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时间,谢志拿着学生名单,来到了宿舍楼一层那间弥漫着烟味和旧报纸味的宿管室。
他堆起笑脸,递上一根烟:“李大爷,在忙啊?跟您商量个事儿噻。”
李大爷眼皮都没抬,接过烟夹在耳朵上,继续翻着他那本油乎乎的账本。
“是楞个的,就三楼储物间我们班那俩学生
徐捷和林晟,您看……能不能帮忙协调一下,给他俩换个寝室?或者看看哪个寝室愿意跟他们其中一个换换?”谢志尽量说得委婉。
李大爷这才慢悠悠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扫了谢志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把一本厚厚的、封面油腻的楼栋住宿登记簿“啪”地甩到谢志面前。
“换?谢老师,你倒是指给我看,跟哪个换?”李大爷的重庆话又快又冲,“你自己翻翻看!哪个屋不是塞得满满当当?过道加床都加不下了!还换?”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更加不忿,“还有那个林晟!真不晓得他屋头啷个想的,往年打死不住校,今年抽哪门子风非要来住!这不是纯纯给老子找麻烦吗?龟儿子!”他啐了一口,显然对林晟积怨已久。
谢志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连忙附和:“是是是,您说得对,您辛苦,确实麻烦……”他心里也清楚,林晟这个名字,在二中,那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某种意义上,比校长还有名气。
校长提起他直摇头,任课老师提起他只想叹气。调皮捣蛋的学生不少,但像林晟这样出圈的,凤毛麟角。
初中时就因为数次聚众打架、屡教不改背了个大过,差点被开除。抽烟喝酒,和社会上的混混勾肩搭背,逃课更是家常便饭。整个一混世魔王的形象,在师生间口口相传,越传越邪乎。好不容易踩着分数线以特长生的身份进了高中,简直是给整个年级的老师头上悬了把刀,要不是看在他那个特殊家庭的份上,学校早就把他扫地出门了。
林晟的家,就在小县城那片杂乱的老城区深处,街坊邻居提起他家,无不摇头叹息。
他妈,是个苦命人,天生聋哑,没读过几年书,就被家里人匆匆忙忙嫁了出去,又稀里糊涂生下了林晟。而他那个所谓的爹,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嗜赌成性,欠了一屁股债,几年前就人间蒸发,不知所踪,留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
邻居们都说林晟是“朝爹不朝娘”,从小就野,爬树掏鸟窝,打架斗狠,他妈根本管不住,也没法管。
“唉,造孽啊,都是他那个挨千刀的爹害的!最苦的还是他妈,又聋又哑,现在还要供这个不省心的娃儿读书,作孽哦!”巷子口,摇着蒲扇的王大娘每每提起,总是唏嘘不已。
“就是!听说他妈妈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才硬把他塞到学校住读的?”旁边嗑着瓜子的李婶吐着瓜子壳接话。
“可不是嘛!这都开学了,确实好久没在巷子里看到那混小子了,估摸着是住校了。”另一个大妈点头证实。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在街坊口中混账透顶的少年,却也藏着另一面。他像是那条破旧老街的守护神。有外来的混混来收保护费、欺负街边摆摊的老人,总是林晟第一个带着他那帮兄弟们冲上去。谁家水管爆了,力气活搬不动了,喊一声“晟娃儿”,他往往骂骂咧咧,但最后总会帮忙。尤其对他妈妈,虽然嘴上不耐烦,但每月在外面赚的钱和学校发的补助,他几乎都原封不动地拿回家。
这两年,他眉宇间的戾气似乎收敛了些,沉默的时候多了,偶尔流露出的成熟和担当,甚至让看着他长大的邻居们感到惊讶。只是这份成熟,在学校这个环境里,被厚厚的铠甲和故意为之的混不吝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次来住校的理由也很简单,为了帮家里分担,晚餐几乎都靠林秋红打包的剩饭剩菜来充饥,林晟想着这也不是一个长久之计,倒不如关学校里,省的妈妈把心思放自己身上。
谢志软磨硬泡,好话说尽,香烟递了好几根,李大爷的态度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纹丝不动。
翻来覆去就一句话:没空位!没人愿意换!尤其是和林晟换!想都别想!
晚自习下课铃声一响,徐捷就迫不及待地冲到了办公室门口。看到谢志脸上那混合着无奈和疲惫的表情,徐捷的心就凉了半截。结果不出所料。
“徐捷啊,情况……你也知道,”谢志搓着手,尽量把话说得委婉,“宿舍确实非常紧张,李大爷那边也尽力协调了,但实在是……没有合适的空位,也没有同学愿意调换。你看……要不,你们再互相适应适应?我找林晟再好好谈谈……”
希望彻底破灭。徐捷没再说什么,只是脸色阴沉得可怕,点了点头,转身就走。回宿舍的路上,九月底重庆闷热的夜风黏糊糊地裹在身上,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寒意和怒火。
适应?和那个瘟神?做梦!
一个念头在他被怒火烧得滚烫的脑子里逐渐清晰:既然赶不走,躲不掉,那就谁都别想好过。你不让我睡觉?行,那大家都别睡!
第二天晚自习,徐捷一反常态。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争分夺秒地刷题预习,而是把书本一合,双臂交叠垫在桌子上,脑袋一歪,直接趴下闭上了眼睛。
这举动在刚刚开学、学习氛围还算紧张的班级里,显得格外突兀。
坐在后排的林晟,正百无聊赖地转着笔,看到徐捷这自甘堕落的一幕,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嘴角咧开一个充满嘲讽和幸灾乐祸的弧度。
他用笔帽捅了捅斜前边的同学,压低声音,但确保那嘲弄的音调能清晰地飘到前排:“哟呵?快看快看!咱们的徐捷同学,这是咋了?开始躺平摆烂了?啧啧啧,这适应能力,也太强了吧?”周围几个平时跟着林晟混的男生发出几声压抑的嗤笑。
徐捷趴在桌上,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但他没有动,仿佛真的睡着了。
回到寝室,徐捷依旧按部就班地洗漱。只是洗漱完毕,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爬上床,而是稳稳地坐在了书桌前,“啪”地一声拧亮了那盏刺眼的白炽台灯,摊开了那本厚重的教辅书,神情专注,仿佛要决战到天亮。
林晟那边自然不甘示弱。
洗漱回来,往床上一靠,游戏立刻安排上。熟悉的枪炮轰鸣和队友的语音聊天再次充斥房间。他似乎故意要刺激徐捷,把手机音量调得比平时还大,还故意对着麦克风大声嚷嚷:“兄弟们!今晚都精神点!给我往死里干!妈的,有些人啊,白天装得人模狗样,背地里尽干些捅刀子、搅人清梦的龌龊事!你们说,这种人是不是忒不地道?是不是欠收拾?”
游戏语音那头立刻传来一片附和:
“就是!晟哥说得对!谁这么不长眼啊?”
“敢惹我们晟哥?活腻歪了吧!”
“削他丫的!”
徐捷握着笔,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深深的痕迹。
他强迫自己盯着那些复杂的公式,将身后所有的噪音和挑衅都屏蔽在外,灯光将他挺直的背影投射在墙壁上,像一座沉默而固执的堡垒。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窗外的城市灯火渐次熄灭,宿舍楼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这间小屋还亮着灯,响着与夜晚格格不入的喧嚣。
凌晨一点…一点半…两点…
林晟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游戏里的队友声音也蔫了:“晟哥…顶不住了,眼皮打架了,明天再战吧?”
“行行行,撤了撤了。”林晟意兴阑珊地回了一句,准备退出游戏。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书桌方向。徐捷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背脊挺直,只有翻书页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侧脸轮廓,鼻梁很高,嘴唇紧抿着,带着一种近乎倔强的专注。
“我靠…这人铁打的?不用睡觉?”林晟心里嘀咕,第一次对徐捷产生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感觉,这家伙的报复心和耐力也太可怕了?不过,他困得不行,也懒得再较劲,嘟囔了一句“爱学学你的,老子先睡为敬”,把手机往枕头下一塞,倒头就睡。
然而,他低估了那盏台灯的威力。白炽灯泡散发出的强光,像探照灯一样直射着他的眼皮。他烦躁地扯过一件T恤盖在脸上,没一会儿就闷得喘不过气,汗顺着额角往下流。好不容易扒拉开衣服,刚有点朦胧睡意,旁边突然传来“吱嘎——”一声刺耳的锐响!
徐捷猛地拉开椅子起身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这声音如同指甲刮过黑板,惊得林晟心脏猛地一缩,睡意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
“操!有病啊!大半夜的!”林晟气得扯过被子蒙住头,低声咒骂。摸出手机一看,才五点半,这觉算是彻底报销了。他只觉得脑袋像灌了铅,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
就在这时,徐捷拿着洗漱用品走向阳台。他故意把水龙头拧到最大,“哗——”的一声巨响,水流猛烈地冲击着水池。
他慢条斯理地接了一杯水,含了一大口,然后用力地、发出巨大声响地“咕噜咕噜”漱口,再“噗”地一声,将水狠狠吐进水池,水花四溅。接着,他把牙刷粗暴地插进塑料水杯里,像搅拌混凝土一样,“哐当哐当”地使劲搅动起来,牙刷柄撞击杯壁的声音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刺耳。
“妈的!有完没完!”林晟用枕头死死捂住耳朵,在被子底下咬牙切齿。他本想等徐捷洗漱完,好歹再眯个十分钟回笼觉。
然而,等待他的是更致命的一击。
“砰——!!!”
一声震天动地的摔门声,毫无预兆地炸响!徐捷洗漱完毕,直接出门,那力道,简直是想把门板给拍碎。
“我操你大爷的徐捷!!”林晟彻底暴走了,像弹簧一样从床上弹起来,冲着紧闭的房门破口大骂,“你他妈是不是真的有病!天都没亮透!你赶着去教室投胎啊!” 吼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充满了无处发泄的狂怒和极度的困倦。
他喘着粗气坐在床上,头发乱得像鸡窝,眼底一片乌青,感觉身体轻飘飘的,灵魂都要出窍了。
第一次,他尝到了被人用阴招逼到墙角的滋味,憋屈又无力。而当他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脚步虚浮地飘进教室,看到徐捷已经端坐在座位上,虽然脸色也不太好,但眼神清亮,甚至拿着单词本在默背时,一股寒意混合着荒谬感从林晟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妈的……这家伙……是恶魔吗?”他第一次对徐捷产生了一种近乎惊悚的认知。
更让他绝望的还在后面。他刚在课桌下偷偷摸摸啃完一个冷掉的包子,眼皮就开始沉重地打架。头刚挨上手臂,后门玻璃窗上就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今天谢志像是打了鸡血,或者被徐捷灌了什么**汤,就钉在后门不走了,两人就像串通好了一样。只要林晟的脑袋稍微往下一耷拉,谢志的手指就会着警告意味地敲在教室后的玻璃窗上,声音如同催命符一般。
林晟被敲得心惊肉跳,困得眼泪直流,感觉整个人都在云里雾里飘着,随时可能一头栽倒。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放学,铃声刚响,他正准备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宿舍补觉,谢志的声音如同魔咒般在身后响起:
“林晟!等一下!”
林晟脚步一顿,心里咯噔一下,涌起强烈的不祥预感。
“班上缺些清洁用具,扫把、拖把、垃圾篓什么的,我列出来清单。”谢志走过来,语气平常,却带着不容拒绝,“这条街你熟,辛苦你跑一趟,去校门口的重百把东西买回来。这是单子和钱,买质量好点的。”说着,把一张纸条和几张钞票塞到林晟手里。
林晟看着手里的纸条和钱,又看看谢志那张脸,再看看外面明晃晃的大太阳,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来回最快也得四十分钟,这大中午的,午休?彻底泡汤了!这他妈绝对是徐捷那小子和谢志串通好的!绝对是!
他心里把徐捷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但看着谢志那张脸,拒绝的话在嘴边滚了几滚,终究没敢吐出来。在这个学校,谢志是少数几个他不敢、或者说,不愿意真的撕破脸顶撞的老师。他认命般地抓了抓头发,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顶着能把人晒化的日头,像个游魂一样飘出了校门。
“困……困死了……” 这一个白天,对林晟来说如同地狱般的煎熬。每一分钟都是酷刑。他感觉自己像个电量耗尽的机器人,全靠意志力强撑着。熬啊熬,终于熬到了晚自习结束的铃声。
这一刻的铃声在他听来简直是天籁之音,他连书包都懒得仔细收拾,胡乱往怀里一塞,冲出教室,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狂奔回宿舍楼,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三楼,撞开寝室门。
里面空无一人,徐捷还没回来。
林晟连脸都懒得洗了,把书包往地上一扔,鞋子一蹬,像一滩烂泥般直接扑倒在自己的床上。身体接触到床板的那一刻,沉重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几乎是脑袋沾到枕头的同时,震天的呼噜声就响了起来。他太累了,累得连思考徐捷去哪了的力气都没有了。
几分钟后,徐捷才慢悠悠地踱步回来。他特意在楼下小卖部磨蹭了一会儿。轻轻推开寝室门,眼前的一幕让他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一个胜利的弧度。
林晟四仰八叉地瘫在床上,T恤卷到了肚皮以上,露出紧实的腰腹。他睡得死沉,嘴巴微微张着,发出均匀而响亮的鼾声。那张平时写满嚣张和挑衅的脸,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显得有些毫无防备,甚至有点傻气。白天所有的张牙舞爪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深沉的疲惫。
“呵,”徐捷轻轻带上房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声音里带着一丝大仇得报的畅快,“看来……也不咋样嘛。”
他走到书桌前,像往常一样坐下,拧开台灯。暖黄的光晕只照亮他面前的一小片桌面。他翻开书,却发现自己很难立刻集中精神。身后那持续不断的鼾声,此刻听起来不再那么刺耳,反而像一种奇特的背景白噪音。他强迫自己看了几页,但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身后那张床。
不知过了多久,他合上书,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他下意识地转过身。
月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正好洒在林晟沉睡的脸上。少年英气的眉宇即使在睡梦中也微微蹙着,像是藏着化不开的烦恼。没有了白天的戾气和玩世不恭,那张脸在月光下竟显出几分难得的柔和,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徐捷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悄然掠过心头。有胜利的快意,有一丝疲惫,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动。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无声地走到开关前。
“啪嗒。”
清脆的声响过后,房间陷入一片温柔的黑暗。只有窗外的月光,和身后少年沉睡的轮廓。
“看来今晚,”徐捷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在黑暗中几乎微不可闻,“终于是能睡个好觉了。”他摸索着爬上自己的床铺,躺下,拉过被子盖好。房间里只剩下两道深浅不一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交织。
然而,这一晚,徐捷闭上眼睛,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月光下那张沉睡的、褪去了所有的脸。
一种陌生的、带着困惑的平静感,悄然取代了连日来的愤怒和焦躁。
战争的硝烟似乎暂时散去,但某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东西,似乎正悄然在两人之间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