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陷入了一种诡异平静。
今安没有再提上学的事,奶奶也绝口不问。那个天台夜晚像一道尚未结痂的伤口,横亘在祖孙之间,谁都不敢轻易触碰。奶奶以“身体需要长期静养”为由,为他向学校办理了长假。今大勇似乎也被儿子那晚濒临毁灭的决绝和母亲撕心裂肺的悲痛短暂震慑,戾气收敛了些许,虽依旧冷漠,但至少不再主动点燃战火。这个家,变成了一座沉默的、戒备森严的堡垒。
今安的生活半径收缩到极致:房间、餐桌、卫生间。他把自己长时间囚禁在房间内,像完成某种自我惩罚般疯狂地啃噬着书本和习题。他反复演练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基础题,直到答案能机械地脱口而出,然后便开始强迫自己涉猎高中的内容。这并非求知欲,而是一种绝望的秩序重建——仿佛只要维持这方寸之地的绝对控制,就能抵御外部世界的全面崩坏。他吃得极少,睡眠浅薄如纸,任何细微的异响都足以让他心惊肉跳。
与外界唯一的联系,是时忆。时忆的短信和电话成了每日固定不变的仪式,像一根维系生命的营养管,源源不断地输送来微弱的生机。他聪明地绝口不提那天的事,只是絮絮叨叨地分享着病房里最琐碎的日常:窗外梧桐叶落了几片,窗外的夕阳有多美,今天的饭菜很美味……内容幼稚得可笑,却透着一股拼命想要传递温暖的笨拙。他还时常发来照片——一角被夕阳染红的云,一颗洗得发亮的青苹果,画纸上新涂的歪扭向日葵——像是在用这些像素构成的碎片,固执地向今安证明,那个他逃离的世界里,依然存在着这些简单而确凿的瞬间。
今安的回复总是吝啬到极致,“嗯”、“好”、“知道了”。他无力给出更多热情的反馈,但每一次指尖触碰发送键,都像是在冰封的湖面上艰难凿开一个换气的孔洞。时忆似乎也极易满足,只要能得到回应,便知道他的“哥哥”依然在线的另一端,存在着。
这种近乎休眠的状态,被一个意外的包裹打破。那日奶奶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个不大的纸箱。
“安安,有你的快递。寄件人……叫文妍?”奶奶的语气带着些许困惑。
今安也怔住了。文妍?那个和季予时一起救了他的女生?她如何得知地址?又为何寄东西来?
他迟疑地打开箱子。里面没有只言片语,只有几本崭新的、贴合他年级的辅导书,以及一个纯黑色的U盘。奶奶不识字,只是关切地看着。今安将U盘插入电脑,里面是分类清晰、编排严谨的教学视频和电子习题库,覆盖了初中至高中的所有课程,讲解精准,体系分明。
这份来自遥远外界的、冷静而具体的帮助,让今安心绪复杂。它像一缕微弱却定向的风,吹皱了死水的表面。是文妍自作主张的善意,还是源于那个仅有两面之缘、却气场强大的季予时的授意?他无意深究,只是默默将书本码齐,将U盘收起。他没有立即使用,仿佛启动它们,需要消耗掉他此刻仅存的、用于维持基本生存的能量。
时间在压抑的停滞中缓慢爬行。直到某个傍晚,时忆的消息带来了决定性的变数。
“哥哥!我去找我哥商量了,我说我想出院,他说如果不想在医院待,就让我回来!我可能很快就能出院了!”文字后面跟着一连串欢呼雀跃的卡通表情,几乎要跳出屏幕。
紧接着,下一条消息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带着明显的试探:“哥哥……等我出院那天……你……你能来接我吗?我想第一眼就看到你。”
今安盯着屏幕上那行字,指尖冰凉,久久无法动弹。时忆要出院了。这意味着那个将他视为唯一光芒、全心依赖他的孩子,即将重返那个他曾一败涂地的真实世界。而那个世界里,存在着一个如此不堪的自己。一丝微弱的喜悦迅速被更庞大的恐慌吞噬。他渴望见到那束光,又恐惧那光会清晰地照出自己如今的萎靡、困顿与满身狼狈。
最终,他耗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回复了一个最简单的字:“好。”
放下手机,他走到窗边。窗外暮色深沉,楼宇的剪影如同沉默的巨兽。他知道,这段被迫蛰伏、与世隔绝的日子即将被迫终结。时忆的出院,会像一把钥匙,不由分说地打开他紧闭的壳,将他重新暴露在必须直面的一切之下。而高中,那个曾经与时忆勾手指约定要一起奔赴的、模糊的“未来”,也正踩着时间的鼓点,一步步逼近。
前方的迷雾并未散去,只是换了一种更具体的形式等待着他。活下去,依然感到窒息。而下一步该如何迈出,他依旧茫然。唯一的确定是,时忆那束纯粹的光,正无可避免地、越来越近地,将要照进他灰暗的现实。而这束光,究竟会指引出一条救赎的路径,还是会残忍地映亮他无处躲藏的伤痕与窘迫,他不敢深思。
时忆即将出院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古井,在今安死寂的心潭里激起剧烈而混乱的波澜。那点本能的喜悦,如同星火,瞬间便被对“暴露”的巨大恐慌所淹没。他像一只长期穴居、畏光的生物,骤然得知阳光将要直射入洞,第一反应是更深地蜷缩进阴影里,害怕被灼伤,更害怕自己适应了黑暗的形骸在光下显得格外丑陋。
他变得比以往更加焦躁。有时会无意识地在逼仄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步伐凌乱;有时会对着书本长时间发呆,眼神空洞;甚至连奶奶精心准备的饭菜,也常常一筷未动。学习,这本是他试图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此刻也仿佛变成了外部世界压迫感的缩影,让他想要逃避。
奶奶将他的煎熬看在眼里,忧心如焚,却不敢轻易点破,只能将担忧化作更细致的照料,餐桌上的菜肴愈发精致,尽管他食不下咽。家里的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连今大勇都似乎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醉醺醺晚归的次数略有减少,但那偶尔投来的、混杂着审视与不耐的目光,以及酒后含混的只言片语,依旧像细针,刺穿着今安高度敏感的神经。
与今安内心的惊涛骇浪形成残酷对比的,是时忆日益高涨的雀跃。他像一只羽翼初丰、迫不及待要振翅出笼的雏鸟,兴奋地规划着出院后的每一个细节,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要给今安带自己珍藏的糖果,要画满一整本画册送给他,甚至开始天真地打听今安家附近有没有可以一起散步的小公园。他的每一个字眼都浸透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而这憧憬,像一面镜子,更清晰地映照出今安内心的荒芜与无力。
“哥哥,出院那天我穿那件蓝色小熊卫衣好不好?你说过像天空的颜色。”
“哥哥,我新学会折纸青蛙了!跳得可远了!”
“哥哥,我……我其实有点害怕外面。”
“哥哥,你会来接我的,对吗?只要看到你,我就不怕了。”
最后那条询问,带着全然的信赖和小心翼翼的恳求,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住今安的脖颈,令他窒息。接他?走出这间囚禁自我的屋子,穿过陌生而可能充满审视目光的街道,再次踏入那弥漫着消毒水气味、承载着他失败记忆的医院?仅仅是想象这个流程,就让他胃部痉挛,掌心沁出冰冷的汗。
他蜷缩在客房的床上,厚重的窗帘将光线彻底隔绝。时忆的每一条信息都像一道强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渴望见到那个能给他带来唯一温暖的孩子,却又恐惧于将自己这副落魄、枯槁的躯壳暴露在那般纯净的目光下。他更害怕,当时忆走出医院的“无菌”环境,亲眼看到他真实的生活——这个充斥着冷漠父亲和压抑气氛的家,那份纯粹的依赖是否会瞬间瓦解?他像一个贪婪又怯懦的守灯人,既渴望光的温暖,又害怕一阵微风就会将其彻底吹灭。
他感到自己无力承载时忆那份过于灿烂的期待,也深恐自己的阴沉会玷污那份纯净。退缩的念头数次浮现,他想找借口推迟见面,但每次一想到时忆可能会露出的失望表情,耳边便再次响起天台那晚电话里撕心裂肺的哭喊,他便将这懦弱的念头狠狠压下。他不能再伤害那个孩子了,一次都不能。
他开始彻夜难眠,眼下的乌青愈发明显。奶奶忧心忡忡,欲言又止。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拖延回复时忆的信息,间隔越来越长,字数越来越少,有时甚至隔夜才回一个僵硬的“嗯”。
他的异常,连沉浸在出院喜悦中的时忆也隐约察觉了。
“哥哥,你是不是生气了?”
“哥哥,我话太多了吗?那我少说一点。”
“哥哥……你还在吗?”
最后那条带着不确定的探问,让今安的心脏像是被细针扎刺,泛起尖锐的痛楚和铺天盖地的负罪感。他猛地从床上坐起,黑暗中大口喘息。他怎么能因为自己的懦弱和不堪,就去伤害那个唯一毫无保留给予他温暖的孩子?时忆做错了什么?错的是这个冰冷的世界,是那些施加伤害的人,是他自己这颗破碎的心。
就在这时,奶奶轻叩他的房门。她没有进来,只是隔着门板,用一种带着心疼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轻轻说:“安安,小忆那孩子……刚给我打了个电话。”
今安倏然抬头,紧盯着门板,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奶奶的神情。
奶奶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极力保持平静,“他不敢再多发消息烦你,就打到我这儿来了。听着声音……带着哭腔了。他说,他没别的要求,就盼着出院那天,你能好好的、平平安安地站在医院门口,让他看一眼。他说,只要看到你,他就安心了。”
奶奶没有再多说,脚步声缓缓远去。但这寥寥数语,却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更具千钧之力。它像一束光,瞬间照亮了电话那头时忆的不安与卑微的期盼,也无情地照见了今安此刻因恐惧而生的自私和退缩。
今安颓然靠坐在床头,黑暗中,时忆天台那晚绝望的哭喊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你不要丢下我……我会死掉的……”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肺叶间仿佛又充满了医院消毒水的冰冷气味,但这一次,那气味中竟奇异般地混合了一丝时忆身上特有的、像阳光晒过被褥般的温暖气息。他不能让那束光因他而熄灭,更不能因为自己的退缩,让它蒙上永恒的阴影。
恐惧依然如同冰冷的潮水,浸透他的四肢百骸。但一种更强大的、源于承诺、责任和某种近乎本能守护欲的力量,正艰难地从那片冰冷的深渊中破土而出,带着微弱却执拗的温度。
他拿起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了他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他点开与时忆的对话框,手指删删改改,最终,缓慢而坚定地发送了一条比以往都长的消息:“小忆,别怕。哥哥会去接你。准时。”
信息发送成功的那一刻,他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全力的跋涉,浑身虚脱,却又感到一种久违的、近乎悲壮的平静。他知道,迈出这扇门将无比艰难,每一步都可能伴随着颤抖和眩晕。但他必须去。为了那个把他当作整个世界的孩子,他得先试着,重新学会站立,哪怕只是摇摇晃晃地,站稳那么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