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徐捷刚用毛巾擦干头发上的水珠,指尖还带着凉意,正想推开椅子坐下喘口气,一阵被枕头捂得闷闷的、却异常急促的震动声突然响起——“嗡嗡嗡……嗡嗡嗡……”
声音则来自林晟的床铺。
徐捷动作一顿,以为是隔壁或者楼下传来的噪音。但那震动执着地响了一阵,停下,几秒后又更加焦躁地“嗡嗡”起来,在安静的宿舍里显得格外突兀。
“谁的手机?”徐捷皱眉,循声望去。林晟的枕头微微起伏着,显然是压在下面的手机在疯狂震动。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林晟这人有丢三落四的毛病,万一是什么急事呢?
他伸手掀开林晟那个印着夸张涂鸦的枕头。果然,屏幕正亮着,显示着一个未备注的本地号码,伴随着震动在床单上微微挪移。徐捷的手指刚要触碰到接听键,对方似乎耗尽了耐心,“啪”地挂断了。
屏幕瞬间暗了下去,锁屏壁纸清晰地呈现出来。
徐捷下意识地瞟了一眼。
手机屏幕的壁纸上是一张明显有些年头的照片。
照片里的小男孩缺了一颗门牙,咧着嘴笑得阳光灿烂,眼睛弯成了月牙,带着孩童特有的毫无保留的快乐。他旁边紧挨着一位年轻女子,眉眼温柔,笑容和煦,正亲昵地搂着小男孩的肩膀,背景是开满野花的草地,阳光正好。照片的上面有些磨损泛白,显然被主人摩挲过很多次。
这……是林晟和他妈妈?徐捷有些意外。印象中那个总是带着点痞气、眼神里藏着桀骜不驯的家伙,小时候竟然……这么可爱?他忍不住微微凑近,想看得更仔细些。
就在这时,“咔哒”一声轻响,宿舍门被推开了。
徐捷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做贼被抓了现行,一股热气瞬间涌上脸颊和耳根。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啪”地一下把枕头盖了回去,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同时迅速直起身,僵硬地转过身,背对着门口,假装在整理自己桌上摊开的书本,手指却不听使唤地微微发颤。
林晟带着一身室外的潮气走了进来,第一眼就看到徐捷像根柱子似的杵在自己床前,气氛有点诡异。
“干嘛呢?”林晟狐疑地挑起一边眉毛,目光在徐捷僵直的背影和自己明显被动过的枕头之间扫了个来回。
“……没什么。”徐捷的声音有点干涩,他没回头,强装镇定地迈步走向自己的床铺,每一步都感觉踩在棉花上,心还在胸腔里咚咚地擂鼓。刚才那一瞬间的慌乱,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多剧烈。
林晟走到自己床边,掀开枕头拿起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一个未接来电和几条未读信息。
他解锁看了一眼,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拨了回去。
“喂,哥?……嗯,刚洗澡去了,没听见。” 电话接通,林晟的声音立刻带上了一种平时少有的轻松笑意,跟刚才质问徐捷时的语气判若两人。他靠在床头,双腿随意地交叠着,跟电话那头的人聊着些日常琐事,语气熟稔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
徐捷侧躺在床上,面朝墙壁,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着,林晟这通电话的语气,和他平时在学校说话的语气大不相同,差别太大了,少了点痞气多了点温柔。
难道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是他很重要的亲人,那个照片里的女人,会不会就是他的母亲,徐捷心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感觉。
电话挂断,宿舍里重新陷入安静。
林晟握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眼神有些放空。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床上那个背对着他、裹在薄被里的身影,沉默了几秒,最终什么也没说,抬手按灭了顶灯开关。
“啪。”黑暗笼罩下来。
从那个手机屏保事件之后,两人之间那点本就微乎其微的交流彻底归零。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眼神都尽量避免接触,关系一夜之间退回到刚开学时的冰点,甚至更糟。一种无声的尴尬和隔阂在小小的宿舍里弥漫。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尤其在学校这种封闭的小社会里,关于一个人的流言蜚语,总是传播得飞快。
徐捷第一次真正了解林晟,或者说,第一次在脑中形成关于林晟的印象拼图,恰恰不是通过自己的观察,而是来自班上同学晚自习闲聊时的茶话会。
那天晚自习,谢志被叫去开会,群龙无首,纪律瞬间崩盘。
原本安静的教室渐渐变成了热闹的集市。前后左右的同学迅速结成小团体,窃窃私语声、压抑的笑声、翻动小说书页的哗啦声此起彼伏。总有些胆子大的,对值日生敷衍的警告置若罔闻。
徐捷坐在靠近后门的位置,本想图个清净,此刻却成了安全八卦的绝佳风水宝地,既能避开前门可能出现的老师巡查,又能方便“望风”。
几个热衷八卦的同学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硬是把徐捷拉进了他们围成的圈子里,一群人挤挤挨挨,把他困在了中间。
徐捷皱着眉想挣脱:“你们聊,我出去。”
“哎别啊徐捷!”一个男生眼疾手快地拉住他胳膊,“听听嘛,就当放松一下!再说了,外面走廊多冷清啊,万一老师以为你逃课呢?”他挤眉弄眼。
另一个男生也帮腔:“就是就是,也得劳逸结合嘛!放心,我们小声点!”
看着周围几双闪烁着八卦之光的眼睛齐刷刷盯着自己,充满了“你不留下我们就暴露了”的无声控诉,徐捷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实在不擅长拒绝这种集体热情,尤其是当对方看起来并无恶意时。
他放弃了挣扎,从书包里抽出一本原版的名著阅读,摊在桌上:“你们聊,我看这个。” 这是他平时没时间细啃的课外读物。
“哇靠,英文原版?”旁边的女生惊讶地凑近看了看封面,“不是吧徐捷,这么吵你也看得进去?”
徐捷点点头,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目光专注在那些描述宇宙膨胀的文字上:“嗯,习惯了。你们聊你们的,不冲突。” 他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
众人见状,也不好再勉强,很快把注意力重新投入到八卦事业中。
起初话题还围绕着明星、游戏、哪个老师比较严,还算正常。但聊着聊着,话题风向就变了,不知谁先提了一嘴:“哎,你们说林晟今天又逃课去网吧了?”
这个名字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立刻激起了涟漪,作为班上最引人注目的人物,林晟确实是话题制造机。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先瞄了一眼林晟那空荡荡的座位,又条件反射般紧张地扫了一眼教室前后门,确认安全后,声音压得更低了,七嘴八舌的议论像小气泡一样冒出来。
“我跟你们说,我听说他……杀过人!”一个男生神秘兮兮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惊悚。
“噗!”大家听后差点笑出声,“乱扯!你这个也太夸张了吧?怎么可能!”
男生像是被质疑了权威,有点急眼,梗着脖子压低声音辩解:“真的!有人亲眼看见他从警察局出来!说是跟什么……什么案子有关,好像……好像有人死了!”他努力描绘着细节,试图增加可信度。
“不信拉倒!”见大家纷纷摇头表示太离谱,男生有点下不来台,目光在圈子里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了安静看书的徐捷身上,“哎,徐捷!你不是跟他一个宿舍吗?你肯定知道点啥吧?这事儿是不是真的?”
几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徐捷身上,充满了探寻和期待。
徐捷翻书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吐出三个字:“不熟。” 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唉……”男生失望地叹了口气,“那可惜了。不过我是真听说他以前特别能打架,在初中就是出了名的刺头,三天两头请家长,办公室常客……”
旁边另一个男生瞪大了眼睛,插嘴道:“对对对!我还听说他跟校外那些混混巴结得很!是不是哦?” 这话一出,大家都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毕竟林晟转来不久,他过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大多数人来说,都像一团迷雾。
徐捷的目光停留在书页上,那些关于奇点和黑洞的复杂描述似乎模糊了。耳朵里灌进这些真假难辨的传言,一个个尖锐的词汇像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一种本能的警惕和疏离感油然而生。
他下意识地想:离这种人远点,麻烦。
然而,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闪过昨晚看到的手机屏保,那个缺着门牙、在妈妈怀里笑得无忧无虑的小男孩。那笑容是那么纯粹,那么温暖,和他现在这个凶名在外的形象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一个会用童年时和母亲的温馨合照做屏保的人真的会坏到传言中那种地步吗?徐捷握着书页的手指微微收紧,心底第一次对听到的事实产生了动摇。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明显戏谑和嘲讽的声音,突兀地在人群后面响起:
“哟,聊我呢?聊得挺热闹啊。”
那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劈在众人头顶。
所有人像被按了暂停键,瞬间僵住,脖子如同生了锈的机器,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转向声音来源。
林晟不知何时已经回来,就斜倚在后门门框上,双手插在裤兜里,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扫过围坐在一起的众人,最后定格在男生那张瞬间变得惨白的脸上。
他显然已经站在那里听了好一会儿了。
男生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发颤:“林……林晟?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林晟歪了歪头,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嘴角的弧度加深:“嗯……我想想啊……大概从听说他杀过人那儿开始?” 他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却让在场所有人的冷汗“唰”地下来了。
“啊……那个,晟哥……”男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我们……我们就是瞎聊,吹牛扯淡呢!你别当真,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其他人也小鸡啄米似的疯狂点头附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林晟嗤笑一声,向前走了两步,站在圈子边缘,目光饶有兴致地在每个人脸上扫过,那眼神看得人头皮发麻。
他甚至还抬了抬手,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别停啊,我听着挺有意思的。我还想听听我到底是怎么杀人的,跟哪个帮派巴结得最铁?继续,展开说说?”
他越是表现得大度,越是让人胆战心惊。男生第一个扛不住压力,“腾”地站起来,声音都在抖:“我……我……我想起我数学卷子还没订正完!老师明天要查!” 说完,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回了自己的座位,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这像是一个信号,其他人也如梦初醒,纷纷找借口:
“啊对!我英语单词还没背!”
“我……我去厕所!”
“我杯子没水了……”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茶话会瞬间土崩瓦解,一群人作鸟兽散,回到各自座位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地盯着课本,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只是那压抑的喘息和偶尔瞟向林晟方向又飞快收回的惊恐眼神,暴露了他们内心的惊涛骇浪。
林晟看着瞬间空荡的角落和那些仓惶的背影,撇了撇嘴,低声骂了句:“操,老子他妈又不吃人,跑这么快干嘛?没劲。”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和落寞。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唯一还留在原地的人身上。他依旧低着头,专注地看着那本厚厚的英文书,仿佛刚才那场因他而起的闹剧和他毫无关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林晟盯着徐捷那副事不关己的冷淡侧影看了几秒,眼神复杂地闪了闪,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到了自己靠窗的座位。
他重重地坐下,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他随手扯过一本空白的草稿本,拿起笔,泄愤似的在上面狠狠画圈。
一个接一个,黑色的墨迹越来越深,越来越密,力道大得几乎要戳破纸背,直到整个页面被涂成一片压抑的漆黑,他胸中那股无处发泄的憋闷才似乎稍稍缓和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