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掠过道路两旁,树叶沙沙作响,是英国惯常的背景音。那栋白色豪宅二楼窗前,总立着个少年。他像这里的天气一样,晴雨难测,只是安静地望着窗外那片十年不变的沉静风景,身影显得格外孤单。
尤其是这几天特殊的日子,他眉宇间锁着些东西,不是单纯的烦闷,更像揉杂了不满和说不清的郁结,唇线抿得紧紧的,没人知道玻璃窗后那双眼睛里到底装着什么。
他是寒冬出生的孩子,人生似乎也带着点凛冽,曾是父母捧在手心的宝贝,可八岁那年,一切天翻地覆。
徐捷记得清楚,年幼跟着父母背井离乡刚在这个陌生国度落脚没多久,母亲就突然离世。紧接着,父亲再婚,快得让人喘不上气。尤其是妹妹出生后,家里的重心瞬间倾斜。在徐捷看来,所谓血脉亲情,那时脆弱得像张纸,风一吹就散了。
他不再哭了,知道眼泪对徐海成没用。他换了一种方式反抗,努力把自己逼到最好。
学习、才艺、礼仪,样样都要拔尖,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值得被看见。可换来的,不过是父亲递过来的新卡,或是佣人送进房间的昂贵礼物。
那个曾经温顺懂事的男孩,仿佛一夜之间裹上了坚硬的壳,沉默而疏离,看得旁人心头发涩。
他学着做一只顺从的羊,父亲指东绝不往西,徐海成大概从没想过,这温顺的壳底下藏着随时会爆的火星。
日子在旁人眼里是镶着金边的,名牌加身,佣人环绕。可徐捷只觉得空,像住在精致的笼子里。
父亲,那个曾让他仰望的身影,如今成了勒得最紧的枷锁。期望、命令、责任,层层叠叠压下来,他时常觉得喘不过气。
他渴望自由,想挣脱这一切,像被剪了翅的鸟向往天空。可天地茫茫,又能逃去哪?目光偶然扫过书桌上那张旧照片,指尖在键盘上敲下一个陌生的地名,那是母亲模糊记忆里的故乡。
一个念头悄然成形,然后被他细细打磨。他需要的是一个时机。
每周一次的家庭晚餐,空气总是凝滞的。阴冷的湿气仿佛能钻进骨头缝里,让人格外倦怠。
徐捷推开餐椅,把一张纸推到徐海成手边。徐海成眼皮都没抬,目光黏在报纸的财经版上。
继母瞥了一眼,看清上面的字时,声音陡然拔高:“国内的高中?这……这不就是……小捷,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海成终于放下报纸一角,眼神沉沉地钉在徐捷脸上:“你什么意思?说清楚。”
“就纸面上的意思。”徐捷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徐海成冷笑一声,重新拿起报纸。徐捷喉头滚动了一下,那句在心底盘旋太久的话终于冲口而出:“就不能……放过我吗?你还想我怎么样?”
“啪!”报纸被狠狠摔在徐捷脸上,徐海成猛地站起,额角青筋跳动:“我看你是翅膀硬了,不知天高地厚!”
积蓄已久的火山终于爆发,餐厅里只剩下父子俩激烈的争吵声,惊得佣人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屏息缩在角落。
“从小到大,我缺你吃还是缺你穿了?你要什么我没给?”徐海成的声音又高又硬,带着居高临下的审判。
徐捷扯了扯嘴角,那笑里掺着冰碴儿,几年的怨愤再也压不住:“你给过我什么?小时候我和妈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你管过我们死活吗?”
“我给了你什么?你这条命都是我给的!”徐海成的手重重拍在餐桌上,震得杯盘乱响。
“我宁愿你没给过!”徐捷眼底的憎恶像淬了火的针。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徐捷脸上,火辣辣地疼。徐海成气得手指发颤:“养不熟的白眼狼!我养条狗都比你有良心!”
徐捷捂着脸,那刺痛感反而让他奇异地冷静下来,嘴角甚至勾起一抹近乎惨淡的笑:“那真可惜,没把我生成条狗。”
这句话像把钝刀子,狠狠扎进徐海成的心。他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惨白,捂着胸口,整个人沉重地倒了下去,呼吸又急又浅。
“老徐!”继母尖叫着扑过去扶他。旁边的小女孩被吓坏了,哇地哭出声。女人手忙脚乱地安抚完丈夫,又赶紧去抱女儿,转头对着徐捷,声音尖利刺耳:“小捷!你这话也太混账了!”
“混账?”徐捷像被点燃了引信,猛地看向她,“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妈躺在病床上那会儿,你们干的那些龌龊事!”他一把推开门口挤着的佣人,头也不回地冲上了楼。
女人气得脸涨成猪肝色,把气全撒在佣人身上:“看什么看!都滚去干活!”倒是拿出了几分女主人的架势。
徐捷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整整三天。他知道,这种硬碰硬,伤不了徐海成的根本。
几天后,徐捷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下楼出门。徐海成端着咖啡杯,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几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
今年春节,徐海成难得抽空,带着一大家子回山东省老家过年。徐捷知道,他等的时机到了。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他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拿捏住徐海成,也只有最疼他的奶奶。
他准备用上最后一招苦肉计。
飞机刚落地,大伯徐富州早已等在出口。兄弟俩拥抱寒暄,徐富州的目光落在徐捷身上,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笑着说:“小捷长这么高了,真是越来越精神了。”徐捷勉强扯出一个礼貌的笑。
寒暄完,徐海成立刻抱起小女儿徐心蕊,声音柔得能滴出水:“爸爸的小心肝,冷了吧?”手指轻轻蹭着她冻红的小脸蛋。继母在一旁托着孩子,这画面落在后面的徐捷眼里,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搅。
大伯上前敲开老宅的门。屋里暖烘烘的,七大姑八大姨早就围坐一桌,等着他们。徐海成用膝盖碰了碰徐捷,压低声音:“愣着干嘛?带妹妹叫人啊。”
徐捷深吸一口气,牵起懵懂的徐心蕊,对着满桌的长辈,挨个打招呼,他说一句,小丫头就奶声奶气地跟着学一句。
好不容易熬到落座吃饭,几杯酒下肚,徐海成的乡愁就涌了上来,拉着亲戚们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挡都挡不住。
散席时,大伯扶着醉醺醺的徐海成准备打车回自己家。一直沉默的徐捷突然开口:“我想留下陪奶奶住一晚,跟她说说话。”奶奶一听,高兴得不得了,紧紧攥住徐捷的手。
徐富州笑着拍拍徐捷的肩膀:“行,那你好好陪奶奶说说话,明早大伯来接你。”
徐捷站在楼上窗户边,看着大伯拖着行李箱,扶着脚步虚浮的徐海成走在前面,继母抱着睡着的徐心蕊跟在后面,直到他们上了出租车,车灯消失在街角,他才松了口气。
洗漱完,徐捷裹着爷爷那件洗得发白的厚棉袄,坐在旧沙发上陪爷爷看了会儿电视。奶奶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和橙子过来。
徐捷看着二老慈祥的脸,话在嘴边滚了几滚,却不知如何开口。奶奶放下果盘,坐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小捷啊,是不是有啥心事?跟奶奶说,别怕,爷爷奶奶给你撑腰。”
徐捷沉默了一会儿。奶奶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试探着问:“是不是……那边那个……对你不好?”
徐捷摇摇头,终于下定决心,把话说了出来:“奶奶,我想去万州念高中。”
奶奶脸上的笑容淡了,眼神变得严肃起来,她心里其实已经猜到了几分。
“重庆?那么远……留在奶奶身边不行吗?虽说那是你妈以前……”奶奶的私心,是想把孙子留在眼皮底下。
“奶奶,那边……对我很重要,你放心,放假我一定回来看您。”徐捷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奶奶看着孙子清亮的眼睛,叹了口气,这孩子从小就有主意,家里也确实亏欠他太多。她知道拗不过,只能点头:“行吧,乖孙想去,那就去吧。”
奶奶起身进了里屋,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包,不由分说地塞进徐捷手里:“奶奶和爷爷没啥本事,这点钱你拿着,到了那边别亏待自己。”
徐捷连忙推拒:“奶奶,不用……”
“拿着!”奶奶语气强硬,示意爷爷把红包直接塞进徐捷放在一旁的背包夹层里,“你好几年没回来了,就当把前几年的压岁钱都补上。”
徐捷鼻子有点发酸,只能点点头。
奶奶又压低声音叮嘱:“这钱啊,别跟你爸那边说,也别让那女人知道。虽然这点钱她也看不上眼,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徐捷用力“嗯”了一声。
跟爷爷奶奶谈完,压在心头的大石仿佛移开了。那晚,徐捷躺在这间充满旧时光气息的老屋里,竟难得地睡了个踏实觉。
天刚蒙蒙亮,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就吵醒了徐海成。宿醉的头疼还没消,听完电话那头的话,他脸色一变,立刻爬起来,顶着寒风赶回老宅。
“妈!开门!”徐海成把门拍得山响。
奶奶披着衣服开了门,压低声音:“嘘!轻点儿!小捷还睡着呢!”
“妈,电话里说得那么急,到底出啥大事了?”徐海成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旧藤椅上。
“叫你来,是想说说小捷的事。”奶奶倒了杯温水递给他。
徐海成听完,火气“噌”地就上来了,猛地起身就要往徐捷睡的屋里冲。一直沉默的爷爷立刻挡在房门口,沉着脸:“你想干啥?你当初拍拍屁股出国,对得起谁了?”
“海成啊,”奶奶拉着他的胳膊,眼圈红了,“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你该放手了。别忘了……当年的事……”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和沉重的提醒。
徐捷被外面的动静吵醒,推门出来时,正对上徐海成坐在餐桌边投来的目光,那眼神复杂得像团乱麻,让徐捷心头一紧。奶奶拉着他坐下,父子俩对着桌上简单的清粥小菜,全程一言不发地吃完了这顿沉默的早餐。
回去后,拖了几个月,徐海成最终还是托人把转学的事情办妥了。
手续一到手,徐捷几乎是立刻冲回房间,拉开行李箱,只往里塞了几件常穿的衣服和一些必需品。这里的一切,他没什么想带走的。
徐心蕊扒在门框边,眼巴巴地看着哥哥收拾行李,小声问:“哥哥要去哪儿呀?”
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徐捷心里是复杂的。
他看着她出生、长大,大人的恩怨归大人,孩子是无辜的。小丫头在这个家里最黏他。要是告诉她哥哥要走了,还不知得哭成什么样。
徐捷蹲下身,摸了摸妹妹柔软的头发,放轻了声音:“嗯……哥哥要去个……挺远的地方。”
“好玩吗?”徐心蕊的眼睛亮起来。
“哥哥也没去过,”徐捷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轻松点,“等哥哥回来,给你带好多好多礼物,好不好?”
“好!”徐心蕊开心地扑进徐捷怀里,小胳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那我在家乖乖等哥哥回来!”徐捷心头一酸,用力抱了抱怀里的小小身体,这一走,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拖着行李箱下楼时,徐海成坐在客厅沙发里,眼皮都没抬,冷冷地抛过来一句:“这下你满意了?”
徐捷脚步没停,像没听见一样,径直推开了大门。一直候在一旁的老管家崔叔忍不住低声劝道:“徐总,小捷真走了……您不去送送?”
徐海成闭着眼靠在沙发背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笃定的冷漠:“他?从小蜜罐里泡大的,没吃过苦。等着吧,不出半年,自己就得灰溜溜滚回来。”崔叔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推开那扇沉重的雕花大门,外面清冷的空气涌进来。徐捷深深吸了一口气,行李箱的轮子碾过石板路,发出轻快的咕噜声。脚步似乎也随着这声音,一点点轻快起来,积压已久的沉郁被这陌生的自由感冲淡了些。
离开前,他还有最后一件重要的事情。
用口袋里剩下的零钱,在街角花店买了一束素净的洋桔梗,那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花。
地铁摇晃着,徐捷把沉重的行李箱靠在角落,一手抓着扶手,车窗玻璃映出他模糊的身影,随着窗外城市的灯光明明灭灭。
墓碑建造在一座老教堂的后面,徐捷记得徐海成提过,年轻时曾和母亲憧憬过在教堂举行婚礼。现在想来,只觉得讽刺。
“妈,我走了……”他在冰冷的墓碑前站了很久,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放下那束花,他不再停留,拉着行李箱转身,融入了街道的人流。
机场柜台前,工作人员递上登机牌,公式化地说着登机口信息。徐捷接过,没等她说完,下意识地低声应了句:“Cheers.” 然后拉着行李,找了个最角落的座位坐下,戴上耳机,隔绝了机场的喧嚣。
他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闭上眼,眉宇间是挥不去的疲惫,像是紧绷了太久终于能松一口气。
候机的几个小时,每一分钟都像被拉长了。直到广播里清晰地播报出他的航班号,他几乎是弹起来的,拖着行李快步走向登机口,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赶。
找到座位,系好安全带,徐捷侧头望着舷窗外。
巨大的机翼下,是英国熟悉的灰蒙蒙的天空。他开始想象那个小县城会是什么样子?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学校,陌生的人群……也不知道自己能否适应,念头纷杂,但心底有个声音很确定:再怎么样,总比现在强。
为了离开,他甚至对父亲撂下过“断绝关系”的狠话。那一步迈出,就没有回头路了。这次逃离,对他而言,不啻于一场迟来的解放。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引擎的轰鸣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当飞机开始下降,机舱内响起提示音时,徐捷凑近舷窗,努力分辨着下方那片陌生的土地。灯火勾勒出城市的轮廓,蜿蜒的长江在夜色里泛着微光,一种混合着忐忑和微茫希望的情绪在心口弥漫开来。
他攥紧了手里的登机牌,把一切都交给了这趟未知的航程。
作者有话要说:
内容偏古早,文笔较一般,单纯写来自己爽,如有雷点不喜勿喷,感谢支持!希望你能喜欢他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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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脱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