空。他转向今安,虽然眼睛还肿着,但笑容已经轻松了许多:“今安哥哥,拜拜,我要睡觉啦!哥哥让我早点睡。” “好,”今安也微微一笑,“晚安,时忆。拜拜。” “晚安,明天见,今安哥哥!” 时忆躺下,拉好被子。嘴里似乎还残留着草莓蛋糕的甜香,混合着一种安心和期待的气息。他在这份由远方守护和身边陪伴共同编织的温暖中,缓缓沉入了梦乡,嘴角还带着一丝未褪的、甜甜的弧度。 第12章 牵绊 夜色渐深,病房区的灯光调暗,走廊也安静下来。今安看着时忆沉沉睡去,呼吸平稳,嘴角还带着那丝甜意,自己却辗转反侧。白天的压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寂静中被放大。墙壁仿佛在缓慢收缩,空气里弥漫的再也不是他熟悉的味道,陌生的气味提醒着他被困于此的事实。那种熟悉的、想要挣脱的冲动再次涌上心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他坐起身,望向窗外远处城市的零星灯火,一种巨大的陌生感和孤独感将他包裹。这个住了些时日的病房,无论布置得如何温馨,终究不是他的“家”。那个所谓的“家”,或许脏乱,或许充满刺鼻的烟酒味,但那个小小的、只属于他的房间,角落里堆着他的书本,墙上有他无意间划下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的是他熟悉了十多年的、属于自己的气息——那里曾是他唯一能蜷缩起来、获得片刻喘息的安全角落。而这里,一切太过整洁、太过正确,反而像一座美丽的牢笼。 翌日清晨,正值夏末秋初,微风带来一丝凉爽,夏天的闷热潮湿开始减退,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变得金黄而柔和,不再像盛夏那般灼人。窗外蝉鸣依旧,但叫声已透出一丝力竭的沙哑,不如七月时那般急促喧嚣。微风偶尔送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是早开的桂花。暑假,也悄然接近了尾声。 今安抱膝坐在床上,蓝白条纹的拼色病号服衬着它更加消瘦,今安呆呆望着窗外,语气平淡地对身旁的奶奶说:“奶奶,我想回家了,不想待在这里了。”这话说得异常平静,仿佛只是决定今天要吃什么,而非一个可能影响深远的抉择。 奶奶正在整理衣物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她没有转头看今安,也没有急切地追问“为什么”,只是用同样平稳的语气回应:“乖乖真的不想待了吗?那咱就回家去,不在这儿待了。”她了解自己的孙子,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底下不知压了多少辗转反侧和内心挣扎。况且,只要今安觉得离开能好受些,她便支持。 “好。”今安低声应道。 医生来查房,照例温和询问今安:“感觉怎么样了?心情有没有好点?最近有没有对什么东西很感兴趣啊?” 今安抬起头,目光直视医生,清晰地说:“医生,我想回家。” 医生脸上职业性的温和笑容瞬间收敛,变得严肃起来,语气斩钉截铁:“不行。你的情况还需要持续观察和治疗,现在出院为时过早。” “不要,我就要回家。”今安的态度异常执拗,与平日的沉默顺从判若两人。 医生试图用各种专业理由劝阻,分析利弊,但今安只是重复着那句“我要回家”,眼神里有种不容动摇的坚决。 奶奶走到医生身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医生,我明白医院的规矩,也万分感谢你们这段时间的精心治疗和负责。但这孩子……他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强留下去,我担心适得其反,反而生出别的事端。我是他奶奶,我带他走。所有的责任,我来承担。如果需要,我现在就可以签免责协议。” 医生看着奶奶坚决的神情,又看看今安那双写满去意的眼睛,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那行吧。今安,你确定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吗?如果确定,我明天给你办出院手续。” “我确定,那是不是明天就可以走了。” “对,明天中午十一点半就可以走了。办完手续就可以离开。” “好。” 医生离开后,病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奶奶开始继续收拾本就不多的东西,一边整理,一边轻声对今安说:“安安,走之前,要好好谢谢时忆那孩子。他是个好孩子,这些天多亏有他陪着你。要不是因为他,医院的很多规定没那么容易通融。还有,他每天给你带的饭菜,都不是医院食堂的,是专门做了送来的,这份心意,咱们得记着。” “知道了,奶奶。”今安低声回应。他何尝不知?与时忆相处的这些日子,他隐约感觉到时忆,或者说时忆背后的哥哥时挽,绝非寻常。他曾在夜里无意听到护士闲聊,知道这VIP病房昂贵的费用。但他始终努力将时忆看作一个单纯的朋友,剥离那些外在的光环和差距。 奶奶拉过今安的手,用那双布满老茧却无比温暖的手掌轻轻握住他微凉的手指。“乖乖,”她声音放得更柔,“现在可以告诉奶奶,为什么这么着急要走吗?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心里憋闷得厉害?” 今安低下头,避开奶奶慈祥而洞察的目光,声音有些发闷:“就是……觉得透不过气。这里很好,但不是我的地方。可能……我和我妈一样,骨子里都向往能自由呼吸吧。”他用了母亲当年离开时的理由,带着一丝自嘲。 奶奶沉默了片刻,仔细端详着孙子苍白的脸和眼底的乌青。心中了然。这不是一时的任性,而是一种源自心底的一种对“正常”和“归属”的迫切渴望。她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奶奶懂了。咱们回家,一样能调养好。” “那乖乖,你是想回市里的家,还是跟奶奶回乡下住段日子?”奶奶试探着问。 “我还要上学。”今安轻声说,这算是委婉地选择了回那个并不温暖、但至少熟悉的“家”。 奶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但很快被理解取代:“好啊,安安知道要上学,真棒。别太累着自己就行。” “好。” 话音刚落,门外又响起敲门声。 今安边往房门口走边问:“谁呀?” “哥哥~是我~”那声音软糯可爱,带着点撒娇的调子,便知道来人是谁了。 今安打开门,便看到时忆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惯有的、阳光般的笑容。今安侧身让他进来:“不是说过,你直接推门进来就好吗?” “我怕哥哥在休息,或者有事情不方便嘛。”时忆笑嘻嘻地走进来,礼貌地跟奶奶打了招呼,“奶奶好!” 奶奶慈爱地笑了笑,用眼神示意今安该把告诉出院的消息告诉时忆。 今安犹豫了一下,觉得终究不该瞒他,早点说,时忆也好有个心理准备。他看着时忆毫无阴霾的笑脸,心中有些不忍,但还是开口,语气尽量放得轻缓:“小忆,我……要出院了。不想再住这里了。” 时忆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眼睛眨了眨,像是没听清,又像是无法理解。“……出院?”他愣愣地重复,随即,那双大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水汽,充满了委屈、惊讶和浓浓的不舍,“哥哥,你不要我了吗?”声音带着可怜的颤音。 “没有,我没有不要你。”今安赶紧解释,心里一阵发紧,“我只是不想住在医院了。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我们还可以联系。” 今安看着他依赖的样子,心里软成一片,他蹲下身,与时忆平视,努力给出一个希望:“那……这样好不好?时忆和我一起努力,我们争取考上同一所高中,到时候就能天天见面了,好吗?” 时忆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星,兴奋地点头:“好呀!好呀!”但很快,他又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急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熟练地打开微信二维码,递到今安面前,语气又变得委屈巴巴:“哥哥,你还没有加我微信呢!你走了,我怎么找你呀?” 今安从没主动要过别人的微信,而且时忆一直和他朝夕相处,竟忘了交换联系方式。他拿出手机,扫了码,发送了好友申请。时忆的头像是一个抓拍的侧影,一个看起来青春又带着超乎年龄沉稳的男孩,目光温柔地落在画面外,但仔细看,那温柔底下藏着疏离和强大的气场。时忆的昵称很可爱,叫“我叫小忆”。 “小忆,你头像上的是谁?”今安随口问道。 “是我哥哥呀!”时忆的语气立刻变得骄傲,“这张是哥哥一位朋友抓拍的。本来我想用自己的照片当头像,但哥哥用了我的照片做他的头像,非要我用他的这张。他说这样别人问起来,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说‘这是我哥哥’,他也能说‘那是我弟弟。”时忆边说边点开哥哥时挽的头像——正是抓拍中的另一部分:头像里的时忆坐在沙发上肆意大笑着张开双臂,一看就非常的治愈和温馨。两张头像拼在一起,便是一幅完整的画面:,哥哥与时忆一起坐左两人米色沙发上温柔注视着着肆意张扬开心的时忆,嘴角浅扬,仿佛共享着那份欢喜。 在时忆退出时,今安无意中瞥见了时忆给哥哥的备注——哥哥,以及哥哥的微信昵称——我是小挽。 “你和你哥哥感情真好。”今安忍不住感叹。 “那当然!”时忆用力点头,脸上洋溢着幸福,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他轻声补充,像是在陈述一个最重要的事实,“世界上,我只有这一个哥哥了。” 这句话说得有些含糊,今安不确定他的意思是“只有一个哥哥”还是“只剩下这个哥哥了”,或者两者皆有。但他没有追问,只是看着时忆努力表现出坚强的样子,心中充满了怜惜和不舍。 第13章 归家 时忆在得知今安明天就要离开后,整个下午都黏在他身边,比平时更加依恋。夜幕降临,护士来催了几次,时忆都找各种借口赖着不走。直到护士半开玩笑地威胁说再不走就要给他吃安眠药,时忆才不情愿地起身。走到病房门口,他回头深深望了今安一眼,那眼神里盛满了不舍,仿佛要把今安的样子刻在心里。 这一晚,对于两个少年而言都格外漫长。 今安虽然归心似箭,但当真要离开这个待了不短时日、有时忆和奶奶陪伴的地方,心头也萦绕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时忆也早早的起来,一醒来,便跑到了今安的病房,时忆的情绪更加低落和焦躁。他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今安,今安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沉默着不说话,但眼神始终追随着今安的身影,一刻也不曾离开。 当奶奶提起收拾好的行李袋时,时忆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脸色发白。他不再哭求,而是用一种近乎执拗的沉默表达着抗拒。他挡在病房门口,仰头看着今安,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们掉下来。仿佛在用最后的力量挽留。 “小忆,让一让,哥哥和奶奶要走了。”奶奶柔声劝道。 时忆不动,嘴唇抿得死死的。 今安心中酸楚无比,蹲下身轻轻拉住时忆冰凉的小手:“小忆,听话。” 时忆猛地扑进他怀里,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颈窝,用带着哭腔的、微不可闻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哥哥……你一定要记得想我……每天都想,不然……不然我会难过得死掉的……”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得今安心尖锐地一痛。他抱了抱时忆,郑重地承诺:“会的,每天都想。我保证。” 最终,时忆还是被奶奶轻轻拉开了。他没有再阻拦,只是像被抽走了灵魂的布偶,呆呆地靠着门框,看着今安和奶奶走出病房。他没有送到楼下,似乎已经没有力气走更远的路了,只是在这一层的电梯旁看着二人。 秋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不像夏日那般灼人,却依然明亮得有些刺眼。今安深吸了一口没有消毒水味的、微凉的空气,感到一种虚脱般的轻松,同时又有一丝莫名的空落。 “就送到这里吧,小忆。”奶奶慈爱地摸摸时忆的头,“快回去吧。谢谢你这些天陪着我们今安。” 时忆仰着小脸,眼圈还是红红的,却用力挤出一个笑容:“奶奶再见,今安哥哥再见。”他看向今安,眼神里充满了依恋和那句重复了无数遍的叮嘱:“哥哥,一定要给我发微信哦!” “嗯,一定。”今安郑重地点头,心里也有些发酸。他朝时忆挥了挥手,“快回去吧,好好听医生的话。” 时忆站在电梯面前,用力地挥着手,直到电梯门缓缓关上,再也看不到奶奶和今安,才慢慢地放下已经有些发酸的手臂,脸上的笑容瞬间垮掉。他飞快地回到病房,趴在窗边往下看,看着奶奶和今安的身影消失在医院大门口的人流车流中。巨大的失落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今安在电梯门关上的最后一刻抬头,看到时忆挥舞着手臂,站在空荡荡的病房门口,与自己诉说着离别。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却照不进他那双失去了神采的大眼睛。那身影,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写满了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寂。 电梯下行,今安的心情比行李袋还要沉重。时忆那份超乎寻常的、几乎将他当作生存唯一支柱的依赖,像一块巨石压在了他的心头。这份沉重的牵挂,注定会成为他归途上无法轻易卸下的行囊。 在离开医院不远处又回头看了一下时忆所在的病床,眼中与时忆一样充满着不舍。 今安与奶奶一起打车回家,刚上车的时候,今安的手机就传来一丝震动。打开一看,果不其然,这震动声正来自于时忆发来的消息。 我叫小忆:哥哥,我想你了。(附上一个委屈巴巴的小表情。) 今安:我貌似才离开几分钟,小忆这么快就想我了吗? 我叫小忆:一秒见不到哥哥,我就想哥哥了。 今安:好了,小忆别闹。 “安安,到家了,快下车吧。”奶奶的声音把今安的注意力拉回现实。 “好。”今安给司机付了钱之后,便下了车。 今安跟着奶奶,走进了那个位于小区中心位置、外观还算崭新的楼栋。电梯平稳无声地上升,停在中间楼层。电梯门打开,楼道里隐约残留着一丝烟味,混杂着灰尘的气息。奶奶掏出钥匙,打开门的一瞬间,一股更浓烈的、难以散去的烟草味、隔夜食物的酸腐气,还有某种颓败的味道扑面而来,让今安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房子大概□□成新,装修是简洁现代的样式,白色的墙壁,的地板,家具不多但款式新颖实用,阳台宽敞,采光很好。这里没有老破小的陈旧感,也绝非奢华的豪宅,就是城市里最常见的、让人住着还算舒适安心的那种家。但客厅里景象凌乱:茶几上堆满了空啤酒罐、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几个油腻的外卖盒子还没收拾。沙发上随意丢着几件看不出颜色的衣服,地毯上有不明污渍。虽然房子本身不算旧,但缺乏打理使得一切都显得破败不堪。阳光透过没怎么擦过的玻璃窗,照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奶奶眉头紧皱,重重地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无奈和一丝厌恶:“这鬼样子……!”她显然也对眼前的景象感到难受。她先把今安拉进门,迅速把沙发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推到一边,清出一小块能坐的地方。“安安,你先坐这儿透透气,奶奶马上开窗,收拾一下。” 奶奶的动作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利落和压抑着的火气。她用力推开窗户,让冷风吹散浊气,然后开始手脚麻利地收拾那些垃圾,嘴里可能还低声念叨着对那个不在场男人的埋怨。 今安站在门口,没有立刻坐下。眼前这个混乱、熟悉又令人作呕的环境,才是他认知中真正的“家”。医院那个整洁却禁锢的空间,和眼前这个破败却代表“自由”的窝,形成了尖锐而讽刺的对比。他以为逃离医院是解脱,但现实的这一面立刻给了他沉重一击。 今安走进自己的房间,与外面的狼藉截然不同,今安的房间像被一道无形的结界保护着。 书桌上的书本和文具大致归类摆放,没有夸张到一丝不苟,但绝无杂物堆积,能看到经常使用的痕迹。被子是铺平的,或许没有叠成标准的方块,但平整干净,枕头摆放妥帖。地面没有垃圾,拖鞋并排放在床边,地板有日常打扫的痕迹。房间里是干净的织物、纸张和一点点阳光的味道,与门外的污浊空气泾渭分明。 这种整洁并非样板间式的冰冷,而是一个注重秩序的少年,在混乱环境中为自己开辟出的、有生命力的安全区。 而此刻,房间里属于他自己的、干净清爽的气息包裹了他。他走到书桌前,手指轻轻拂过桌面——没有灰尘。 窗外传来小区里孩子玩耍的笑闹声,充满了生机。今安坐在床沿,环顾这个他小心翼翼维护的小小天地。这里是他认知中唯一的“家”,是他最后的避风港。但一墙之隔,就是无法忽视的混乱现实。 他所谓的“归途”,终点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地方:一方是他努力维持的洁净与秩序,另一方是无力改变的外部污浊。奶奶的到来像一道屏障,暂时阻挡了混乱的侵袭,但他知道,真正的挑战在于,如何在这个无法彻底清理的环境里,守住内心的这片净土,并找到与之共存、却不被其吞噬的方式。 这一刻的宁静,显得珍贵而脆弱。 奶奶正要把自己的行李袋拎向那个平时兼做储物间、采光不太好的小客房时,今安忽然站起身,轻声说:“奶奶,你住我房间吧。” 奶奶愣了一下,忙摆手:“不用不用,我住那小间就成,挺好的……” “那个房间潮,窗户还关不严,晚上冷。”今安的语气很坚持,他走到奶奶身边,不由分说地接过那个看起来比他的行李袋还要旧一些的布袋,“我睡客房。我……我去收拾一下。” 说完,他拎着奶奶的袋子,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先把袋子稳妥地放在房间角落。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转向了那间几乎被遗忘的客房。 推开客房的门,一股淡淡的尘埃味扑面而来。房间不大,靠墙放着一张简易的单人床,床上空荡荡,只有光秃的床板。角落里堆着几个蒙尘的旧纸箱,窗台也积了薄灰。这里长期被当作储物间,缺乏人气。 今安却没有丝毫犹豫。他先是利落地打开窗户,让新鲜空气流通进来。然后,他开始动手搬动那些旧纸箱,将它们整齐地码放到房间另一侧的墙角,空出床位。他的动作算不上特别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非常认真专注。 他去找来干净的抹布,浸湿拧干,开始仔细地擦拭床板、窗台,以及那个简易床头柜上的灰尘。弯腰、擦拭、冲洗抹布、再擦拭……他做得一丝不苟,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仿佛要通过这反复的体力劳动,来驱散内心的某些情绪。 奶奶站在门口,看着孙子忙碌的背影,眼眶微微发热。她没有再出声阻拦,只是默默地转身,去储物柜里找出了一套洗净晾晒过的、有些年头的被褥枕头——那是她以前来小住时用的。 当今安擦完最后一块地方,直起腰轻轻喘气时,奶奶抱着那套带着阳光味道的被褥走了进来。 “来,安安,帮奶奶铺上。”奶奶的声音比平时更柔和些。 今安立刻上前,和奶奶一起抖开床单,拉扯被角。两人默契配合着,将光秃的床板变成了一个虽然简朴却温暖舒适的床铺。铺好的床单平整,被子蓬松,枕头摆放端正。 做完这一切,今安环顾了一下这个被他亲手整理出来的、焕然一新的小空间。虽然依旧简单,却充满了洁净和用心。 “好了,”奶奶看着他,眼里有欣慰的水光,“这间屋经我们安安一收拾,比主卧还舒服。” 今安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轻声说:“奶奶,你晚上起夜,卫生间近……我的台灯也亮些,给你用。”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为数不多的,可以回报奶奶那份沉甸甸的、无声的守护的方式。这个整理客房的动作,远不止是打扫一个房间,更是他尝试走出自我封闭、学着去关心和照顾他人的重要一步。这个小小的空间,也因此承载了祖孙之间深沉而笨拙的爱。 奶奶收拾好了客户,出门又去客厅帮今安父亲弄得乱七八糟的地方收拾干净。 奶奶手脚麻利地忙活了将近一个钟头。当她把最后一袋扎紧的垃圾放在大门边,洗净手,再次推开今安的房门时,整个家的气息都变了。 客厅里空气虽然还隐约残留一丝难以完全驱散的烟味,但窗户大开,清冷的空气流通进来,冲淡了浊气,取而代之的是肥皂水和清水擦拭后的清新气味。 视野所及之处,茶几被擦得光洁,上面只规整地放着一个果盘和纸巾盒。沙发上的杂物消失了,靠垫被拍打松软并摆放整齐。地面拖洗过,还带着未干的水痕,反射着从阳台透进来的光。那些刺眼的空酒瓶、外卖盒统统不见了踪影,仿佛刚才的狼藉只是一场幻觉。 今安站在焕然一新的客厅中央,第一次觉得,也许"家"真的可以成为一个温暖的港湾。 第14章 薄暮 傍晚时分,天色将暗未暗,楼道里传来了沉重而略显拖沓的脚步声,接着是钥匙串哗啦作响、在锁孔里笨拙转动的声音。 门被推开,一股浓烈的烟酒混合气味先于人涌了进来。 今安的父亲趔趄着出现在门口。他身形高大,却因长期酗酒显得有些虚浮,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不健康的红晕,眼神浑浊,带着工作一天后的疲惫和麻木。他身上那件皱巴巴的工装上沾着油污,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被生活磋磨后的潦倒和戾气。 他显然没料到屋里的样子,愣了一下,混沌的目光扫过异常整洁的客厅,然后落在了坐在沙发上的今安和站在一旁的奶奶身上。他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没有丝毫家人归来的喜悦,只有被打扰后的不耐和习惯性的挑剔。 “妈?你怎么来了?”他语气生硬,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随手将包“哐当”一声扔在刚擦干净的地板上,留下一个刺眼的污渍。他甚至没有看今安一眼,仿佛儿子是空气。 奶奶放下手中正在叠的衣服,站起身,脸色平静,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我怎么不能来?今大勇,我给你取名大勇,你还真给我勇上了,我再不来,我孙子就要被你这猪窝一样的家给憋出更大的毛病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 今大勇被噎了一下,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地转移话题,目光终于扫过今安,却是充满了嫌恶:“出院了?折腾够了?我就说没什么大事,净瞎折腾钱!”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径直走向冰箱,拿出一瓶冰啤酒,用牙咬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然后满足地打了个酒嗝,浑浊的酒气在清新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今安一直低着头,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缩起来。父亲的话语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刚刚积累起的一点微弱安全感。他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多余、碍眼的存在。 奶奶强压着火气,尽量平静地说:“孩子刚回来,你就不能说句人话?我买了菜,一会儿做好饭,一起吃。” “吃什么吃,在外面吃过了。”今大勇不耐烦地挥挥手,瘫坐在刚刚被奶奶整理好的沙发上,身体沉重地陷进去,掏出手机开始旁若无人地刷起来,刺耳的视频外放声瞬间打破了室内的宁静。“你们吃你们的,别管我。” 他翘起二郎腿,鞋底沾着的灰尘蹭在了干净的沙发套上。那个动作随意又刺眼。 今安默默地站起身,想回自己的房间。 “站住!”今大勇却突然叫住他,眼睛依旧盯着手机屏幕,语气漫不经心却又带着致命的尖锐,“我说,你这学……还能不能上了?别三天两头给我整幺蛾子。要是读不下去,趁早找个地方打工去,老子没那么多闲钱供你个没用的东西。”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今安最脆弱的地方。他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惨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股翻涌的酸涩和绝望冲出口。 “今大勇!”奶奶猛地提高了声音,气得浑身发抖,“你再说一遍试试!安安怎么就没用了?他比你这个当爹的强一千倍一万倍!安安成绩次次都是第一,你要是敢不让他上学,我跟你没完!” 今大勇似乎被母亲罕见的厉声震慑了一下,撇撇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但嘴里依旧不干不净地低声骂咧着什么“败家”、“讨债鬼”。 今安再也无法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里多待一秒。他低着头,快步走向那间小小的客房,关上门,将父亲的辱骂、视频的噪音、还有那令人作呕的酒气,统统隔绝在外。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缓缓滑坐在地上。窗外是万家灯火,屋内却冰冷如窖。奶奶的维护让他温暖,但父亲那轻描淡写却足以摧毁他所有希望的的话语,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将他心中刚刚冒出的、名为“或许可以重新开始”的嫩芽,砸得七零八落。 所谓的“归途”,等待他的,依旧是熟悉的冷漠、否定和无尽的黑暗。他抱紧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门外世界的声音变得模糊,只有他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心脏缓慢下沉的冰冷感觉,无比清晰。 奶奶在门外,听着儿子不堪的言语,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心痛如绞。她知道,这场战斗,远未结束。而她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身躯,尽可能长久地,为孙子挡住门外的风雨。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开始默默收拾今大勇留下的狼藉,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每一下都在对抗着这令人疲惫的现实。 客房的隔音并不好。门外,父亲手机里短视频刺耳的背景音乐和罐头笑声、奶奶压抑着怒气的低沉话语、以及父亲时不时的粗声反驳,都模糊地传了进来,像钝刀子一样割着今安的神经。 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门,一动不动。时忆那条“哥哥,我想你了”的微信消息还停留在手机屏幕上,微弱的光亮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那行字此刻看起来既温暖又残忍——它来自一个纯净的、将他视若珍宝的世界,却更反衬出他身处的这个现实的污浊与不堪。 他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想回复点什么,却发现自己连打出一个表情的力气都没有。巨大的疲惫感和虚无感像潮水般淹没了他。刚刚在医院建立起的那点微弱的“我能好起来”的信心,在父亲几句轻描淡写的否定下,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堪一击。 “没用的东西”、“败家”、“讨债鬼”……这些词语在他脑海里盘旋、放大,与他记忆中那些“怪物”、“不正常”的嘲讽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否定他存在价值的噪音。他拼命想抓住奶奶维护他的声音,想抓住时忆依赖他的眼神,但它们像风中的烛火,在父亲掀起的这场风暴中摇曳欲灭。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嘈杂声渐渐平息了。似乎是父亲醉意上头,回了主卧休息,响起了沉重的鼾声。又过了一会儿,今安的房门被极轻地敲响了。 “安安,”奶奶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刻意放低的温柔,“睡了吗?奶奶给你热了杯牛奶。” 今安深吸一口气,用手背用力抹了把脸,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打开了门。 奶奶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站在门口,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担忧,但看向今安的眼神却依旧温暖而坚定。她走进来,将牛奶放在小书桌上,然后伸手,轻轻抚平今安刚才在混乱中抓皱的衣领。 "别听你爸胡说八道,"奶奶的声音很轻,却有力,"他那是喝多了。我的安安是最好的孩子。" 今安接过牛奶,温热的触感从杯壁传到掌心,却似乎无法温暖他冰冷的内心。他低着头,看着杯中晃动的乳白色液体,轻声问:“奶奶,我……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读书……是不是在浪费钱?”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他内心深处最深的恐惧——被抛弃,被认定为毫无价值。 奶奶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她伸出手,捧起今安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那双苍老却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信念:“听着,安安,读书是正道,况且你次次成绩都很好。你只管安心去上学,天塌下来,有奶奶给你撑着。钱的事不用你操心,奶奶有办法。” 她没有说什么大道理,只是用最朴素的言语,传递着最坚实的支持。然后,她像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零钱,塞进今安手里:“这些钱你拿着,放学饿了买点吃的,别省着。” 今安看着手里那些皱巴巴的零钱,鼻尖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他知道,这可能是奶奶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他想拒绝,但看到奶奶那不容拒绝的眼神,最终还是默默握紧了拳头,将钱攥在手心。 “谢谢奶奶。”他哑声说。 “傻孩子,跟奶奶还客气什么。”奶奶摸了摸他的头,“早点睡,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奶奶离开后,今安重新关上门,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他喝光了那杯牛奶,胃里暖和了一些,但心里的空洞却依然巨大。他躺在狭窄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 父亲鼾声如雷,穿透墙壁,一声声敲打在他的耳膜上。时忆又发来了几条消息,分享着病房里的琐事,字里行间满是依赖。他看着那些消息,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立刻回到那个有时忆的、被小心呵护着的病房里去。 但理智告诉他,他回不去了。他必须面对这个残破的家,面对这个否定他的父亲。奶奶的爱是他唯一的铠甲,但这份爱也让他感到无比沉重——他害怕自己最终会辜负奶奶的期望,害怕自己真的如父亲所说,是个“没用的东西”。 在这个熟悉的、却又因为奶奶的归来而显得有些不同的夜晚,今安感觉自己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渴望抓住那点微光,奋力向上;另一半却被无形的枷锁拖拽着,不断下坠。 而漫长的黑夜,才刚刚开始。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却没有一盏灯,能真正照亮他内心的迷途。他知道,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他必须走出这个房间,再次面对一切。只是这一次,他背负的东西,比以前更重了。 第15章 碎光 暑假最后的几天,在奶奶的守护下,竟也生出几分罕见的、风平浪静的假象。 今大勇依旧是那副醉生梦死的模样,但或许是奶奶在家的震慑,他除了冷言冷语,并未再做出更过激的举动。大多数时候,这个家是安静的,安静到只能听见奶奶在厨房忙碌的细碎声响,和窗外渐弱的蝉鸣。今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预习新学期的功课,偶尔回复时忆发来的、充满雀跃思念的信息。那份对高中的约定,像遥远星子投下的微光,支撑着他度过这压抑的平静。 开学第一天,今安起得很早。奶奶给他准备了崭新的笔记本和笔,把他的校服熨得平平整整。走进久违的校园,看着穿着同样校服、熙熙攘攘的同学,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医院和家里的阴霾暂时甩在身后。他甚至抱着一丝微弱的期望,或许,一切真的可以重新开始。 刚回教室就看到了贺洛。贺洛看到他,脸上闪过一瞬的惊讶,随即挂上热情的笑容:“今安!你回来上学了?太好了!我们还担心你呢!” 这久违的、看似正常的问候,让今安紧绷的心弦松弛了一瞬。他点了点头,难得地回应了一个浅淡的笑。 “走走走,正好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都是咱们年级的。”贺洛叫着今安跟他一起走。今安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但那份对“正常”交往的渴望,压过了不适感。 起初,一切似乎很好。那几个人对今安表现出了好奇和友善,问他身体怎么样,假期做了什么。今安谨慎地应答着,尽量让自己显得合群。他甚至因为解出了一道困扰大家的数学题,收获了几声真诚的惊叹。那一刻,他几乎要相信,自己可以融入其中。 然而,虚假的平静很快被打破。 白枫走进班级里,看到今安,便马上开始冷嘲热讽起来:“我就说了,小白脸就是小白脸,竟勾搭不上女生,开始勾搭男生了,真恶心。”目光又看向今安的好友贺洛,“小洛,说不定今安就喜欢你呢,毕竟只和你玩。” 贺洛:“滚啊。” 白枫听到贺洛的回答,哼笑一声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今安去洗手间,刚走到隔间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贺洛和另一个男生的谈笑声,清晰地提到了他的名字。 “啧,你说今安啊?还真回来了。我以为他经过那事儿,没脸见人了呢。”是贺洛的声音,带着一种今安从未听过的、轻佻的嘲弄。 “什么事儿啊?听说他住院了,是不是这里有问题?”另一个男生压低声音,用手指点了点脑袋。 “何止是脑子,”贺洛嗤笑一声,语气充满了卖弄的恶意,“我跟你讲,你可别往外说——他好像不喜欢女的,被他妈送进去‘治病’了,叫什么‘戒同所’!懂吧?就是那种地方!不然好好的跳什么河啊?要死要活的,啧,真是怪胎。” “卧槽!真的假的?这么劲爆?” “骗你干嘛?小学那会儿就觉得他阴阴沉沉的,不合群,果然不正常。现在跟我玩,估计是找不到别人了,拿他逗个乐子呗,看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还挺有趣的。” 里面传来两人心照不宣的、压低的笑声。 今安站在门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洗手间里消毒水的味道变得刺鼻,让他一阵反胃。那些他以为早已结痂的伤口,被曾经视为“朋友”的人如此轻易地、带着戏谑地撕开,暴露在肮脏的空气里。原来所谓的友善,不过是把他当成一个可供消遣的“乐子”,一个用来交换秘密、换取关注的谈资。巨大的羞辱感和背叛感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比父亲的辱骂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冷。 他没有进去,也没有离开,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直到里面的说笑声停止,脚步声远去。他慢慢走到洗手池前,用冰冷的水一遍遍冲洗着脸,试图冲掉那种令人作呕的肮脏感。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脸,苍白,脆弱,眼神里刚刚燃起的一点微光,彻底熄灭了。 流言像病毒一样在班级里悄无声息地蔓延。今安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目光的变化:好奇的、探究的、鄙夷的、避之不及的。他再次成了那个“异类”,甚至比以往更甚。他试图装作若无其事,但每一次窃窃私语和异样的眼神,都像针一样扎在他敏感的神经上。他开始回避所有集体活动,重新把自己缩回坚硬的壳里。 终于,班主任找到了他。 办公室里,老师的态度是温和的,甚至带着同情:“今安同学,老师知道你前段时间身体不适……现在回到学校,感觉怎么样?能跟上进度吗?” 今安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一言不发。 老师叹了口气,语气更加委婉:“老师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关心你。最近……班里有些关于你的议论,可能对你造成了一些困扰。如果你的状态还不是很好,勉强待在学校可能压力会更大……不如,先回家休养一段时间,把身体和心情彻底调整好,再回来,也许会更好?学校这边,老师会帮你处理好手续的。” 建议是温和的,出发点或许也带着一丝善意,但听在今安耳中,却无异于最后的驱逐令。连学校这个最后的、看似正常的避风港,也要对他关闭大门了。他没有被直接指责,却被一种更强大的、名为“为你好”的无力感彻底击垮。 他没有争辩,也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走出办公室,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操场,同学们的笑闹声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今安却觉得周身冰冷。家,那个有父亲冷漠目光的家;学校,这个布满流言蜚语和“善意”休息的学校——天地之大,似乎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奶奶点起的那点暖意,在父亲刻骨的寒和贺洛背叛的冰锥之下,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他向着那片看似光明、实则无路可走的阳光,迈开了脚步,每一步,都踩在碎裂的尊严和希望之上。 今安没有等到放学。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默默地回到教室,在那些或明或暗的视线中,简单地收拾了自己的书包。动作机械,没有一丝犹豫。贺洛似乎想凑过来搭话,脸上还带着那副虚伪的关切表情,但今安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那瞬间的冷漠,竟让贺洛僵在了原地。 走出校门,午后的阳光依旧灿烂,却照不进他心底分毫。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整个城市都在喧嚣地运转着,只有他,像一个格格不入的静默影子,被隔绝在所有热闹之外。老师的“建议”反复在耳边回响,那不是责备,却比任何责骂都更令人绝望——它是一种彻底的否定,否定他拥有正常学习、正常生活的资格。 他走到那座熟悉的过街天桥上,趴在栏杆上,看着桥下川流不息的车辆。曾经,他就是从类似的冰冷高度坠下,被季予时和文妍救起。如今,那种熟悉的眩晕感再次袭来,带着一种诱人的解脱意味。河水没能带走他,那坚硬的水泥地面呢? 这个念头让他打了个寒颤,猛地直起身子。他不能死,至少不能这样死。奶奶还在家里等他。想到奶奶,一阵尖锐的愧疚感刺穿了他的麻木。他辜负了奶奶的期望,浪费了奶奶省吃俭用挤出的学费,他让奶奶的守护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最终还是回到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家。 推开门,意外地,父亲今大勇今天竟然在家,而且没有醉醺醺的样子,正坐在沙发上,脸色阴沉地看着他。奶奶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担忧:“安安,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舒服吗?” 今安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今大勇冷哼一声,打破了沉默,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讥讽:“又被学校赶回来了?我就说吧,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装什么装?这才几天?真是狗肉上不了正席!” 这句话像点燃炸药的引信。连日来的压抑、被背叛的愤怒、被驱逐的羞辱、对奶奶的愧疚,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今安猛地抬起头,赤红着眼睛,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父亲嘶吼:“你闭嘴!你除了会喝酒骂人你还会什么?!你凭什么说我?!我是不是你亲生的?!” 他从未如此顶撞过父亲,今大勇被这突如其来的反抗惊呆了,随即暴怒起来,猛地站起身:“小兔崽子你敢跟我吼?!反了你了!你是不是我亲生的还另说呢,别忘了你妈是怎么出轨!我看你就是你妈和那小三的儿子!”他顺手抄起茶几上的一个空烟灰缸就砸了过来。 烟灰缸擦着今安的肩膀飞过,砸在墙上,碎裂开来。 奶奶惊呼一声,冲过来挡在今安面前,对着儿子哭喊:“今大勇!你想干什么!你想打死他吗?!” 今安看着奶奶颤抖的背影,看着父亲狰狞的嘴脸,看着满地狼藉,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彻底崩塌。他不再争吵,只是用一种极度平静,却冰冷到极点的眼神,看了父亲一眼,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身后传来奶奶焦急的呼唤和父亲更加不堪入耳的咒骂。 他跑得很快,没有目的,只是拼命地想逃离那个地方。直到肺里传来灼烧般的疼痛,他才在一个僻静的小公园角落停下来,瘫坐在长椅上,大口地喘着气。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个不停,是时忆。 他机械地拿出来,屏幕上满是时忆发来的消息,分享着病房里的点滴,最后一条是: “哥哥,今天阳光真好!你放学了吗?我好想你呀,真想快点出院,每天都能见到你!(附上一个灿烂的笑脸)” 那个笑脸表情如此刺眼。每天见到他?见到一个刚刚被学校劝退、被父亲辱骂、被所谓朋友当作笑料的、无家可归的怪物吗? 巨大的讽刺和绝望感攫住了他。他配不上时忆如此纯净的依赖和想念,他只会给所有关心他的人带来麻烦和失望。奶奶,时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他抬起头,望向四周。不远处,有一栋在建的高层住宅楼,脚手架尚未完全拆除,在夕阳下投下巨大的、骨骼般的阴影。那里足够高,足够安静,足够……彻底。 一个平静得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清晰起来。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和衣领,像要去完成一件早已注定的事情,朝着那栋未完工的大楼,一步步走去。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独地拖在身后,仿佛是他与这个世界的最后牵连,也即将被暮色吞没。这一次,没有人会恰好路过,也没有冰冷的河水能缓冲坠落。他想要的,是彻底的、不容置疑的终结。 第16章 声缚 那栋未完工的大楼,像一座灰色的巨塔,矗立在渐沉的暮色里。周围是散落的建筑材料和临时围挡,工人们早已下班,一片死寂。今安很轻易地找到了一个缺口,钻了进去。 楼内空旷而粗糙,水泥墙面裸露着,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金属的味道。没有电梯,他沿着尚未安装栏杆的楼梯,一步一步向上爬。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发出空洞的回响,像为他敲响的丧钟。他没有犹豫,也没有恐惧,内心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平静。所有的挣扎、痛苦、屈辱,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离了,只剩下一个清晰的指令:向上,走到尽头。 他爬了很久,终于来到了顶层。天台风很大,吹得他单薄的校服猎猎作响,几乎站立不稳。夕阳正在西沉,将整座城市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万家灯火依次亮起,如同铺开一条璀璨的星河。这景象如此壮阔,却与他毫无关系。他站在天台边缘,低头望去,街道上的车辆和行人都变得渺小如蚁,模糊不清。 一种眩晕感袭来,夹杂着一种病态的吸引。就是这里了。只要再往前一步,所有的声音——父亲的辱骂、同学的嘲笑、老师的“建议”、甚至内心无休止的自我攻击——都会彻底消失。他会像一片羽毛,或者一块石头,最终归于彻底的宁静。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风掠过脸颊的触感,像冰冷的告别。脑海里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奶奶粗糙温暖的手掌,时忆亮晶晶的、充满依赖的眼睛,病房里那罐五彩的纸星星……这些曾被他视为光亮的碎片,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脏蜷缩。他配不上这些美好,他的存在只会玷污它们。 “对不起,奶奶……对不起,小忆……”他在心里默念,声音被风吹散。 一种眩晕感夹杂着病态的吸引袭来。就是这里了。他闭上眼睛,再往前一步,所有的声音——父亲的咒骂、同学的窃笑、老师温和的驱逐,以及内心永不停歇的苛责——都将归于永恒的寂静,准备迈出那最后一步。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凝聚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只悬空的脚迈出去。 就在这时,一阵极清晰的、带着哭腔的呼唤,仿佛穿透了呼啸的风声,直接在他耳畔炸开—— “今安——!” 一声凄厉的、带着撕裂般哭腔的呼唤,竟穿透了呼啸的风声,清晰地撞进他的耳膜!是时忆! 他猛地睁开眼,心脏像是被重锤击中,骤然停止跳动。惊慌地四顾,天台上除了他和风声,空无一物。 是幻觉吗? 可那声音太过真实,带着他熟悉的、全然的依赖和惊恐,就像时忆正站在他身后,眼睁睁看着他坠落而无能为力。那声呼唤里蕴含的绝望,比脚下的万丈深渊更让他感到恐惧。 就在此时,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尖锐地、持续不断地震动起来,打破了这死亡的寂静。一声,两声,固执地响着,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是——时忆。 今安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仿佛被什么东西烫到。他不想接,这通电话来得太不是时候,会扰乱他的决心。他任由它响着,可那震动声却像一根细线,死死地缠住了他即将迈出的脚步。 铃声断了,但几乎下一秒,又更加执着地响了起来。同时弹出的,还有好几条微信消息的预览: “哥哥!接电话!” “求你了!接电话!” “奶奶都告诉我了!不要!我不准!” 奶奶……今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原来奶奶察觉了他的异常,在他冲出家门后,担忧和直觉让奶奶立刻联系了唯一能牵动他情绪的时忆。 手机还在震,带着一种不接听决不罢休的疯狂。今安的手指颤抖着,鬼使神差地,他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了时忆带着剧烈哭腔、惊慌到几乎破音的声音,语无伦次,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哥哥!你在哪里?!你告诉我你在哪里!你不要动!求求你不要动!我害怕……哥哥我害怕……你回来!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要和我一起上高中的!你骗人!你是骗子!” 时忆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在一片片地割着今安冰冷的心。他能想象出电话那头,时忆在病房里吓得脸色惨白、无助流泪的样子。 “……小忆,”今安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对不起……我……” “不要对不起!”时忆尖叫着打断他,哭声里带着一种绝望的愤怒,“我不要对不起!我只要你回来!哥哥,你回头看看好不好?你看看你后面!你看一看!” 今安下意识地微微侧头,身后只有空旷的天台和渐浓的暮色。 “我看了……什么都没有。” “有的!有的!”时忆哭喊着,语气异常坚定,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从深渊边拉回来,“有光!有天上的星星!有风!有……有我!哥哥,你回头就能想到我!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你不要丢下我……你丢下我,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我会死的……我真的会难过得死掉的……” 时忆重复着离别时那句孩子气的、却无比认真的话,此刻听起来不再是夸张,而是血淋淋的预告。 今安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泛白,他站在天台边缘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时忆的哭声、哀求声、那些依赖的话语,汇成一股强大的暖流,与他求死的冰冷意志激烈地搏斗着。他想到了奶奶发现他尸体时的悲痛,想到了时忆得知消息后可能崩溃的模样……他带来的伤害,将远比他承受的痛苦更深。 “哥哥……你说话……你答应我……”时忆的声音变得微弱,只剩下抽泣和气音,仿佛力气已经耗尽,“你下来……回家……我求你了……奶奶在等你,我也在等你……我们都在等你……” 那句“我们都在等你”,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今安赴死的决心。他构筑的冰冷壁垒,在时忆纯粹而绝望的爱面前,土崩瓦解。 对死亡的恐惧,在这一刻才迟来地、汹涌地攫住了他。不仅仅是终结生命的恐惧,更是……彻底失去时忆的恐惧。如果他跳下去,就再也听不到这个声音了,再也看不到那个像小太阳一样依赖着他的孩子了。他会给时忆留下怎样的阴影? 一股强烈的生理性恶心感涌上喉咙,他感到头晕目眩,手脚冰凉。向前一步是物理上的虚空,而耳边这虚幻的呼唤,却仿佛连接着一种他无法承受的情感上的虚空。他背叛奶奶的期望已经足够残忍,难道还要用这种最决绝的方式,去背叛那个将他视为全世界的小忆吗? 求死的决心,在这突如其来的、源于爱的幻听面前,产生了剧烈的动摇。他站在边缘,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向前倾的冲动与向后缩的本能疯狂拉扯着他。 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离开了那危险的边缘,瘫坐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巨大的后怕和虚脱感瞬间席卷了他,他对着手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哽咽地吐出几个字: “……好……我……我下来……” 电话那头,时忆似乎愣了一秒,随即爆发出更汹涌的哭声,但这一次,是失而复得、劫后余生的庆幸。 今安挂断电话,坐在天台上,望着远处最后一丝天光,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失声痛哭。他终究,还是无法狠心割断那些温暖的羁绊。 这一次,是时忆的声音,跨越了距离,将他从悬崖边拉了回来。然而,脚下的路依旧迷雾重重,生的痛苦并未消散,只是被迫延续。救赎,依然遥不可及。 他步履蹒跚地走下楼梯,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当他终于走出那栋灰色巨兽的阴影,看到奶奶正焦急地守在路口昏黄的路灯下,单薄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奶奶一见到他,立刻冲了上来,什么也没问,只是用那双颤抖的、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抱住了他,一遍遍重复:“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奶奶在呢……” 今安僵硬地被奶奶抱着,闻着奶奶身上熟悉的、让人安心的味道,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但他没有哭出声,只是更用力地回抱住了奶奶瘦小的身躯。 回到那个依旧残留着争吵痕迹的家,今安把自己关进客房。手机屏幕上,时忆的消息已经堆满了屏幕,从最初的恐慌崩溃,到后来的小心翼翼确认和安慰。 “哥哥,你到家了吗?” “奶奶接到你了吗?” “哥哥,你好好休息,我不吵你了。” “哥哥,晚安。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来的。” 看着这些消息,今安的心像被泡在温水里,又酸又胀。他回复了一句简短的“到了,放心,睡了。”然后关机,将自己彻底埋入黑暗。 这一夜,他活下来了。不是因为恐惧死亡,而是因为无法承担另一个灵魂因他而破碎的重量。 奶奶的爱和时忆的依赖是黑暗中的烛火,微弱,却真切地存在。然而,活下来的路该如何走下去,前方依旧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迷雾。生的痛苦,并未因这次未遂的决绝而有丝毫减轻,只是被迫延续,等待下一个黎明未知的审判。 第17章 坠渊 接下来的日子,陷入了一种诡异平静。 今安没有再提上学的事,奶奶也绝口不问。那个天台夜晚像一道尚未结痂的伤口,横亘在祖孙之间,谁都不敢轻易触碰。奶奶以“身体需要长期静养”为由,为他向学校办理了长假。今大勇似乎也被儿子那晚濒临毁灭的决绝和母亲撕心裂肺的悲痛短暂震慑,戾气收敛了些许,虽依旧冷漠,但至少不再主动点燃战火。这个家,变成了一座沉默的、戒备森严的堡垒。 今安的生活半径收缩到极致:房间、餐桌、卫生间。他把自己长时间囚禁在房间内,像完成某种自我惩罚般疯狂地啃噬着书本和习题。他反复演练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基础题,直到答案能机械地脱口而出,然后便开始强迫自己涉猎高中的内容。这并非求知欲,而是一种绝望的秩序重建——仿佛只要维持这方寸之地的绝对控制,就能抵御外部世界的全面崩坏。他吃得极少,睡眠浅薄如纸,任何细微的异响都足以让他心惊肉跳。 与外界唯一的联系,是时忆。时忆的短信和电话成了每日固定不变的仪式,像一根维系生命的营养管,源源不断地输送来微弱的生机。他聪明地绝口不提那天的事,只是絮絮叨叨地分享着病房里最琐碎的日常:窗外梧桐叶落了几片,窗外的夕阳有多美,今天的饭菜很美味……内容幼稚得可笑,却透着一股拼命想要传递温暖的笨拙。他还时常发来照片——一角被夕阳染红的云,一颗洗得发亮的青苹果,画纸上新涂的歪扭向日葵——像是在用这些像素构成的碎片,固执地向今安证明,那个他逃离的世界里,依然存在着这些简单而确凿的瞬间。 今安的回复总是吝啬到极致,“嗯”、“好”、“知道了”。他无力给出更多热情的反馈,但每一次指尖触碰发送键,都像是在冰封的湖面上艰难凿开一个换气的孔洞。时忆似乎也极易满足,只要能得到回应,便知道他的“哥哥”依然在线的另一端,存在着。 这种近乎休眠的状态,被一个意外的包裹打破。那日奶奶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个不大的纸箱。 “安安,有你的快递。寄件人……叫文妍?”奶奶的语气带着些许困惑。 今安也怔住了。文妍?那个和季予时一起救了他的女生?她如何得知地址?又为何寄东西来? 他迟疑地打开箱子。里面没有只言片语,只有几本崭新的、贴合他年级的辅导书,以及一个纯黑色的U盘。奶奶不识字,只是关切地看着。今安将U盘插入电脑,里面是分类清晰、编排严谨的教学视频和电子习题库,覆盖了初中至高中的所有课程,讲解精准,体系分明。 这份来自遥远外界的、冷静而具体的帮助,让今安心绪复杂。它像一缕微弱却定向的风,吹皱了死水的表面。是文妍自作主张的善意,还是源于那个仅有两面之缘、却气场强大的季予时的授意?他无意深究,只是默默将书本码齐,将U盘收起。他没有立即使用,仿佛启动它们,需要消耗掉他此刻仅存的、用于维持基本生存的能量。 时间在压抑的停滞中缓慢爬行。直到某个傍晚,时忆的消息带来了决定性的变数。 “哥哥!我去找我哥商量了,我说我想出院,他说如果不想在医院待,就让我回来!我可能很快就能出院了!”文字后面跟着一连串欢呼雀跃的卡通表情,几乎要跳出屏幕。 紧接着,下一条消息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带着明显的试探:“哥哥……等我出院那天……你……你能来接我吗?我想第一眼就看到你。” 今安盯着屏幕上那行字,指尖冰凉,久久无法动弹。时忆要出院了。这意味着那个将他视为唯一光芒、全心依赖他的孩子,即将重返那个他曾一败涂地的真实世界。而那个世界里,存在着一个如此不堪的自己。一丝微弱的喜悦迅速被更庞大的恐慌吞噬。他渴望见到那束光,又恐惧那光会清晰地照出自己如今的萎靡、困顿与满身狼狈。 最终,他耗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回复了一个最简单的字:“好。” 放下手机,他走到窗边。窗外暮色深沉,楼宇的剪影如同沉默的巨兽。他知道,这段被迫蛰伏、与世隔绝的日子即将被迫终结。时忆的出院,会像一把钥匙,不由分说地打开他紧闭的壳,将他重新暴露在必须直面的一切之下。而高中,那个曾经与时忆勾手指约定要一起奔赴的、模糊的“未来”,也正踩着时间的鼓点,一步步逼近。 前方的迷雾并未散去,只是换了一种更具体的形式等待着他。活下去,依然感到窒息。而下一步该如何迈出,他依旧茫然。唯一的确定是,时忆那束纯粹的光,正无可避免地、越来越近地,将要照进他灰暗的现实。而这束光,究竟会指引出一条救赎的路径,还是会残忍地映亮他无处躲藏的伤痕与窘迫,他不敢深思。 时忆即将出院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古井,在今安死寂的心潭里激起剧烈而混乱的波澜。那点本能的喜悦,如同星火,瞬间便被对“暴露”的巨大恐慌所淹没。他像一只长期穴居、畏光的生物,骤然得知阳光将要直射入洞,第一反应是更深地蜷缩进阴影里,害怕被灼伤,更害怕自己适应了黑暗的形骸在光下显得格外丑陋。 他变得比以往更加焦躁。有时会无意识地在逼仄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步伐凌乱;有时会对着书本长时间发呆,眼神空洞;甚至连奶奶精心准备的饭菜,也常常一筷未动。学习,这本是他试图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此刻也仿佛变成了外部世界压迫感的缩影,让他想要逃避。 奶奶将他的煎熬看在眼里,忧心如焚,却不敢轻易点破,只能将担忧化作更细致的照料,餐桌上的菜肴愈发精致,尽管他食不下咽。家里的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连今大勇都似乎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醉醺醺晚归的次数略有减少,但那偶尔投来的、混杂着审视与不耐的目光,以及酒后含混的只言片语,依旧像细针,刺穿着今安高度敏感的神经。 与今安内心的惊涛骇浪形成残酷对比的,是时忆日益高涨的雀跃。他像一只羽翼初丰、迫不及待要振翅出笼的雏鸟,兴奋地规划着出院后的每一个细节,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要给今安带自己珍藏的糖果,要画满一整本画册送给他,甚至开始天真地打听今安家附近有没有可以一起散步的小公园。他的每一个字眼都浸透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而这憧憬,像一面镜子,更清晰地映照出今安内心的荒芜与无力。 “哥哥,出院那天我穿那件蓝色小熊卫衣好不好?你说过像天空的颜色。” “哥哥,我新学会折纸青蛙了!跳得可远了!” “哥哥,我……我其实有点害怕外面。” “哥哥,你会来接我的,对吗?只要看到你,我就不怕了。” 最后那条询问,带着全然的信赖和小心翼翼的恳求,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住今安的脖颈,令他窒息。接他?走出这间囚禁自我的屋子,穿过陌生而可能充满审视目光的街道,再次踏入那弥漫着消毒水气味、承载着他失败记忆的医院?仅仅是想象这个流程,就让他胃部痉挛,掌心沁出冰冷的汗。 他蜷缩在客房的床上,厚重的窗帘将光线彻底隔绝。时忆的每一条信息都像一道强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渴望见到那个能给他带来唯一温暖的孩子,却又恐惧于将自己这副落魄、枯槁的躯壳暴露在那般纯净的目光下。他更害怕,当时忆走出医院的“无菌”环境,亲眼看到他真实的生活——这个充斥着冷漠父亲和压抑气氛的家,那份纯粹的依赖是否会瞬间瓦解?他像一个贪婪又怯懦的守灯人,既渴望光的温暖,又害怕一阵微风就会将其彻底吹灭。 他感到自己无力承载时忆那份过于灿烂的期待,也深恐自己的阴沉会玷污那份纯净。退缩的念头数次浮现,他想找借口推迟见面,但每次一想到时忆可能会露出的失望表情,耳边便再次响起天台那晚电话里撕心裂肺的哭喊,他便将这懦弱的念头狠狠压下。他不能再伤害那个孩子了,一次都不能。 他开始彻夜难眠,眼下的乌青愈发明显。奶奶忧心忡忡,欲言又止。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拖延回复时忆的信息,间隔越来越长,字数越来越少,有时甚至隔夜才回一个僵硬的“嗯”。 他的异常,连沉浸在出院喜悦中的时忆也隐约察觉了。 “哥哥,你是不是生气了?” “哥哥,我话太多了吗?那我少说一点。” “哥哥……你还在吗?” 最后那条带着不确定的探问,让今安的心脏像是被细针扎刺,泛起尖锐的痛楚和铺天盖地的负罪感。他猛地从床上坐起,黑暗中大口喘息。他怎么能因为自己的懦弱和不堪,就去伤害那个唯一毫无保留给予他温暖的孩子?时忆做错了什么?错的是这个冰冷的世界,是那些施加伤害的人,是他自己这颗破碎的心。 就在这时,奶奶轻叩他的房门。她没有进来,只是隔着门板,用一种带着心疼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轻轻说:“安安,小忆那孩子……刚给我打了个电话。” 今安倏然抬头,紧盯着门板,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奶奶的神情。 奶奶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极力保持平静,“他不敢再多发消息烦你,就打到我这儿来了。听着声音……带着哭腔了。他说,他没别的要求,就盼着出院那天,你能好好的、平平安安地站在医院门口,让他看一眼。他说,只要看到你,他就安心了。” 奶奶没有再多说,脚步声缓缓远去。但这寥寥数语,却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更具千钧之力。它像一束光,瞬间照亮了电话那头时忆的不安与卑微的期盼,也无情地照见了今安此刻因恐惧而生的自私和退缩。 今安颓然靠坐在床头,黑暗中,时忆天台那晚绝望的哭喊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你不要丢下我……我会死掉的……”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肺叶间仿佛又充满了医院消毒水的冰冷气味,但这一次,那气味中竟奇异般地混合了一丝时忆身上特有的、像阳光晒过被褥般的温暖气息。他不能让那束光因他而熄灭,更不能因为自己的退缩,让它蒙上永恒的阴影。 恐惧依然如同冰冷的潮水,浸透他的四肢百骸。但一种更强大的、源于承诺、责任和某种近乎本能守护欲的力量,正艰难地从那片冰冷的深渊中破土而出,带着微弱却执拗的温度。 他拿起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了他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他点开与时忆的对话框,手指删删改改,最终,缓慢而坚定地发送了一条比以往都长的消息:“小忆,别怕。哥哥会去接你。准时。” 信息发送成功的那一刻,他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全力的跋涉,浑身虚脱,却又感到一种久违的、近乎悲壮的平静。他知道,迈出这扇门将无比艰难,每一步都可能伴随着颤抖和眩晕。但他必须去。为了那个把他当作整个世界的孩子,他得先试着,重新学会站立,哪怕只是摇摇晃晃地,站稳那么一刻。 第18章 烬拥 约定的日子,在沉寂的黎明中如期而至。 今安几乎一夜未眠,天色未亮便已清醒。他机械地完成洗漱,动作僵硬,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奶奶早已备好温热的清粥,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色和眼底挥之不去的阴翳,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将粥碗轻轻推到他面前。 他勉强吞咽了几口,米粥却如同沙砾般哽在喉间。他换上奶奶特意熨烫过的白色衬衫,试图借此掩盖几分颓唐。然而镜中的少年,身形单薄得仿佛能被风吹走,宽大的衣领更显出一种空洞的脆弱,眼神里是无法掩饰的惶然与疏离。 “走吧,安安,别让小忆等急了。”奶奶的声音温和却坚定,她拿起准备好的布包,里面装着她亲手做的、时忆可能爱吃的点心。 踏出家门的瞬间,清晨微凉的空气裹挟着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今安感到一阵恍惚。晨雾尚未散尽,街道空旷。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远处模糊的人语,都让他心跳失序,不自觉地想将自己藏匿于奶奶身后。这段曾几何时熟悉的路,此刻漫长得如同跋涉。 当医院那栋白色大楼的轮廓在视野中逐渐清晰,消毒水若有若无的气味钻入鼻腔,今安的呼吸骤然急促,脚步也变得迟滞。 “安安,”奶奶停下脚步,转身用那双温暖粗糙的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目光沉稳而有力,“看着奶奶。没什么可怕的。小忆在等你,他是盼着你来的。咱们是来接他,是好事。” 奶奶掌心传来的温度和话语中的力量,像一丝微弱的电流,暂时驱散了些许寒意。今安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心神,点了点头。 他们来到住院部门口。今安的目光瞬间被不远处的一道身影攫住——不是时忆,而是一个身着剪裁利落的深色大衣、身姿挺拔的年轻男人。他背身而立,肩线平直,仅仅是静默伫立,便散发着一种沉静而不容忽视的气场,仿佛在等待,又仿佛在审视。 今安的心骤然下沉。是时忆的哥哥,时挽。虽只见过微信头像上模糊的侧影,但头像上的气质温和,眼神宠溺,目光中唯有时时忆一人,而现在那种混合着疏离与掌控感的气质,与头像判若两人,那出众的颜值还是让人一眼确认。 仿佛感应到他们的到来,时挽缓缓转身。他的面容比想象中更为清俊冷冽,肤色是略显苍白的冷调,一双浅色的眼眸如同浸在寒潭中的琉璃,平静无波地扫过奶奶,最终,落在了今安身上。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能轻易剥开今安强撑的镇定,直视其下深藏的慌乱与不堪。今安下意识地垂落眼睫,避开了那道审视。 “是时忆的哥哥吧?”奶奶率先开口,语气温和有礼,“我们来接小忆,辛苦你了。” 时挽微微颔首,动作优雅,声音低沉悦耳却缺乏温度:“您客气。小忆在办最后手续,稍后便出来。”他的回应朝向奶奶,但那份若有若无的注意力,始终萦绕在今安周身,像是在评估某种潜在的、不稳定的因素。 今安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几乎令他窒息。他局促地站立,无所适从。时挽的存在,无声地昭示着横亘在两个世界之间的、巨大而冰冷的鸿沟。 就在这时,住院部的玻璃门被猛地推开,一个蓝色的身影如同雀跃的小鸟般飞了出来。 “哥哥——!” 时忆穿着那件宝贝的蓝色小熊卫衣,脸上绽放着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因奔跑而泛红的脸颊像熟透的苹果。他完全忽略了奶奶和时挽,眼睛里只盛得下今安一个人,直直地扑过来,紧紧抱住了今安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 “哥哥!你真的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哽咽,却是全然的喜悦与安心。 今安被撞得微微后退,时忆身上温暖的、带着淡淡奶香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他。那具小小的、充满生命力的身体紧紧依偎着他,毫无保留的依赖与信任如暖流涌来。一瞬间,所有的紧张与惶恐似乎都被短暂驱散。他僵硬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臂,轻轻回抱住时忆,喉咙哽咽,发不出任何声音。 时挽在一旁静默地看着,面容依旧平静,只有那双浅色的眼眸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似是审视,又似一丝极淡的不豫。但他未发一言。 奶奶看着相拥的两人,眼圈微红,面露欣慰。 时忆从今安怀里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拉着今安的手轻轻摇晃:“哥哥,我们回家吧!回你家!我都跟我哥说好了!”他转向时挽,语气带着惯有的撒娇,“哥,是吧?我去哥哥家住几天!” 时挽的目光在时忆期盼的小脸和今安苍白不安的神情间流转一瞬,最终,淡淡开口,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小忆,别任性,乖。” 时忆的小脸瞬间黯淡,嘴角下撇,眼眶迅速盈满水汽。 今安的心也随之沉落,一种“果然如此”的失落感弥漫开来。他早该明白的。 奶奶连忙打圆场:“小忆乖,先跟哥哥回家好好休养。等身体养得棒棒的,随时来奶奶家玩,奶奶给你做一堆好吃的。” 时忆看看神色平静却毫无商量余地的哥哥,又看看面露歉疚无奈的今安,瘪瘪嘴,最终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小声嘟囔:“那……好吧。哥哥,你要天天给我发信息哦!” “嗯。”今安低低应了一声,心里空落落的。 时挽上前,自然地牵起时忆的手,对奶奶和今安礼貌地颔首:“多谢你们来接小忆。我们先告辞。”他的举止无可挑剔,语气客气,却带着清晰的、居高临下的距离感。 说完,他便牵着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的时忆,走向路边那辆线条流畅、低调而奢华的黑色轿车。身着制服的司机早已恭敬地打开后座车门。 今安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时忆被妥帖地护送入车内,看着时挽弯腰进入,车门“嘭”一声轻合,严丝合缝地隔绝出两个世界。深色的车窗像一面单向镜,他再也窥不见时忆的表情,只能看着车辆平稳启动,无声地滑入车流,最终消失在街道尽头。 他来接了,也见到了。但这短暂的重逢,未能带来预期的慰藉,反而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横亘于前的、坚不可摧的现实壁垒。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希冀,如同阳光下的露珠,瞬间蒸腾消散,只留下更深的寒意与虚无。 车窗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车门刚关严,时忆脸上离别的愁云便瞬间散去,换上了被娇宠惯了的明媚。他立刻像块黏人的牛皮糖,侧身抱住时挽的手臂轻轻摇晃,声音软糯地撒起娇来:“哥——我表现得很乖对不对?我们等下可不可以去买那家限量草莓蛋糕?就一小块!还有……我想喝芋泥**奶茶,要全糖的!” 他仰起小脸,大眼睛眨巴着,里面盛满了讨好与期待,与方才面对今安时那种纯粹的依赖略有不同,多了几分有恃无恐的狡黠。 时挽垂眸看着瞬间“阴转晴”的弟弟,那双浅淡的眸子里,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纵容与无奈。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弹了弹时忆光洁的额头。 “医嘱忘了?”声音依旧平淡,但温度回升了些许。 “呜,就破例一次嘛,哥——庆祝我出院!”时忆不依不饶,抱着哥哥的手臂晃得更起劲了,“求求了,我保证只尝一点点!医院里的饭菜都快淡出鸟来了……” 时挽沉默地注视他两秒,时忆立刻摆出最无辜可怜的表情。最终,时挽几不可闻地轻叹,算是默许,对前座司机报出一个知名甜品店的地址。 “耶!哥哥最最最好了!我最最爱哥哥了!”时忆立刻欢呼,心满意足地靠在时挽肩头,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猫,开始雀跃地规划是先宠幸蛋糕还是先临幸奶茶。时挽则宠溺的看着时忆,望着时忆可爱的小表情,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 车窗外,城市繁华景象飞速倒退。时忆沉浸在简单的、即将获得甜食的快乐里,暂时将离别的淡淡惆怅抛诸脑后。而时挽,任由弟弟靠着,望着时忆片刻,随即目光平静地投向窗外,深邃的眼眸中思绪难辨。 这温馨的车内场景,与车外原地驻足、身影孤寂的今安,割裂如同两个永不相交的时空。 对今安而言,这次重逢,如同饮鸩止渴。短暂的温暖相拥后,是更彻骨的寒冷与清晰的认知。他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只觉得腰间方才被时忆拥抱过的地方,那点残存的暖意正被秋风吹散,凉意一丝丝渗入肌肤,浸透骨髓。 回家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每一步,都踩在希望燃尽后冰冷的灰烬之上。 暗暗吃醋的时挽:为什么小忆要先抱他,算了,算了,反正我和小忆会岁岁年年,岂是他能比得上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烬拥 第19章 破茧 回家的路,被沉默拉得异常漫长。奶奶的手心粗糙而温暖,紧紧包裹着今安冰凉的指尖,却无法驱散那寒意——那寒意从他心底漫出,浸透了四肢百骸。他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低着头,目光死死钉在脚下不断后退的砖缝上,仿佛全部的意志都用于维持这具躯壳的运转,稍一松懈便会分崩离析。 时忆扑过来时那份短暂得近乎灼热的温暖,早已被时挽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和绝尘而去的黑色轿车碾碎。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时忆身上干净的皂角香,此刻却像无声的嘲讽。他就像一个偶然窥见天堂的乞丐,还没来得及记住光的形状,就被狠狠推回原地,并被告知:那光明,从未,也永不会属于你。 “安安,”奶奶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小忆他……他哥哥那样,他也是没办法……” “我知道。”今安打断她,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枯木。他当然知道。他只是……又一次可笑地怀抱了不该有的期望。 推开家门,那股熟悉的、混杂着烟酒与陈旧气味的空气涌来,与医院里那种消毒水味的、代表另一个世界的“秩序感”截然不同。这里,肮脏、破败、令人窒息,才是他真正的归宿。他径直走进客房,反手锁上门,将奶奶忧心的目光隔绝在外。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缓缓滑坐在地。手机屏幕亮起,是时忆发来的消息,配着一张精致的草莓蛋糕和奶茶照片,文字雀跃:“哥哥!我哥给我买蛋糕啦!超好吃的!你看!” 照片里的蛋糕奶油绵密,草莓鲜红欲滴,背景是光洁的、他叫不出名字的大理石桌面。今安盯着那张照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面是奶奶给的、皱巴巴的几张零钱,连一杯最便宜的奶茶都要反复掂量。巨大的落差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窒息。 他没有回复,将手机屏幕朝下,重重扣在地上。那份纯粹的喜悦,太耀眼,也太刺眼了。他无力回应,也不配分享。 接下来的日子,今安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了书本里。但不再是机械地重复,而是开始以一种近乎自虐的疯狂,啃噬着那些超出当前年级的知识点。文妍寄来的U盘被他打开,里面清晰严谨的讲解成了他唯一的浮木。他像沙漠中濒死的旅人抓住水囊,拼命汲取,仿佛只要学得足够多、足够快,就能填平那道名为“现实”的天堑,就能让自己在时忆面前,显得……不那么可笑。 他学习的时间越来越长,经常到深夜。台灯冷白的光照在他日益消瘦的脸上,映出一片偏执的苍白。奶奶心疼地劝他,他只是摇头,眼神里是一种让人心惊的空洞与执拗。 时忆依旧每天发来信息,分享他的生活碎片:家里新来的园艺师种了罕见的花,哥哥给他买了最新款的游戏机,他画了一幅百合花的画……这些信息像一颗颗小石子,投入今安死寂的心湖,却再也激不起温暖的涟漪。每一次提示音的响起,都让他心脏紧缩,提醒着彼此世界的天壤之别。这份联系,变得愈发沉重。 时忆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亲近,此刻成了沉重的负担。他拿什么来回应?这个破败的家?那个酒鬼父亲?连学校都回不去的狼狈? 然而,这份用偏执筑起的壁垒,在接到季予时视频通话的那一刻,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在一个天色沉郁的下午。今安正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呆,手机突然响起视频通话的请求——是季予时。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屏幕那端的季予时,背景像是个简约却难掩贵气的空间。他脸上带着些许疲惫,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直直钉在今安过于苍白的脸上。 “好久不见。”季予时的开场白毫无寒暄,“你看起来像张被雨水泡烂的纸,一戳就破。” 今安睫毛颤了颤,下意识想躲开这审视,低声道:“……还好。” “不好。”季予时不容他回避,语气冷硬,“我见过你跳河前的样子,也记得在医院里,你眼里至少还有不甘心。现在呢?”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更具穿透力,“你现在这副样子,更像是在等死。安静地、顺从地,烂在这个角落里。” 今安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 季予时步步紧逼,言语化作刀刃,剥开他所有伪装:“你以为躲起来,世界就会为你停下?那些嘲笑你的人会在乎你是死是活?你父母会因为你‘病了’就幡然醒悟?”他嗤笑一声,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残酷洞悉,“别做梦了。这个世界只会踩着失败者的尸体往前走,没人在意你是怎么掉队的。” 今安的呼吸变得粗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的刺痛。 “你觉得抑郁是你的盾牌?”季予时的话像淬了毒的鞭子,抽打在他最敏感的神经上,“我告诉你,在很多人眼里,那只是‘脆弱’和‘麻烦’的代名词。它不会带来怜悯,只会让你被更快地放弃——就像你父母已经做过的那样。” “别说了……”今安的声音带着崩溃的颤音。 “为什么不说?”季予时的目光毫无温度,“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指望哪个救世主凭空出现,把你从泥潭里捞起来,洗干净,再给你一个崭新的人生?”他的语气倏地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几乎压垮人的力量,“今安,我捞过你一次,那是巧合。人生没有那么多巧合。能把你从这深渊里拖出来的,只有你自己这双手。” 他看着屏幕里今安惨白的脸和几乎碎裂的眼神,给出了最后的选择题,字字千钧:“要么,现在就认命,躺平,当个彻头彻尾的‘废物’,让你奶奶彻底死心,让时忆永远记住他有个‘扶不起’的哥哥。要么——” 他刻意停顿,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今安心上:“就给我从这摊烂泥里爬起来,用尽你吃奶的力气,把那些等着看你笑话的人的脸打肿!中考是你眼前唯一的路,离开这里,靠你自己爬出去!除此之外,你没第三条路走。” 话音落下,视频□□脆利落地切断。 忙音在耳边嗡嗡作响,今安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僵在原地。季予时的话,没有丝毫安慰,只有血淋淋的现实和两条清晰得残忍的道路,摆在他面前。 巨大的耻辱、被看穿的愤怒,以及一丝被逼到绝境后滋生的、扭曲的求生欲,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他猛地起身,冲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将冰冷的水狠狠泼在脸上。镜子里那个眼神涣散、面色惨白的人,让他感到极度的厌恶。 “废物……” “认命……” “靠自己……” 季予时的声音在他脑海里轰鸣。那一刻,他清晰地听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碎了。那是他小心翼翼维护的最后一点自怜自艾,是他对外界不切实际的微弱幻想。随之而来的,不是更大的空虚,而是一种带着尖锐痛楚的、冰冷的清醒。 他回到房间,没有开灯,在浓郁的黑暗中静坐了许久,然后,虚脱般倒在床上。眼泪没有流下来,仿佛已在刚才那场无声的崩解中流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废墟中生长出来的、坚硬的决心。季予时用最残酷的方式,砸碎了他所有软弱的幻想,也亲手,为他铺就了一条唯一能走的路。 不破,不立。 从此刻起,他必须学会用自己的双脚,哪怕步履蹒跚,也要走下去。 与此同时,电话另一端。 季予时刚放下手机,旁边就传来一道女声。 “予时,你的话是不是太重了?太伤人了。” “妍妍姐,既然你让我来说,就该知道我的方式。”季予时揉了揉眉心,脸上锐利稍褪,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温言软语如果有用,他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不破不立’,他必须看清现实有多残酷。我们成绩烂有家底兜着,他呢?他除了自己,还有什么?” 文妍叹了口气:“哎,我就是狠不下这个心……可怜的孩子。” “别可怜别人了,你先顾好自己吧。明天几点的飞机?” “早上九点。怎么,小予予会想我?” “滚。什么时候回来?” “读完书吧……到时候你来接我?” “嗯。” “记得带束花,让我体验下万众瞩目的感觉。” “我能来就是给你面子了,还花?做梦比较快。早点休息。” “没良心的小季季,我走了,拜拜!”文妍快速说完,在季予时发作前笑着关上门溜了。 “滚开,不要叫我小季季。”看着文妍离开的背景,季予时也只能在心里跳脚。 季予时看着关上的房门,脸上最后一点强装的冷硬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担忧与凝重。他希望自己今天这把“刀”,没有下错。 第20章 双生 季予时那通视频通话带来的冲击,最初是尖锐的屈辱,随后沉淀为一种冰冷的清醒。今安意识到,自怜只是软弱者的避风港,而他已没有资格停留。 他重新坐回书桌前。台灯亮起,一种久违的专注感随之回归。书本和试卷对他而言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他唯一能够完全掌控的领域。他不需要从基础开始追赶,而是迅速找回了自己的节奏。 他的学习方式带着一种高效的冷静。面对题目,他总能迅速把握核心,找到最简洁的解决路径。那些让多数同学感到困扰的复杂知识点,在他手中变得条理清晰。他并非在痛苦地攻克难关,而是在梳理一个早已熟悉却一度被自己荒疏的体系。 从此,学习不再是用来填满时间、麻痹自己,它变成了他必须要抓住的绳索,他得靠它爬出去。 奶奶察觉到了孙子的变化。他依旧沉默,但眼神里多了某种沉静的力量。他伏案的时间很长,却很少显得焦躁或疲惫,她知道今安改变,没有了往日的死气沉沉,她放心了些,只是默默将热好的牛奶放在他的桌角。 这种沉浸在思维中的状态,成了他最好的庇护所。当注意力完全被公式、文字和逻辑占据时,外界的喧嚣和内心的纷扰便被暂时隔绝了。他在这里感受到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这是生活唯一无法从他这里夺走的东西。 偶尔,他会点开时忆的信息。那像是从另一个世界照进来的微光。 我叫小忆:哥哥,今天画了向日葵。老师说它们永远向着太阳,追逐光明,就像希腊神话里那个变成向日葵的水泽女神克吕提厄。你说,她是因为爱而不得才终日仰望,还是因为仰望,才保有了那份爱呢? 今安看着窗外雨滴沿着窗户蜿蜒而下,窗外沿玻璃蜿蜒的雨滴,雾蒙蒙的天空不见阳光,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停顿良久。时忆的世界总是这样,充满了神话、色彩和诗意的追问。 今安:向着光本身,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不必追问缘由。继续画,小忆。 另一天,一场秋雨过后,时忆发来一张蛛网的特写。晶莹的雨珠挂在纤细如无物的丝线上,在逆光下宛如一串钻石项链。 我叫小忆:雨后的蜘蛛网,脆弱又美丽,像不像一件绝美的艺术品?可是风一吹,可能就散了。 今安:美丽的东西,常常以脆弱为代价。但能结网的蜘蛛,从不怕重复。散了,再织就好。 这些简短而认真的交流,成了他灰暗日子里唯一的、带着甜味的喘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和时忆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在泥泞中挣扎,一个在玻璃花房里被精心呵护。但这种联系不再像过去那样让他感到撕裂般的痛苦,反而变成一种奇异的慰藉。时忆像他内心那个从未泯灭的、对美好事物保持敏感的灵魂的映照。每一次回复,都像是对自己的一次确认:你看,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纯净与美好,值得你去奋斗,去守护。 天气在笔尖的沙沙声中逐渐转冷,深秋用萧瑟的笔触勾勒着城市。一个周末的下午,今安正全身心攻克一道复杂的物理电路题,整个思维沉浸在欧姆定律与并联串联的迷宫中。房门被轻轻敲响,那声音怯怯的,带着迟疑,打断了他的思路。 “安安,”奶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爸爸回来了,说想跟你一起吃顿饭。” 笔尖猛地一顿,一滴浓黑的墨水在演算纸上迅速洇开。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底那簇专注的火苗微微晃动了一下。“好,我知道了。”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饭桌上的气氛一如既往地沉闷。父亲身上带着一股劣质白酒和烟草混合的气味,但眼神还算清明。他上下打量着今安,目光在他瘦削的肩膀和过时的旧衣服上停留片刻,粗声问道:“听你奶奶说,你最近在卯着劲用功?” “嗯。”今安没有抬头,专注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哼,早该这样了。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男人嘛,就得有点出息,将来考个好大学,找个赚钱的营生。”父亲嘟囔着,像是完成一项任务,从口袋里摸索出几张皱巴巴、面额不一的钞票,随意地扔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拿着,买点需要的。好好学,别给老子丢人。” 那几张钞票像是刚从某个潮湿阴暗的角落取出,带着一种无形的刺。今安握着筷子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去拿,甚至没有看那些钱一眼,只是继续沉默地、机械地吃着饭。父亲似乎也觉得这种交流索然无味,很快扒完饭,碗筷一推,起身又出门了,留下满室尚未散尽的酒气。 奶奶看着桌上那几张孤零零的钞票,又看看对面沉默的孙子,无声地叹了口气,试图缓和气氛:“你爸他……心里也是关心你的。” 父亲就是这样。有时候几天不见人影,回来时满身酒气,说的话像刀子,扎得人生疼。可偶尔,就像刚才,他又会流露出一点正常的关心,问他学习,给他钱,像个普通的、有点笨拙的父亲。 就是这偶尔的正常,最让今安难受。 它像黑暗里突然划亮的一根火柴,光很小,却让人忍不住心生期待,以为天快亮了。可下一秒,火柴灭了,黑暗变得更浓,那点短暂的暖意,反而把平常的冰冷衬得更刺骨。 这个家,像一间漏风的牢笼。待在里面,听着父亲的辱骂,闻着散不掉的酒气,他痛苦得喘不过气。可如果真的狠下心要走,那些偶尔闪回的、少得可怜的美好瞬间,和对奶奶、对这个地方的牵挂,又会让他心里空了一块。 留在这里,是持续的钝痛。 离开这里,是撕裂般的空荡。 今安放下碗筷,动作很轻。他伸出手,拿起那几张钞票。纸币粗糙的触感传来,却滚烫得仿佛灼烧他的指尖。他没有回应奶奶的话,只是站起身,平静地说:“奶奶,我吃饱了,回去看书了。” 他回到那个狭小却属于他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深深吸了一口气。父亲那所谓的“关心”和施舍般的给予,比直接的辱骂更让他感到窒息,一种混合着无奈、愤怒和深深屈辱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他紧紧攥着那几张钞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青筋在手背上微微凸起。 就在这一刻,季予时那句冰冷如铁的话,再次精准地在他耳边响起,如同审判的钟声:“能把你从这深渊里拖出来的,只有你自己这双手。” 他走到窗边,用力推开窗。深秋凛冽的风瞬间涌入,吹动他额前过长的碎发。窗外是灰蒙蒙的、毫无生气的天空。他的眼神在这片景象中,一点点变得冰冷而坚定。他转身拉开抽屉,将钞票塞进最底层,用旧课本牢牢压住。 他不需要这种施舍式的“关心”,他不需要任何人来定义他是否“丢人”。 他唯一的出路,唯一的选择,就是用这双尚且年轻、却已准备好迎接磨难的手,自己从这片泥沼中爬出去。 夜色深沉,今安在他那间普通的、带着生活气息的房间里挑灯夜读,窗外的城市光晕为他勾勒出一个孤独而坚定的侧影。 与此同时,在城市天际线的顶端,那座可俯瞰蜿蜒江流与璀璨大桥的顶层公寓里,时挽推开了自己卧室的门。 冷冽的黑白灰空间,雪松与矿物香氛的气息弥漫。他径直走入主卫。这个宽敞得有些过分的空间里,此刻正氤氲着未散的水汽,空气中除了他惯用的冷冽香气,还交织着一股更温暖、更鲜活的生命气息——那是刚刚有人使用过这里的证明。 盥洗台上,只有一套他惯用的卫浴用品。但旁边挂着的两条浴巾,一条干燥平整,另一条则带着明显的湿气。巨大的镜面上,水雾凝结成细密的水珠。 当时挽沐浴完毕,带着一身清爽的湿气走出浴室时,卧室的床上,那个熟悉的“小鼓包”已经在了。被窝里是暖的,带着刚刚沐浴过后的潮湿水汽。 他躺下。时忆像一只循着温暖而来的小动物,立刻从自己的被窝里钻出,滚进了他的怀里,手脚并用地缠上来,仿佛要将自己完全嵌入哥哥的怀抱。 “哥哥……”他刚洗过热水澡,全身的皮肤都透着淡淡的粉色,温暖而放松,头发还带着微微的湿意。他没有评论气味,只是更深地埋首在时挽的颈窝,汲取着那份令他安心的、独属于哥哥的体温和存在感。 时挽的手臂环住他,掌心自然地贴在他温热的后背上。他甚至不需要去看,就知道弟弟刚才肯定又是在他的浴室里洗的澡,用着他的沐浴露,穿着他的浴袍。这一切都像呼吸一样自然。 “头发没完全吹干。”时挽的指尖穿过弟弟微湿的发丝,语气听不出波澜。 “嗯……忘了……”时忆含糊地应着,在他怀里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两人轻浅的呼吸声。窗外城市的流光偶尔划过天花板,像转瞬即逝的流星。 就在时挽以为弟弟已经睡着时,怀里的人却忽然动了动,用带着浓重睡意、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轻轻地问:“哥哥……” “嗯?”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寂静的房间里漾开细微的涟漪。没有前因,没有铺垫,却直指两人关系最核心的、从未宣之于口却又无处不在的命题。 时挽没有立刻回答。他低下头,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弟弟的额头,印下一个轻柔、干燥而温暖的吻。这个吻不带**,更像是一个烙印,一个确认。 然后,他用一种低沉、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确定的真理般的语调,在时忆耳边说:“会。” 只有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他顿了顿,将怀里温暖的身体搂得更紧,几乎严丝合缝,然后用更轻、却更不容置疑的声音补充道: “哥哥会一直陪着小忆。永远。” “一直”和“永远”,从他口中说出,不是甜言蜜语,而是如同日出日落般的自然定律,是构成他们共同世界的基石。 听到这个回答,时忆仿佛终于卸下了最后一丝不确定,全身彻底放松下来。他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心满意足的喟叹,像终于找到了港湾的小船。 “嗯……说好了哦……”他嘟囔着,呼吸很快变得绵长而均匀,彻底沉入了安心的梦乡。 时挽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感受着怀中人平稳的心跳和温热的呼吸。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划分着无数的界限与距离。 但在这里,在这张床上,在这个怀抱里,没有界限,没有距离,只有“我们”和那个被承诺的、确定的“永远”。这种无需外物证明、直接根植于灵魂层面的绑定与承诺,比任何共享的气息或物品,都更加牢不可破,也更加……令人安心。 第21章 孤舟 桐枝桠悄然冒出茸茸新绿,当空气中凛冽的寒意被一股潮湿的、预示着春天的暖流取代,日历无声地翻过了旧岁,昭示着新的学期即将开始。 转眼便到了开学的时候。 开学第一天,空气里绷着一根无形的弦。今安走进教室,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探究的、好奇的,以及白枫那毫不掩饰、带着恶意的审视。他没有回避,也没有刻意迎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像是在看一些无关紧要的摆设,最终落在自己靠窗的座位上。他来之前询问过老师,自己的座位是否经过调换,因为他长时间没有来上学,座位已经从前排移到了靠窗的最后一个位置,他的前桌就是他所谓的好朋友——贺洛。 他走到自己靠窗的新座位,放下书包。动作很轻,没有惊动任何人。前排的贺洛似乎察觉到了动静,肩膀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没有回头。斜后方的白枫,则投来一束混合着打量和轻蔑的视线,像审视一件不合时宜的旧物,随即也失去了兴趣,转头和同桌低声说起游戏里的新皮肤。他坐下,拿出书本。动作间带着一种与周围躁动格格不入的稳定。 贺洛看见了他,脸上堆起的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灿烂,他热络地拍着今安的肩膀,却被今安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他尴尬地蜷缩回手指,像无事发生般开口:“你可算回来了!我们都想死你了!这段时间……你受苦了。”语气里的关切任谁听了都为之动容。却发现今安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贺洛看着今安,嘴唇嗫嚅几下,想要说出什么似的,扯出个习惯性的笑容,看看今安的眼,但在对上今安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时,那笑容僵在脸上,最终化为了尴尬的躲闪。 此后,他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课间只能看着书本发呆,或者望向窗外,看着其他同学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笑。中午在食堂,他总是独自占据一张桌子的一端,看着周围人群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停留。体育课上,他要么沿着跑道独自慢跑,要么坐在看台角落,看着篮球场上那些配合默契、挥洒汗水的身影。没有人来打扰他,也没有人试图靠近他,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孤立感无声地包裹着他。 开学最初的几天,表面风平浪静。今安按时到校,上课,下课,去食堂,放学。没有人和他多说话,但也没有人公开找他麻烦。大家看他的眼神,带着一种微妙的、保持距离的审视。 但平静的日子还没有过完一周,他便听到那些关于他家庭、关于他病情、甚至关于他“背后说人坏话”的恶毒议论,心中充满了屈辱和愤怒。 他几乎本能地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了白枫。白枫对他的敌意从不加掩饰,而且以白枫的性格,做出这种散布谣言、煽风点火的事情毫不奇怪。至于那些涉及家庭的具体细节,今安虽然疑惑白枫如何得知,但也猜想可能是白枫从某些渠道打听到,或者干脆就是凭空捏造,毕竟造谣不需要完全依据事实。 贺洛依旧会偶尔跟他搭话,笑容虽然有些勉强,但至少维持着表面的友善。有时,当白枫和其他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今安时,贺洛甚至会露出些许不自在的表情。他不愿意去怀疑这些流言和贺洛有关系,但今安没有忘掉之前发生的事,但他想着贺洛毕竟是从小学一直陪伴他到现在。 周三晚自习课间,今安走进教学楼角落那个比较僻静的厕所。他刚推开隔间的门,就听到外面洗手池边传来两个隔壁班男生的对话,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厕所里格外清晰。 “就那个初三的今安,休学一个学期那个,听说有重度抑郁?” “这谁不知道,他可是我们学校的名人。嗤,你信啊?我看就是装的。现在不都流行这个吗?显得自己特立独行,博关注呗。”另一个声音带着不屑,“一个学期不来上学,爽死了吧?我看他脸色好得很,哪像有病的样子。” “也是,估计就是跟风,受不了学习压力就找借口躲家里……”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让他僵立在隔间里,今安握着隔间门把手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指节泛白。他没有立刻出去,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后,听着那两人洗完手,说着笑着走了出去,声音渐行渐远。 直到外面彻底没了声音,他才推开门走出来。走到洗手池前,他抬头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看不出什么波澜。他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用力冲了把脸。那些话像细小的砂砾,磨在心上,不致命,却让人极其不适。他知道,这源头来自哪里。 他气势汹汹地想要找白枫算账,却在路过一个教室门口的时候,停了下来,因为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校园生活很压抑,晚自习更是无聊,于是,这便滋生了许多的八卦,来解一解这烦闷。 “新瓜来了,新瓜来了,我刚跑到初三那边打听回来,那点破事真是越来越精彩了。” “又有什么新料?” “贺洛刚跟我们说的,绝对一手消息!说今安他妈当初离婚的时候,死活不要他,觉得他是个累赘,直接把他扔给他那个酒鬼老爹了!” “卧槽!真的假的?这么狠?” “贺洛亲口说的还能有假?他还说今安进过精神病院,在里面被收拾得不轻,出来后就更不正常了,动不动就想死。” “怪不得……那他真的在背后骂我们?” “贺洛说的啊,说他亲耳听到的,还能有错?提醒我们离他远点,说这人心理阴暗,指不定哪天发疯……” 突然有人抡了一下在说这瓜的人的胳膊,可他仿佛还没有意识过来,于是不耐的开口道:“干嘛抡我,我还没讲完呢?”他望向抡着他的人,而那人却挤眉弄眼地让他望向窗外,今安仿佛察觉到那个人即将看过来,便飞快跑走了。 那人今安跑走,才小声开口道:“刚才你所说的那个今安,就在窗外看着你说呢,你小心点。” “完了完了,我不会有事儿吧。早知道就不说了。” “自求多福吧,小心他一不做二不休去打你,又或者想不开了,那这可有你一半的责任。” “啊?不会吧——” 贺洛刚跟我们说的…… 贺洛亲口说的…… 贺洛提醒我们…… 这几个字,像惊雷一样在今安耳边炸开!他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大脑一片空白。怎么会是贺洛?今安大脑飞速冷静下,回忆翻涌,他内心只想发笑,嘲笑的人正是他自己。他一直以为他们之间至少存有一丝真情,到头来却发现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这种被最信任之人从背后捅刀的背叛感,远比白枫的公开敌意残忍百倍。 他回到教室,心情竟奇异地平静下来。罢了,就当从未认识过他,便当做这么多些年的真心与他的陪伴相抵,他不爱他,亦不恨他,从此便是陌路。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周五深夜,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震动声打破了房间的寂静,今安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他被拉入了一个名为“肃清行动”的群时,今安的心已经乱成一团。群里充斥着白枫带头的、各种不堪入目的辱骂和逼他道歉的言论,许多陌生的ID,显然是外校或被拉来助阵的人,也在疯狂刷屏。 他点进去,群里已经有二十几个人,头像大多陌生,但贺洛和白枫赫然在列,白枫是群主,而贺洛则是管理员。 几乎在他进群的瞬间,攻击的浪潮便扑面而来。 一个陌生的头像与昵称在群里弹出:「@今安正主来了!听说在背后把我们兄弟几个都骂了一遍?」 一个人开始说话之后.一堆人开始涌入进来。 「怂了?不敢说话了?」 「不是挺能说的吗?现在当缩头乌龟?」 「看他那样就知道是个孬种!」 「有本事跳河没本事认错是吧?」 「精神病院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道个歉那么难?是不是男人?」 今安看着屏幕上那些飞速滚动的、充满恶意的文字,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涌,太阳穴突突直跳,那些不堪入目的字眼,那些对他人格的肆意践踏,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他的神经上,他紧紧攥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这时,贺洛出来“打圆场”:「@所有人大家都消消气。这样,你也别让大家难做,你就在群里发一句‘我错了,我不该在背后说大家坏话’,再保证以后管好自己的嘴,这事就算翻篇,我们还是同学,怎么样?给大家一个交代」 今安回复:「我对于没做过的事情不会道歉。」 一个名叫“鈺”的ID立刻开骂:“装什么高贵?敢做不敢当,呵呵。”今安点开资料,毫无印象,是个外校的女生。 今安点进主页,才看一眼的功夫里,群里几乎被她刷屏了。 鈺:「搞不懂道歉很难吗?」 鈺:「动动你高贵的嘴皮子。」 鈺:「真可怜,是哑巴吗?」 鈺:「去学校给他嘴掰开。」 鈺:「看一下有没有喉咙。」 他看着贺洛那伪善的发言,看着钰等人疯狂的谩骂,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不想再纠缠下去,不想再看到这些令人作呕的嘴脸,他只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情绪,用冰冷的手指,在对话框里敲下了三个字:「我道歉。」 这三个字一出,群里瞬间安静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加猛烈的嘲讽和得寸进尺的要求。 鈺:「这就完了?」 鈺:「一点诚意都没有!」 鈺:「糊弄鬼呢?」 鈺:「按贺洛说的,重新发!一个字不能少!」 突然,他的手机收到了一个好友邀请,鈺:「你叫今安是吧?」 今安同意了鈺聊天的好友申请:「对。」 鈺:「为什么不道歉呢?」 今安:「我为什么要为我没干过的事情而道歉呢?」 鈺:「你没骂过人?」 鈺:「哦,你不会心理如此脆弱,想不开吧,要跳河」? 鈺:「哎,不会偷偷哭鼻子吧,你在这里装可怜呢,能不能装?你不会以为自己很高尚吧?」 今安是真的不想理,于是就退出与鈺的私聊。 刚回到群聊上,便看到鈺在炫耀:「现在人家都要被我逼疯了呢?」 底下却有一个人在回怼鈺,那个人好像是刚建的新号,名字一个字,叫做忆,这让他不禁想到了时忆。 忆:「你把别人逼疯感成骄傲吗?」 鈺:「关你屁事,刚建的新号,不会是今安特地建了个新号,搁这回怼我们吧。」 忆:「你配哥哥亲自回怼你吗?」 鈺:「看来今安的魅力可真大,这个群居然有他的小迷妹。」 今安看着“忆”发出的维护,立刻明白了是谁。他直接发送语音:“怎么了?只准你骂我,不准我回怼吗?” 贺洛:「也不要挑事了。」 贺洛:「希望双方都能够愉快相处。」 贺洛:「累死了。」 鈺:「等等等,今安道歉了吗?」 忆:「他没做过的事情,凭什么要道歉。」 鈺:「某个自认清高的人到现在都没有道歉,还在这里狡辩,嗯,就让我很无语好吧。」 鈺:「这种男的太自认清高了,厉害的应该治治,我话就摆在这了,不服来怼。」 贺洛:「翻篇了,翻篇了,家人们。我们以后就算是普通同学吧。」 鈺:「他之前偏激过吗?」 白枫:「有。」 鈺:「拿自己生命开玩笑是真的6。」 鈺:「太偏激会被退学的。」 鈺:「学校不能留这样的人留了,如果他真出事了,学校办不了了。」 鈺:「如果真要跳,他早就跳下去了,他敢吗偏激的事情哇,他好厉害呀,他是得抑郁症了吗?如果他得了,直接去跟教育处举报,让他进精神病院就行。」 忆再次强硬回击:「证据已经保留,以后哥哥出了任何想不开的事情,都将由你@鈺承担一部分。」 鈺:呵呵,就装吧。他在吃药吗?我朋友因为喜欢一个男孩子,手上留了上百到疤,也没有到跳楼这种地步吧,现在还在吃药呢。而他呢?手上连条疤都没有。 忆:「所以呢?每个人症状都一样?」 接下来都是无休止的骂战,忆一直在回怼着鈺。 今安退出这个软件,打开了我叫小忆的聊天界面,直接一个语音拨打了过去。电话被秒接。 “小忆,不要理她,我没关系。” “我有关系,我不忍心看她们这么骂你。”时忆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 “好了,跟他们讲道理没用。没关系,这件事情已经过了。谢谢小忆帮我说话。” “不用谢我,这是朋友该做的事情。”时忆的哭声稍微止住,“哥哥,你答应过要和我考同一个高中的,不能食言。” “好,我答应你。你早点睡,别想了,晚安。” “哥哥晚安。” 通话挂断,房间里恢复寂静。今安独自躺在床上,窗外是沉沉的夜,但心里那蚀骨的孤独,似乎被这通来自远方的电话驱散了一些。至少,他不是一个人。 第22章 微光 “我不忍心看他们这么骂你……” 那一瞬间,他仿佛能看到屏幕那头,时忆紧皱着眉头,手指用力地敲击屏幕,因为愤怒而眼眶微红,却努力克制着,试图为他挡住这铺天盖地的恶意。 时忆带着哭腔的维护,像黑夜里划过的一丝微光,让今安冰冷的心感受到了一点暖意。他反复想着那句“我不忍心看她们这么骂你”,简单的几个字,组合在一起,却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力量。一种久违了的、被人在乎、被人体恤、被人珍视的感觉,如同初春的溪流,细细潺潺地流淌过来,缓慢却坚定地温暖了他几乎冻僵的四肢百骸。 是啊,他答应过时忆,要一起考上那所高中的。这个约定,成了沉没在泥潭中的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回到学校,一切似乎照旧。那些躲闪的、鄙夷的视线依旧存在,但今安的心境却不同了。他不再费力去分辨谁在看他,谁在议论他,而是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书本里。 他把自己缩成了一个坚硬的壳,外壳是冷漠和疏离,内里是近乎偏执的努力。偶尔,他会和时忆在网上聊几句,互相打气,说说学习进度。这份遥远的支撑,成了他灰暗生活中唯一的亮色。 贺洛试图想跟他缓和关系,找过他几回。有一次在走廊,贺洛直接拦住了他,脸上挂着那种今安曾经觉得无比真诚,如今看来却虚伪至极的担忧。 “今安,你……你没事吧?昨天群里那些,你别往心里去,他们就是闹着玩的……” 今安停下脚步,看着贺洛,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波澜,就像在看一个陌生的、无关紧要的物品。 “让一下。”他只说了这三个字,语气淡淡的。 贺洛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后面准备好的说辞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下意识地侧身让开了路。看着今安头也不回、挺直却孤寂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贺洛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脸上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神情,有懊悔,有尴尬,或许还有一丝被看穿后的狼狈。 白枫还是老样子,时不时扔过来一个挑衅的眼神,但今安一律无视。他这种不理不睬的态度,反而让白枫觉得没意思,像使劲挥出一拳却打空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无人靠近他,今安倒也乐得自在。 直到开学一段时间后,或许是班主任察觉到了班级里某种过于紧绷和分化的气氛,又或许是单纯想让大家在紧张的初三下学期放松一下。在一节体育课上,体育老师笑着宣布:“今天天气好,我们不跑步了,来玩个游戏,击鼓传花!” 同学们先是一愣,接着都高兴地叫起来随即爆发出欢呼。长时间的学习压力下,任何一点变化都足以让他们兴奋。只有今安站在队伍边缘,心里微微一顿。这种需要互动和暴露在众人目光下的集体游戏,对他而言,无异于一种折磨。 大家围成一个大圈坐下。体育老师背对着大家,用手拍掌当鼓声。花是用一个矿泉水瓶代替的,在同学们手中飞快地传递,伴随着阵阵嬉笑和尖叫,气氛热烈。 今安坐在其中,努力让自己显得自然。当瓶子传到他手里时,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有些发凉,但他还是立刻、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将瓶子传给了下一个人。整个过程快得像碰触到烫手山芋。 一次,两次,瓶子都在经过他时,被迅速地传递出去,没有停留。周围的喧闹似乎也与他无关,他像一个坐在热闹电影院里的局外人。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或许是老师敲击的节奏突然变慢,又或许是传递的同学不小心。在一次传递中,当瓶子到达今安前面的同学手中时,鼓声恰好停了。 按照规则,拿到瓶子的同学需要表演节目或者回答问题。那个男生大大方方地唱了首歌,引来一片掌声和叫好。 游戏继续。 可偏偏,下一次鼓声停止时,瓶子不偏不倚,正正地握在今安的手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前一秒还充斥着的嬉笑声、打闹声的操场,像被一刀切断,戛然而止。整个圆圈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不再是游戏中的好奇和兴奋,而是一种混合着探究、尴尬、甚至是一丝不知所措的审视。没有人说话,连体育老师都停下了敲击的动作,有些担忧地看向他。 今安握着那个微凉的矿泉水瓶,感觉它重若千钧。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跳动的声音。他低着头,感觉脸颊有些发烫,那是一种屈辱的热度。他宁愿被直接辱骂,也不想承受这种全体沉默的、无声的排斥。 这安静大概持续了十几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一个平时性格比较开朗、胆子也大的女生,似乎是为了打破这尴尬到极点的气氛,小心翼翼地、用一种尽量显得自然的语气开口问道:“那个……今安,你数学最低考过多少分?” 这是个安全的问题。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由她问出来,就显得特别刻意和不自然,更像是在完成一个“必须提问”的程序,而不是真的想知道。 今安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过那个女生,又扫了一圈周围表情各异的同学,最后看向一脸担心的体育老师。他吸了口气,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回答:“135,初二上册期中那次。” 语气很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众人都在惊叹中窃窃私语。 “135?最低?” “我的天,那次考试难炸了!” “我记得年级平均分好像才七十多……” “他是变态吗……”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初二那次期中数学考试,是出了名的“地狱难度”。试卷是按照竞赛标准出的,与其他五所顶尖初中联合考试,由十位权威老师联合命题,题目刁钻古怪,综合性极强。考试成绩出来後,堪称惨不忍睹,及格线九十分以上的人都寥寥无几,年级平均分低得可怜。而今安,是那场惨烈战役中唯一的辉煌,考了令人瞠目结舌的135分,而这,却是他最低的分数。在那种难度下,他是断层第一,甩了第二名几十分。 今安却很平静,仿佛周围那些惊叹与他无关。他把矿泉水瓶轻轻放在自己面前的地上,发出轻微的“叩”声,表示他的“惩罚”已经结束。 体育老师明显松了口气,赶紧重新用力拍起篮球,声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急促,试图重新点燃气氛:“好!很好!游戏继续,传起来!快传起来!” 瓶子又开始快速传递,笑声和吵闹声也重新响起来,甚至比之前更加热烈,仿佛是为了拼命掩盖刚才那段尴尬的插曲。 今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瓶子在别人手里欢快地传来传递,再也没有经过他面前。他好像又被无形地排除在游戏之外了。那个女生的问题和周围人瞬间的安静,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心里。它不致命,却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候,隐隐作痛,提醒着他,他始终是那个“不一样”的人,就算大家表面上维持着和平,那道隔阂也从来没有消失过。 这种看似“正常”的互动,比彻底的漠视,更让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这个集体之间那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放学的铃声如同救赎,终于响起。今安迅速收拾好书包,第一个走出教室,融入流动的人群,却又仿佛与所有人隔着透明的墙壁。他独自走出校门,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单薄的肩膀背着沉甸甸的书包,里面装满了书本,也装满了这一天积攒的疲惫与压抑。 他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时忆发来的好几条未读消息。 我叫小忆:「哥哥~我好想你啊!」 我叫小忆:「哥哥什么时候才能放学呀?」 我叫小忆:「今天我哥又带我去参加了音乐会,结束之后我和哥哥去吃了草莓蛋糕。」 我叫小忆:「哥哥,上学有没有人欺负你呀?」 看着屏幕上关切的话语,今安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稍稍放松。他没有提体育课上的事,只是回复说一切都好,考试进步了,老师还表扬了他。 时忆立刻发来一堆欢呼和点赞的表情包。 我叫小忆:「哥哥最厉害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行!」 看着那些活泼的卡通表情,今安冰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不算笑容的弧度。 今安:「嗯,我会继续加油。」 风是唯一的活物,它漫无目的地在空荡的街道上游荡,卷起几张无人问津的旧报纸和枯叶。今安独自一人走在放学的路上,单薄的身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他并不是完全孤独的。至少,还有时忆。 为了那个约定,为了这黑暗中仅有的微光,他必须坚持下去。无论前方还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单薄的肩膀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步伐却走得很稳。他知道前路依旧漫长,黑暗或许并未远离,但至少,他找到了一条需要奋力向前走的路,路的那头,有一个约定,和一份微弱却坚定的光。让他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他关掉手机屏幕,将那份温暖握在手心,步伐沉稳地,走向通往未来的、漫漫长夜的深处。 第23章 糖衣 体育课上的那根刺,在今安心底停留了几天,最终被埋进了更深的角落。他依然最早到校,最晚离开,用冷漠的外壳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是偶尔,在深夜做题的间隙,他会不自觉地摩挲手机屏幕,看着时忆发来的那些充满活力的表情包出神。 偶尔,时忆会发来语音,背景音里有时会有一个低沉、温和的男声关切地询问着什么,时忆则会略带撒娇地回应“哥哥别担心”。今安知道,那是时忆的哥哥,时挽。 四月的第一天,愚人节。 清晨,今安被手机震动唤醒,屏幕上是母亲从外地发来的简短祝福和转账记录。他怔了一下,才想起今天是四月一日。 他的生日,恰逢愚人节。 这像命运开的一个蹩脚玩笑。他扯了扯嘴角,没有领取那笔钱,也没有回复。祝福与转账,更像是一种程式化的义务,与温暖无关,更像是一种愧疚的表达。 往年的这一天,祝福总与恶作剧交织,真心里掺杂着戏谑。而今年,在这个被彻底遗忘的角落,他连被戏弄的“资格”都没有。 自从家庭变故后,生日这个词就从他的字典里被硬生生剜去了。没有蛋糕,没有祝福,没有礼物,只有更深沉的孤独和不愿触及的回忆。他宁愿所有人都忘记,包括他自己。 放学铃声如同每日的赦免,他拎起书包,只想尽快消失在人群之中。 然而,刚走出校门,他的脚步就顿住了。 校门对面那棵郁郁葱葱的香樟树下,站着两个与周围穿着校服的学生格格不入的身影。男孩身材高挑,穿着剪裁得体的休闲西装,气质沉稳,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而被他牵着的,正是那个在今安脑海里盘旋了无数遍的身影——时忆! 时忆今天穿着精致的白色小衬衫,外面套着针织背心,头发柔软地贴在额头,眼睛亮晶晶地望来望去,在搜寻着某人,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期待。他看到今安,便轻轻挣开了哥哥的手,像一只欢快的小鸟般飞奔而来,快步穿过零星的人群,直接扑到了今安面前,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喜悦。 时挽望着时忆挣脱他的手,奔跑向今安,他的目光随着弟弟跑动,最后落在今安身上,那眼神带着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哥哥!生日快乐!”时忆清脆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点点奔跑后的喘息。 今安彻底愣住了,手里握着的书包带子紧了又松。生日?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愚人节的某个恶劣玩笑。但时忆的眼神那么真诚,笑容那么灿烂,没有丝毫戏谑的成分。 这时,时挽也缓步走了过来,他的步伐沉稳,带来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比今安高出不少,目光落下时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嘴角牵起一个恰到好处的、温和的弧度,但眼底却没什么温度:“今安同学,生日快乐。小忆念叨了很久,一定要亲自来为你庆祝。”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却像精心调试过的乐器,缺乏真切的情感。 “哥哥,快上车!我们给你准备了惊喜!”时忆热切地拉住今安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带着他走向停在路旁的一辆黑色轿车。车子线条流畅,安静地停泊在那里,与喧闹的校门泾渭分明。 时挽自然地拉开后座车门,示意时忆和今安上车。时忆灵活地钻了进去,然后期待地看着今安。今安迟疑一瞬,还是弯腰坐了进去。车内空间远比从外面看起来更为宽敞,内饰精致,空气中流淌着清浅的、令人舒缓的木质香气。时挽随后从另一侧上车,坐在了时忆的另一边。 这个安排让后座形成了一个微妙的空间——时忆在中间,隔开了今安和时挽。时挽的存在感极强,即使他沉默不语,只是安静地看向窗外,也让今安感到一种无形的拘束。时忆却似乎毫无所觉,兴奋地挨着今安,小声说着些琐碎的趣事。 车子平稳地驶离喧嚣的校区,最终停在了一条安静雅致的街道旁。一家看起来就消费不菲的西餐厅坐落于此,橱窗里透出温暖柔和的光。 身着得体制服的门童无声地拉开车门。时挽自然地走在前面,时忆则紧紧牵着今安的手,跟着哥哥走进餐厅。餐厅内部环境优雅,灯光柔和,低缓的古典乐萦绕其间。 然而,时挽并未在主厅停留,而是径直走向一侧蜿蜒而上的弧形楼梯。楼梯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两侧墙壁挂着抽象的现代画作。 “我们上去。”时挽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平淡无波。 侍者又恭敬地领着他们往餐厅顶层,踏上最后一阶台阶,今安才发现,整个宽敞的顶层空间别无他人,华丽的吊灯投下温暖光晕,临窗的座位能将城市夜景尽收眼底,一位乐师在角落演奏着舒缓的钢琴曲。 侍者将他们引至一个靠窗的、视野极佳的位置,便退了下去。这阵仗远远超出了今安的认知。他局促地站在原地,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希望你喜欢这里。”时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平淡无波,“小忆希望你有一个难忘的生日。” 这顿晚餐精致得像一场表演。菜品一道道上来,摆盘精美得像艺术品。今安叫不出名字,只能沉默地学着时忆的样子使用那些繁复的餐具,今安吃得食不知味。时忆一直兴奋地说着话,时挽则大多数时间沉默着,偶尔会给时忆夹菜,或用餐巾轻轻擦去他嘴角不存在的污渍,动作细致入微,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占有感。 餐至中途,餐厅的灯光微微调暗,之前古典的音乐声变成了生日快乐。一位侍者推着一辆精致的餐车走来,餐车上放着一个看起来并不硕大、但设计极为精巧的蛋糕。纯白的奶油底色上,用巧克力色的线条勾勒出复杂的星系图案,星辰则由细碎的食用金粉和闪亮的糖霜点缀,正中用优雅的花体字写着:“今安,生日快乐”。 “这是我让人随便做的,希望你能喜欢。”时挽带着那浅淡的笑容,语气平平。 “这是哥哥特意找甜品主厨订做的!”时忆献宝似的说,揭穿了时挽之前所说的话,狠狠打了哥哥的脸。 今安看着那个蛋糕,它太美了,美得像一个不属于他的梦。他下意识地看向时挽。时挽也正看着他,嘴角带着一丝极淡的、程式化的笑意,眼神却依旧深邃难辨,仿佛在观察他对这份“厚礼”的反应。 “谢谢。谢谢时忆。”今安低声道谢,喉咙有些发紧。 “许愿吧,今安。”时挽将插着蜡烛的精致蛋糕推到今安面前。 待者插上并点燃数字“15”的蜡烛,温暖的烛光摇曳,在时忆小声哼唱的生日快乐歌中,今安闭上了眼睛。 他许了什么愿? 他希望……希望时光能停留在这一刻?不,这温暖太奢侈,也太易碎。 他希望……能真正拥有匹配这一切的力量?不,这念头让他感到疲惫。 最终,他只是在心里默默说:希望时忆能永远这样快乐,希望自己……能变得足够强大,至少,能够坦然面对这鸿沟。 他吹灭了蜡烛。灯光亮起,时忆欢呼着鼓掌,音乐又换成之前的古典。 侍者将蛋糕分切,第一块递给了今安。蛋糕的口感层次丰富,绵密细腻,是他从未体验过的美味,却也在舌尖留下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时挽将今安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优雅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然后对时忆说:“小忆,礼物。” 时忆立刻从身边拿出一个包装考究的扁平盒子。“哥哥,生日快乐!” 今安打开,里面是一支钢笔。不是花哨的款式,通体黑色,设计简约流畅,笔夹上有几个极小的、他不认识的外文字母。入手沉甸甸的,质感极佳。 “希望哥哥用这支笔,书写下更好的未来!”时忆的眼睛亮晶晶的。今安知道,这支笔的价值恐怕远超他的想象。他再次道谢,心情复杂。这份礼物,既是祝福,也像是一种无声的期许和衡量。 今安知道,这支笔的价值绝非寻常。他再次郑重道谢:“谢谢你,时忆。”这份礼物,既是温暖的祝福,也像一种无声的衡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不用谢,哥哥喜欢就好!这钢笔虽然是我挑选的,不过账单是哥哥付的哦。”时忆笑眯眯地补充。 “中考快到了,”时挽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看着今安,目光深邃,“这是改变命运的关键一步。希望你不要辜负小忆对你的期望,也不要……辜负你自己。”他的话听起来是鼓励,却像一块巨石压在今安心上。 晚餐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结束。 夜幕低垂,那顿精致却令人食不知味的晚餐终于结束。 时挽优雅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对侍者微微颔首,随即起身。“不早了,该回去了。”他的语气温和,却是不容置疑的结束语。 他自然地牵起时忆的手,然后对今安说:“司机在楼下,会送你回家。” 今安瞬间明白了——时挽和时忆并不和他同路。他们自有其归处,那必然是与这寻常居民小区截然不同的地方。这份“送到地点”的体贴,其背后是清晰可见的、源于生活轨迹不同而自然划下的界限。这并非刻意的轻视,而是阶层本身自带的、无声的区隔。 今安点点头,低声道:“谢谢。” 时忆似乎还有满肚子话想说,仰头看了看时挽平静的侧脸,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三人沉默地沿着来时那道弧形楼梯走下。柔软的地毯吞噬了脚步声,却放大了今安心头的沉寂。来到一楼,那辆黑色的轿车已然安静地停在门前。司机站在车旁,恭敬地拉开车后座的门。 就在时挽准备引导时忆上车时,时忆却突然松开了哥哥的手,转身快步走到今安面前,在时挽目光的注视下,张开手臂用力地抱了今安一下。那是一个短暂却结实的拥抱,带着少年身上甜腻的奶糖香气和毫无保留的热度。 “哥哥,加油!”他在今安耳边飞快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语气里充满了坚定的鼓励。 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让今安身体微微一僵,随即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抬手,轻轻回拍了一下时忆的背。 “嗯。”他低声回应。 拥抱一触即分。时忆退回时挽身边,脸上带着完成了一件重要大事的满足感。时挽的手随即轻轻搭上弟弟的肩膀,那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掌控力。他的目光掠过今安,依旧深邃难辨,只是对司机重复了一遍之前的交代:“送今安同学回家,务必送到小区门口。” “是,时先生。”司机恭敬应答。 今安弯腰坐进车内。时忆扒着车窗,用力挥手:“哥哥!约定好了哦!高中见!” 今安对他点了点头,唇角很轻地弯了一下:“嗯,约定好了。” 车门关上,将外面那对兄弟的身影隔绝。车内只剩下他和陌生的司机,以及那挥之不去的清冷木质香气。然而,肩膀上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个短暂拥抱的温热触感,像黑夜里一枚小小的、发着光的印记。 车子平稳地启动,驶离了这片流光溢彩的区域。今安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繁华夜景。刚才餐厅里的一切,时忆欢快的声音、时挽审视的目光、那个需要“拾级而上”才能抵达的空间,以及最后这个仓促却真诚的拥抱。 他拎着书包下车,对司机道了谢。 车子无声地驶离,尾灯融入车流,消失在夜色中。今安独自站在昏暗的路灯下,手里握着那支沉重的钢笔,这份“生日惊喜”,像是由时忆执笔描绘的温暖图案,却被时挽用冰冷的现实框了起来。但那个拥抱,是图案中唯一挣脱了边框、真实触碰到他的部分。 回想刚才那个鎏金溢彩的世界,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包裹了他。那顿生日宴,像一场精心编排的舞台剧,他是猝不及防被拉上台的演员,而导演,自始至终都冷静地坐在观众席上。 夜幕低垂,他将那份混杂着温暖与不安的记忆埋入心底,步履沉重却坚定地,走向家,走向决定命运的、即将到来的漫长而闷热的夏天。 第24章 破晓 那天之后,生活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 暮春的最后一丝温柔彻底溃败于初夏燥热的围剿,教室里的风扇开始不知疲倦地转动,发出单调而持久的嗡鸣,与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交织,构成了备考季节最典型的背景音。今安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了书本和习题的堡垒里。那支来自时忆的、过于精致的钢笔,被他妥善珍藏,很少使用,更像是一个被珍藏起来的信物,提醒着他那个夜晚的复杂滋味,以及那个必须达成的约定。 唯有偶尔亮起的手机屏幕,能带来一丝短暂的喘息。 与时忆的聊天,成了今安紧绷神经间难得的松弛。他们的话题天马行空,刻意避开了那些沉甸甸的课本和试卷。 时忆会发来照片,有时是窗外一朵形状奇怪的云,配文:「哥哥你看,像不像一只逃跑的棉花糖?」有时是路边摊一只打盹的橘猫,胖得没了脖子。 他也会分享些无意义的琐事:「今天听到一首超好听的歌,循环一整天了!」或者「中午的糖醋排骨好好吃,可惜你吃不到。」 语气轻快,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细微事物的盎然兴致。 今安的回复通常简短,但总会认真看完每一张图片,每一条信息。他会回:「像。」或者:「猫很胖。」偶尔也会问:「什么歌?」时忆便会立刻分享过来,然后问:「好不好听?」 在这些碎片化的交流里,今安能感觉到时忆生活的那种平稳、甚至略带被精心呵护的痕迹。他的烦恼似乎止步于“棉花糖逃跑了”或“排骨吃完了”这种程度。这种无忧无虑,与今安自己世界里那份沉甸甸的、必须独自背负的未来,形成了无声的对照。他没有嫉妒,只是更清楚地看到了那条隐形的线。 他没有太多可以分享的趣事,他的世界乏善可陈。但他会听时忆分享的歌,会在深夜做完题后,看着那张胖橘猫的照片,嘴角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这点滴的日常,像穿过厚重云层的微弱星光,不足以照亮前路,却足以提醒他,另一端存在着不同的色彩。 时间在倒计时牌的翻飞中悄然流逝。 贺洛后来又试图找过他一次,在篮球场边,递过来一瓶冰水。今安只是摇了摇头,脚步未停,目光甚至没有在他脸上多停留一秒。白枫那些幼稚的挑衅,更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他的沉默和专注,本身就成为了一种强大的屏障。 今安又在某个深夜,写完最后一道习题,放下笔,望向窗外,外面是普通居民楼万家灯火的景象,温暖而平凡。他想起了贺洛,毕竟那可是陪伴了他多年的朋友,说不难过都是假的,但人总要有个戒断期。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几天前,那是中考前压力累积得几乎令人窒息的一个傍晚。天空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随即,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落,很快织成一张密集的、灰蒙蒙的雨幕,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潮湿与喧嚣之中。 今安收拾好书包,站在教学楼的廊檐下,默默撑开了手中那把雨伞。他正准备步入雨幕,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不远处另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贺洛。 贺洛没有带伞。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望着眼前倾泻而下的暴雨,脸上写满了措手不及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雨水溅起的湿气打湿了他的裤脚,让他看起来有些可怜。 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雨景,以及那陌生又熟悉的人,恍惚间,时光仿佛倒流。他记得很清楚,初遇贺洛,也是在这样一个狼狈的雨天。那时他还是个会对人露出些许善意的少年,看到那个同样没带伞、在廊檐下踌躇的同学,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走过去,将伞倾向对方那边,小心翼翼的说了一句:“同学,要去哪儿?载你一程。” 而此刻,同样的雨天,同样的地点,角色却彻底调换。 贺洛站在几步之外,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和发梢,显得有些狼狈。他似乎感应到了今安的目光,猛地转过头来。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贺洛的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有惊讶,有尴尬,最终沉淀为一种带着恳求的期待,还有一丝今安曾经非常熟悉的、属于过去那个贺洛的纯粹。 那眼神,像极了他们初遇时,那个因为而向他求助的、眼神干净的男孩。今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一瞬间,时光仿佛倒流,那些被强行封存的、属于阳光和奔跑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尖锐地刺破冰层。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会在球场上对他肆意大笑,会在放学路上勾着他肩膀,会分享所有秘密和心事的少年。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泛起细微而真切的酸楚。 物是人非。今安在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强行压回冰封的湖底。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准备视而不见,抬脚就要踏入雨中。 “今安!” 贺洛的声音穿透雨声,带着一丝急迫,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恳。他快步上前,拉住了今安的手腕。那只手,曾经无数次勾肩搭背,此刻却只让今安感到陌生和抵触。 “雨太大了,”贺洛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试探,“可以……载我一程吗?” 这像是一个笨拙的、试图修复关系的信号。 今安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能感觉到贺洛抓着他手腕的力道,以及那目光紧紧胶着在他侧脸上的灼热。 短暂的沉默后,是贺洛更低的、几乎被雨声淹没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怆:“我错了。” 这三个字,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今安心湖激起了涟漪,却又迅速被更大的冰冷覆盖。是真心认错,还是仅仅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因为无人依靠的窘迫而做出的临时妥协?今安已经不想去分辨了。信任一旦碎裂,再怎么拼凑,也满是裂痕。 他终于动了。他缓缓地、却坚定地,将自己的手腕从贺洛的手中抽了出来。然后,他转过身,在贺洛骤然亮起、充满希冀的目光中,将自己手中的雨伞塞到了贺洛手里。 “给你。” 今安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也听不出任何情绪,却比这冰冷的雨水更让人心寒,“从此,我们两个,再没瓜葛。” 贺洛眼中的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下去,像是风中残烛,骤然熄灭。他握着那把还带着今安掌心余温的雨伞,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伞给我了,”他哑着嗓子,挣扎着最后一丝努力,目光里带着真实的担忧,“那你怎么办?我们一起回去吧……” 语气里,竟带上了一丝卑微的乞求。 “不了。” 今安打断他,语气依旧冷淡,听不出喜怒,“雨伞你拿回去。我记得……我教室里还放了一顶。”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维持最后体面的谎言。 贺洛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一声艰涩的:“好吧……” 他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谢了。” “嗯。” 今安不再看他,毫不犹豫地转身,重新走进了教学楼幽暗的门厅,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坚定而孤独,每一步都踏碎了过去的回音。 他没有回头,径直往楼上的教室走去,直到脚步声消失在楼梯拐角。他没有去楼上那间根本不存在的“有伞的教室”,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片刻,他才重新走到窗边,隐在阴影里,向下望去。 他看到贺洛撑着他那把伞,独自一人,慢慢地走进了茫茫雨幕之中。少年的背影在雨水中显得格外单薄和落寞,一步一步,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帘之后,将他们共同的过去也一并带走,仿佛从未出现过。 今安一直望着,直到那个黑点完全看不见了,他才缓缓收回目光。 然后,他走下楼梯,没有任何犹豫,径直步入了那片冰冷滂沱的雨幕之中,任由密集的雨点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他的校服,和他那双早已蕴藏着太多情绪的眼睛。 雨水很冷,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带来刺骨的凉意。 但他奔跑的脚步却没有丝毫迟疑。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与心头那点残余的温热激烈交锋的复杂滋味。有些路,走散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因为那把雨伞,自始至终,都只有一顶。 他给出去了。 连同那段曾经为他遮风挡雨的友谊一起。 他也不要了。 从此以后,所有的风雨,他都只能独自穿行。 今安回过神来,他握了握拳,指甲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掌心被指甲硌出的浅痕慢慢平复。他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张干净的白纸和那支常用的中性笔。笔尖在纸上悬停片刻,随后落下,发出稳定而清晰的沙沙声。 他写得很慢,字迹是他一贯的清晰工整,但笔锋间似乎比平日多了几分沉郁的力道。没有长篇大论,只有寥寥数行。写完后,他静静地看着纸上的字迹,墨迹在灯光下渐渐干涸。他的眼神很平静,仿佛完成了一件思虑已久、必须完成的事。 随后,他将纸张对折,再对折,折成一个方正平整的形状。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常见的牛皮纸信封,颜色是那种略显陈旧的浅棕色。他将折好的信纸小心地塞了进去,用指尖仔细压平封口。 信封上空空如也,没有收件人,也没有寄件人。他拿着这个轻飘飘却又似乎承载了某些分量的信封,在手里停顿片刻,然后拉开书包最内侧的一个隔层,将它轻轻放了进去,拉好拉链。 做完这一切,他关上抽屉,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市声,和台灯下他独自沉默的身影。夜色,更深了。 时间在一次次模拟考、排名更迭中飞速流逝。黑板角落的倒计时数字从三位数变成两位数,最终锐减到个位数。 在中考之前,一个意想不到的契机,如同石子投入他沉寂的心湖。一所新建立的、以其优越资源闻名的贵族学校主动联系了他,看中了他过往出色的成绩,并提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条件:只要他的中考成绩超过该校极高的录取分数线十五分以上,便能获得全额学费减免,并额外赢得十万元的奖学金。他应邀参观了校园,那里的一切——先进的设施、浓厚的学术氛围、优雅的环境——都深深震撼了他。那是即便没有这些优惠条件,他也会心向往之,却又因清醒地认识到现实鸿沟而望而却步的存在。如今,一扇通往完全不同轨迹的大门,似乎在他面前裂开了一道缝隙。在最终填报志愿时,他几乎没有太多犹豫,便将这所承载着新希望与巨大挑战的学校,郑重地填在了第一志愿的位置上。 中考前夜,万籁俱寂,今安收到了时忆发来的一条很长的信息。信息里没有题目,没有抱怨,只是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琐事,说哥哥让他放松心情,不要有压力,说他今天吃了很好吃的冰淇淋,最后,他说:「哥哥,我知道你很累,也很辛苦。但我一直一直相信你。我们高中一定会再见的!到时候,我还有很多很多话想当面跟你说。加油!」 这一刻,所有的努力不再仅仅是为了回应他人的期望,更是他自己内心燃烧的、必须去赢得的未来。为了记忆中那个短暂却滚烫的拥抱,为了那句曾将他从深渊边缘拉回的“我不忍心”,也为了向那个无形中划分了界限的世界,证明自己拥有跨越的能力与资格。 他指尖在屏幕上停顿片刻,认真地回复:「你也要加油!」 中考那天,天空是灰蒙蒙的铅白色,闷热无风。 今安独自走向考点,穿过校门口鼎沸的人声。他表情平静,验证身份,步入安静的考场。 坐在贴着自己准考证号的座位上,他平静地拿出考试用具。 铃声尖锐地划破寂静。 试卷下发,轻微的纸张摩擦声后,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今安深吸一口气,低下头,目光沉入密密麻麻的铅字之中。周围的同学或皱眉苦思,或奋笔疾书,所有的声响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今安集中注意力,一瞬间世界瞬间安静。今安低下头,目光沉入题目之中,所有的杂念都被摒除在外。他知道,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他正用自己的笔,为通往那个有他的未来,奋力一搏。 他低下头,沉入题海,用最熟悉的笔,为自己和那个约定的未来,落下答案。 期间,他偶尔会停下笔,短暂地抬眼望向窗外。灰白色的天空依旧压抑,考场里只有空调低沉的运作声。 想象着时忆昨晚那轻快的、带着期待的语气,像一道微光,穿透了此刻沉重的压力。他抿了抿唇,再次低下头,更加专注地投入下一道题的解答。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一场,又一场。 当最后一科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今安放下笔,感觉整个手臂都有些微微发麻。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在座位上静静坐了几秒,听着周围传来各种如释重负的叹息、兴奋的低语,以及收拾文具的杂乱声响。 走出考场时,外面的天光似乎亮了一些,闷热依旧,但那股紧绷的、令人窒息的感觉正在慢慢消散。校门口比来时更加混乱,充斥着找到孩子的呼喊、关切的询问和对答案的争论。今安没有停留,他逆着人流,默默地走向回家的方向。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拿出来,看到屏幕上跳跃着“时忆”的名字。他没有立刻接听,只是看着那个名字,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周围的嘈杂仿佛在这一刻远去,一种巨大的、混合着疲惫与轻盈的空茫感,缓缓地笼罩了他。 漫长的、背负着一切的夏天,似乎终于在这一刻,露出了它即将结束的端倪。而他,正站在这个节点上,等待着未知的,却也因此而蕴含了某种微弱希望的明天。他按下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轻轻“喂”了一声。 对面立刻传来时忆清亮而难掩兴奋的声音:“哥哥!” 仅仅是一个称呼,却仿佛瞬间穿透了所有的疲惫与距离,蕴含了千言万语都难以尽述的复杂情感。 今安听着耳边雀跃的声音,脚步未停,继续穿过周遭来来往往、喧闹不息的人群,一步一步,走向被夕阳余晖温柔浸染的、街道的尽头。 第25章 启程 接下来的日子,是漫长而焦灼的等待。没有了堆积如山的习题,没有了倒计时的压迫,时间仿佛一下子变得空旷而漫长。今安待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看书,或者整理那些陪伴了他整个初三的笔记和试卷。他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彻底放纵,巨大的不确定性像一片阴云,依旧悬在他的头顶。 等待成绩的日子里,时忆的信息变得更加频繁。他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高中生活”,那些描绘过于美好,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今安看着,心里却生出一种复杂的情绪。他清楚地知道,即便他们真的进入同一所高中,他和时忆,以及时忆身后所代表的那个世界之间,依然横亘着看不见的鸿沟。那份贵族学校的录取通知和奖学金,是他试图跨越这道鸿沟的桥梁,但桥梁是否稳固,仍是未知。 偶尔,时忆的信息里会不经意地夹杂着时挽的痕迹。比如,“哥哥说我最近太浮躁了”,或者“哥哥安排了下周去听一场音乐会”。 等待中,终于迎来了返校参加散学仪式的日子。 天气依旧闷热,但校园里的气氛与备考时截然不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伤感、狂喜和解脱的复杂情绪。同学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假期计划,或是对着答案,不时爆发出或懊恼或兴奋的惊呼。 今安独自坐在教室靠窗的角落,安静地看着这一切,仿佛一个局外人。讲台上,班主任在进行着最后的讲话,总结着三年的时光,说着祝福和展望未来的话语。但台下大多数人的心思,显然早已飞到了即将公布的成绩上。当流程接近尾声,班主任的目光几次似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期待与按捺不住的激动。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灼的期待。当班主任终于开始告知查询成绩的具体方式和时间节点时,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每一双眼睛都紧紧盯着讲台。 仪式草草结束后,教室里立刻炸开了锅。有人迫不及待地当场就用手机登录查询,紧接着便是各种夸张的叫声——有的是狂喜的呐喊,有的是懊恼的哀嚎,还有女生抑制不住的抽泣声。今安没有动,他只是看着窗外熟悉的操场,听着身后喧嚣的声浪,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布满灰尘的窗台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他深吸了一口气,按照班主任告知的方式,输入了自己的信息。 页面跳转,加载的圆圈缓缓转动。 页面加载的几秒钟,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他能听到的,只有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声。 然后,数字跳了出来。 寂静。 屏幕上的数字,安静地显示在那里。那个总分,远远超出了他最好的预期,也远远超过了那所贵族学校苛刻的录取线。 没有狂喜,没有尖叫,甚至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屏幕,看了很久很久。一种巨大而汹涌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冲撞、奔流,最终却只化作了一声极轻、极缓的呼气,消散在空旷的走廊里。 他没有立刻欢呼,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一种巨大而平静的释然,缓缓冲刷过四肢百骸。他关掉查询页面,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仪式刚结束,班主任便快步走到他面前,眼含期待:"今安,一会儿先别急着走。校长想见你。" 周围的同学投来好奇的目光。 在校长室里,气氛热烈得几乎有些不真实。"省状元!"这个词被反复提及,伴随着"学校的骄傲"、"创造了历史"这样的字眼。校长用力拍着今安的肩膀,脸上的笑容从未如此灿烂过。窗外,似乎真的响起了预备庆祝的鞭炮声,噼啪作响,更添了几分虚幻感。 "今安同学,"校长红光满面地说,"不仅是省状元,根据我们掌握的信息,你的分数还打破了近五年来的省纪录!市里、区里,还有好几所知名高校,都明确表示会有丰厚的奖学金!" 旁边一位负责招生的主任立刻补充道:"对,特别是你填报的第一志愿,那所中学,他们的招生办刚才已经直接联系学校了,确认你会获得他们最高额度的奖学金,不仅涵盖三年全部学费、住宿费,还包括每年五万元的生活补助和海外交流机会。"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惊叹,"再加上其他各级的奖励,总额相当可观。" 这笔突如其来的、远超预期的财富,像一块巨石投入今安沉寂的心湖。他能感觉到周围老师们投来的、混合着骄傲与羡慕的目光。这份巨大的荣耀与实质的奖励,像一件过于宽大华丽的衣袍披在他身上,他能感受到它的重量,却尚未能感知它与自己血肉相连的温度。他站在那里,应对着这一切,脸上是得体的、却有些疏离的平静。他只是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稳:"谢谢校长,谢谢老师。" 这份冷静,反而让校领导们更加赞许。 校长室里热烈的气氛尚未平息,一位老师匆匆进来,在校长耳边低语了几句。校长眼睛一亮,笑着对今安说:"看,消息传得真快!市里电视台和日报的记者已经到学校了,想采访一下我们这位新科省状元。今安同学,放轻松,简单说说你的学习心得和感受就好。" 听到"记者"、"采访"这几个字,今安的背脊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那种熟悉的、想要退缩的感觉立刻攫住了他。摄像头,陌生的目光,公开的审视……这些都让他本能地感到窒息般的压力。 在临时布置的会议室里,刺眼的摄像灯猛地打开,强光像无形的针,扎在他的皮肤上,让他几乎想立刻抬手遮挡。他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睫,避开那令人不适的光源和黑洞洞的镜头,视线落在自己放在膝盖上、微微蜷缩起来的手指上。 记者的问题接踵而至。今安的回答比平时更加简短,甚至有些断续,声音也低沉了许多。当话筒递到他面前时,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僵硬,几乎是耗费了极大的自制力,才没有向后躲闪。他分享了一些最公式化的学习习惯,干巴巴地感谢了老师的培养,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喜悦,只有一种近乎抽离的平静,或者说,是麻木。 记者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尝试用更温和的语气引导:"今安同学,得知自己是省状元的那一刻,心情一定非常激动吧?有没有什么特别想感谢的人?" 今安沉默了片刻,那沉默长得几乎让空气凝固。他感到喉咙发紧,摄像机的红灯像一只窥探的眼睛,让他无所遁形。他努力想扯出一个符合场合的微笑,却发现面部肌肉异常僵硬。他最终只是更深的低下头,盯着地面,声音轻得几乎被摄像机的运行声盖过:"很感谢……所有帮助过我的人。" 至于心情,他省略了,因为那复杂的滋味,根本无法为外人道。 采访在一种略显沉闷和尴尬的氛围中匆匆结束。记者们或许会得到一个"极度内向、不善言辞"的省状元形象。但对今安而言,这短短的十几分钟,不亚于又一场消耗心神的酷刑。 当摄像灯熄灭,记者们收拾设备,带着素材满意而去,想必明天的新闻上,会出现一个"沉稳、内敛、荣辱不惊"的省状元形象。 当记者彻底离开后,今安才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垮塌下来。他需要尽快离开这里,回到只有他一个人的、安全的空间里去。 好不容易从所有的喧嚣和关注中彻底脱身,今安走在已然安静的走廊里,才真正松了口气。这份巨大的荣耀连同随之而来的关注,都像一件不合身的华服,穿着它,他依旧觉得步履维艰。但那份因奖学金而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安心感,才开始一点点渗透到四肢百骸。这意味着,至少在未来三年,他不必再为最基本的生活和学业费用感到沉重的压力,他可以更专注地去面对新的环境和挑战。 在渐渐安静的走廊里,目光却在搜寻一个身影。终于,在楼梯的转角,他看到了正要下楼的贺洛。 贺洛也看见了他,脚步一顿,眼神复杂,带着些许尴尬和闪躲。 今安走过去,没有说话,只是从书包里拿出那个牛皮纸信封,递了过去。 贺洛愣住了,看着那个牛皮纸信封,又看向今安,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这个,"今安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给你。" 贺洛迟疑地接过信封,手指触碰到纸张的质感,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今安没有多做解释,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只剩下一种彻底的、平静的释然。 "保重。"他轻声说,然后转身,沿着走廊另一头离开,没有再回头。 贺洛站在原地,握着那个轻飘飘却仿佛重若千钧的信封,望着今安消失在光影里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 走出教学楼,炽热的阳光扑面而来。他眯了眯眼,适应着这突然的光亮。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时忆。 他按下接听键,放在耳边。 “哥哥!仪式结束了吗?你……成绩是不是……”时忆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有一丝几乎不敢宣之于口的期待,他似乎也听到了风声。 “嗯。”今安应道,声音透过话筒,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清晰,“省状元。” 电话那端是长长的沉默,随即,时忆的声音猛地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与有荣焉的激动:“真的吗?!哥哥!你是省状元!太好了!我就知道!你太厉害了!” 那纯粹而热烈的喜悦,透过电波传来,终于像一道暖流,稍稍驱散了今安心头的麻木和疏离感。 他抬起头,盛夏的阳光灼热而耀眼。一个时代轰然落幕,伴随着极致的荣光。前路的大门已然洞开,带着炫目的光晕,也潜藏着未知的风暴。而时忆会陪着他,一起迈向那个注定不再平凡的、炽热的未来。 一个阶段,似乎真的告一段落了。前路依旧未知,但至少,他握住了那张名为“资格”的船票。 贺洛站在原地,望着今安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牛皮纸信封。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纸张的轮廓和硬度。周围是喧闹的人声,同学们兴奋地讨论着成绩和假期计划,但这些声音仿佛都隔着一层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的心跳得很快,一种混杂着困惑、迟疑,以及一丝微弱到不敢承认的期待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冲撞。今安最后那个平静的眼神,那句轻飘飘的“保重”,与之前雨中的决绝冰冷判若两人。这封信里,会是什么?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信封粗糙的表面,空白的封面像一道谜题。是嘲讽?是最后的清算?还是……他几乎不敢去想那个“还是”。 犹豫了很久,他终于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指甲小心翼翼地探入信封封口的缝隙,一点点将它挑开。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又或许,是害怕看到里面的内容。 信封里,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纸。 他将它取出来,展开。 字迹是他熟悉的,今安一贯的清晰工整,只是笔锋似乎比平时更沉郁一些。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直接而平静: 谢谢那些年一起躲过雨的屋檐,和淋过雨的操场。 路走到这里,各自安好,就是最好的结局。 祝前程似锦。 没有指责,没有怨怼,甚至没有提及具体的伤害。只有对过往美好瞬间的轻轻提及,对现状的冷静确认,和对未来最公式化却也最彻底的告别。 贺洛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那几行字上,仿佛要将每一个笔画都刻进脑海里。他几乎是贪婪地继续往下看,希望能找到一丝裂痕,一点情绪的波澜,哪怕是恨意也好。 我们度过了无数岁月,一步一步走来,有无数的欢乐时光,鲜花与欢笑并存。 你在我黑暗的日子里,成了我救赎的光,是任何人不可媲拟的存在。 你在我生命最晦暗的岁月里,在烦阀无聊的日子里,在那些被沉闷困住的午后,在心事无处安放的黄昏,在我独自面对整个世界的寂静时,你总是恰如其分地存在。你安静地听我诉说所有微不足道的忧愁,陪我走过一段又一段看似无尽的路。 你在我生命里如一束不期而至的月光,成了我贫瘠土地上唯一的救赎。 我们两个都是对方年少时不可或缺的记忆,珍藏的美好回忆。 我时常望着窗外,树影斑驳摇曳,湛蓝的天空?自由飞翔的鸟儿,心里却想的是你的身影,和你聊天的时候,和你待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特别轻松愉快。那些盘踞在心头许久的愁绪,不知不觉就散了。 你扫走了我心中的阴霾,为我撑起了一把伞阻隔了名叫悲伤的雨。 读到这里,贺洛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那些被他自己刻意遗忘、或在随波逐流中漠视的画面,随着这些文字,无比清晰地撞回脑海——今安曾经望向他时带着笑意的眼睛,分享秘密时信任的姿态,以及在流言初起时,那双曾悄悄拽住他衣角、带着不安的手指……是他自己,一点点松开了那双手。 但随着时光的消逝,我们也不似从前。 为何我们走到如今这地步? 这句轻轻的诘问,像一根最细的针,精准地刺入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楚。为什么?他比谁都清楚。是怯懦,是虚荣,是害怕被归为“异类”的可悲从众心理。 但我依旧希望你过得幸福,你承载了我一段欢乐的时光,也是曾经救赎我的一束光,承载了那一段生的希望。 让我们的回忆成为过去,我只愿你能幸福。 没有怨恨,只有感谢与祝福。今安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宽容和体面,为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画上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句号。这比任何指责都让贺洛无地自容。他宁愿今安骂他、恨他,那样至少证明他还在对方心里占据着一个位置,哪怕是负面的。可现在,这封信告诉他,他连被恨的资格都没有了。他在今安的世界里,已经彻底成为了“过去式”,一个被平静接纳并封存起来的“记忆”。 一股巨大的、迟来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扶着冰凉的墙壁,才勉强站稳。手指用力蜷缩,几乎将信纸捏皱,又猛地松开,生怕破坏了这最后的联结。 他明白了。 这不是和解,这是比争吵和冷漠更彻底的结束。今安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和体面,为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画上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句号。他连恨意,或者说,连在意的情绪,都懒得给予了。 一切都完了。 是他亲手弄丢了那个曾经视他为光芒的人。 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信纸按照原来的折痕重新折好,塞回信封里。 然后,他拿着这个轻飘飘却重似千斤的信封,一步一步,几乎是拖着脚步走下楼梯,走出了喧闹的校门。 外面的阳光灿烂得刺眼,他却只觉得浑身冰冷。他将信封紧紧按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点已然消逝的暖意,或者缓解那里传来的、空洞的疼痛。 他没有扔掉它,也没有再打开。 他知道。 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有些话,说出来了,就真的结束了。 而这封信,和那个决绝离开的背影,将如同烙印,永远刻在他的青春里,提醒着他,自己曾经拥有过,又亲手抛弃了什么。 他和今安的故事,在这一刻,彻底完结。 而他的悔恨,才刚刚开始。 第26章 江界 贺洛的悔恨如同无声的潮水,在盛夏的余热中反复冲刷着他,每一次退却都留下冰冷的咸涩,每一次涌来都带来更深的窒息。那封被他珍藏的、边角已因无数次摩挲而微微起毛的信,则成了他青春里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在每一个独处的寂静时刻,隐隐作痛。 窗外,盛夏的白昼被无形的手拉扯得格外漫长,仿佛永无止境。蝉鸣隐匿在浓绿的梧桐叶间,一声高过一声,嘶哑而焦灼,像是要把整个夏天积压的所有闷热与烦躁都毫无保留地倾吐出来。空气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蜜糖,裹挟着植物蒸腾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行人的肩头。 对于今安而言,这个因高考结束而突如其来的、漫长且无事可做的假期,并未带来预想中的解脱与轻盈。省状元的光环如同一道无形的、过于刺眼的聚光灯,将他从习惯的阴影角落里强行拖拽出来,暴露在过多探究、羡慕乃至嫉妒的目光之下。那些或真诚或虚伪的祝贺,那些关于未来与前途的询问,都像细密的针,扎在他疲惫的神经上。他尽量避开人群,将自己反锁在狭小却安全的房间里,唯有窗外一成不变的聒噪蝉鸣相伴。 时忆的邀约,便如同这酷暑中不甘寂寞、执着穿透厚重窗帘缝隙的阳光碎片,带着一股笨拙又热烈的劲儿,试图渗透进他自我封闭的世界。手机屏幕时亮时暗,是时忆分享的新发现——一家有着慵懒蓝猫的咖啡馆,一条据说能看到最美夕阳的江边小径,或是他想拉着今安去看的、据说能让人笑出眼泪的夜场电影。那些充满活力的文字和表情包,与今安内心的沉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大多找借口推脱了,回复简短而克制:“下次吧”、“有点累”、“不了,谢谢”。 敏感的时忆似乎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份回避。偶尔,他的信息里会带上一点不易察觉的、被小心翼翼隐藏起来的失落:“哥哥,你是不是……不想跟我玩了?”后面跟着一个委委屈屈的表情包。今安看着屏幕上那个仿佛耷拉着耳朵的小动物,心头泛起一丝混杂着愧疚与无力的涩意。他指尖悬在屏幕上方良久,最终也只回了一句干巴巴的:“别乱想。”他无法言说,那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并非意愿,而是各自截然不同、仿佛隔着天堑的人生底色。那是他拼尽全力跃过的龙门,却依旧是别人与生俱来的起点。这种认知,像一道冰冷的玻璃墙,将他隔绝在外。 与此同时,漫长的暑假在等待录取通知书的焦灼与无所事事的空虚中,悄然流逝,如同指间抓不住的沙。 八月的某个清晨,阳光终于褪去了正午的毒辣,变得温和而明亮,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树叶,在柏油路上洒下斑驳晃动、如同碎金般的光影。今安的手机打破了房间的寂静,响起了专属于时忆的、轻快的铃声。接通后,是时忆那永远充满活力的、带着点少年清亮质感的声音,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哥哥!今天是我生日,你陪我出去逛逛好不好?就我们两个!” 语气里满是毫无掩饰的期待,像一个最普通的少年,在属于他的特殊日子里,提出最单纯、不掺任何杂质的愿望。 今安几乎能透过电波,清晰地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眼睛一定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子,嘴角上扬,带着点小动物般的讨好和期盼。他握着手机,沉默了片刻,窗外的蝉鸣似乎也在这一刻放低了声音,等待着他的回应。最终,他听到自己平静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回应道:“好。” 时忆兴奋地欢呼了一声,随即迫不及待地定下了行程——他邀请今安去一家新开的猫咖馆。 那家猫咖馆隐藏在城市一条静谧的、仿佛被时光遗忘的梧桐树小道上。推开挂着复古铜铃的玻璃门,铃铛发出一串清脆悦耳的“叮咚”声,仿佛在欢迎每一位到访的客人。一股混合着浓郁咖啡豆醇香、香甜糕点气息,以及猫咪身上干净蓬松气味的温暖氛围,扑面而来,瞬间将外界的喧嚣与燥热隔绝开来。 十几只品种各异、毛色光亮的猫咪或慵懒地蜷在窗边铺着软垫的藤篮里打盹,阳光透过玻璃,将它们的身影勾勒出毛茸茸的金边;或迈着优雅而警惕的步子在客人脚边穿梭,尾巴高高翘起,如同骄傲的贵族;或好奇地蹲坐在高处,睁着圆溜溜的、颜色各异的眼睛,打量着新来的两位访客。一只通体雪白、毫无杂色,蓝眼睛如同最纯净琉璃的布偶猫,立刻吸引了时忆全部的注意。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蹲下身,伸出食指,极轻极缓地逗弄着那只猫咪的下巴。那漂亮的布偶猫也不怕生,似乎很享受这种温柔的触碰,主动仰起头,用脑袋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指尖,喉咙里发出满足而响亮的“呼噜”声。 “哥哥,你看它好乖啊!”时忆惊喜地回头,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对今安说,脸上洋溢着毫无阴霾的、纯粹得如同孩童般的笑容,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心爱的玩具。 今安选了一个靠窗的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木质桌椅带着岁月的温润感。他点了一杯温热的牛奶,白色的瓷杯捧在掌心,带来一丝暖意。他看着时忆很快和几只性格温顺的猫咪打成一片,时而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只柔软的布偶猫,像对待易碎的珍宝般轻轻抚摸;时而拿起一旁的羽毛逗猫棒,引得一只活泼好动的美短银渐层上蹿下跳,扑腾抓挠,时忆则被它憨态可掬的样子逗得笑出声来。他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今安很少拥有的、发自内心的、灿烂而轻松的笑容。 店内流淌着舒缓的轻音乐,柔和的暖黄色灯光勾勒出每一处用心的装饰,猫咪们慵懒闲适的姿态和柔软的叫声,似乎也无形中软化了几分今安惯常带在身上的、冰冷的戒备与硬壳。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幅色调沉静、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静止画作,只有目光偶尔会不受控制地追随着时忆移动的、轻盈欢快的身影,或者失神地落在某只蜷缩在他不远处沙发上、睡得肆无忌惮、露出柔软肚皮的橘猫身上。 时忆显然极其享受这样的时光。他拿出手机,不仅对着各种姿态萌态可掬的猫咪拍个不停,还悄悄地、不动声色地将镜头对准了安静坐在光影里的今安。他捕捉下他低垂着眼睫时,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淡淡阴影;捕捉下他侧脸线条在柔和光线里,显得过分清晰甚至有些脆弱的瞬间;捕捉下他无意识望着窗外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难以捉摸的空茫。这些照片,被他小心翼翼地珍藏进一个单独的相册里。他甚至点了一份造型可爱的、猫咪形状的马卡龙,献宝似的推到今安面前:“哥哥,这个给你,超可爱的!你尝尝!” 今安看着白瓷盘里那个精致的、粉嫩嫩的猫爪马卡龙,沉默了一下。他并不嗜甜,但这种过于用心的、带着讨好意味的举动,让他难以直接拒绝。最终,他还是拿起旁边的小勺,轻轻舀了一小块。过分甜腻的味道立刻在口中化开,齁得他微微蹙眉,但抬眼看着时忆那双写满期待、亮得惊人的眼睛,他还是什么也没说,默默地、一口一口地将那个对他来说甜得发腻的马卡龙慢慢吃完了。 在猫咖里沉浸了将近两小时,直到窗外日头开始西斜,将天空晕染成一片温暖的、层次丰富的橙黄色与瑰丽粉紫色,时忆才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地告别了那些已经熟悉他气息、黏在他脚边不肯离开的猫咪,和今安一起走了出来。 从猫咖出来,傍晚的风带来一丝凉意,吹散了午后的闷热。时忆显然意犹未尽,兴致勃勃地又拉着今安,要去看一场最近口碑很好的轻松有趣的动画电影。 起初今安是拒绝的。天色已晚,渐沉的暮色提醒他时间不早,他几乎能想象到奶奶可能已经做好了简单却温暖的饭菜,正坐在桌前,望着门口等待他归家的身影。“不了,该回去了。”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坚定。 但,时忆太懂得如何让他心软,太擅长撒娇。 “就看一场嘛!就一场!”时忆立刻抓住他的手臂,轻轻地、带着节奏地摇晃着,仰起脸,眼神湿漉漉的,像林间迷途的小鹿,带着一种让人无法硬起心肠拒绝的恳求,“生日一年只有一次,哥哥你就陪我看完电影再回去,好不好?我保证,看完就让你走!绝不耍赖!”他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点鼻音,每一个字都敲在今安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处。 最终,理智在那双纯粹而充满渴望的眼睛注视下,节节败退。今安还是妥协了。他走到一旁,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接通后,奶奶慈祥而略带担忧的声音传来,他低声解释:“奶奶,晚上……不必等我了吃饭了。嗯,遇到点事,可能会很晚回来。您先吃,早点休息……不用给我留灯,我能看得清路……好,我知道,会注意安全的……嗯,好,那我挂了。” 收起手机,他看向瞬间眉开眼笑的时忆,无奈地摇了摇头。两人随即来到附近的影院,时忆像只快乐的小鸟,跑去买了大桶的爆米花和两杯冰可乐,然后兴奋地拉着今安,循着票根找到了影厅,在黑暗中落座。 影厅内,冷气开得很足,与外面的闷热形成两个世界。五彩斑斓、动感十足的画面在巨幕上流转,轻松搞笑的剧情逐渐展开。时忆看得十分投入,完全沉浸在故事里,随着剧情时而紧张地低呼,时而爆发出清脆的笑声,在看到感人至深、触及柔软内心的段落时,甚至悄悄抬起手,飞快地抹了抹有些发酸的眼角。他偶尔会忍不住凑到今安耳边,带着温热湿润的气息,压低声音小声分享他即时的感受:“哥哥,你看那个角色,是不是有点像你?都不太爱说话,但是好厉害……” 今安安静地坐在一旁,身体微微陷入柔软的座椅里。荧幕上变幻闪烁的光影,如同流水般掠过他没什么表情的、略显苍白的脸。他的目光大多落在前方的巨幕上,却又似乎没有真正聚焦。偶尔,在光影剧烈变幻的瞬间,他能借着一闪而过的亮光,清晰地看到身旁时忆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垂下,鼻梁挺翘,嘴角因为剧情而自然上扬,明亮的眸光里倒映着整个荧幕的璀璨,那是一种全然投入、毫无保留的鲜活。 他并不习惯这样亲近的、几乎能感受到对方体温的距离,但在那片被喧嚣音效和黑暗包裹的、与世隔绝的空间里,听着身边少年毫不设防的、带着雀跃的分享,他紧绷了一整天的、乃至一整个假期的神经,竟也奇异地、一点点地松弛了下来。仿佛有一双温柔的手,正在轻轻抚平他内心褶皱的角落。 电影散场,已是华灯初上,夜幕彻底笼罩了城市。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道路两旁依次亮起的、如同星河般璀璨绵延的路灯,以及远处高楼大厦上闪烁的、五光十色的霓虹招牌。站在影院门口,微凉的晚风带着城市特有的气息吹拂而来,驱散了影厅内的冷气带来的寒意。今安自然地停下脚步,转身面向时忆。 “好了,电影看完了。”他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准备为今天画上句号,“生日快乐,时忆。我就走了。” “哥哥!”时忆脸上的笑容如同被风吹灭的蜡烛,瞬间凝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显而易见的急切和一丝被抛弃般的委屈。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再次用力抓住了今安的手腕,指尖甚至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安,“别走……再陪陪我,陪我回家,好不好?”他顿了顿,眼神有些闪烁,似乎在飞速地斟酌着更合理的措辞,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着更浓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恳求,“我想让你看看我生活的地方……想让你知道我平时待着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就上去坐一小会儿,喝杯水也行?我……我想和你分享更多,不只是在外面,哥哥~求你了……” 今安低头,看着少年那双在霓虹灯光下,几乎要漾出水光的、清澈见底的眼睛,里面盛满了害怕被拒绝的脆弱和一种近乎固执的、想要挽留的期待。他内心无比清楚,时挽会知道他要求、甚至还特意准备答谢——这听起来更像是一个情急之下、为了达到目的而临时编造的、漏洞百出的可爱理由。然而,就在他想要冷静而坚定地再次拒绝时,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许多画面——是那个在冰冷压抑的抑郁科病房里,第一个怯生生却又勇敢地向他伸出温暖小手的时忆;是那些在他被孤立、被嘲讽时,笨拙却坚定地站出来维护他的身影;是今天下午,在猫咖和影院里,那个毫无阴霾、纯粹笑着,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少年…… 内心那堵用理智和疏离层层砌起的高墙,似乎在这双眼睛固执的注视下,在那份鲜活温暖的回忆冲击下,裂开了一道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缝隙。一种久违的、对于“温暖”和“被需要”的渴望,如同蛰伏的种子,在缝隙中悄然萌发。 他沉默的时间有点长,长到街边的路灯仿佛都更亮了一些,长到时忆眼眶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泛红,抓着他手腕的力道也更紧了些,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晚风吹过,带来远处江面潮湿的水汽。最终,他几不可闻地、极轻极缓地叹息一声,那叹息轻得像晚风拂过树叶,带着认命般的妥协。 他再次拿出了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了他低垂的眉眼。他熟练地拨通了那个号码。 嘟—嘟—嘟— 短暂的等待音后,电话被接起,奶奶熟悉而慈祥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牵挂。 “喂,奶奶,”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些,“我可能……又要晚点回家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选择合适的词语,“奶奶放心,您不必等我,早点睡……嗯,不用给我留灯,我能看得清路……好,我知道的,会注意安全……您也别担心,我……很快就回去。嗯,好,那我挂了。” 他收起手机,抬眸看向正因为这通电话而重新燃起希望、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的时忆。少年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仿佛在等待最终的审判。 今安看着他那副小心翼翼、生怕希望落空的模样,心中最后一点抗拒也消散了。他微微颔首,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淡淡的无奈与纵容:“……带路吧。” “耶!哥哥最好啦!”时忆欢呼雀跃的声音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便炸响开来,像骤然绽放的烟花,充满了纯粹的喜悦。他脸上瞬间阴转晴,笑容灿烂得晃眼,立刻紧紧挽住今安的手臂,仿佛怕他反悔跑掉。 “哎,真是拿你没办法。”今安看着他这副样子,终究是没忍住,无奈中又带着些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宠溺的嗓音低低地响起。 “嘻嘻,谁让哥哥那么宠我呢~”时忆笑嘻嘻地,顺势将脑袋在他肩膀上蹭了蹭,那张扬而明媚的、毫无保留的依赖神情,像一道强光,直直地撞入今安心底,让他心神为之微微一震。 “哥哥你最好了!”时忆重复着,像是在确认这份失而复得的陪伴,眉开眼笑地,几乎是用拖的,紧紧挽住他的手臂,带着他转向了通往江边方向。 越靠近江岸,周围的环境越发静谧奢华,与来时喧嚣的商业区判若两地。行道树变成了名贵的香樟与罗汉松,郁郁葱葱,隔绝了尘嚣。穿过一道看似不起眼、实则戒备森严、需要刷卡或内部确认才能通行的黑色铁艺大门,仿佛瞬间跨越了某个无形的界限,进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缓慢而精致的世界。私密的车道沿着蜿蜒的江岸铺展,两旁是精心设计、定期修剪的园林景观,路灯造型优雅,光线柔和。不远处,几栋设计风格各异的现代独栋别墅临江而立,如同蛰伏的巨兽,每一栋都拥有着绝佳的无敌江景视野。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湿润泥土的清新气息,夹杂着隐约的、不知名花朵的暗香。 这里,是今安一直不敢踏足,也深知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第27章 夜宴 时忆带着他,走向其中一栋最为引人注目的建筑——它通体采用大面积的浅灰色调石材与纯净的玻璃幕墙构成,线条凌厉而流畅,极具现代感与未来气息,像一艘即将起航、停泊在江岸边的未来主义方舟。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屋顶,即便从外部望去,也能想象出室内那无比开阔、将壮丽江景尽收眼底的震撼视野。时忆在厚重的青铜大门前停下,用指纹熟练地解锁,“嘀”的一声轻响,门应声而开。他兴奋地朝里面喊道:“哥哥!我们回来啦!” 踏入玄关,今安有瞬间的恍惚。挑高近十米的客厅完全面向江景,整面墙的落地窗外,江对岸的都市灯火如星河般铺展,江面倒映着璀璨光带,游船缓缓划过,留下粼粼波光。室内是极简的装饰风格,但每一件家具、每一处细节都透着不动声色的奢华。 而就在这极致现代感的空间里,开放式厨房的中岛台前,呈现着格格不入的一幕:时挽背对着他们,正微微俯身,极其专注地盯着眼前的蛋糕胚,手里握着一个裱花袋,似乎在斟酌从哪里开始装饰。他穿着简单的深色家居裤和一件白色T恤,但此刻,那件白T恤和腰间那条看起来价值不菲的深色围裙上,都沾染了斑斑点点的面粉和深色巧克力酱。向来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凌乱,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侧脸颊上,竟然也蹭上了一道明显的白色奶油痕迹,与他平日一丝不苟的形象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台面上,打蛋器、刮刀、各色碗碟散乱堆放,面粉袋歪倒,糖霜撒了一片。在这片混乱中央,立着一个完成了一半的生日蛋糕——蛋糕胚已经组装抹面,但侧面的奶油还抹得不太均匀,台面上放着调好色的裱花袋,显然最后的装饰才进行到一半。 时挽正专注地握着裱花袋,小心翼翼地在蛋糕边缘挤花边。听到“我们”这个词,他动作猛地一顿,裱花袋在蛋糕上划出一道不规则的痕迹。 他倏地转过身。 那一刻,今安清晰地看到了时挽脸上未来得及收敛的表情——那是一种全神贯注于为至亲之人准备惊喜的温柔,混合着即将完成作品的期待,甚至在转身的瞬间,眼中还带着未散去的柔和光晕。 然而,当他的目光越过满脸兴奋的时忆,落在后面的今安身上时,所有的温柔和期待瞬间冻结。错愕、被打断的不悦、一丝被窥见私人领域的愠怒,在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飞快闪过。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挪了一步,想挡住身后那个尚未完成、略显笨拙的蛋糕。 “哥...哥哥?!”时忆也惊呆了,他的目光迅速扫过一片狼藉、摆满烘焙工具的台面,以及台子中央那个完成了抹面但尚未装饰的蛋糕胚,最后定格在哥哥脸上那道滑稽的白色奶油痕上。巨大的惊喜和感动涌上心头,他像只小鸟一样扑了过去,“你…你在给我做蛋糕?!你亲手做的?!” 时挽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的状况,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擦,却忘了手上也沾着奶油和面粉,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哥哥你别动!”时忆见状,立刻阻止他,然后非常自然地踮起脚尖,伸出自己的袖子,小心翼翼地、轻轻地帮时挽擦掉了脸颊上的那点奶油,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开心和一点点心疼,“你看你,都变成小花猫啦!” 这个亲昵无比的动作,让时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眼底的错愕和不悦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驱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柔软的情绪。他任由弟弟帮他擦拭,目光却越过时忆的头顶,再次落在一旁静默不语的今安身上。 今安清晰地看到了时挽眼神的变化——从被打扰的不悦,到因弟弟亲昵举动而软化的瞬间,再到重新聚焦于自己这个“外人”时,那份迅速恢复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 “嗯,想着……自己试试看。”时挽回答了时忆之前的问题,声音比平时低沉一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赧然。他的目光在今安身上停留了一秒,语气维持着基本的礼貌,却听不出太多温度:“今安同学?没想到小忆把你也请来了。” 这句话听起来是欢迎,实则强调了“没想到”和“请来”,每个字都在诉说着这个场合有多么不该有第三个人在场。 “是我硬拉哥哥来的!”时忆连忙解释,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蛋糕吸引,“哥哥你居然亲手做蛋糕!我好喜欢!” 时挽轻轻拍了拍弟弟的头,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带着宠溺的无奈笑容。:“还没做完,可能不太好看。”他对时忆说,声音恢复了温和,但视线掠过今安时,依旧带着冰冷的审视,目光又回到时忆身上,语气温和地安排道:“你们两个,先自己到处玩一会儿,看看电影或者打打游戏都行。等好了我叫你们。” 时忆欢呼一声,拉着今安就要往家庭影院的方向跑。时挽看着弟弟雀跃的背影,以及被他紧紧拉着的今安,嘴角的弧度几不可察地淡了下去。他转身,重新系好围裙,看向那个未完成的蛋糕,眼神复杂。温馨的兄弟互动之下,那因外人闯入而泛起的细微涟漪,并未完全平息。 这个江风轻拂的夜晚,惊喜已被提前窥见,接下来的时光,将在等待中缓缓流淌,而某些微妙的情緒,也在无声地酝酿。 时忆拉着今安,像一阵欢快的风,掠过宽敞的客厅,直奔那间位于一楼、私密性极佳的专业影音室。推开门,里面果然如您所说,没有冗余的座位,只有一个宽大舒适、明显为两人设计的顶级皮质双人沙发,正对着几乎占据整面墙的屏幕,旁边放着专业的音响设备和游戏主机。 “哥哥,快坐!”时忆率先窝进沙发里,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兴奋地拿起遥控器开始挑选影片,“我们看这部吧,听说特效超棒!” 今安依言坐下,身体却比刚才在客厅时更加紧绷。这个空间太过私密,双人沙发的设计无形中将他们两人与外界隔绝开来,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只属于他们的气泡。 空气中,隐约从厨房方向飘来愈发浓郁诱人的饭菜香气,其间还夹杂着烤箱工作的微弱嗡鸣和打发奶油的细小声音。这些声音和气味,像无形的丝线,提醒着他们另一个空间里正在发生的、充满爱意的忙碌。 今安的注意力并不完全在屏幕上。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影音室敞开的门,望向远处厨房的方向。从这个角度,他能看到时挽偶尔移动的身影——系着那条沾了面粉的围裙,在岛台和灶具间从容地穿梭,侧脸在厨房温暖的灯光下显得专注而沉静。那个平日里气场强大、疏离矜贵的男人,此刻身上竟奇异地混合着一种居家的温柔与掌控全局的沉稳。今安能看到他偶尔抬手尝味时微微蹙起的眉头,或是完成某道工序后,嘴角那一闪而过的、极淡的满意弧度。 这种专注,与客厅这边时忆没心没肺的嬉笑玩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今安忽然意识到,时挽并非不擅长这些琐事,他只是将所有的耐心和细致,都倾注在了与弟弟相关的一切上。这份认知,让他心底那份作为“闯入者”的不安,更加清晰了几分。 不知过了多久,时挽沉稳的声音透过隐约的电影音效传来,不高,却清晰地落入两人耳中:“小忆,带今安同学过来吧,可以吃饭了。” 时忆立刻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拉着今安就往外跑。“终于好啦!饿死我了!” 餐厅里,景象已然不同。那张长长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精致的餐具和五六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每一道都像艺术品,显然是时挽精湛厨艺的体现。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餐桌中央那个已经完成了的生日蛋糕。 它并非专业蛋糕店出品那般完美无瑕,奶油的抹面能看出些许手工的痕迹,裱花的样式也相对简单,但整体造型和谐,装饰着新鲜的莓果和薄荷叶,上面用巧克力酱优雅地写着“时忆生日快乐”。这份不那么“完美”的完美,恰恰因为它倾注了制作者的心血而显得格外珍贵和温暖。 “哥哥!蛋糕好漂亮!”时忆冲到餐桌前,围着蛋糕左看右看,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喜爱和感动。 时挽已经脱掉了围裙,换了一件干净的浅灰色羊绒衫,恢复了平日里的整洁与优雅,只是眉宇间还带着一丝忙碌后的淡淡疲惫。他看着兴奋的弟弟,眼神柔和。“希望味道不会让你失望。”他的目光随即转向今安,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礼貌而疏离的态度,“今安同学,请坐。都是些家常菜,希望合你口味。” 这顿生日晚餐在一种看似和谐的氛围中开始。时忆是绝对的主角,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对每一道菜都赞不绝口,时挽则耐心地为他布菜,剔鱼刺,盛汤,照顾得无微不至。他也偶尔会与今安交谈几句,问及学业或假期的安排,语气平和,措辞得体,维持着基本的主客礼仪。 然而,今安能敏锐地察觉到那无形的界限。每当时忆过于靠近他,或者热情地与他分享某道菜、某个话题时,时挽总会适时地、不着痕迹地介入。有时是递上一杯水,有时是轻声提醒弟弟坐姿,有时则是用一个只有他们兄弟才懂的小话题,自然而然地就将时忆的注意力完全拉回到了他自己身边。 比如,当时忆夹起一块排骨想放到今安碗里时,时挽会淡淡开口:“小忆,今安同学可能不习惯别人夹菜。”语气温和,却让时忆的动作顿住。或者,当时忆兴奋地跟今安讨论电影剧情时,时挽会轻声对时忆说:“先好好吃饭,菜凉了对胃不好。”那温柔却不容置疑的语气,让时忆只能乖乖点头,暂时中止了话题。 今安始终沉默地用餐,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美味的食物吃在嘴里,却仿佛隔着一层薄膜。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在这个精心构筑的、充满爱意的二人世界里,始终是一个局外人,一个被礼貌对待,却被无形屏障隔绝在外的旁观者。 晚餐结束,终于到了切蛋糕的环节。时忆在哥哥和今安的注视下,郑重地许下愿望,吹灭了蜡烛。灯光重新亮起,他开心地切下第一块蛋糕,先是递给了时挽:“哥哥辛苦啦!最大的一块给你!”然后才切了一块给今安,最后才是自己。 时挽接过蛋糕,看着弟弟,眼底是真实的欣慰和温柔。他尝了一口,点点头:“味道还行。”然后看向今安,像是在等待一个评价。 今安在他的目光下,也尝了一口。奶油香甜不腻,蛋糕胚松软,确实很不错。“很好吃。”他客观地说。 时挽似乎对这个简单的评价还算满意,嘴角的弧度真切了一分,但那份疏离感依旧存在。 蛋糕吃完,夜色已深。今安再次适时地提出告辞。 “时间不早了,我让司机送你。”时挽站起身,语气不容拒绝,他拿出手机简短吩咐,然后对今安说,“司机已经在门口了。今天谢谢你能来陪小忆。” 他的感谢礼貌而周全,却是明确的送客令。 今安点点头,看向时忆:“生日快乐,时忆。” 第28章 隔音 蛋糕的香甜气息尚未在空气中完全消散,依旧在别墅开阔的客厅里缠绵不去,与窗外沉沉的夜色和江上稀疏的灯火交织成一片温暖的假象,徒劳地试图延长这个注定要分别的时刻。今安的身体刚刚脱离椅背,微小的动作还未来得及转化成站起的姿态,那句酝酿在喉间的“我该走了”甚至未曾触及唇齿,时忆已经像只敏锐察觉到风向的小兽,猛地伸手,他温热、指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紧紧地圈箍住了今安清瘦的手腕,那力量与其说是阻止,不如说是一种带着恐慌的挽留。 “不准走!”少年清亮的声音带着急切,甚至泄露出了一丝被惯坏了的、可爱的蛮横。他几乎是立刻扭头,将目光投向一直静立一旁、如同沉默山峦般的时挽。他立刻扭头,那双漂亮得惊人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熟练的、如同初融雪水般软绵绵、湿漉漉的恳求,变脸之快令人叹为观止,“哥哥——好哥哥——让今安哥哥住下嘛!就一晚!我的房间很干净!我可以睡画室或者乐室……或者……”他眼巴巴地望着时挽,眼神亮晶晶地抛出最终方案,“我跟哥哥你睡嘛!好不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更加用力地摇晃着今安被他抓住的手臂,仿佛通过这种孩子气的动作,就能将他的意愿更牢固地烙印在对方的决定里。 今安垂眸,视线落在自己被紧紧攥住的手腕上,那里传来属于另一个人的、蓬勃的生命热度。他抬眼,撞入时忆那双在客厅柔和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澈透亮、此刻正被全然的请求与期盼盈满的眼眸。留下?在这个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奢华与距离感,每一个角落都烙印着时挽存在痕迹的陌生空间里?一种本能的、源于阶层差异的排斥感和不适感,如同细密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他沉默着。 就在这时,时挽走了过来。他已经脱掉了那件沾了痕迹的围裙,换上了一身质地精良的黑色家居服,恢复了往常的整洁与矜贵,只是发梢还带着一丝刚从厨房出来的湿润感。他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属于主人的礼貌微笑,目光先是在时忆紧抓着今安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才看向今安。 就在这时,时挽迈步走了过来。他已经换下了那件沾染了厨房战况的围裙,穿着一身质地极佳、剪裁合体的深黑色丝质家居服,柔软的布料贴合着他挺拔的身形,恢复了往常那种近乎刻板的整洁与疏离的矜贵。只有那尚未完全干透、显得比平日更黑更软的墨色发梢,还残留着一丝刚从烟火气中脱离的湿润痕迹。他脸上挂着的是无可挑剔的、属于这个家真正主人的礼貌微笑,完美得如同精心计算过的面具。他的目光先是状似无意地、却又极其精准地在时忆紧抓着今安手腕的那只手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然后才缓缓上移,落在今安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时挽脸上那温和的笑意未曾减退分毫,如同月光下平静无波的深海。然而,当他亲耳听到弟弟如此理所当然地、毫无防备地就要将那间充满了个人**与气息的卧室,轻易让给另一个才认识不久、甚至在他眼中带着某种“不确定性”的“哥哥”时,他眼底深处那潭常年波澜不惊的静水,终究是被投入了一颗细小的石子,泛起了一圈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涟漪——那是不悦,是领地意识被触动的警觉。他缓步上前,姿态从容不迫,带着天生的掌控感,伸手,骨节分明的手掌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轻轻搭在了时忆单薄的肩膀上。那是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动作,同时,也像一道无形的界限,悄然隔开了时忆与今安过于亲近的距离。 “小忆,”他的声音如同仲夏夜穿过林梢的微风,温和依旧,带着对自家被宠溺的弟弟任性时特有的、混合着无奈与纵容的语调,“不可以这样任性。”他开口,理由充分且得体,像是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家里没有预备待客的客房,仓促留宿,既显得我们准备不周,也是对朋友的不尊重。” 他的话语逻辑严谨,目光随之转向今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可指摘的歉意,意图明确地将这个“台阶”递了过去,希望对方能识趣地接过。 “我不管嘛!”时忆立刻反驳,声音里带着委屈的抗争,双手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今安的胳膊,他对着时挽,使出了百试百灵、从未失手过的终极绝招,“没有客房有什么关系!让今安哥哥睡我房间嘛!我——”他刻意拖长了尾音,那双漂亮眼睛闪烁着狡黠而明亮的光,语气陡然变得理直气壮,仿佛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真理,“我去跟哥哥你睡!反正你的床那么大,睡三个人都绰绰有余!以前我们不也经常一起睡吗?我保证不踢被子,不抢枕头,乖乖的!” 这话语,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时挽心湖深处激起了层层波澜。那点因私人领地被轻易分享而产生的不快,迅速被一种“果然如此”的、混合着无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隐秘满足感所覆盖。他看着弟弟那副“我早就计划好了,你看着办”的小得意模样,哪里是在征求同意,分明是志在必得的通知。 时挽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带着无限纵容的无奈,他伸出修长匀称、指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亲昵的力道,轻轻捏了捏时忆手感极佳、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语气里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逗弄心爱宠物的意味:“你啊……倒是会把我的床安排得明明白白,连位置都提前给我留好了?” 时挽故意顿了顿,声音压得低缓,带着磁性的质感,像羽毛般轻轻搔刮着人的耳膜,“自己睡不好吗?你已经不是需要人陪着才能入睡的小孩子了。”他故意逗弄,他试图做最后的、微弱的抵抗,尽管明知这抵抗徒劳无功。 “不要!就不要!”时忆整个人假意缠抱住时挽的手臂,脸颊在他质地柔软光滑的家居服肩头依赖地蹭了蹭,声音闷闷的,带着黏糊糊的、撒娇的鼻音,“哥哥不在家的时候,我都很乖自己睡的!可哥哥现在回来了呀!我就要跟哥哥睡!” 他嘟囔着,声音不大,却每一个字都透着全然的信赖和不容商量的固执,那是一种被长久地、毫无底线地宠爱着才养成的底气,根本不给时挽任何真正“拒绝”的余地和空间。 时挽低头,看着几乎整个挂在自己身上的弟弟,那颗因为今安这个“外人”意外闯入、并吸引了弟弟过多注意力而微微紧绷、泛起细微酸涩的心,在弟弟这熟悉到骨子里的、全方位的依赖和撒娇攻势面前,彻底软化、缴械投降。眼底那抹因外人而产生的、冰冷的细微阴霾,被温暖而宠溺的笑意彻底驱散。他像是彻底拿他没了办法,轻轻摇了摇头,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低沉而充满爱怜的叹息,终于“败下阵来”:“好吧,随你,小赖皮鬼。真是拿你没办法。” 他这才将目光正式转向一直沉默伫立、如同背景板般的今安,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无可挑剔,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已然拍板的安排意味:“今安同学,看来今晚只能这样安排了。要委屈你暂住在小忆的房间了。我会给你准备一套全新的日常用品的,希望你不要介意。”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揽过时忆的肩膀,将弟弟从今安身边不着痕迹地圈回自己的领地,用一种亲昵而理所当然、仿佛天经地义的语气对怀中的少年说:“那你今晚可就归我了,要乖乖的,不许半夜踢被子,也不许抢我枕头,听到没有,嗯?”最后一个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不容辩驳的温柔命令。 他的态度是那样自然流畅,仿佛弟弟夜夜爬上他的床是天经地义、无需讨论的日常,而留宿今安,仅仅是满足弟弟一个小小愿望时顺带发生的小插曲,无足轻重。 “耶!哥哥最最最好了!”时忆立刻欢呼雀跃,瞬间松开时挽,转而兴奋地拉起今安的手,力道不容拒绝,“今安哥哥,快跟我来!我带你去看我的房间,我有好多画和收藏给你看!” 他的声音如同欢快的溪流,拖着今安,蹦蹦跳跳地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将客厅里那片弥漫着微妙气息的空间,留给了身后目光深邃、若有所思的时挽。 晚些时候,别墅二楼。 今安在给奶奶打完电话,说明自己今晚不回来之后,就在时忆的房间里洗漱完毕,躺在还残留着甜腻的奶糖气息的床上,心情复杂。 而在隔壁,那间拥有双人豪华卫浴、占据了最佳江景视角的主卧内,则是另一番截然不同、充满了亲密与占有意味的光景。 时挽刚沐浴出来,身上还氤氲着温热的水汽。墨色的短发湿漉漉地,几缕不听话地垂落在他光洁的额前,少了几分平日的严谨,多了几分随性的慵懒。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丝质睡袍,带子松松地在腰间系着,领口微敞,露出小片线条流畅、肌理分明的结实胸膛。他正拿着一块柔软的白色毛巾,漫不经心地擦拭着仍在滴水的发梢,目光落在自己那张床上时,擦拭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只见被褥中间,已经鼓起了一个熟悉的小包。时忆早已洗得香喷喷,换上了和他哥哥同款不同色的丝质睡衣,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属于时挽的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被热气蒸得微微泛红、白皙清秀的小脸,和一双在只开了床头阅读灯的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如同落入了星子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带着点小得意和狡黠地望着他,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翘起,噙着显而易见得逞的笑意。 “动作倒挺快。”时挽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 “那当然!”时忆理直气壮地往里挪了挪,将身边那片早已为时挽预留好的、铺着同样柔软枕头的空位拍得噗噗响,声音里满是计谋得逞的欢快,“怕哥哥忙完了临时反悔,或者找个借口把我‘请’出去嘛!先占好位置再说!” 时挽放下毛巾,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了下去。床垫因为他的重量微微下沉。他刚调整到一个舒适的姿势,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躺稳,身侧那个早已准备好的“小暖炉”就立刻迫不及待地贴了过来。时忆手脚并用地扒拉住他,像一只寻找热源的小动物,脑袋在他颈窝与胸膛之间熟门熟路地找到一个最舒适、最安心的位置,紧密地贴合着,然后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细微如同叹息般的喟叹。他甚至习惯性地、无比自然地将一条腿抬起,搭在时挽的腰腹间,仿佛只有这样毫无间隙的缠绕姿势,才能让他获得最深的安全感,睡得更加沉稳香甜。 黑暗中,视觉受限,其他感官便变得格外敏锐。时挽清晰地感受着怀中这具年轻、温热而全然放松、对自己毫不设防的身体,听着耳畔逐渐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感受着那温热气息拂过自己胸口的皮肤。他自然而然地伸出结实的手臂,将弟弟更紧地、更具占有意味地圈进自己宽阔的怀抱里。之前因为今安的出现、因为弟弟对那个“外人”展现出的过度热情和依赖而产生的那点微妙的、如同细刺般的不安,和领域被侵犯的冰冷感觉,在此刻,被怀中人这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依赖和信任彻底抚平、驱散,融化在这无边的黑暗与亲昵之中。 他低下头,高挺的鼻梁无意识地轻轻蹭过弟弟柔软微凉、带着同款洗发水清香的发丝,嗅着那与自己身上如出一辙的、清冽而熟悉的气息,一种深沉而绝对的、名为“拥有”的满足感,如同温热的潮水,缓慢而坚定地漫过心田,将他整个心房都填得满满当当。无论外面来了谁,无论白昼里弟弟的目光曾为谁停留,笑容曾为谁绽放,最终,这个被他从小放在心尖上、捧在手心里,一点点养大的人儿,总会用各种看似任性、实则充满了依赖的理由,爬回他的床上,钻回他的怀里,牢牢地、永恒地占据着他生命中最核心、最不可动摇的位置。 这才是永恒不变的,由时间和彼此唯一的选择所铸就的,独属于他们二人的,静谧而亲昵的夜晚。 而隔壁房间,那个躺在陌生床铺上、或许正辗转难眠的过客,与这片紧密相贴的温暖和深沉的情感,隔着薄薄的墙面,仿佛存在于两个永不相交的、平行世界。 第29章 看穿 翌日清晨,阳光透过主卧那面占据整堵墙的落地玻璃幕墙,慷慨地泼洒进来,在床上投下清晰而明亮的光斑,甚至能看清空气中漂浮的微尘。时忆是在一种被温暖和极度熟悉的安全气息紧密包裹的感觉中悠悠转醒的。他像只被骄纵惯了的、慵懒名贵的猫咪,下意识地在身边那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里无意识地蹭了蹭,寻找着更舒适的位置,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那双尚且带着睡意的、漂亮的眼眸。 “醒了?”几乎是立刻,头顶便传来了时挽低沉而异常清醒的声音,没有丝毫刚醒的沙哑,显然他已经醒了有一段时间,只是为了不惊扰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可能并不算舒适的姿势。 “嗯……”时忆含糊地应着,带着浓重的鼻音,非但没有起身的意思,反而把脸更深地埋进哥哥的颈窝,贪恋着这片刻的温存与依赖,嘟囔着,“哥哥早……再躺五分钟嘛……” “早。”时挽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温柔,轻轻梳理了一下他睡了一夜有些蓬乱翘起的柔软发丝,动作熟练而自然,“不能再赖了。去洗漱,然后下楼吃早餐。今天厨房做了你最喜欢的鲜榨橙汁,还有刚出炉的杏仁可颂,凉了口感就差了。”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惯常的掌控力。 提到心爱的食物,时忆的意志力才稍微动摇了一些。他慢吞吞地、极其不情愿地坐起身,揉了揉依旧有些惺忪的眼睛,视线茫然地投向窗外那片在晨光下波光粼粼、如同铺满了碎钻的宽阔江面。忽然,他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倏地扭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尚未褪去的睡意和清晰的期盼,问道:“哥哥,今安哥哥呢?他起来了吗?要不要叫他一起吃早餐?” 时挽的目光几不可察地淡了一下,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但很快又恢复了深不见底的平静。他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波澜,平稳地陈述道:“今安同学一早就离开了。天刚亮没多久他就起来了,说不便打扰我们用早餐,也担心家里奶奶记挂。” “啊?走了啊……”时忆脸上那点期盼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像是被风吹灭的蜡烛,嘴角也委屈地耷拉下来,连带着清瘦的肩膀都垮了下去,整个人透着一股浓浓的失落,“怎么……怎么都不等我起来说一声啊……至少打个招呼再走嘛……”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点被忽略的难过。 “他有他的考量。”时挽已经起身,真丝睡袍的带子在他腰间利落地系好,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形。他没有再看时忆,只是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终结话题的决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和处境。你也快起来,别磨蹭了。”他转身走向浴室,留给时忆一个看似淡漠的背影,巧妙地截断了任何关于今安继续讨论的可能。 接下来的日子,盛夏的蝉鸣依旧在枝头声嘶力竭地喧嚣,仿佛在做着季节最后的狂欢。窗外的梧桐树叶依旧保持着浓密的绿意,但仔细感受,那灼人的阳光烈度,似乎正从顶峰悄然滑落,空气中开始隐约夹杂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夏末初秋的微凉气息。 而那份深埋在时忆心底、关于“要上和今安哥哥同一所高中”的约定,如同得到春雨滋润的种子,开始不受控制地悄然发芽、生长,根系蔓延,逐渐变得枝繁叶茂,盘踞在他心头,成了一个不容忽视、必须实现的执念。 当时挽将一份印制极其精美、烫着优雅外文校徽的国际学校入学手册,平静地推到了他的面前。然而,时忆的目光只是在那份象征着既定未来的手册上停留了不到三秒,便几乎是带着一种下意识的抗拒,伸手将它推远了一些,甚至没有翻开看一眼。 于是,在那天夜晚,当时挽还在书房处理工作时,时忆像往常一样没有敲门,只是用指尖将厚重的实木门无声地推开一道窄缝。他习惯性地将自己柔软的发顶和半张小脸嵌进那道光里,偷偷地向内窥探。 书桌后方,时挽正侧对着门口的方向。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台灯从斜前方投下温暖的光晕,勾勒出他专注的眉眼与挺直的鼻梁。修长的手指偶尔在键盘上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 然而,就在门轴发出那几乎被夜色吞没的细微“吱呀”声,伴随着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完全探入、带着热切与忐忑四处张望的瞬间——时挽那原本即将落下的指尖,在空中凝滞了一个微妙的节拍。 他甚至不需要完全转头,眼角的余光已经精准地捕捉到了门口那个熟悉的小身影——柔软微卷的发梢,半张白皙的小脸,还有那双圆溜溜、正带着好奇与犹豫偷偷望着他的眼睛。 就在捕捉到这一画面的刹那,时挽线条冷硬紧抿的唇角,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温柔的丝线牵引着,不受控制地、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一抹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如同早春初融的雪水渗入冰封的湖面,在他沉静的眼眸深处迅速漾开一圈温柔而了然的涟漪。那笑意里,浸满了对这只小家伙笨拙又可爱的窥探行为,感到的无声纵容与难以言喻的愉悦。 他顺势抬起骨节分明的手,端起身侧那杯早已微凉的咖啡,借着这个流畅而自然的动作,将头转向门口的方向。当他的目光彻底越过电脑屏幕的边缘,完整地落在那双因被发现而瞬间闪过一丝惊慌的眸子上时,他眼底那尚未完全敛去的笑意,便如同夜幕中悄然浮现的星辰,带着更深沉的温柔与一丝心照不宣的意味,静静地笼罩住了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 但这抹笑意消失得极快,快得仿佛是灯光造成的错觉。几乎是在下一秒,他已然恢复了惯常的、喜怒不形于色的平静面容,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不易察觉的温和。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屏幕,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只是用他那特有的、低沉而平稳的嗓音,打破了书房的寂静:“站在门口做什么?”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既没有被打扰的不悦,也没有特别的热情,如同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进来。” 门外的时忆,听到哥哥的声音,先是吓得缩了一下脖子,随即像是得到了某种特赦,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完全从门后探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点点被发现的羞赧,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他轻轻“哦”了一声,赤着脚,像一抹柔软的月光,悄无声息地滑进了书房,并回手小心翼翼地将门虚掩上。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睡裤的缝线,周身散发着一种欲言又止的忐忑气息。 时挽的目光终于从屏幕上移开,落到他身上,将他这副难得的心虚模样尽收眼底。他放下手中的钢笔,身体微微后靠,椅背发出轻微的声响。 “怎么了?”他问,语气平静,却带着了然,“有事想说?” “哥哥……”时忆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扑过去,而是赤着白皙的双脚,像只小心翼翼试探主人心情的猫,悄无声息地蹭到了宽大的书桌旁。他把下巴搁在冰凉的、带着天然木纹的桌面上,仰起脸,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精心调配过的、如同初融雪水般清澈又软绵绵、湿漉漉的恳求,变脸之快,堪称演技精湛。“我……”他故意拖长了尾音,“我可不可以……不去之前定的那所国际学校了呀?” 时挽敲击键盘的修长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终于转过头,深邃如古井的目光落在弟弟那张写满了“我有小心思”的脸上,带着惯有的审视,却没有立刻追问,只是极有耐心地、沉默地等待着下文。他知道,弟弟主动提出要求时,远比被动接受安排时,需要更多的耐心和策略。 时忆在哥哥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注视下,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为自己打气,然后把在心底反复演练了无数遍、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理由说了出来,语气还刻意带上了一点夸张的苦恼和忧心忡忡:“我就是觉得……那所国际学校吧……学习氛围是不是太松散了一点?感觉都学不到太扎实、太系统的知识呢。而且……而且它的课程体系跟国内的主流体系好像也不太一样,我有点担心以后……在很多方面会脱节,跟不上节奏……”他努力让自己的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完全是从“学业”和“未来发展”的角度出发,充满了“深谋远虑”。 时挽静静地听着,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仿佛一台精密的人性扫描仪,能轻易穿透所有言语的粉饰和伪装,直抵说话者内心最真实的动机。他没有立刻戳穿这显而易见的借口,只是不置可否地、淡淡地反问了一句:“哦?不去那里……那你心里是有了更想去的地方了?”他给了弟弟一个继续表演的舞台。 时忆的心脏顿时跳得像擂鼓一样,在安静的房间里几乎能听到回响。他再次深吸一口气,仿佛即将宣布一个重大决定,然后说出了那个在唇齿间盘旋了无数遍的名字:“我想……去南临高中。就是市中心新建的那所,听说特别漂亮。”他急忙补充,试图增加说服力,语速都快了几分,“我打听过了,那里虽然是新学校,但投入了超级多的教育资源,硬件设施都是最顶尖的,管理也肯定非常严格!去那里一定能更专心、更系统地学习!我觉得特别适合我!”他刻意避开了任何可能关联到“今安”二字的蛛丝马迹,将所有的动机都严密地包装在“追求优质教育”的外衣之下,眼神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期盼和小心翼翼的恳求,紧紧盯着时挽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书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顶级配置的电脑风扇发出几不可闻的低鸣。绚烂的夕阳为时挽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光边,却反衬得他此刻的神情更加莫测高深,难以揣度。 他的目光从弟弟那张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紧的、青春洋溢的脸上移开,重新投向了闪烁着数据和图表的电脑屏幕,似乎那冰冷的屏幕比弟弟热切的眼神更吸引人。他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右手食指,开始在光滑昂贵的实木书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其富有节奏感地轻轻敲击起来。“笃、笃、笃……”那声音不大,却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每一声都像是直接敲在时忆敏感而紧绷的神经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从容不迫的审视和权衡。他似乎在享受弟弟此刻因未知而带来的紧张,以及那份全然依赖于他决断的感觉。 时间的流逝在这一刻变得格外缓慢而煎熬。时忆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已经震耳欲聋,几乎要冲破胸腔。 就在时忆快要被这沉默压得喘不过气,准备再次开口加固理由时,时挽终于停下了那令人心焦的敲击动作。他重新转过头,深邃的目光再次落在时忆脸上,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混合着了然、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的复杂光芒。他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窗外拂过的晚风。 “南临高中……”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确实是市政府今年重点打造的标杆项目,资源和硬件投入,据说确实是不遗余力。”他先是给予了肯定,这让时忆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然而,时挽的话并没有说完,他语调微转,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继续说道,“听起来,你确实做了不少‘功课’。不过……” 他刻意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拿起桌旁那杯已经微凉的顶级手冲咖啡,优雅地抿了一口,动作慢条斯理。就是这一个短暂的停顿,让书房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时挽周身那层惯常的、用于应对家人的温和气息骤然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带着强烈压迫感的气场,如同北极的寒流悄然降临。他缓缓地将那只骨瓷咖啡杯放回杯碟中,陶瓷与陶瓷之间接触,发出了一声清脆而锐利的“叩”声,在这片死寂中,如同法庭上宣判的木槌敲响,重重地砸在时忆的心上。 时忆被这声音吓得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席卷住了他,让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罪犯,所有的伪装在哥哥那洞若观火的目光下都无所遁形。 “你做的这些‘功课’,还有这些听起来无比正当的理由,”时挽终于再次开口,语调平直,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让时忆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看似全身心依赖自己、实则内心早已有了属于自己秘密和“外人”的弟弟,“如果,最终的目的,并非为了这些冠冕堂皇的‘学业’和‘资源’,而仅仅是为了某个人……那么我看,这番折腾,恐怕就没有任何必要了。” 第30章 织谎 时挽这直指核心的话语,像一支淬了冰的利箭,瞬间精准地射穿了时忆精心构筑的所有粉饰和借口,将他最真实、也最不敢直接言明的动机,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时忆的脸色微微发白,他张了张嘴,在那双仿佛能洞悉灵魂最深角落的眼睛的注视下,他清楚地知道,任何苍白的辩解和抵赖都将是徒劳的,只会让哥哥更加不悦。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勇气都吸入肺中,然后,他抬起眼,不再躲闪,直直地迎上时挽审视的目光,用一种带着破釜沉舟般执拗的语气,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是。我和今安哥哥……我们很早就约定好了,要上同一所高中。”他顿了顿,像是在强调这个约定的神圣性与不可违背,“他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南临高中。所以,我也一定要去那里。” 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被长久娇惯出来的、理直气壮的任性。 “约定?”时挽将这个词汇在唇齿间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咀嚼着其中蕴含的分量。 “……很早就说好了的。”时忆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在哥哥那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声音不自觉地降低了一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底气不足,但他眼神里的那份坚持和执拗却并未因此而退缩半分,“我们……我们说好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所以,”时挽的身体微微向后靠去,优雅地倚在了宽大舒适的真皮椅背上,双手十指交叉,随意地放在身前,姿态看似放松慵懒,实则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散发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不容置疑的威仪,“你就要轻易放弃我为你精心规划好的、最稳妥有利的路径,转而投入一个对你而言完全陌生、充满不确定性的环境,承受可能存在的各种风险和压力,而这一切的出发点,仅仅是因为一个……你和‘别人’之间的约定?”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将“别人”这两个字咬得异常清晰、微重,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珠子,接连砸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回响。 “那不是‘别人’!”时忆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立刻激动地反驳,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被误解的急切和委屈,“是今安哥哥!他是很重要的人!而且南临高中本身也是新建的顶尖学校,教学质量、师资力量一点都不差,我去那里怎么就是冒险了……”他试图将话题拉回“学校本身”的合理性上。 “那我就是那个不重要的‘别人’了,是吗?”时挽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微微怔了一下,立刻意识到自己话语里那过于明显、不符合他身份的捏酸吃醋意味。他迅速收敛了那一瞬间外露的情绪,强行将话题拉回理智的轨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冷硬,精准地切中要害:“我问的是你最核心的动机,小忆。不要模糊焦点。你告诉我,你如此坚持,甚至不惜改变既定规划,究竟是因为南临高中这所学校本身足够优秀,吸引了你,还是说——仅仅、只是因为他在那里?” 这过于直白的问题,像一把锋利的刀,毫不留情地剖开了所有自欺欺人的伪装,将那颗隐藏在层层包裹下的、最简单也最纯粹的真心,彻底暴露了出来。时忆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在那双仿佛能映照出他所有小心思的深邃眼眸注视下,他知道,任何试图迂回或掩饰的言语都已经失去了意义。他有些颓然地低下头,纤细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绞着睡衣的柔软一角,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做最后的心理挣扎。然后,他猛地抬起头,眼里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破釜沉舟般的执拗,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害怕被最依赖的人拒绝的脆弱。 “是。就是因为他在那里。”他终于彻底承认了,声音不大,甚至带着点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书房里,每一个字都带着孤注一掷的重量,“哥哥,我答应过他的。我亲口承诺的事情,我不想食言。我……我就是想和他一起上学,想每天都能见到他。” 他就那样望着时挽,眼神湿漉漉的,像林间迷途的小鹿,充满了少年人独有的、对于友谊和承诺近乎固执的认真,以及那份深藏在眼底的、害怕被最亲近的哥哥拒绝和否定的脆弱与无助。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撒娇耍赖,只是固执地、带着点微不可察的委屈和倔强,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承受着来自哥哥目光的审判,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时挽久久地凝视着这样的弟弟,眼底深处翻涌着极为复杂的情绪——有精心规划被意外打乱的不悦,有绝对掌控感受到挑战的愠怒,有对那个名叫“今安”的少年如此深刻地影响弟弟心绪的忌惮与不喜,甚至,还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去深究和承认的、因弟弟对另一个“外人”表现出超越对自己的重视和依赖,而产生的微妙而尖锐的酸涩感。他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用那深沉难测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着弟弟那张写满了倔强与不安的、青春飞扬的眉眼,仿佛要将这一刻的他,深深地刻印在脑海里。 时间的流逝在这一刻变得格外缓慢而煎熬,每一秒都像是被无限拉长。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漫长沉默之后,时挽几不可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极其缓慢地将其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翻腾的复杂情绪都随之排出。他交叠在腹前的、修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敲了敲自己的手背,这个细微的动作,预示着他似乎做出了某个艰难而又无奈的决定。他脸上那层冰冷的、带着怒意的寒霜稍稍融化了一些,但并未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沉重权衡与浓浓无奈的妥协。 “南临高中……”他再次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平稳与冷静,但若是仔细分辨,却能听出那平稳之下,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听不出具体情绪的意味,“既然是政府重点扶持的新建标杆学校,其拥有的教育资源和未来的发展潜力,想必确实是不会差的。”他没有再提那个名字,而是将话题重新拉回到了学校本身的价值上,这本身就是一个松动的信号。 时忆的眼睛瞬间像是被点燃的星辰,迸发出无比闪亮的光芒,他几乎是立刻就抓住了这根希望的稻草,所有的矜持和倔强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 时忆猛地扑过来,巨大的冲力让时挽坐着的皮质办公椅都向后滑开了几寸。就在时忆重心不稳的瞬间,时挽的双手已迅捷而动——右手铁箍般环住他的腰身,左手稳稳托住他的后背,将人牢牢固定在自己怀里,消弭了所有摔倒的风险。 时忆对这点小小的失衡毫不在意毫不在意,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哥哥总能稳稳接住他。他趁势紧紧搂住时挽的脖颈,将自己发烫的脸颊埋在哥哥的颈窝里用力蹭了蹭,声音带着刻意憋出来的、委屈又依赖的浓重鼻音,开始了他的表演:“哥哥……哥哥你最好了!”,他先是依赖万分地唤了一声,然后用一种混合着委屈、讨好和全然信赖的语气继续说道,“我就知道,哥哥是全世界最疼我的人!如果连哥哥你都不帮我,都不理解我,那我……那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更紧地往时挽怀里缩了缩,仿佛对方是他唯一的依靠,每一个字眼、每一个动作都在精准地瓦解着时挽的防线,无声地诉说着“你对我有多重要,所以你必须答应我”。 “我可以……考虑。”时挽感受着脖颈间传来的温热呼吸和柔软触感,几根不听话的发丝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和唇角,带来细微的痒意。这熟悉的、带着算计却又无比依赖的亲近,像是最有效的软化剂,让他坚硬的心防出现了一道裂痕。他伸出手臂,自然地环住时忆柔韧的腰肢,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和妥协。 “真的吗?哥哥!你答应我了?!”时忆猛地抬起头,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委屈,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不敢置信的狂喜,亮得惊人,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别高兴得太早。”时挽适时地泼下一盆冷静的冷水,语气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稳与掌控,带着明确的警告意味,“新建的学校,学籍对接、人事打点、手续办理等等,各个环节都可能比常规学校更复杂,需要时间和耐心去运作。而且,既然这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那么你就必须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去迎接那里可能远超你想象的高强度学习和激烈竞争。从你踏入南临高中的第一天起,你的每一次大考小测,每一次在校表现,我都会亲自过问和关注。如果让我发现你的成绩有任何不应有的下滑,或者因为某些‘外界因素’而影响了你的学业……”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双深邃眼眸中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已经清晰地传达了他未尽的警告和不容挑战的底线。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做到!我保证!哥哥你最好了!你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哥哥!”时忆此刻哪里还听得进这些警告,巨大的喜悦和得偿所愿的兴奋已经彻底冲昏了他的头脑。他不管不顾地再次将毛茸茸的脑袋埋进时挽的颈窝里,像只撒娇的小兽般,用力地、来回地蹭着,柔软的发丝再次拂过时挽的脸颊和唇角,带来一阵阵更加强烈的、令人心痒的触感。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谢谢哥哥!谢谢你!我太爱你了!我最爱你了!” 时挽任由他在自己怀里般蹭来蹭去,感受着怀中人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纯粹的喜悦和依赖,那坚实的、环在时忆腰间的手臂不自觉地收得更紧了一些,仿佛在无声地宣示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权。怀中人毫无保留的快乐,像温暖的阳光,终于驱散了他眼底最后一丝冰冷的阴霾,让他那总是紧抿着、显得过于冷硬的唇角,不受控制地软化,最终勾起了一抹真实而极淡的、带着宠溺和无奈的笑意。他一只手稳稳地搂住时忆柔韧的腰肢,让他不至于因为兴奋而失去平衡掉下去,另一只手则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温柔地抚摸着弟弟柔软的发顶,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好了,别闹了。这件事,我知道了,会让人去处理的。现在,可以安心去睡觉了吧?” 这话像是一个准备结束今晚对话的信号。 第31章 纵容 然而,时忆搂着他脖颈的手臂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像柔软的藤蔓般,依赖地、固执地收得更紧了。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将自己发烫的脸颊更深地埋进时挽的颈窝,用力蹭了蹭,仿佛在汲取最后一点勇气和温存。过了几秒,他才缓缓抬起头。 灯光下,他仰起的小脸上,那双刚刚还因为狂喜而亮得惊人的眼眸,此刻竟神奇地、迅速地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变得湿漉漉、雾蒙蒙的。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着,眼神里混合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软绵绵的恳求,还有一丝恰到好处的、害怕被拒绝的脆弱。 “哥哥……” 他开口,声音比刚才低软了许多,带着一种刻意拖长的、黏糊糊的鼻音,像融化了的麦芽糖,甜得能拉出丝来。他轻轻晃了晃时挽的胳膊,用一种近乎气音的、带着点委屈的语调说,“我今晚……我今晚能不能……跟你睡呀?” 不等时挽回应,时忆使稍稍加快了语速,理由像早已准备好的糖果,一颗颗往外掏,眼神真诚又带着点可怜巴巴:“我保证!这次真的乖乖的,不乱动,也不抢你枕头!我发誓!”他空出一只手,竖起三根手指做发誓状,但很快又缩回来重新抱紧,仿佛怕人跑了似的。 “而且……”他声音更低了些,带着点难以启齿的羞赧,“一想到要转学,要去一个新环境,我心里……其实还有点慌,扑通扑通的,自己一个人肯定睡不着……” 他拉着时挽的手,按在自己单薄的胸膛上,让他感受那确实比平时稍快的心跳,仰着脸,眼神里充满了全然的信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仿佛在说“看,我没骗你,我真的需要你”。 最后,他使出了杀手锏,用那甜得发腻的、带着细微颤抖的尾音,再次轻轻唤道:“哥哥——就今晚,好不好嘛?求求你了……” 这声“哥哥”仿佛带着钩子,直直地钩向了时挽心底最柔软、最不设防的那一处。 时挽垂眸,静静地凝视着怀里这个几乎将“得寸进尺”写在脸上,却又让人无法真正硬起心肠的小家伙。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弟弟此刻精心表演却又混合着真实依赖的模样。一丝了然的、混合着无奈和纵容的极淡笑意,在他眼底深处飞快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几秒钟对时忆来说却如同漫长的煎熬。最终,时挽几不可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那气息里带着一种“果然逃不过”的认命感,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被如此全然需要着的隐秘满足。 他抬起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过时忆不知何时真的渗出一点点湿意的眼角,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 “仅此一次。” 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带着不容商量的底线,却又清晰地传递出默许的信号。他轻轻拍了拍时忆的后背,示意他起身,“去洗漱。动作快点。” “耶!哥哥最好啦!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时忆脸上瞬间如同云开见日,所有的忐忑和表演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取代,笑容灿烂得晃眼。他几乎是蹦着从时挽身上下来,脚步轻快得像只终于如愿以偿的小鹿,一边往门口冲一边回头保证,声音里充满了雀跃,“我很快!超级快!哥哥你等我啊!”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一阵欢快的风似的旋出了书房。 书房厚重的实木门被轻轻带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望着弟弟瞬间消失在门外的、雀跃无比的背影,听着走廊里传来哒哒哒远去的轻快脚步声,时挽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然而,那眼底深处最后残留的一丝无奈,终究是被一片深沉而柔软的温和所取代。他当然看穿了弟弟所有的小心思和小把戏,但有些刻在骨子里的纵容,早已成了本能,无关对错,只关乎那是他独一无二的弟弟。 室内重新归于一片寂静,只剩下窗外城市隐约的喧嚣和电脑风扇发出几不可闻的微弱声音。 时挽独自坐在宽大的座椅里,指尖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那张惯常没什么表情的俊美面容上,冷硬的线条悄然柔和了几分。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如同水面的涟漪,在他深邃的眼底缓缓荡开,最终停留在他微微上扬的唇角。 他当然很“受用”。 弟弟这份带着小心机的、全然的依赖和需要,精准地搔到了他掌控欲最痒处。看着那只被自己娇养大的小兽,用尽撒娇耍赖的手段,最终目的不过是为了蜷缩回自己的领地,这种被需要、被绝对信赖的感觉,如同最醇厚的佳酿,让他从心底感到餍足。他甚至能想象出,此刻那个小家伙正如何雀跃地冲向浴室,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洗得香喷喷,然后再跑来“验收”他的承诺。 这种一切尽在掌握,连对方的反应都计算在内的感觉,实在美妙。 但时挽脸上那抹因弟弟而短暂浮现的柔和笑意,如同退潮般,迅速地、一点一点地褪去,最终恢复了他一贯的、深不见底的平静,因为他想到了自己亲爱的弟弟竟然为了某个人而转学。 他缓缓转动座椅,面向那面巨大的、俯瞰着整条江景与城市繁华的落地窗。窗外,傍晚最后的余晖正渐渐沉入地平线,天空与江面交织成一片暖昧的暗蓝色调,远方的城市灯火已初显璀璨。他的眼神变得幽深而复杂,难以窥探其内心真实的波澜。 他静坐了片刻,然后伸手,拿起了放在书桌上的私人手机,动作流畅而精准地拨通了一个号码。电话几乎是立刻就被接通了,他对着话筒,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刚刚经历过情感拉扯的痕迹,仿佛只是在下达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工作指令:“是我。去查一下南临高中今年高一新生的招生录取详细名单,特别是最高配置的实验班或重点班成员。同时,立即准备和办理时忆的转学手续。”他的话语简洁、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电话那头传来恭敬而高效的应答声。时挽没有再多言,直接挂断了电话。他随手将手机放回桌面,目光却并未收回,依旧久久地停留在窗外那片仿佛没有尽头的璀璨城市灯火之上,眼神深邃难辨,如同隐藏着无数暗流的深海。他同意这次转学,绝非全然被动地屈服于弟弟的眼泪和撒娇。更深层次的考量在于,将时忆放在这所新建的、备受各方瞩目、管理相对严格规范的顶尖公立高中里,一方面,确实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满足弟弟那看似单纯的“履行约定”的愿望,避免因过度压制而可能产生的、更强烈的逆反心理;另一方面,在一个全新的、生源相对整齐、并非鱼龙混杂的国际学校或复杂圈子的环境里,他反而能更清晰地掌控局面,更方便地去观察和评估那个名叫“今安”的少年,究竟对时忆拥有着怎样的影响力,以及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需要确保,这个意外闯入他们兄弟世界的“变量”,不会脱离他设定的安全边界。 就在他沉浸于工作,刚处理完几封关键邮件时,书房的门再次被无声地推开了一条缝。 一颗湿漉漉、散发着清新沐浴露香气的脑袋探了进来。时忆已经换上了柔软的丝质睡衣,头发还带着水汽,几缕不听话地贴在他光洁的额头上。他脸上红扑扑的,不知道是热水熏蒸的缘故,还是因为兴奋。那双大眼睛在书房里搜寻了一圈,立刻精准地锁定在时挽身上。 “哥哥——”他声音带着刚沐浴后的松弛和一点点催促的甜腻,“你还没好吗?很晚啦,该睡觉了!” 时挽从屏幕前抬起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的弟弟,像只刚被精心打理过、香喷喷软乎乎的小动物,正用那种混合着期待和“你快来陪我”的眼神望着他。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好整以暇地看着门口那个小家伙。 时忆见他不动,索性推开门,赤着脚啪嗒啪嗒地小跑了进来,直接绕到书桌后,不由分说地抓住了时挽的手臂,轻轻摇晃着。 “哥哥,工作明天再做嘛,你答应我的!”他撅了撅嘴,语气里带着点理直气壮的埋怨,但更多的还是撒娇,“我都洗好香香等你啦!走嘛走嘛,回去睡觉,我好困了——” 说完,还配合地打了一个小小的、略显夸张的哈欠,眼角甚至挤出了一点生理性的泪水,演技虽略显浮夸,但配上他那张无辜又期待的脸,却让人难以拒绝。 时挽任由他摇晃着自己的手臂,感受着那透过薄薄睡衣传来的、弟弟掌心的温热和湿润水汽。他看着弟弟那副“你不走我就赖到底”的架势,心底那点因为被打断工作而升起的不悦,早已被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纵容和某种隐秘愉悦的情绪所取代。 他享受这种被需要、被催促,甚至是被“强行”从工作中拉走的感觉。这让他感觉到,自己不仅仅是规划者,更是被依赖的中心。 “知道了。”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动作却顺从地保存了文件,合上了笔记本电脑。他站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影顿时将时忆笼罩。 时忆立刻眉开眼笑,像是打了一场胜仗,紧紧抱着他的胳膊,几乎是将半个人的重量都挂在了他身上,心满意足地拉着他就往书房外走。 “快点快点,哥哥!被窝里没了你,感觉都更冷了些~” 时挽被他半推半拉着,脚步却配合地跟着。他低头,看着弟弟毛茸茸的发顶和那掩饰不住的得意侧脸,一丝几不可察的、带着绝对占有意味的笑意,终于在他唇边缓缓绽开。 夜还很长,而他的小兽,正主动地、欢快地,回归他的牢笼。这感觉,确实很不错。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今安的生活则是另一番景象。他没有香甜的可颂和鲜榨橙汁当早餐,通常是奶奶煮的清粥小菜。白天的时光,他大多在房间里预习高中的功课,或者去附近的图书馆看书。时忆的信息他偶尔会回,大多简短。他也会帮着奶奶做些家务,傍晚时分会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些蔬菜。夜晚,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蝉鸣与喧嚣,偶尔也会想起那个灯火辉煌的江边别墅,和那个笑容过于灿烂的少年,但随即又会将这念头压下,清楚地知道那是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世界。他的暑假,在安静、平淡和一丝为未来努力的紧绷感中,缓缓走向终点。 八月最终在一片喧嚣的蝉鸣中落下帷幕。就在时忆对未来校园生活满怀憧憬的雀跃与期待中,以及在时挽看似平静、实则深谋远虑的周密安排与布局下,如同指间沙般,悄然流逝,无法挽留。开学的日子,伴随着初秋时节第一缕真正带着凉意的微风,一步步、无可阻挡地临近。命运的齿轮,在少年看似天真执拗的请求与兄长深谋远虑、充满掌控欲的复杂纵容之下,缓缓地、却又无可逆转地扣合,转向了一条充满未知与变数的新轨道。而那所矗立在市中心、气派崭新的南临高中,正静静地沐浴在夏末秋初的阳光之下,熠熠生辉,即将无可回避地成为他们人生故事下一个重要舞台。 第32章 赠房 开学前几日,南临的夏天,热浪便已席卷了整个城市,裹挟着不知疲倦的蝉鸣,宣告着一种无处可逃的喧嚣。阳光白晃晃地炙烤着大地,连空气都仿佛被蒸得扭曲,黏稠而闷热。对于以省状元身份考入南临高中的今安而言,这个夏天却比以往任何一个都要难熬。 今安的父亲,是个被生活压弯了脊梁、性情阴晴不定的男人。他会在醉酒后对今安厉声斥骂,言辞刻薄如刀;却也会在今安深夜发烧时,守在他床前,用那双粗糙的手笨拙地换下额头的毛巾。他会因为儿子随口提了句某家老字号的糕点,第二天清晨就浑身汗湿地将那盒还带着温热的点心放在桌上,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他记得今安爱吃的每一道菜,有时昨天刚念叨过,今天就会出现在晚餐的餐桌上,尽管吃饭时的气氛可能依旧令人窒息。他会在酒醒后,生硬地塞给今安一些零用钱,或者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囔一句“考得还行”。 正是这种暴戾与温存的无规律交替,让“父亲”这个词在今安心中变成了一个沉重的、无法定义的符号。这个家,也因此成为一个他想逃离,却又被无形丝线牵绊的地方。 与此同时,在城市另一端,临江的一片顶级别墅区内,时挽正站在全景落地窗前。窗外是蜿蜒的江景和璀璨的城市灯火,仿佛整个城市都是他的背景板。 他刚结束一通关于今安近况的电话汇报。平板电脑上显示着今安家那个小区的照片,与窗外这片繁华景象形成刺眼对比。时挽深邃的目光掠过脚下这片他早已征服的土地,最终落在正坐在意大利定制地毯上专心拼装限量版模型的时忆身上。 时忆对弟弟绝对的掌控欲。他厌恶任何能如此牵动时忆情绪的外人,尤其是这个能让时忆展现出在他面前都罕见的放松的今安。 一种微妙而熟悉的情绪,在时挽的心底缓缓蔓延、涌动。那不是强烈的愤怒,而是一种更接近冰冷醋意和绝对掌控欲交织的不适。他厌恶任何能够如此轻易牵动时忆情绪、分散弟弟全部注意力的人和事。尤其是这个今安,能让时忆展现出在他这个哥哥面前毫无保留的放松和发自内心的快乐。时忆是他的,他的一切都依赖自己、围绕自己开始,时忆的一切,就理应只属于他。 但是,时挽从不是会被情绪冲昏头脑的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个节点上,强硬地阻止、粗暴地干涉,是最愚蠢的做法。那只会激起时忆潜在的逆反心理,将他更快、更决绝地推向那个“外人”。他需要的是一个更精密、更不动声色、更能一劳永逸的方法。一个既能满足弟弟此刻迫切的愿望,甚至在必要时,能轻易将其从弟弟的世界里剥离出去的方法。掌控,并不意味着时时刻刻的捆绑,有时候,给予一定的空间,但确保这空间依然在自己编织的网内,是更高明的控制。 一个计划,在他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脑海中迅速成型,细节不断完善,逻辑环环相扣。他转身,走向那张巨大的、光可鉴人的黑檀木书桌,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了。 “喂?”听筒里传来带着些许迟缓与谨慎的声音。 “奶奶,您好。”时挽开口,声音透过电波传递过去,清朗温和。“我是时挽,时忆的哥哥。” “时忆...是安安那个好朋友的哥哥?”奶奶的语气果然立刻放松了些,对于孙子的朋友家人,她天然地有一份信任。 “是的,奶奶。”时挽的声音里,适时地注入了一丝暖意,这让他听起来更像一个关心弟弟的寻常兄长,轻易拉近了彼此的心理距离。“时忆在家里经常提起今安,说这是他最好、最珍惜的朋友,在医院那段最难熬的日子里,多亏了今安的陪伴和鼓励。”他巧妙地强调了“陪伴”和“鼓励”,将时忆放在了看似被帮助、被温暖的位置,这更能激发老人的怜惜与好感。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稍显郑重,但依旧是平等商量的口吻,而非居高临下的通知,拿捏得恰到好处:“今安以省状元的成绩考入南临高中,我和小忆都真心为他感到高兴和骄傲。时忆遇到今安是他的幸运。” 先给予真诚而具体的赞美,消除对方可能存在的最后一点戒备心理。这是谈判桌上最基本,却也最有效的技巧。 奶奶在电话那头,听着对方如此真诚的夸赞,内心微暖的,那微不足道的防备彻底消散了,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欣慰与笑意:“哪里,是时忆那孩子好,又乖又懂事,特别善良,一直是他照顾安安,陪着安安呢。安安回来也常跟我说,多亏了有时忆弟弟。” “两个孩子感情这么好,我们都看在眼里,也很欣慰。”时挽顺势接过话,语气自然而然地过渡到核心议题,“听时忆说,今安上学需要个合适的住处,从现在的家到南临高中路途不近,高峰期公交拥挤,来回奔波辛苦,也浪费不少宝贵的学习时间,长久下去,对身体和学业都不是好事。” 他略微停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用一种“恰好想到”、“顺水推舟”的语气说道:“说起来也巧,我们家在南临高中旁边不远的一个小区,正好有一套空置的公寓。小区环境还算清幽,邻居素质也简单,基本的生活设施都齐全。与其让它一直空着落灰,资源浪费,不如让今安搬过去住。这样,不仅今安上学方便,节省大量时间精力,小忆也会去找今安,两个人一起多好。” 他的用词是“商量着”,是“帮助”,是“互惠互利”,是“资源合理利用”,巧妙地将一场单方面的赠予,包装成了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 奶奶被这过于直接和优厚的提议彻底惊住了,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甚至带上了一丝慌乱和不知所措:“你的意思是让安安去住你们家的房子?这、这怎么好意思……这太麻烦你们了。” “我的意思是,”时挽的话清晰而肯定,不留任何误解或回旋的余地,“我们想把这套房子送给今安。不是借住,不是暂用,是永久性的赠送。相关的所有权过户手续,我们会安排专业人士全部办好,房产证上,只会写今安一个人的名字。”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重重地落在对方的心上,确保其分量被完全感知:“从今往后,这套房子,在法律上,就完全属于今安一个人。这就是他一个人的家,谁也无法否认。” “这绝对不行!”奶奶几乎是立刻脱口而出,声音微微颤抖,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这太贵重了!我们非亲非故,怎么能收这么贵重的礼!不行,绝对不行!这说什么也不能要!” 就在这时,电话那头背景音里,传来一阵急促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接着,一个清脆、急切,带着少年特有稚嫩清朗的声音插了进来,显然是凑到了话筒边——是时忆。他一直在一旁安静地拼着模型,耳朵却竖得老高,密切关注着这边的进展。 “奶奶!奶奶!您就答应嘛!”时忆的声音像浸透了初夏阳光的蜜糖,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真挚和一点点被娇惯出来的、自然而然的撒娇意味,“我和哥哥是真心想帮安安哥哥的!您别担心钱的问题!我哥哥随便买块手表,都比这个房子贵! 这对我们真的不算什么!”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柔软,甚至带上了一点点的委屈和惹人怜爱的恳求,他知道奶奶最吃这一套:“但是对安安哥哥来说,那不一样,那是一个真正的、可以遮风挡雨、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家呀!奶奶,您不知道,在医院那些灰蒙蒙、让人觉得特别漫长又难熬的日子里,是安安哥哥让我觉得病房没有那么冰冷,没有那么可怕了。我们只是想让他过得好一点,开心一点,不用再为这些事情烦恼。您就让我们帮他,好不好?求求您了,奶奶……” 时忆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纯粹情感与巨大阶层落差对比的介入,像一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所有的僵局与客套。孩子那漫不经心、却残酷地揭示出两个世界鸿沟的比喻,以及那毫无心机、充满善意的恳求,比任何精妙的算计和言语都更具穿透力,直击人心最柔软、也最现实的部分。奶奶在那头,仿佛被这句“一块手表比房子贵”所带来的巨大冲击力以及孩子纯粹的善意同时击中,一时语塞,所有准备好的、基于世俗情理的推辞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复杂至极、五味杂陈的叹息。 “奶奶,您先别急,也别听小忆瞎比较,慢慢听我说完。”时挽沉稳的声音适时地再次响起,极其自然地接回了话语的主导权,语气平和,带着一种能让人在惊涛骇浪中勉强安定下来的力量,仿佛刚才弟弟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孩童的无心之语,“时忆这孩子,心思单纯,有时候说话直接,但他希望今安好的心意是真诚的。这套房子能解决的实际问题,对今安现阶段的学习和成长来说,确实是至关重要的。” 他条分缕析,句句落在实处,像最优秀的律师陈述无可辩驳的证据:“首先,这里离南临高中近,步行通常不超过十分钟,这意味着每天可以省去至少一两个小时的挤公交、赶路的辛苦和潜在风险,这些时间可以用来休息、阅读或者深入学习,对保持学习状态和身体健康至关重要。其次,小区环境相对封闭安静,邻居多是常住家庭,人员不杂,非常有利于静心读书,不受干扰。” 他适时地给出了承诺,打消对方心中最大的顾虑:“我做这个决定,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不要求任何形式的回报,现在没有,将来也绝不会有。这就只是作为时忆哥哥,送给他的好朋友的一份纯粹的礼物,一份庆祝他凭借自身努力和卓越才华考上状元的礼物。我们的出发点很简单,很纯粹,就是希望他能好,希望这两个孩子都能在一个更好的环境里安心成长。” 电话那头,是奶奶明显变得急促而沉重、甚至能隐约听到因为内心剧烈挣扎而深深吸气的声音。理智、长久以来恪守的“人穷志不短”的准则、不愿亏欠人情的自尊,都在疯狂地叫嚣着拒绝。但另一方面,对孙子未来的极度担忧,对那个能提供绝对安全和自由的“家”的深切渴望,时忆那纯真却揭露了残酷现实的恳求所带来的情感冲击,以及时挽这番逻辑严密、几乎堵死了所有退路的分析,又形成一股更强大的合力,拉扯着她,动摇着她坚守了一辈子的原则。 时挽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需要给出那最后一击,那无可辩驳的理由。他的声音下意识地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甚至带着些许历经世事的感慨的诚恳,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说道:“奶奶,请允许我说句可能不太合适,但绝对是发自肺腑的实在话……”他刻意制造了一个小小的、充满张力的停顿,让接下来的话语更具千钧分量,“对今安这样一个孩子来说,在这个世界上,尤其是在这个他并无多少依仗的城市里,只有真正拥有了一个完全登记在自己名下、受法律严格保护的房产,他才算是在这里,真正扎下了根,有了一个家。一个无论未来发生什么风雨,父母关系如何变化,遇到何种困境,谁都无权、也无法将他赶出去的家。一个他永远可以回去的、最坚实、最可靠的避风港。这不仅仅是物质上的给予,更是赋予他一份独立的、不容侵犯的人格尊严和安全感。” 这句话,精准无比地劈开了奶奶所有摇摇欲坠的心防。她仿佛瞬间看到了孙子在未来可能面临的种种无法预料的困境,看到了儿子那阴晴不定的脾气可能 在某次醉酒后爆发的毁灭性风暴,看到了一个少年在都市洪流中无依无靠的漂泊感……而这把钥匙,这张薄薄的却代表着绝对权利的房产证,就是抵御这一切不确定性、给予孙子最基本生存保障的最坚固的盾牌。这诱惑太大了,大到让她无法抗拒。 “唉……”一声长长的、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充满了无尽疲惫、挣扎与最终妥协的叹息从电话那头传来,那叹息里裹挟着一个老人对现实无奈的屈服和对孙子最深沉的爱,“不瞒你说,时先生,我那个儿子靠不住。我是真怕安安以后……唉……” “我明白。”时挽的声音里,第一次清晰地注入了一种深切的、仿佛感同身受的理解与共鸣,这比他一直保持的平静无波更有说服力,更能打动人心,“其实,不瞒您说,我和时忆的父母,也去得很早,走得很突然。我们兄弟两个,很早就开始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相依为命,独自挣扎。我经历过很多……那个年纪本不该经历的,人性中不太好的,甚至可以说是阴暗的事情。” 他没有详述“不太好的事情”具体是什么,但这种模糊的、留有巨大空白的诉说,配合着他沉稳语调下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刻意压制下去的艰涩与沧桑,反而勾勒出一种引人无限遐想、引人同情的巨大苦难背景,让人无法轻易质疑他此刻的初衷和真诚。“所以,我比大多数人,甚至可能比您想象的,都要更清楚、更深刻地理解,一个安全、稳定、不受外界恶意干扰的环境,对一个正在成长中、心灵敏感的孩子来说,有多么重要。它的价值,远远超过房子本身的市场价格,那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 他巧妙地将动机从单纯的“帮助今安”,提升到“保护共同珍视的人”的高度,并与“守护自己的弟弟”紧密地捆绑在一起,让这份过于厚重的礼物显得更加顺理成章,甚至带上了一种“各取所需”、“互利共赢”的合理性,极大地减轻了对方的心理负担。“从某种意义上说,让今安有一个好的、稳定的、让我们放心的环境,也是在为时忆创造一个他能安心停留、能感到快乐和放松的港湾。他们两个人,在这个阶段,是互相需要、相互支撑、彼此温暖的。保障今安的稳定,就是保障时忆的情绪稳定。我希望他们俩,都好。” “小忆他……”时挽的语气里,泄露出一点点真实的、微弱的,只属于兄长对弟弟的、不轻易示人的疼惜与担忧,“因为过去那些……不好的经历,内心其实很封闭,很难真正相信和接纳外人,缺乏安全感。直到他在医院遇到了今安。今安是他在那件事之后,第一个,也是到目前为止,唯一一个能让他放下所有心防、真正敞开心扉去信任、去依赖、去结交的朋友。我看得出来,非常明显,和小安在一起的时候,他整个人才是放松的,眼神里是有真正的光彩和快乐的。” 他的声音在最后,变得更加柔和,几乎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恳切,将所有的算计都隐藏在温情脉脉的面纱之下:“所以,我这么做,于公,是欣赏今安的才华与品格,愿意投资他的未来;于私,也只是想让小忆能更开心一点,更踏实一点,让今安能更轻松一点,更专注一点。仅此而已。请您,务必成全。”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近乎凝滞的、只能听到老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的沉默。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充满了无形的重量。时挽极有耐心地等待着。 为了孙子的未来:南临高中的学业竞争激烈如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个好的、安静的、能保证充足休息和学习效率的环境有多重要,这套房子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后顾之忧。 为了孙子的尊严:房产证上白纸黑字只有孙子一个人的名字,这意味着他再也不是那个需要看父亲脸色、随时可能被扫地出门、寄人篱下的可怜虫了。 为了孙子的安全:儿子那酗酒后阴晴不定的脾气,那个前景未卜的家庭可能存在的排挤与冷漠,万一将来爆发更激烈的、无法调和的冲突,这房子就是一条万无一失的、谁也夺不走的退路,一个绝对安全的避风港。 所有的推辞、所有的“不能要”、“受不起”、“于心难安”,在对孙子未来的极度担忧和那深沉到可以牺牲一切的爱面前,在时忆那纯真却残酷的话语的催化下,在时挽这番情真意切、逻辑缜密、几乎无懈可击的攻势下,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好。”良久,奶奶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声音里带着明显无法抑制的哽咽,一种如释重负却又无比沉重的情绪,“谢谢,真的谢谢你们,为我们安安想得这么周到。” 她终究还是应允了。为了那个“谁也不能赶他走的家”。为了那份她无力给予,却被别人轻易递到眼前的的安全感。 “您太客气了,奶奶。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能帮到今安,我们也很高兴。”时挽的声音瞬间恢复了之前的温和与得体,仿佛刚才那段充满情感渲染和现实分析的谈话从未发生,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彬彬有礼,“那后续的所有法律手续和过户事宜,您都不用操心,我会安排最专业、最可靠的人士全程和您联系、协助办理,过程会非常简单、高效,绝不会给您和今安的生活添任何麻烦。也请您,”他语气自然地、仿佛随口叮嘱般说道,“暂时不要告诉今安太多具体的细节,就说是……一个匿名的助学项目或者奖学金性质的资助。让他安心接受,安心学习就好。” 至此,通话结束。 第33章 重礼 时挽放下手机,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没有计谋得逞的得意,也没有耗费心神的疲惫,只有一种计划顺利推进、一切尽在掌握的淡然,如同下完一盘早已看清结局的棋。他成功地用最无可挑剔的理由,最难以抗拒的情感攻势,送出了这份对方根本无法拒绝的“礼物”,精准地命中了老人内心最深的恐惧与期望。他将那个可能带离弟弟、扰乱弟弟心绪的“变量”,巧妙地安置在了自己完全掌控的范围之内。他甚至为此构建了一个完美的、充满温情和关怀的、无法被质疑的动机——一切都是为了弟弟的快乐与安心。 他抬眼,看向正睁着那双清澈大眼睛望着他、脸上带着一点点期盼的时忆。 “哥哥,奶奶答应了吗?”时忆小声问,语气里有些不确定。 “嗯。”时挽淡淡应了一声,屈起手指,用一种惯有的、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和占有意味的动作,轻轻揉了揉弟弟柔软的发顶,“她答应了。” 时忆立刻眉开眼笑,像得到了全世界最想要的糖果,重新走回边毯,低下头,更加专注和欢快地摆弄他的模型碎片,哼唱的曲子似乎比刚才还要轻快、响亮了几分。时挽看着弟弟毫无阴霾、纯粹满足的笑容,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幽暗光芒。 他享受这种为弟弟安排好一切、看着弟弟因自己的安排而快乐的感觉。这种掌控,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与满足。 几天后,今安的奶奶怀着一种复杂难言、仿佛踩在云端般极度不真实、又像是做了一场离奇大梦的心情,来到了今安的房间,轻轻关上了门。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略显陈旧的布包,里面似乎装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安安,”奶奶开口,声音带着刻意压制却依旧能听出细微颤抖的平静,她示意今安坐到床边,自己则坐在他对面的旧椅子上,紧紧握着那个布包,力道大得指节都有些泛白,“奶奶有件大事要跟你说。” 今安看着奶奶异常郑重的神色,以及那双浑浊老眼中难以掩饰的激动、一种更深层次的惶惑不安,心里微微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迅速蔓延开来:“奶奶,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是身体不舒服吗?还是我爸他……”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反握住奶奶粗糙的手。 “不是,不是身体!也不是你爸!”奶奶连忙摇头,努力想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然而嘴角刚不自然地扬起,眼圈却不受控制地先红了,声音也带上了更明显的哽咽,“是好事,天大的好事!你别紧张!”她深吸一口气,“你记不记得,你考上状元的时候,学校领导、还有街道上的人,是不是都说过,像你这样的孩子,以后可能会有一些额外的奖励和社会资助?” 今安点了点头,心里的疑惑却更深了,眉头不自觉地蹙起。什么样的奖励和资助,能让一向坚韧沉稳、见惯风浪的奶奶露出这般近乎失态的反应? “现在,奖励来了!真的来了!比我们想的……都要好得多!”奶奶又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接下来的话语需要巨大的勇气才能吐出,她按照时挽那边提供的、几乎是天衣无缝的“剧本”,用尽可能朴实的、符合她身份和认知的语言说道,“有一个……嗯,一个听说很有钱的好心人,不对,是一个好心人成立的什么……基金会!对,就是那种专门帮助优秀学生的基金会!他们也不知道怎么知道了你的事,觉得你成绩特别好,人又懂事,有志气,关键是啊……又……又挺不容易的。他们……他们开会决定,要重点资助你!” 今安的眉头锁得更紧了,隐隐觉得这事透着一股极不寻常的气息:“资助?是奖学金吗?还是助学贷款?”他希望能得到一个具体、可信的答案。 “比奖学金……还要好!还要实在!是……是房子!”奶奶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带着一种急于让他相信、生怕他下一秒就会拒绝的迫切,甚至因为激动而有些词不达意,“他们……他们决定送你一套房子!”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今安猛地睁大眼睛,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荒谬感而急剧收缩,他以为自己出现了严重的幻听,或者是奶奶老糊涂了在说一个过于离奇的玩笑:“……房子?送……送我?奶奶,您说什么呢?这怎么可能!您是不是听错了?或者遇到骗子了?”他的声音因为惊愕和本能升起的警惕而拔高了些,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真的!奶奶没骗你!千真万确!房本都拿到了!”奶奶也跟着颤巍巍地站起来,更加用力地抓住他的胳膊,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沿着脸上饱经风霜的沟壑蜿蜒,“就在你学校旁边那个叫的小区里!奶奶不放心,亲自跟着人去看过了!又大又亮堂,干干净净的,特别好!而且……”她几乎是喊着说出来,仿佛要用最大的音量来增加这件事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可信度,“房产证上,白纸黑字,只写你一个人的名字!安安,你听到了吗?只写你一个人的名字!从今以后,你就有自己的家了!一个完全属于你自个儿的家!谁也做不了主!谁也拿不走!” 巨大的、近乎荒诞的冲击力让今安一时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本能的不安、强烈的警惕心和一种坠入迷雾般的恐惧感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基金会?哪个基金会?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凭什么平白无故送我一套房子?奶奶,这绝对不可能!天上不会掉馅饼!这根本不合常理!”他猛地甩开奶奶的手,因为激动,身形甚至晃了一下,眉头紧紧锁在一起,脸上写满了怀疑、抗拒和一种被巨大未知笼罩的恐慌,“是不是有什么条件?他们到底要我做什么?签什么协议?还是……还是什么别有用心的……人……” 他的脑海里瞬间如同走马灯般闪过时忆那双清澈无辜的眼睛,那个对他露出纯粹笑容的少年。这个念头让他心脏一紧,但随即又被更强的荒谬感压下——怎么会?那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怎么可能有这种手笔和心思? “没有条件!什么条件都没有!人家就是纯粹觉得你是人才,看重你,想帮你!不求任何回报!”奶奶也跟着站起来,双手再次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仰着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孙子,老泪纵横,声音因为激动和哭泣而变得嘶哑,“安安,你相信奶奶!奶奶活了这么大岁数,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还能看不明白这里面的门道吗?还能被人骗了吗?人家基金会的人说了,这是对你过去的努力和将来巨大潜力的投资!他们不图你任何东西,只希望你以后出息了,能记住这份雪中送炭的好心,将来有机会,也去帮助其他像你一样需要帮助的年轻人就行!就当是传递善意,回馈社会!” “我不信,奶奶,你莫被骗了,天上怎么会有掉馅饼的好事?就算有,又怎会砸到我们头上。”今安语气急促,理智的警报尖锐长鸣,他无法接受这种来路不明的好意,“走,奶奶,我们去报警,把事情弄清楚。” “不!不能报警!”奶奶的反应异常激烈,脸色瞬间煞白,抓住他的手更加用力,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 “为什么?奶奶,你到底在瞒着我什么?”今安紧紧盯着奶奶慌乱的眼睛,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你不要深陷骗局而不自知!” 面对孙子锐利如刀的眼神和毫不退让的逼问,奶奶的心理防线在巨大的压力和愧疚下彻底崩溃了。她呜咽着,终于吐露了真相:“是…是时忆…是那孩子…和他哥哥…送的…” 真相如同冰水,浇得今安浑身发冷。果然是他们!那个一闪而过的荒谬念头,竟然是真的。一种被无形丝线缠绕、被精心算计的感觉让他遍体生寒。 就在这时,奶奶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时忆”两个字。 今安沉默地拿过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奶奶,今安哥哥怎么还不来呀?”电话那头,时忆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清澈得如同山涧溪流。 “小忆。”今安开口,声音低沉。 “哥哥?!不是…我,我听奶奶说你要来搬家了,我在新家等你呢。”时忆的声音瞬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又被那种纯粹的喜悦掩盖,只是这喜悦在如今的今安听来,充满了刻意。 “你知道的,我最讨厌欺骗。”今安的声音冷了下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了时忆带着哭腔的解释,那声音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我只是想让哥哥开心,想让哥哥过的不那么痛苦…我看到你难过,我这里也好难受…”他哽咽着,委屈和伤心几乎要溢出听筒,“呜呜呜呜…” 那哭声纯粹而脆弱,充满了心意被误解、被拒绝的伤心。今安听着这哭声,脑海里浮现出时忆那双总是盛满星光、此刻却泪水涟涟的大眼睛,再想到这一切背后可能站着的那位深不可测的时挽…他明白,这不仅仅是时忆的“心意”,更是一场针对他弱点的精准打击。 “可…”今安想说“我不需要这样的施舍”,想说“这太沉重了”,但时忆的哭泣声在他耳边徘徊,越来越大,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仿佛他只要说出拒绝,对方就能立刻哭到晕厥。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奶奶那崩溃的泪容和时忆这纯粹的伤心,像两把锁,牢牢锁住了他拒绝的可能。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奶奶为他忧惧成疾,也无法硬起心肠去彻底伤害那个看似一心只为他的少年。 再睁开眼时,他眼底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无力。他对着电话,声音沙哑而低沉:“……时忆,别哭了。” 电话那头的哭声小了一些,变成了小声的、委屈的抽噎。 “我很开心,但这礼物太贵重,我不能收…”话还未完,时忆的哭声骤然又响亮起来,带着更深的绝望。今安连忙改口,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无比,“…好,我接受,我接受。但这份情,我记下了,这房子,我以后一定会还给你。” “好,哥哥,那我今天就等着你来。”时忆的声音立刻雨过天晴,带着满足的轻快,仿佛刚才的哭泣从未发生。电话被挂断。 奶奶看着他的反应,那一直紧绷到极致、仿佛随时会断裂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如释重负、却又背负上更沉重心理负担的感觉瞬间席卷了她。她腿一软,差点瘫坐下去,今安下意识地、动作有些僵硬地扶住了她。奶奶就势一把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呜呜地哭出了声,那哭声里混杂着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心愿达成的狂喜,有对未来的忧虑,有对这份“厚礼”的不安,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虚脱:“好了……好了……我的好孩子……我们安安……我们安安终于……终于苦尽甘来了……” 随后,今安跟着奶奶来到了那个位于学校附近的小区。当他站在那扇光洁的、闪着金属冷光的防盗门前,看着奶奶用那双布满老茧、因紧张和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掏出那把崭新的钥匙时,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门开了。 宽敞明亮的客厅瞬间毫无保留地映入眼帘。光洁的浅色瓷砖地板反射着从巨大落地窗外涌入的阳光,雪白的墙壁一尘不染。而在这片过于完美的景象中央,时忆正站在那里,脸上洋溢着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容,手上正捧着那束——三朵洁白的蝴蝶兰。 第34章 赌约 “哥哥……”时忆小声唤道,慢慢走到今安面前,仰起稚嫩的脸庞,把手里那束花递给今安,“房子是我求哥哥送给你的。我只是……只是想让你有个安心的地方。” 他的大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水汽:“在医院的时候,是哥哥让我觉得不再害怕。现在我也想让哥哥不再害怕……” 今安看着时忆纯真的眼睛,又看向一旁泣不成声的奶奶,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缓缓说:“时忆,这份礼物太贵重了。” “不贵重!”时忆用力摇头,眼泪终于滑落,“只要哥哥能开心,什么都值得!求求你收下好不好?我不想再看哥哥难过了……” 这一刻,今安所有的防备都被这最纯粹的善意击碎。他看着时忆真诚的泪眼,又看向奶奶满是期盼的目光,终于明白——有时候,接受一份过重的礼物,不是因为贪婪,而是因为不忍辜负那些真心希望你好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轻声说:“好,我收下。” 早上今安与奶奶一起整理着房子,时忆在旁边偶尔帮忙,在下午天色将暗沉的时候,时忆被哥哥接走了。 搬进新家的那天傍晚,今安独自站在空荡的客厅里。月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里很安静,安全得让人恍惚。 这是一个用爱与善意编织的避风港,也是一份他永远无法等值偿还的深情。 九月初的午后,阳光已褪去了盛夏的酷烈,变得醇和温润。南临高中高一(1)班的教室里,早已喧闹起来。白枫无疑是这喧闹的中心之一,他凭借自来熟的性格和恰到好处的幽默,早已与周围的新同学谈笑风生,打成一片。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出现一个人影,白枫看到,便熟络开口说:“嗨,同学,你也是我们的班的吗?以后我们就是同学,我叫白枫,你叫什么?” 少年大概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微震一下,随即开口:“我不是你们班的,我二班的,叫徐楚默,我来找我兄弟,但他不在这里,我去外面走廊等他。”这位名叫徐楚默的少年在进来时就在扫视全场,边说边看,没看到想找的人,便向外走。 白枫想着班上的同学来的差不多,只剩几位还没来,与同学也算熟悉了,刚想认识一下其他班的同学,于是开口道:“那也一样,也是同学,我们也算交了个朋友,我陪你去走廊等着。”白枫话音刚落,未等徐楚默开口,便跟在他身后。 到了教室外面的走廊,白枫说:“楚默,你在一班的兄弟是谁啊?方便告诉我吗?” 徐楚默想着反正也没啥,就算今天不说,以后也会知晓,说不定还能再交个朋友,便直接开口道:“季予时,你应该知道的,省第二,不知道的话也——哎,予时,你怎么才来。” 徐楚默话音未落,走廊尽头的楼梯转角便转出一个人影。 那人身形高挑,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却掩不住通身的清贵气度。他步伐散漫,眉眼间带着些微晨起的慵懒,以及一种与生俱来的、对周遭事物不甚在心的疏离感。正是季予时。 “予时,你怎么才来。”徐楚默迎了上去。 季予时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目光随意地掠过徐楚默,又在看到他身后的白枫时微微顿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 季予时目光扫过,看到徐楚默身后的白枫,略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白枫立刻笑着回应:“季同学,久仰。我是白枫。” 三人站在走廊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白枫似乎天生擅长活跃气氛,话题从暑假见闻自然过渡到对新班级的观察。 “咱们一班看起来卧虎藏龙啊,”白枫倚着栏杆,目光扫过教室里那些或兴奋或忐忑的新面孔,最终落在一个空着的、靠窗的座位上,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探究,“不过,好像还有同学没到?听说是个挺……特别的人。” 他刻意在“特别”二字上微微停顿,留下模糊的想象空间。 季予时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那个空位,脸上没什么表情,显然对“特别”的新同学兴趣不大。他更习惯于成为关注的焦点,而非主动关注他人。 白枫倚着栏杆,目光在季予时身上转了一圈,脸上依旧是那副爽朗外向的模样,话锋却带着点纨绔子弟特有的无聊和试探:“季同学,你看这高中生活刚开始,光是读书考试也太没劲了。我这个人就喜欢找点有意思的事情做。” 他说着,右手看似随意地伸进裤袋,指尖轻轻一按,口袋里传来极细微的“咔嗒”声。这个动作被他的手肘恰到好处地遮掩着。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带着点蛊惑的意味,继续说道:“咱们班吧,我看了一圈,大多都是些闷头读书的,没什么挑战性。”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季予时的反应,见对方虽然没什么表情,但也没打断,便笑着抛出了真正的意图: “怎么样,敢不敢玩个游戏?就赌……看你一个月内,能不能把班上最难搞定的那个,”他用眼神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教室某个方向,那里恰好是今安空着的座位,“……让他对你服服帖帖,言听计从。也让我见识一下,咱们省第二的魅力,是不是各方面都这么无敌?” 徐楚默在一旁听得直皱眉,觉得这赌约既无聊又过分:“白枫,你……” 季予时脸上的淡漠依旧,他并没有立刻看向那个空座位,目光反而落在白枫带着挑衅和期待的脸上。这种低级趣味的游戏,他向来不屑一顾。他厌恶这种把他人当作消遣的态度。他甚至已经准备开口,用一句冰冷的拒绝结束这场无聊的对话。 然而,就在他薄唇将启未启的瞬间,走廊另一端传来一阵轻微的、略显迟疑的脚步声。 几乎是下意识的,季予时和白枫的目光同时被吸引过去。 只见一个身影正低着头,安静地沿着走廊走来。他身形清瘦,微微低着头,柔软的头发遮住了部分额头,周身笼罩着一种与周围喧闹格格不入的安静气息。正是今安。 在看到今安的那一刹那,季予时即将出口的拒绝,骤然凝固在舌尖。 河边的风,医院消毒水的气味,还有那张苍白脆弱、写满绝望的脸……所有被他刻意遗忘的画面,在这一刻汹涌地撞回脑海。 他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变了一下。 白枫没有察觉到季予时这细微的变化,他看着走近的今安,脸上恶劣的兴趣更加明显,他用胳膊轻轻碰了一下季予时,压低声音,带着胜券在握的笑意:“喏,目标出现了。怎么样,季大少,敢不敢玩?” 季予时沉默着。他的目光掠过今安低垂的眉眼、单薄的肩膀,再回到白枫那张写满“我看你能装到几时”的脸上。 “以玩弄他人情感为乐,你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你或许觉得这只是‘游戏’,但对别人来说,那是真实的情感、是宝贵的时间、是再也回不去的真诚。”季予时厌恶开口。 白枫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脸色变得不太好看。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季予时已经不再看他。 “赌注是什么?”季予时突然问道,声音平静。 “……”白枫彻底愣住了,大脑甚至空白了一瞬,完全没跟上这急转直下的剧情。等他反应过来,一种混合着“果然如此”的恍然和扳回一城的讥讽笑容,迅速重新爬上了他的脸。 “三千块钱,怎么样?”白枫很快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 季予时缓缓转过头,正眼看向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宣告主权般的凛然。 “行,从此以后,”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白枫耳中,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他,就是我的人。”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不等白枫做出任何反应,无论是惊愕、是窃喜,还是别的什么,便已然干脆利落地转过身。将这个令他作呕的人和那个荒唐的赌约,彻底抛在了身后。 季予时的步伐很稳,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他的影子。他的影子很长,一直延伸到教室门口。 季予时迈开步伐,坚定地朝着今安走来的方向迎了过去。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在他挺拔的身姿上勾勒出一圈耀眼的光晕,仿佛这不是一场游戏的开始,而是一场早已注定的缘分开启。 徐楚默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嘴巴微微张着,似乎想喊住季予时,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他看着季予时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深深的困惑。他太了解季予时了,以季予时那近乎洁癖的骄傲和对无聊人事的不耐,怎么会答应白枫这种低级又过分的赌约?这根本不像他兄弟会做出来的事。 徐楚默下意识地上前半步,伸出手,似乎想拉住季予时问个明白,但指尖只堪堪擦过空气。季予时甚至连一个眼神的余光都没有分给他,仿佛他和其他走廊上的背景音没有任何区别。 徐楚默的手僵在半空,然后缓缓垂下。他看着季予时推开教室门,身影没入室内,感觉自己好像第一次不认识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那种被完全无视的感觉,混合着对这件事本身的荒谬感和一丝不被信任的失落,让他心里堵得发慌。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完全无法理解刚才那短短几十秒内发生的一切。 白枫站在原地,看着季予时离开,又瞟了一眼一脸茫然和震惊的徐楚默,脸上露出一个意料之中又带着讥讽的笑容,他耸耸肩,仿佛在说“看吧,不过如此”。 白枫随后也走进教室,他的右手在口袋里轻轻一动,按下了录音笔的停止键。这段对话,将会成为他手中一张有趣的底牌。 而今安望着季予走来。 第35章 开学 午后的光线透过五楼教室宽大的玻璃窗,在今安纤长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南临高中的教学楼呈回字形,高一(1)班所在的第五层,此刻显得格外安静。与其他楼层每层至少四个班的拥挤不同,五楼只有他们一个班级,以及毗邻教室的、专属于高一(1)班任课教师的小型办公室。这是一种特权的象征,也意味着无形的压力——他们是公认的尖子班。 季予时迈步走向今安,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阳光勾勒着今安柔软的发梢和低垂的眉眼,那份熟悉的脆弱感让季予时的心微微收紧。他敛去方才面对白枫时的所有冰冷与锐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关切。 “你好,”季予时开口,声音比平时温和些许,“我们现在是同学了。你……一切都还好吗?” 他问得有些笼统,却又意有所指,目光掠过今安依旧显得有些苍白的脸。 今安闻声抬起头,浅色的瞳孔对上季予时的视线,里面带着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成一贯的平静,像是被风吹过却很快平息下去的湖面。他认出了季予时,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带着疏离的礼貌:“嗯,一切都好。谢谢你。” 这句“谢谢你”像一层薄薄的纱,客气地将两人隔开。季予时嘴唇微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想问问他奶奶身体如何,新住处是否习惯,想打破这层生分的隔膜—— “叮铃铃——!” 就在这时,上课预备铃毫无预兆地尖锐响起,打破了走廊短暂的寂静,也硬生生将季予时到了嘴边的话语截断、吞咽了回去。 走进教室的是一位看起来三十多岁、面相憨厚的男老师。他穿着朴素的衬衫,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未语先带三分笑,给人一种亲切温和的感觉。他站在讲台上,目光慈祥地扫过全班。 “同学们好,我是何孟,未来三年,我将担任你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当然,我们所有的任课老师,办公室都在隔壁,他们将专注于我们一班的教学,不再兼任其他班级的课程。这是学校的安排,也意味着大家对你们寄予的厚望。”他的声音洪亮而温和,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欢迎大家来到南临高中,欢迎成为高一(1)班的一员。” 简单的开场白后,何老师开始讲解开学事宜。他说话不紧不慢,条理清晰,在强调校规校纪时,语气会稍微严肃一些,但整体氛围依旧是宽松的。 “关于校规,我这里重点强调几点,”何孟老师扶了扶眼镜,“首先,学校严禁携带手机、游戏机、平板电脑等任何电子产品进入教学区。如果带来学校,必须保持关机状态,统一存放在宿舍或者班主任这里。一旦发现在课堂上使用,我们会代为保管,并通知家长。”他顿了顿,给了大家一点消化的时间,“其次,注重仪表,穿好校服,不染发不烫发。第三,严格遵守作息时间,不迟到早退。其他的具体条款,学生手册上都有,大家课后仔细阅读。” 稍作停顿后,何老师的语气稍微严肃了一些:“接下来,我要重点说明一下我们班的学习和考核机制。为了确保大家能跟上进度,我们会进行每周的学科小测,也就是周测。每月会有一次规模较大的月考,综合评估大家的学习情况。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他环视着每一张面孔,“最关键的是每学期的期末考试。那将是一场全区统考,成绩会进行全区排名。我们班的席位,并非一成不变。学校会根据期末统考的综合成绩,进行动态调整。无法达到标准排名的同学,将不得不离开一班,穿插到其他班级;相应地,其他班级成绩优异的同学,也会有机会晋升上来。” 这番话像一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教室里响起细微的骚动。无形的竞争压力,瞬间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留在这个五楼的“特权”教室,需要持续的努力和实力。对某些凭借特殊渠道进来的人而言,这无疑是一个明确的警示。白枫在那道目光掠过时,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原状,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季予时看着今安,只能将未尽的话语化为一个浅浅的点头示意。他往今安前面的位置走,他拉开椅子坐下,高大的身形在一定程度上挡住了今安部分看向黑板的视线。 班主任在台上讲着新学期的注意事项,声音平稳。 今安安静地听着,这些规矩对他而言并不难遵守。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前排季予时的背影上。 季予时看似在认真听讲,背脊挺直,但过了一会儿,他趁着老师低头的间隙,身体微微向后靠,手肘搭在今安的课桌边缘,头稍稍后仰。 今安看到季予时微微向后靠了过来。他的后背几乎要贴上今安的课桌边缘。 他没有完全回头,只是侧过脸,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语:“你身高好像没我高吧?”他的语气很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等会儿下课,我跟何老师说,我们两个换个位置?前面视野好些。” 今安怔了怔,看向季予时的后脑勺,和他因为微微后仰而露出的线条流畅的下颌。这个提议来得突然,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熟稔。他沉默了几秒,才轻声回应,声音依旧很轻,但带着一丝不易动摇的坚持:“不用了。我……比较喜欢坐最后一排。感觉后面有人,不太舒服。” 这是实话。坐在最后面,靠着墙和窗,能让他拥有一个相对完整的、不被过多目光打扰的空间,也方便在感到窒息时,能第一时间看到窗外的天空。前面有人,总会让他下意识地感到紧绷。 季予时闻言,身体顿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挺直的坐姿,他没有回头,只是同样放低了声音,干脆地回了一个字:“行。” 这个话题便就此揭过,没有纠缠,也没有多余的疑问。 何老师在讲台上继续说着:“……我们班的座位暂时就这样安排,以后会根据情况和需要进行调整。另外,大家也看到了,我们班还有几个空位,”他的目光扫过季予时和今安旁边空着的座位,“预计开学后不久,会有转校生过来,到时候再具体安排。” “转校生”这三个字,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进了今安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湖,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想到了时忆。 时忆说过,他哥哥正在为他办理转学手续,想要离他近一些。会不会……就是这个班?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按了下去。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南临高中规模不小,班级也多,时忆不一定就会分到一班。 可是,万一呢? 一整节课,今安都有些心神不宁。何老师温和的讲话声仿佛隔着一层膜,模糊地传进耳朵里。他时而看着窗外那棵老槐树,叶子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时而目光会不受控制地落在季予时的背影上。 季予时似乎很认真,偶尔会在笔记本上记录几句。他的肩膀很宽,将白色的校服衬衫撑得恰到好处,与今安自己的单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是一种充满了生命力和掌控感的身影,与今安自身的灰暗和无力感截然不同。 而季予时,看似在认真听讲,心思却也并非全然在课堂上。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道时而飘忽、时而停留的目光。那目光很轻,像羽毛拂过,却带着重量,压在他的背脊上。他几乎能想象出今安此刻的样子——一定是微微蹙着眉,眼神里带着惯有的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像一只受惊后,对任何靠近都充满怀疑的小动物。 答应白枫的那个赌约,是一时冲动的决定。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那一刻汹涌而来的,是对白枫那种人的厌恶,是对今安过往记忆的不忍,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想要将这道脆弱光影纳入自己领域的强烈冲动。 他知道徐楚默此刻一定满腹疑问,甚至可能对他感到失望。但他不打算解释。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他季予时做出的决定,从来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理由。 只是,接下来该怎么做? 难道真的要像对白枫说的那样,让今安对他“服服帖帖,言听计从”?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那不是他想要的。那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是看到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重新焕发出光彩?是让这个脆弱的少年不再活得如此小心翼翼?还是……仅仅是为了证明给白枫看,他季予时想做到的事,就一定能做到? 思绪纷乱间,他听到何老师提到了“转校生”。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上划了一下。新的变数要来了吗?会是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影响到他? 他不自觉地,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身后的方向。今安正望着窗外,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有些透明,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 教室里,只有何孟老师温和而不失力量的讲话声在持续。阳光缓慢地移动着,将窗格的身影拉长,再拉长。崭新的高中生活,就在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正式拉开了序幕。对于今安和季予时而言,这条交织着谎言、试探、善意与复杂情感的路,才刚刚开始第一步。而未来,还充满着太多未知的变数。何老师最后强调的校规,尤其是关于手机的那一条,像一道清晰的界限,划定了这个小小世界的规则,只是不知道,这些规则,是否能真正约束住那些涌动在青春皮囊下的、复杂的人心。 “……所以,希望大家在新学期里,都能互帮互助,共同进步。”班主任的总结陈词将所有人的思绪拉了回来,“好了,我都说完了,课本都在桌上,检查有无缺漏。校服量完身高体重后定制,一周后到,这周先穿自己的衣服。还有,我知道你们都带了手机,从明天起不准带了。” “哦——好——”同学们拖着长调回应。 “好的,那我们开学仪式就此结束,大家放学吧。” 阳光缓缓移动,将课桌的影子拉长。崭新的高中生活,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午后正式开启。 第36章 集会 老师讲完,今安轻轻合上刚刚记了些笔记的本子,下意识地抬眼。由于他这一排只有他一个人,旁边没有同桌的阻挡,他的视线可以毫无障碍地越过不宽的过道,直接落到斜前方白枫的位置上。 几乎是同时,白枫也正侧过身,胳膊搭在椅背上,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今安,但很快,那带着探究和些许戏谑的眼神就跃过今安,落在了他前排的季予时身上。 季予时刚将目光从窗外收回,似乎正准备转身对今安说些什么,就敏锐地感觉到了斜后方那道不容忽视的视线。他侧过头,正好对上白枫挤眉弄眼的表情。 白枫那双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里面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和调侃。他先是冲季予时飞快地眨了眨眼,然后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带着促狭意味的笑容,藏在课桌下方的右手悄无声息地抬起来,对着季予时,用力地、一下一下地竖起了大拇指。 他的口型夸张地变动着,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那句无声的赞叹清晰得如同响在耳边:“兄——弟——!牛——啊——!” 那眼神和动作,充满了“你小子行啊,这么快就搭上话了?”的暧昧赞叹和“我看好你继续”的怂恿。 季予时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在瞬间变得冰冷而锐利,如同两把无形的冰锥,直直刺向白枫。那眼神里带着清晰的警告和毫不掩饰的厌恶。 白枫接收到这冰冷的视线,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觉得更加有趣似的,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笑了起来,这才慢悠悠地转回身去,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课间一个小小的、无伤大雅的玩笑。 这短暂又无声的交流,全部落入了今安的眼中。 他坐在季予时的正后方,清晰地看到了白枫那丰富到近乎夸张的表情和动作,也看到了季予时转头时侧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冷冽。 他不喜欢白枫那种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或者在看一场即将上演的好戏。而季予时那瞬间的冰冷,也让他感到一丝不安。 今安下意识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泛起的细微波澜和疑虑。他放在课桌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刚刚因为季予时主动换座位提议而升起的一丝微弱的暖意,此刻仿佛被一阵微风吹散,留下些许凉意。 今安慢慢收拾书包。 季予时转回身时,脸上的寒意已经迅速褪去,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他看向今安,似乎想继续课铃响起前未竟的对话,却敏锐地捕捉到今安低垂的眼睑和周身那细微的、更加紧绷的气息。 他的目光微微闪动,心中对白枫那不合时宜的挑衅更加恼火。他暂时按下了说话的念头,只是如同寻常同学般随意地问了句:“一起走吧?” 今安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不可闻:“不用了,谢谢。” 季予时没有强求,站在座位上没动,只是随手拿起一本新发的教材翻看起来,用行动无声地表明自己会保持这个距离,不会打扰,但也不会离开。 季予时看着他防备的样子,正要再说什么,余光瞥见教室门口等着的人——徐楚默正斜倚在门框上,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那你路上小心。”季予时最终只是淡淡地说完这句话,便转身朝门口走去。 今安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他站在原地等了片刻,才背着书包慢慢走出教室。 “什么情况?”徐楚默见季予时走过来,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早上那个赌约……” 季予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揽过徐楚默的肩膀:“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 “那肯定不是啊,我兄弟是那样的吗。”徐楚默斩钉截铁的拒绝的。 “那不就行了,我是真心喜欢他。”季予时一脸无所谓的说道。 徐楚默挑眉问道:“一见钟情?但刚才季大少怎么这么快就被拒绝了?” “少废话。”季予时头也不回地往楼梯口走。 “不是说要送人家回家吗?”徐楚默跟上他的脚步,“这才第一天,你也太着急了吧。” 季予时的脚步微微一顿,回头看了眼教室方向。今安正好从教室里出来,低着头匆匆往另一个楼梯口走去。 “走吧。”季予时收回目光,语气平静,“来日方长。” 今安走出教学楼,夕阳的余晖洒在脸上。他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走廊,加快脚步往校门外走去。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在校园小径上洒下斑斑光点。 今安提前十分钟到了教室,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喜欢这份清晨的宁静。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不过五分钟,门口便传来了脚步声。季予时拎着书包走了进来,看到今安时,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本该如此。 “早。”他走向自己的座位,声音带着晨起的清冽。 “早。”今安低声回应,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笔。 在上了两节课后。 九点二十分,班主任何孟走进教室,拍了拍手,脸上依旧是那副憨厚的笑容:“同学们,现在就排队出来,操场举行开学典礼,大家按身高排成两列,安静有序地跟我下去。” 队伍在走廊上排好,今安刻意站在了中间靠后的位置。然而他刚站定,就感觉有人轻轻站到了他身后。他不用回头,也能感受到那存在感极强的气息——是季予时。 “好巧。”季予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语气平淡无波。 今安抿了抿唇,没有回应。这“巧合”也太过刻意了些。 操场上,各班级按划定区域整齐列队。主席台上挂着“南临高中新学期开学典礼暨新生欢迎大会”的红色横幅。校长首先致辞,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操场: “同学们,欢迎你们来到南临高中这个大家庭……希望你们在这里砥砺品行,勤奋学习,不负青春韶华……” 校长的讲话结束后,教导主任上台,宣布了一项重要环节:“下面,有请本届高一新生代表,也是我们南临高中引以为傲的、以优异成绩考入我校的省中考状元——今安同学,上台发言!大家欢迎!” 热烈的掌声中,今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确实提前接到了通知,也准备了简短的发言稿,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面对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和无数道投射过来的目光,他依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感,胃部微微抽搐。他讨厌这种被众人注视的感觉。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开脚步,微微低着头,步履略显急促地走上了主席台。他没有拿出任何稿纸,只是将双手轻轻搭在讲台边缘,借此稳住自己微颤的指尖。 “各位老师,同学们,上午好。”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清澈而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但若仔细分辨,能察觉到那语调比平时更为清冷、克制。他没有华丽的辞藻,目光平静地落在台下中间区域的空处,避免与任何人对视。 “很荣幸能作为新生代表发言。站在这里,于我而言,与其说是荣誉,更像是一种责任的开端……”他的发言条理清晰,内容扎实,谈到了对高中学习的认知,对未来的初步思考,语气始终保持着一种理性的疏离。这符合他一贯的性格,也符合他作为“省状元”应有的沉稳。他的发言更像是一场逻辑严谨的陈述,而非激情洋溢的演讲。 “……知识构筑阶梯,但攀登需靠自身。愿我们都能在这三年里,找到属于自己的节奏和方向。谢谢。”他言简意赅地结束了发言,对着台下微微颔首,便步伐稍快地走下了台,回到班级队伍中,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教导主任再次上台:“感谢今安同学沉稳而富有思辨的发言。下面,有请新生代表,同样成绩优异的季予时同学,上台分享他的入学感想!” 又是一阵掌声。季予时从容不迫地走上台,他没有拿稿纸。他站在话筒前,身姿挺拔,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那份与生俱来的自信和沉稳与刚才今安的表现形成了鲜明对比。 “各位老师,同学,上午好。”他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很荣幸能站在这里。刚才今安同学代表我们表达了对未来的期许,我想说的是,南临高中为我们提供了追逐梦想的平台,但路,需要我们自己去走……” 他的发言更加侧重于个人的思考和对集体生活的理解,语言流畅,逻辑清晰,引得台下不少同学点头赞同。 “……高中三年,不仅是知识的积累,更是人格的塑造。在这里,我们可能会遇到挑战,也会收获温暖。”说到这里,他的话语微微一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却异常精准地落在了人群中低着头的今安身上,声音放缓了些许,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希望我们都能在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也能……成为彼此前行路上的一点微光。” 他的发言在更加热烈的掌声中结束。 典礼结束后,队伍开始疏散,人群涌动。今安正想随着人流离开,却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一只温热干燥的手轻轻握住。 “等一下,”季予时不知何时已从台上下来,穿过人群来到了他身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人太多,待会再走。” 他的动作很自然,握住手腕的力道也并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今安僵了一下,想要挣脱,却又贪恋那片刻阻挡了人群拥挤的稳定力量。 白枫从旁边经过,看到这一幕,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戏谑的笑容,冲着季予时做了个“厉害”的口型。季予时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握着今安手腕的手却没有松开,反而用身体巧妙地挡开了另一个差点撞到今安的同学。 等到人流稍微稀疏一些,季予时才松开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他并肩与今安走在回教学楼的路上,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你的发言,”今安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开口,“很好。”他指的是季予时后面补充的那些话。 季予时侧头看他,阳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哪部分很好?” “……最后几句。”今安轻声说。 季予时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个极小的弧度:“那是因为,”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几乎要融在风里,“我想对某个人说。” 今安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他低下头,看着脚下被踩碎的梧桐叶影子,没有再说话。 回到五楼教室,何老师已经等在讲台上,宣布了关于班委选举准备在星期一最后一节班会课上来选。 下一节正是语文课,何孟在黑板上讲解着课文里面的内容,今安认真做着笔记。忽然,一张折叠成方块的纸条从前面传了过来,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课本边缘。 他迟疑片刻,打开纸条。上面是遒劲有力、带着笔锋的字迹,一如他主人那般:放学后有空吗?想请你带我在学校周边熟悉一下环境。初来乍到,很多地方不熟。 今安抬起头,季予时并没有回头,依旧坐姿端正地听着课,仿佛那张纸条与他无关。 他捏着纸条,指尖感受到纸张的微凉,久久没有写下回复。窗外,阳光正好,梧桐树的叶子在秋风里轻轻摇曳,仿佛在催促着一个答案。 第37章 班长 今安捏着那张突然传来的纸条,指尖微微用力,原本平整的纸张边缘因这细微的力道而泛起细密的褶皱,像他此刻被悄然搅乱的心绪。他慢慢展开,季予时的字迹跃然纸上,笔锋锐利,架构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一如他这个人。内容是请他放学后带自己熟悉一下校园环境。 一股微妙的暖流与巨大的惶恐同时涌上心头。心底里,因为那次河边的及时相救,以及随后在医院里感受到的短暂却真实的温暖,今安对季予时确实存有一份难以言喻的好感和潜意识的信任。这份源自于危急时刻伸出的援手和病榻旁无声陪伴所滋生出的情感,让他无法像竖起尖刺拒绝其他人一样,干脆利落地将季予时推拒在外。 但是,“一起逛逛校园”这种事,对他而言,意义远超过普通的同学交往。它意味着更长时间的独处,意味着需要不断地寻找话题,意味着要将自己置于一个相对开放且需要持续互动的境地里。这太过亲密,也远远超出了他为自己划定的、赖以感到安全的安全距离。他害怕这种近距离的、不经掩饰的接触,会暴露自己更多的不安、笨拙,甚至是那些他自己都不愿面对的、深藏起来的怯懦。更深的恐惧在于,他害怕自己会逐渐习惯甚至贪恋这份来自他人的温暖,而依赖,往往意味着软肋的形成,以及可能随之而来的、猝不及防的失去。他早已习惯了失去前的拥有不过是短暂的幻觉。 他低下头,浓密的眼睫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中翻腾的复杂情绪。在纸条空白处,他缓慢而清晰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五个字:抱歉,放学后有事。 他选择了一个相对温和的、社交礼仪上无可指摘的借口,没有直接回绝那个“不”字,避免显得过于生硬和不近人情,但拒绝的意思已然明确无误。他将纸条重新仔细折好,那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郑重。趁着讲台上的何老师转身面向黑板,粉笔与板面摩擦发出规律的“嗒嗒”声时,他轻轻伸出手臂,用指尖将那小小的纸团精准而快速地推回了季予时的桌角边缘,那个介于两人领地之间的模糊地带。 他甚至能感觉到,前排那个挺拔的身影在纸条触及桌面的瞬间,似乎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仿佛某种敏锐的感知系统被触发。几秒后,一只骨节分明、透着力量感的手伸了过来,动作流畅而稳定,无声地取走了那个承载着拒绝的纸团。整个过程没有眼神交流,没有言语,只有空气里弥漫开的一种无声的张力。 季予时没有回头,也没有再传来任何新的纸条,仿佛接受了这个结果。直到下课铃声响彻走廊,他利落地收拾好书本笔袋,站起身,才仿佛不经意般回头看了今安一眼。那目光深邃,如同古井无波,看不出是失望还是不悦,抑或是其他更深层的情绪,他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便随着涌动的人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他的背影在人群中依然显眼,却带给今安一种难以名状的疏离感。 时间在一种略显沉闷的气氛中流淌,直到最后一节班会课的上课铃急促地响起,像是宣告着什么重要时刻的来临。班主任何孟准时踏着铃声走进教室,他脸上带着惯有的、憨厚而富有亲和力的笑容,但眼神里却比平时多了一丝审视与期待。 “同学们,安静一下。”他站在讲台后,双手微微下压,示意大家安静,“这节课我们进行本学期的班委选举。”他开门见山,声音洪亮,“班委是一个班级的核心和灵魂,是连接老师与同学的桥梁。我希望,有责任心、有热情、愿意为集体付出的同学能够踊跃参与,毛遂自荐或者推荐他人都可以。我们先从最重要的班长这个职位开始。”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一种微妙的、混合着期待、观望、犹豫甚至是事不关己的氛围在空气中弥漫。有人低头假装整理书本,有人偷偷用眼神扫视四周,探寻着可能的竞争者,也有人跃跃欲试,但似乎在等待着第一个打破沉寂的人。 就在何老师环视全班,准备开口点名询问是否有自愿者时,一个清冷而坚定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打破了这片沉寂。 “何老师。”坐在前排的季予时举起了手,手臂伸直,姿态从容而笃定。在得到何老师示意的点头后,他从容不迫地站起身。他没有看周围任何带着惊讶或好奇目光的同学,目光平静地投向讲台上的何孟,语气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甚相符的成熟:“我想推荐今安同学担任我们班的班长。” 此话一出,不仅是教室里的其他同学纷纷露出惊愕的神色,交头接耳的低语声窸窣响起,连讲台上的何老师都明显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始料未及的惊讶。几乎是在瞬间,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探究、疑惑、好奇甚至是几分看戏的意味,不由自主地再次齐刷刷聚焦到教室后排那个总是试图将自己隐藏在角落、降低一切存在感的身影上。 今安原本正无意识地用笔尖在草稿纸上划着无意义的线条,闻声,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顿,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随即缓缓放下笔,仿佛那支笔突然有了千斤重。他抬起头,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惊慌失措,更多的是一种被打扰了清净的无奈,以及眼底深处浓浓的、化不开的疑惑。他紧紧盯着季予时挺拔却显得格外固执的背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内心充满了不解与一丝被冒犯的愠怒:这人,为何总要一次次地、不由分说地将他从自己安全的壳里拽出来,推向那人前耀眼却令他无所适从的光束之下? 季予时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身后那道几乎要将他背影灼穿的、混合着困惑与薄怒的视线。他甚至微微调整了站姿,转向全班同学的方向,开始陈述他那听起来经过深思熟虑的理由。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稳稳地传遍了教室的每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诚恳与笃定:“我推荐今安同学,并非一时兴起,或是出于任何私人关系的考量。”他顿了顿,目光沉稳地扫过在场或惊讶或不解的同学们,那眼神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宣告一个事实。 “首先,作为中考省状元,今安同学卓越的学习能力和极致的自律性,大家有目共睹。这份成绩代表的不仅仅是对知识的掌握,更是一种对卓越不懈追求的态度和扎实深厚的根基。我认为,这种对目标的专注和达成目标的能力,正是一个班长应该具备的基础素质,他能以身作则,为我们班级树立一个高标准的学习榜样。” 他的话语逻辑清晰,层层递进,仿佛早已打好了腹稿。 “其次,”季予时继续道,他的目光似乎在不经意间,极快地掠过今安那张因紧张和意外而更显苍白的面孔,随即迅速移开,语气变得更加肯定,甚至带着一种为之正名的力度,“或许有些同学觉得今安同学性格偏于安静,不善于或者不热衷于表达自己。”他微微提高了音调,“但在我看来,这恰恰是他的优点——沉稳、不浮躁、善于独立思考和内省。班长需要的,从来都不是表面的夸夸其谈和一时兴起的热情,而是能够沉得下心、耐得住性子、能在纷乱中保持冷静、并理性分析处理事务的能力。我相信,在面对未来班级可能遇到的各种问题和需要决策的时刻,他的这种理性与沉静,会比任何冲动和盲目的热情都更有力量,更能做出对集体有利的判断。” 他几乎是在以一种不容反驳的方式,将今安的内向、不善交际的性格特质,重新诠释并拔高为一种难能可贵的、接近于领袖气质的沉静力量。 “最后,”季予时的声音里注入了一种更深的、几乎是带着某种信念感的力度,他再次看向何老师,也像是在对全班同学宣告,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相信,一个人的责任心和担当,与他外表是否活跃、言语是否频繁,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今安同学或许不常表达,但他对待学习的严谨态度、对待每一件交付给他的事情的认真程度,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我认为他内心拥有着非常强烈的责任感和秩序感,只是需要一個合适的机会被激发出来,需要一个能够施展的平台去展现。班长这个职位,或许正是这样一个契机,不仅能让他用自己的方式为班级同学服务,贡献他的智慧和冷静,同时也能帮助他更好地打开自己,融入集体,在与大家的协作中,发掘自己身上那些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潜力和可能性。” 他这一番话,有理有据,环环相扣。既有对客观成绩的硬性肯定,又有对性格特质的深度解读和积极转化,最后更是巧妙地上升到了个人成长与集体贡献相互成就的高度。几乎是不留余地地将今安推到了一个“非他不可”、“舍他其谁”的位置上,字里行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推崇和极高的、甚至有些沉重的期望。 教室里陷入了一片奇异的寂静。同学们面面相觑,似乎一方面被季予时这番近乎“疯狂”的、却又无比真诚的夸赞和极力推荐所说服,另一方面,也被他话语中那份斩钉截铁的笃定和强大的气场深深震慑住了。一时间,竟没有人提出异议,或者说,没有人能找到合适的理由去反驳这样一套严密的说辞。 何老师脸上惊讶的神色渐渐褪去,转化为一种温和的、带着鼓励和期待的笑容。他看向后排那个自从被点名后就一直低垂着头的少年,语气充满了安抚与支持:“今安同学,你看,季予时同学对你评价很高啊,而且说得也很有道理。大家也都这么信任你。你的能力和沉静的性格品质,老师也是看在眼里的。担任班长确实是一个锻炼人的好机会,不要有太大压力,工作上遇到任何困难,老师和同学们都会帮助你的,大家一起协作。怎么样?愿意尝试一下,接受这个挑战吗?” 全班的视线,如同无数盏聚光灯,牢牢锁定在他身上;何老师那温和却不容躲避的、充满了期待的目光;还有……前排那个人虽然自始至终未曾回头,却仿佛能感受到的、那股无声却异常坚定的、近乎固执的坚持。无数句拒绝的话在舌尖翻滚、冲撞,却像被一道无形的闸门堵住,怎么也吐不出口。他不想让一向和蔼的何老师失望,不想辜负那份……虽然听起来过于夸张、却似乎无比真诚的“信任”与“看重”,更不想在全体同学面前,让那个不惜力排众议、极力推荐他的季予时陷入难堪的境地——那会让季予时的所有言辞都变成一个笑话。 他垂下眼,睫毛轻轻颤抖着,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与挣扎万分。手指在课桌下方紧紧绞在一起,用力到骨节都泛出青白色。空气仿佛凝固了,粘稠得让人窒息,每一秒的流逝都如同在沙漏中艰难挣扎,变得无比漫长而煎熬。 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声音。他沉默着,那沉默本身也仿佛有了重量,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几秒钟后,他深深地、几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然后缓缓地、有些僵硬地站起身。脸上没有激动,也没有被强迫的委屈,只有一种沉静地、近乎认命般接受事实的坦然。他的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他特有的、仿佛能隔绝情绪的冷静: “何老师,我明白了。”他顿了顿,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做最后的确认,然后目光转向何老师,眼神认真而专注,仿佛接下的不是一份职务,而是一个沉重的承诺,“既然老师和同学们信任,我……我会尽力做好班长的工作。” 没有热血沸腾的豪言壮语,没有信心满满的激动承诺,只有一句平实得近乎朴素的“尽力做好”。然而,在此情此景之下,这句简单的话语,却比他之前的任何一次发言都更显分量。这是一种郑重的应承,一种对自身能力的清醒认知,更是对即将压上肩头的那份责任的无声接受。 何老师脸上立刻绽放出欣慰而灿烂的笑容,仿佛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太好了!大家鼓掌欢迎我们的新班长,今安同学!” 教室里随之响起了颇为热烈的掌声,有真诚的祝福,有依旧带着疑惑的观望,也有纯粹随大流的附和。季予时直到这时,身体才几不可察地微微放松,他极快地、近乎隐秘地侧了一下头,用眼角的余光迅速扫过那个在掌声中显得有些无措、却依旧勉强站直的身影,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似是松了口气,达成了某种目的,又似是……一抹清晰的心疼,为对方那强装镇定下的茫然与脆弱。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今安几乎是机械地、动作迟缓地收拾好书包。肩膀上的无形重量似乎比书本更沉。当他慢慢踱到教学楼门口时,不出所料,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依旧等在老地方,夕阳的金辉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边,却也无法完全融化他身上那种清冷的气质。 夕阳下,季予时看着今安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近,看着他始终低垂着的、看不清神色的眉眼,以及那几乎笼罩全身的、浓得化不开的茫然与无措。那样子,像一只被突然抛到陌生丛林里的小兽,警惕而又无助。 这一次,没等今安像往常那样犹豫着是否要开口,或者干脆视而不见地径直走开,季予时先一步主动迎了上去。他走到今安面前,距离比平时社交的安全距离要近得多,近到今安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倒影,以及那里面翻涌的、毫不掩饰的情绪。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罕见的歉意和不容错辨的认真,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对不起。”他直视着今安那双带着困惑和些许戒备的眼睛,语气诚挚,“我知道你不愿意。是我自作主张了。” 今安猛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望进他那双深邃如夜空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算计,只有一片坦荡的、甚至带着几分歉意的诚恳。 “但我说的每一个字,”季予时的语气转而变得无比笃定,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都是真的,都是我亲眼所见、心中所感。你远比你想象的要好,要强大。我只是……”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恰当的词语,声音里染上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与坚持,“不想看你一直把自己藏起来。这个世界,或者说,至少这个班级,需要看到你的光,而你自己,或许也需要走出来,看看更广阔的天地。” 他的目光太过直接,太过炽热,带着一种近乎霸道的关系,让今安无处遁形,心底那些试图加固的防御工事,似乎在一点点松动、瓦解。 “以后,”季予时的声音放缓了些,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承诺的、令人安心的意味,“有任何事,无论是班级工作上的,还是……其他的,你都可以随时来找我。我说过,我会帮你。” 说完,他不再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今安一眼,那目光像是要穿透他的表象,确认他此刻真实的状态,然后,如同前几次一样,他利落地转身,率先迈开步子,汇入了熙熙攘攘放学的人群中,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模糊的背影。又一次,他将怔怔出神的今安独自留在了原地。 今安独自站在原地,傍晚微凉的秋风拂过他微微发烫的耳尖和脸颊,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心里乱糟糟的,充满了被迫接受陌生挑战的无奈、对未来不确定性的巨大压力,以及一丝对季予时这种强势介入方式的、未能完全消散的微愠。 但是,奇怪的是,在那一片混乱不堪的思绪之下,在那沉重的负担背后,似乎又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初春破土而出的嫩芽般的暖意,悄然地、顽强地渗了出来。那是一种被如此坚定地选择、被如此毫无保留地信任的感觉——尽管这种方式让他措手不及。这种感觉,陌生而又带着某种隐秘的吸引力,是他贫瘠的过往中极少体验过的。 他不自觉地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左胸的位置,那里,心跳的节奏依然有些紊乱。他低下头,看着地面上自己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孤独的影子,第一次觉得,这条每日往返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回家之路,前方的风景,似乎真的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而那不一样的前路,似乎也并非全然是令人恐惧的黑暗与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