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成之后,因疼痛而双目模糊的世界里,是声音先一步触碰到他。
他听见江从盏不疾不徐地介绍起当今的世界,那是他最想听到的东西。
“秦初的时候,天地孕育出四位神明。我,”江从盏指了指自己,说,“和其他三位把地上的区域划分为东西南北四个区域,我们分别庇佑自己的辖区。”
而这太行山,重峦叠嶂,灵气充裕,于是最初便把自己的府邸定在了这里。
可惜后来人间步入21世纪,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呆在山里就很容易落后。
于是,现在的他,反而是更常居住在城市里。
期间偶尔回来,也只是为了处理一些特殊事务,比如这次的蛇妖事件。
“我是江从盏,刚刚也告诉你了,我现在的职责就是庇佑东方,解决东边地界上鬼妖怪精的纠纷。”
谢行清并不想见到他,只是冷漠地看向别处。
江从盏沉默地给他倒了盏茶水,手指屈起,轻轻一弹,茶盏便漂移到了谢行清的面前。
青瓷盏中的茶汤泛起细纹,谢行清垂眸盯着浮沉的茶叶。
江从盏再度出声,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坦诚一些:“我从没在古籍上见过你……的名字。你说你诞生于殷商,除开你浑厚的灵气可以作为佐证,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
说话的时候,江从盏紧紧地盯着谢行清的脸,一丝细小的表情都不放过。
他看到,在某一句话的时候,谢行清似乎有一瞬间的……失落?
他无比确定那种微垂着的眼睛,紧抿着的嘴唇就喻示着失落。
他在失落些什么呢?
不过,面对这种物是人非的情景,失落也是正常的吧。
谢行清却在这时,猛的抬眼看向他,脸上变成了面无表情的扑克脸,语调冷冷的,就像寒霜。
“江大人看得尽兴吗?”
江从盏知趣地收回眼神,装作不敌的样子拱手道:“公子清逸俊秀,举世无双。”
谢行清轻蔑地笑了一声。他斟酌了下,淡淡地开口,却是接上了江从盏的上一句话。
他说:“记录了我的书籍应该是都被摧毁了,确实没什么证据。”
谢行清从来没有证明过自己的身份,他也不需要去证明。那里想得到千年之后,猛然有一天需要,他竟然一点思路都没有。
他索性不打算证明。
他自认为无需证明。相不相信是江从盏的事情,与他无关。
于是他无所谓地看向江从盏。
江从盏的眼神很有探索性,好像下一秒就要把他生吞下去,他被这炽热的眼神猝不及防地烫了一下。
很明显,江从盏是想知道更多。
谢行清避开他的眼睛,沉吟了下,只好挑挑拣拣,简短地说明了自己沉睡的原因。
他垂眸摩挲腕间玉镯,荧蓝灵气混杂着银色在裂痕处游走,犹如困兽一般。
"那年旱魃作祟,龟甲灼出七十二道凶兆,这是天地灵气枯竭的意思。"他突然低笑,指节叩响桌面,上面的月光瞬间凝结成了冰花,映照着他没有感情的双眼。
谢行清缓缓地松开手,冰花骤然炸裂,重新变成一缕月光,飘散出窗外。
“早就有人听说了此事,故意在人间制造混乱,说天将倾,地将陨,人将灭。”
“彼时我正在闭关,等出关的时候,”他冷笑一声,眼里隐隐露出阴暗。他说,“我的一位手下竟然冲动行事,私自绑了九十名童男童女,献祭给天地。"
他指尖飘出一缕荧蓝色的灵气,幻化出两个童男童女的残魂。"天地要灵气,便给它灵气就是了。"
他托着腮,看着两个小人在蹦蹦跳跳地玩耍。
许是觉得无趣,他很快便收了术法,没了灵气的支撑,两个小人很快瘪了下去,残魂在他掌中不断扭曲,最后成了两朵枯萎的莲花。
谢行清正色道:"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只是一旦牵扯上活人献祭,这补天的代价就会骤然增加......"
江从盏知道这个。
活人献祭是重中之重的禁术,献祭一个活人的反噬都重可见骨,更别提一次性献祭九十个。
窗外忽起狂风,竹影在他苍白面容上割出细碎伤痕。
"江大人可知,"谢行清忽然惨淡地笑了,他前半辈子行善积德,没想到最后竟然是遭人背叛而死,“被自己的灵气反噬的滋味,像极了万把青铜刀剖开玉髓?"
谢行清的话点到即止,他没有多说自己被反噬的过程,而是长长地沉默了下去。
江从盏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如何,但他知道一定不会很好。
他曾经因为有一个活人被错误地献祭,而遭到了自己灵气的反噬。
反噬的惩罚几乎是骤然降下,银色的灵气突然不再受他的控制,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几乎要化作万千利剑,冲破自己的魂魄。
到最后,饶是身经百战的他,也吐出一大口鲜血,几乎要疼晕过去。
谢行清的灵气比他更加强盛,反噬也只会更加猛烈。
江从盏想到谢行清魂魄上的伤口,就像盘根错节的裂缝一样横亘在身体的每一处,狰狞可怖。
想必是差一点,他就真的魂飞魄散了。
其中细节他不好细究,也自知没有理由去问。
于是,他借困意离开了谢行清的房间,独留下谢行清一人靠坐在桌子上若有所思。
月光穿过雕花格栅窗,在谢行清指间碎成青铜钱纹。
他垂眸望着案几上凝霜的茶盏,碧绿色的茶水中倒映的却不是他的脸,而是三千多年前受罚那日的烈火。
自己灵气凝结出的烈焰滔天而起,灼烧在魂魄上既灼热万分又刺骨寒凉。
玉镯在烈焰中获得重淬,化作更加锐利的玉刃穿透自己的身体。
偏偏反噬又没有那么猛烈。万千酷刑来回百变,卡在最后一步不断地折磨着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就像个穷途末路的使徒,被拦截在了死亡的前夕。
似乎是知道主人在回忆,腕间的玉镯互相撞击,似是在道歉,也似是在叹息。
它们发出轻灵的细响,荧蓝色的灵气缓缓流淌在玉石之间,就像生生不息的河流。
他放松下来,灵气便肆无忌惮地散发开来,顺着青瓷盏边缘攀爬,萦绕在整间屋子里。
谢行清垂头静坐在屋子里,就像一尊永恒的雕塑,浸泡在灵气的温泉里。
完全放松后,不受控制的灵气像一条条没有骨头的蛇,悠悠地缠绕上木柱,盘旋着往上升。
"还不安分......"
他低笑着扯开衣襟,心口浮现的仙莲花纹正在渗血。
那里的伤最重,当年自己的玉刃带着十成十的力贯穿了自己的胸口,将心口的那片魂魄捅出了身体,逸散到了人间。
直到现在都没找回来。
刚刚回忆的时候情绪波动,显然是牵扯到了旧伤口。
他的指尖蘸取血珠,他微微抬头,迎着月光,看着殷红的指尖。
胸口的血还在汩汩地流,染红了月白的衣衫。但他丝毫不在意。
他对着月光摊开了掌心,里面躺着江从盏给他的半缕银色灵气。
灵气就是灵气,不同于凡气,极通人性,很快就像一根针一样缝合了他胸口的伤,止住了小溪一般的血流。
谢行清合上眼,静静地听着自己的魂魄被拉扯到一起,最后被窸窸窣窣地缝起来。
在这生机勃勃的山间,什么都是活的,唯有自己枯槁如死物。漫长的沉眠中,唯有阴魂不散的疼痛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的存活。
疼痛就像旧友,经年难忘。
晨光穿透云翳时,谢行清正倚着雕花的木栏数檐角冰棱。
风铃微动,他静静地盯着水池边正在喂鱼的江从盏。
玄色的衣袍堆叠在地上,上面金色的虎纹在晨曦里明灭生辉。
他的脚边站了一群小瓷娃娃,不过小腿高的身高,头极大,占了身高的一半。
它们戴着个黑色的瓜皮小帽,眉心一点金痣,正用脆生生的音色给江从盏念着今日刚呈递上来的事情。
江从盏许久不回来山里一趟,偶然间回来,山里的精怪就把问题像泄洪的山泉水一样一股脑地写给他。
不过一个晚上,书房里就堆满了卷轴。
瓷娃娃快马加鞭,就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匀速地输出,声音就像瓷器相撞,也像昆山玉碎。
而江从盏正悠闲地捻着鱼食,撒在水面上,旁若无人般的喂鱼,一主一仆简直不像在一个频道上。
昨夜失控的灵气在廊柱烙下蛛网般的裂纹,此刻被清晨的薄霜覆盖,倒像是谁用银线绣了幅残破的星图。
他屈指弹碎最长的冰锥,碎晶还未落地便化作荧蓝色的蝴蝶,扑簌簌地扇着翅膀,撞向院子里的那抹玄色的身影。
锦鲤衔着的鱼食嬉戏,看到蝴蝶飞来,纷纷停下,好奇地浮出水面看这只蓝色大闪蝶。
同样感受到蝴蝶的到来,江从盏在石潭边喂鱼的手顿了顿。
七个小小的瓷娃娃正颤巍巍地叠着罗汉,最顶端的僖夫子捧着卷轴念到:"巳时三刻,北麓槐妖过早开花,扰乱了......"
"聒噪。"谢行清的灵气铺展过来,给水面结上了一层冰霜。
水珠悬在半空凝成冰刃,恰恰抵住每个瓷娃娃的眉心金痣,"江大人养的这些玩意儿,倒是比山雀还吵。"
“这是僖夫子。”
江从盏指着其中一个瓷娃娃,给他介绍道,“我炼制的神器,你可以认为它是一种容器。”
谢行清闻言仔细地打量起它们来。
“见……见过谢大人。嘤嘤嘤……”
感受到没见过的威压,僖夫子们说完这话,就瞬间噤了声,身体也不晃了,跟个木头人似的一动也不敢动。
江从盏笑着转身,玄衣上的烫金虎纹在雾霭中忽明忽暗:"谢公子昨夜拆了我三根房梁,如今房梁上还缠着你的灵气。我不说你拆我房子,你今早倒嫌弃起这些小家伙吵闹了?"
他指尖的鱼食化作了细小的金块,逐个敲碎了悬在僖夫子眉心的冰刃。
僖夫子得到解放,一个个跟融化了似的瘫了下来,在地上怏怏地站着。
游鱼很有灵性,知道他这是不打算喂自己了,于是纷纷四散开来,游回自己的位置,按照天上的星位,继续摆着星阵。
江从盏收了喂鱼的手,转过身来看着谢行清。
他笑着说:"不如说说,是哪根木头惹了你不快?"
自然是没有一根惹了谢行清不快。
单纯就是月相变化,每每月晦的时候,他都会灵气逆行,引发灵气的暴走,昨晚才连累了那三根无辜的房梁。
今早也是。
凌晨被疼醒后,就听着僖夫子的小嘴一直在说,他根本睡不着觉了。
其实僖夫子声音很小,但谢行清睡眠很浅,故而一下子就捕捉到了。
江从盏见他不说话,知道他理亏。
于是,他向谢行清伸出手,手指屈起,掌心的灵气丝丝缕缕,托着鱼食飞向谢行清。
玉镯感应到熟悉的灵气,在银线的缠绕下泛起涟漪状的光纹。
“那就劳烦公子替我喂鱼了。”江从盏的话含着笑意,随着灵气飘向谢行清。
谢行清垂眸盯着腕间跳动的金光。
那些丝线是江从盏的本命灵气所化,此刻却裹着鱼腥味在他肌肤上蜿蜒,像极了昨夜失控的灵力在经脉里横冲直撞的触感。
"松开。"
他屈起食指叩在玉镯内侧,冰晶顺着银线急速蔓延,震碎了光纹,玉镯恢复平静。寒气隔着空气延伸到了江从盏身上。
他弹了弹自己的袖角,道:"我没空陪你玩喂鱼的游戏。"
江从盏的灵气被推回去,悬浮在半空的鱼食就失去了依托,如雨般骤然落下。
僖夫子慌忙地掏出琉璃罐子,一双双陶瓷小手引着鱼食慢慢掉落回罐底。
江从盏一伸手,正巧接住谢行清弹来的冰锥。
玄铁护腕被寒气蚀出裂痕,他却毫不在意。
他淡淡地笑了笑,讨价还价:"谢公子毁了我三根梁柱,赔半个时辰不过分吧?"
尾音还打着旋,指尖已凌空画出金纹,潭中锦鲤应召跃起,鳞片折射的光斑在水雾间拼出"偿债"二字。
“啧。”
他明明知道自己已经把房梁修好了。
谢行清一席广袖振开霜风,将鱼群冻成冰坨砸回潭中,溅起的水花却在触及江从盏衣角前诡异地蒸成白雾。
"你明明知道……啧。江大人是要我喂鱼——"他有些烦躁地问道,“还是喂你的棺材?”
刚折断柱子的时候,他知道自己那样做不对,于是又偷偷把房梁修好了。
但坏蛋江从盏是必然要拿这件事来说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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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复活赛打赢后喂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