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神明再就业指南》 第1章 莲烬 是夜。 太行山腹地的岩脉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像无数柄倒插的古剑。 一个瘦子,穿着厚厚的登山服,踩碎洞口的枯骨,混杂着碎石,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冷笑。 ——那或许只是穿堂风掠过钟乳石孔的呜咽,但根据他摸金多年的经验,后颈的汗毛跟预感到了什么似的,齐刷刷地立了起来。 跟瘦子一个团队的,还有个“胖子”。 两个家伙,身着几乎一致,头顶上一盏探照灯,手里一个大功率手电筒,一前一后地进了前方的洞口。 越往里,地面越潮湿,渐渐地,地面开始下降,逐渐地漫上来了地下水。 这哥俩儿早在水面漫过鞋面的时候就把外面一层衣服脱了。现在就穿着深色的潜水服,淌着及膝的溪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 “师兄,你说,那大补的千年古莲真的在前面吗?那雇主……” 走在后面的人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眼底闪烁着八卦的光,探过头去问。 “要这个莲花干啥的呀?” 他又矮又瘦,就像个水猴子。 走在前面的那人,也就是瘦子口中的“大哥”,更高一点,也更胖一点。 “你知道这些,想干啥?有啥用?"前头的老大头也不回,不耐烦地回答。 瘦子挨训,忽的没了声响。 他教训身后的瘦子,说:“别多嘴!” “咱们给老板跑腿的,老板说什么是什么就行了,别给自己找麻烦!” 溪道曲曲折折,他顺脚踹飞碍事的石笋,手腕一转,手电光扫过洞壁某处时突然被吸引住了目光,愣住了。 斑驳岩面上嵌着半枚青铜箭簇,锈迹里渗出荧蓝的幽光,就像某种放射性颜料一样亮,跟古籍上记载的几乎一模一样。 ——他忽然想到了师父给的笔记上说道: “若见岩面嵌铜簇,未闻古莲距深远。” 更重要的是,箭簇正与他口袋里风水先生给的罗盘产生共鸣。 也就是说,见着这青铜箭簇,古莲长眠之地,就已在不远处。 似乎是为了印证心里所想,眼前的溪水潺潺地分开,露出一条全新的洞道。 老大毫不犹豫地冲到箭簇的面前,用匕首撬下了这物件。 猛然间,整座山洞开始剧烈震颤。 岩缝间簌簌落下的不是碎石,而是细细密密的青铜器碎片,每片都刻着诡异的莲花纹。 与此同时,瘦子看见了师兄潜水服后背的汗渍正逐渐凝成莲花的图案。 他张了张嘴,想要提醒,但又想到了师兄的呵斥,最终还是把疑惑咽了下去。 瘦子跟着自家师兄进了更深处,却没注意自己氧气管上挂着的五帝钱铜串也开始发烫。 洞道中暗无天日,没个活物。 不知过了多久,暗河终于在前方隐入地脉,在豁然洞开的穹顶下,一潭死水正蒸腾着诡谲的雾霭。 瘦子突然吃痛,蹲下身紧紧捂住手腕。 ——氧气管上的铜钱串突然熔成赤红的铁水,滴落到脚下的石板上,滴落处“呲呲”作响,腾起幽幽的青烟。 师兄人高马大,疑惑地回头看瘦子,抬脚就是一踹:“又怎么了?” 瘦子摇摇头,把手腕亮给他看:“师兄——” 他声音嘶哑,眼里很是恐惧,道:“别往前走了,你看!铜钱串、铜钱串融了……” 瘦子手腕上,赫然是灼伤的红疤。 师兄快步朝他走来,看到他手上的灼痕,愣了一下。 但是他一咬牙,猛的把瘦子给拽了起来,不顾瘦子的哀嚎,猛地扯下了他手上的铜钱串。 铜钱串“咣啷”一声掉在地上,老大用脚死死地捻了捻,紧紧地搂住了瘦子的肩膀,手指凑到瘦子脸前搓了搓。 “别怕,三子,拿完这笔钱,咱就真退了……” “你不想娶翠桃吗?啊?回去咱就有钱娶了,听话。” 一块块的碎石堆砌起了一块平地,两人走上这个平台。 瘦子睁大了双眼。 “师兄……真的有个湖!” 那个叫三子的瘦子一瞬间忘记了痛苦,蹿起来指着眼前巨大的湖,兴奋地大叫。 山洞中都是他的回音。 “当然了。” 师兄显然也很兴奋。 他罗盘嵌着的五帝钱铜串正微微发烫,这里毫无疑问就是老板指定的地方。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那个黑漆漆的湖,强压着内心的喜悦。 “别大呼小叫的,叨扰了水底下的古仙莲怎么办?” 他恐吓性地肘击了瘦子一下,力度极大,瘦子晃了晃,险些散架,但脸上还是悻悻地扯嘴皮笑着。 老大拿手电筒照了照湖水。 照着水汽,黑漆漆的湖水一点涟漪都没有。 湖底下,幽蓝色的光一点一点地透出来。 但气味清冽,没有半点异味。 他粗略地扫了一眼,就指挥瘦子道:“你先下去,我给你在岸上把着点关!” 他咽了口唾沫,正犹犹豫豫地褪去身上的重物,腰间钢刀却突然迸发出蜂鸣,刀柄镶嵌的辟邪玉也猛然地裂开了蛛网纹。 “咔哒!咔哒!” 他大惊,“唰”地一声背回了背包,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敢不去,师兄……哥……我真的不去……” 大哥显然很不满意,他粗糙的手掌用力拍了拍瘦子的背,安抚道: “你别怕。这很正常,而且湖不深,古莲就在湖底,它发光,你潜下去就能看见了。” “用刀子割断它的根茎,带上来就成。事成之后,分你一半。” 他贼眉鼠眼地朝瘦子搓了搓手指头,瘦子立刻会意,那是一沓一沓的钞票。 金钱虽好,下去了可就没命花了。 脆桃还在等他呢! 瘦子还想摇头拒绝,却被师兄不由分说地推了下去! “噗通!” “发、发光的!"他的尖叫被潭水吞没。 浪花溅起千层高,瘦子游荡在湖水中,腰间还系着跟岸上的绳子。 漆黑又干净的水里,瘦子几乎怀疑自己掉到了镜子里,出现了幻觉。 他脑子就像死前的走马灯似的,突然没来由地想起当年十六岁拜师时,小老头喜笑颜开地摸着他说道: “谁骂你?又瘦又矮好着哩!……老天爷心疼吃不饱饭的孩子,这是将你送到我身边学看家手艺来了噢……” 瘦子一想到师父,又想到同村的脆桃,慌乱的心就定下来了。他一个猛扎,又往更深处潜去。 氧气管上的铜钱串本已凝固,但接触到湖水竟又起了反应,犹如滚水入油锅,滋滋作响的青烟中腾起甲骨文"祭"字的残影。 老大拧眉,看着残影一言不发。 刚刚撬下的青铜箭簇微微震动,甚至发出了悲哀的蜂鸣。 半晌,他点起一根黄鹤楼,在缭绕的火红色烟气里,捡起了瘦子给脆桃做的手链,冷漠地看着瘦子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去。 湖底暗无边际,就在瘦子以为自己要迷失方向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了一点亮光。 那是—— 他定睛一看,荧蓝光芒从潭底裂隙渗出,照亮了沉睡的古莲。 十二瓣古莲在幽暗中舒展,薄如蝉翼的花瓣包裹着莲心,每片瓣尖都凝着冰晶,细看竟是微缩的青铜器纹样。 这不是要找的古仙莲又是哪个? 他心底一松,快速游到古莲身边。 细看之下,才发现荧蓝色的光芒是从古仙莲的根茎处发出,荧蓝色的花瓣就像玉石片出来的,随水流轻轻摆动,含苞待放。 周围黑暗的湖水被照亮,映照在瘦子蜡黄的脸颊上,点点的粒子辉光漂浮在古莲周围,它仿佛陷入了沉睡。 他在湖底站定,拨开古莲的花瓣,露出了细细的根茎。 瘦子大喜过望,赶紧抽出别在腰间的折叠刀,朝着根茎伸过去。 割下它,就能回去了! 金盆洗手的诱惑不亚于癌症晚期病人得见生的希望,然而—— 刀锋触及根茎的刹那,岸上的青铜箭簇忽然爆发出一阵哀鸣! 同时,师兄的心脏就像被无数人攒着般绞痛,他挣扎着站起,下意识地朝湖面喊道—— “三子!回来!” 水雾阻碍了声音的传播,无人回应。 而水底下的老三,在此刻突然看见了双重的倒影:在圣洁明净的古仙莲旁边,除了自己被水波揉皱的身影,还赫然立着个披犀甲、执戈钺的殷商武士。 千年前被腐蚀的盔甲映照着流动的湖水,明明灭灭的流光抚摸着寸寸青铜,它像是重新拾取了生命。 老三心下慌张,刚刚的五帝钱铜串已经预示了不详,现在又出现了这么个玩意儿…… 他别开脸,心一横,一咬牙,手里的钢刀骤然发力,在根茎上擦出火星。 “噌!” 金属摩擦的声音响起,根茎却毫发无损。 “怎会?” 老三惊惧之余感到不安,他颤巍巍地蹲下身子,去看那个根茎。 就在这一的瞬间,无数条蛰伏的根茎突然缠绕上他的脚踝,瞬间暴长成青铜锁链,鳞状纹路犹如刀刃,轻轻一绞,就割开了潜水服的一角。 氧气争先恐后地从潜水服的豁口溢出,咕噜咕噜地飞上湖面。 青铜锁链又变回根茎,安静地垂在他的脚踝上。 “靠!”他暗骂一声,不耐烦地弯腰,用皮筋束住豁口。 他一根手扯着那些锁链,企图甩开这烦人的藤蔓,眼睛的余光里却突然闪过一抹幽蓝色的光。 他暗叫不好。不料他刚一用力,看似无害的藤蔓就骤然收紧,再次用力一绞! 老三一下子张大嘴,氧气管“咕噜噜”地向上浮去—— “啊!——” 惨叫声透过水下穿出来,闷闷的。 岸上的老大听见他的痛叫,赶忙跑到湖边,打着手电不断地张望。 “老三——你怎么了?!” 没人回应他。 不一会儿,一抹殷红的血雾就从下而上染红了整片湖面。 风水先生给的寻莲币不知何时活了过来,币身上白虎纹的眼睛正汩汩地淌着血泪,滴落在石头缝里,烧灼出滚烫的莲花纹。 血泪绘出的古莲花图腾与潭底的殷商武士共鸣,迸发出千年前金戈铁马的哀嚎。 师兄的心脏再次被无数双手攒住,这次是紧紧地捏着,几乎要把他的心脏挤爆。 他惨叫一声,又高又壮的男人踉跄跌倒在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老三—— 这次怕是,凶多吉少…… 一只惨白的脚掉落在湖底。 ——刚刚的藤蔓,竟硬生生地绞下了老三的一只脚! 剧烈的疼痛让老三眼前一片模糊,他紧闭着双眼,一动也动不了。 藤蔓似乎是看到了久违的猎物般,好奇地从地下伸出来,纷纷缠绕上了老三的脖颈。 “宵小。” 岩层深处传来叹息,瘦子顾不上疼痛,他惊恐地发现潭水,或者说脚下的湖底骤然亮起满天的星宿图,幽蓝的光照射出去,湖水像太极八卦图一样飞速旋转起来,形成巨大的漩涡。 湖底的岩层正在分裂,巨大的裂缝沿南北方向张开大嘴,湖水不断下坠,蒸腾的水汽倒影出两个人影: 一个是他佝偻着的现代身形,另一个却是披甲执戈的殷商武士。 而周围反重力飞起的湖水里,密密麻麻地竟全是古仙莲幽蓝色的花瓣! 他长大了嘴,拼命寻找着脱出的氧气管,但是氧气瓶却在此时破裂,他不能呼吸,脸憋成了酱紫的猪肝色。 藤蔓再次用力一绞! 这次他连哀嚎都没来得及发出,一颗惊恐的头颅就悠悠地掉落在了湖底。 血液混杂着水雾在水面上轰然炸开! “嘭!” 岸边的老大猛然跪地干呕! “呃——” 他颤抖着摸出护身符,黄符纸上用朱砂绘制的莲花不知何时变成了数不清认不得的甲骨文字。 潭水在沉寂了几千年后终于开始沸腾,气泡破裂声里夹杂着编钟的残响,黄钟大吕般的声音幽幽地敲响。 “何人在此……” 老大二话不说就“噗通”一声,哆哆嗦嗦地跪下。 而后拼了命地朝湖中央磕头! “咣!” “咣咣!” 死瘪三!一定系触犯咗啲咩忌讳! (一定是触犯了什么忌讳!) 他重重地磕着头,脑门上出血了也毫无察觉。 "求大仙……" 老大一声紧过一声的叩首声在看清地面后戛然而止。 他看见自己额血仿若受到了神明的命令,在岩面自动绘出的图腾—— 正是潭底那朵古莲的倒影。 忽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强劲地钻进他的鼻孔里。 他不可思议地僵硬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剧烈波动的湖水,一层浪更比一层高。 湖面上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浪花一点一点地推着一个他曾熟悉无比的东西荡了过来…… 越来越近…… 看清那是什么的时候,他像是遭到了当头一棒,一下子脱力了,重重瘫坐在地上。 ——那是一具没脑袋的尸体! 尸体上裹着的潜水服,这不是老三是谁的! 完了…… 他几乎要把手链捏爆,突然全身爆出了冷汗,像是黏腻的水蛇一样游走在他的脊椎里,潜水服里面全是不受控制的汗水。 老大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他机械般地抬头望去,目光无神地看着湖水和雾汽簇拥着的人。 长身玉立,月霁风清。与古莲相同的幽蓝色的光晕笼罩着他。 背后一轮明亮的大光相,老大从风水先生给的古籍上知道了点神仙精怪的事情,他认出了那是他的神格。 那是一种只有得了道的人才有的东西,举目五千年历史,不过五人修得。 谢行清踏着血浪现身时,腕间的玉镯正在低吟嗡鸣。 幽蓝的灵气如丝如缕地缠绕着伤口,他颈间那道被钢刀割出的伤痕深处,隐约可见碎裂的莲花瓣纹——那是魂魄撕裂的旧伤在苏醒。 仅仅是看了那男子一眼…… 老大自诩有两把刷子,但在这时却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威压”。 嗡鸣声穿透了太阳穴,直直钉入脑子里。他身体不受控制般地重新跪伏在地,额头紧紧地顶着粗糙的地面。 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老大听见那人高高在上的声音。 那声音虽然带着一丝缱绻,但语调却寒冷得像是一块淬在冰里的玉。 他说:“无趣。” 语调不紧不慢,不像是怒气冲天,倒像是……欣赏瑟瑟发抖的猎物。 他感受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掰了起来。 他被迫直视那人高高在上的眼睛。 带着一丝笑意,冰冷的,藐视万物的。 这就是那古莲吗…… 紧接着,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噗”的一声,刹那间心口一凉。 刹那间,他感到全身的威压都被卸走了。 力由心发,支撑他身体的力道没了,他“咚”地一声瘫倒在地。 他伸出颤颤巍巍的手,不可思议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怎么会……” “死嘢鬼!老子杀了你!” 将死之人眼里突然射出精光,爆发出极大的力气,他用尽全力挣扎着把身旁的斧头向半空中的古莲投掷去! 紧接着,洞外传来了猿猴与豹子的吼叫,咆哮声。 斧刃劈开空气的尖啸声携它们冲向谢行清。 半空中的谢行清看到极速甩来的斧头,一挑眉,在斧头即将接触到他的一瞬间—— 右手屈指轻弹,闪着寒光的利斧便极速地打了个旋儿,以风驰电掣之势反劈向躺倒在地的老大! 老大被斧头直直击中,“嘭”地一声在冲力的作用下迅速向后退去,撞到了一堵墙才停下。 他的抬手到一半,便蓦然垂下,永远地失去了意识。 一场对决还未正式开始便已宣告结束。 沸腾的湖水在这一瞬间平息,托举着青年稳稳站到湖面上。 似乎是对这一场单方面的虐杀感到无聊,他活动活动手腕,慢悠悠地转过身去。 “啧。” 他垂眸看着自己指尖的皮肉分崩离析,又因为灵气的引力与骨头若即若离。 凝结的幽蓝色冰晶,忽然想起他临死的那日,自己也是这样站在滔天的血海里。 [猫头]OK了家人们,开始写了。祝看文的宝宝们天天开心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莲烬 第2章 重临人间 那天的血海沸腾不止,就像油锅一般炙烤着他的神体。谢行清本以为自己会就此殒命,未曾想,天地却留给他一个造化。 千年过后,还有机会重塑人形。 再到今天,这个冒失的小孩割破了他的脖子,血流到连山卦的卦眼处,唤醒了封印,自己的本体才得以重临世间。 尽管人形不稳,尽管魂魄太散,他还是醒来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只是,太久没有使用灵力,一个冲动失手杀掉了两个凡人,徒留一潭子的浓血。 这潭湖水已经不再适合沉眠了。 得找合适的湖水。 谢行清静静地凝视着湖面,有些不耐烦地想。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那有一道相当深的血口。 他早已对痛觉无感,鲜红的血液也早已唤不起他的恐惧,故而没有看那满满一手的血迹。 他只是在想,不知道那小孩哪来的刀具,竟能割破他的神体。 ——也可能是自己太虚弱了吧。 谢行清面无表情地召唤起湖水,湖水听令,就像一只乖顺的巨兽一样温柔地咬住他的右手,吞噬掉了手上的血迹。 脖子上还有一道狰狞狭长的伤口,但流淌的血液却被一道荧蓝色的灵气阻挡,暂时止住了血。 谢行清微微抬手,一股不知道从哪来的风便托举起他,掠过湖面,向另一个洞口飘去。 原本无风的山洞里,衣角却突然微微摆动起来,他眯了眯眼睛。 ——斧刃刃反光面上,还闪过一道剑影! 劲飒的剑气以极其强势的姿态破开空中浓浓的血气,直直从背后向他刺来! 谢行清微微一偏头,剑气便贴着他的脸颊穿过,划出一条血口,直击石壁! 无数细小尘土被石块带下来,弥散在浑浊的空气中。 巨石“轰隆”一声坠落,掉入湖中,激起千重浪。 湖水像震怒的白虎一样迸发出震耳欲聋的长啸。 血雾中,他瞥见剑光如银河般倾泻。 “谁?!”谢行清皱紧了眉头,厉声质问。 这样炉火纯青的剑气,在他记忆里,从未见过。 谢行清沉睡了太久,现在这世道上的能人异士,他了解得太少太少。 来者不善。 未知是一个人最大的恐惧。 他勾起手指,轻轻抹去脸颊上的那道血痕。 尘埃里,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单手执金色长剑,同样是长身玉立,他站在洞口的光明处,飓风带起他的衣角,就像纷飞的候鸟。 男人同样站在湖面上,与他面对面相望。 谢行清站在暗处,看着逆光的男人脸上晦涩不明的神情。 男人背后的大光相正散发着不输谢行清的威压。 两只玉手镯感应到灵力的注入,从手腕上一片一片地解体,拆解成七十二片锋利小巧的玉刃,悬浮在谢行清的身旁。 他盯着他。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 一盏茶的功夫,尘埃尽数散去。 洞外的光得以完全照进来,一明一暗。 男人在明,而谢行清在暗。 光线尽数绕过背光的男人,进入谢行清的瞳孔。 透过那双布满了冰裂纹的瞳孔,谢行清终于看清了对面那人的容貌。 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一双桃花眼却让人如坠寒窟,布满了冷厉,透着十足的英气和锐气。 谢行清警惕地盯着他。 没想到眼前的人却抬手作揖,不卑不亢地向他行了个古礼。 "东神江从盏。" 执剑的男人乘风降临在湖面上,踏着湖水走来,剑穗缀着的银白铃铛无风自响,"如此强劲的灵气……不知阁下是谁?" 东神…… 谢行清俯视着这个不卑不亢的男人,瞳孔微缩。 对方剑刃上流转的金色灵气与他的相似,又有代表神格的大光相,但他来不及细想,脑子里只能爆发出一个想法—— 这个人,看来是他沉睡之后,天地重新孕育出的神明。 自己杀了对方辖区的人,于是护佑这里的神明上门讨伐他? 那确实挺不好的。 改天养好了伤去赔罪吧。 魂魄上阵阵的钝痛把谢行清从思考里拽回现实,他实在是无暇顾及现在的凡间到底由谁护佑,并不想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 强行被人从沉睡中唤醒,不仅脖子上多了道血口,魂魄上的旧伤也被拉扯开了。 他能感受到自己全身上下的皮肉都有裂纹,就像一个即将解体的楼阁摇摇欲坠。 他急需找个地方养伤。 于是,谢行清淡淡地回了个礼,说:“误会一场,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他很少解释自己的行为,这几乎已经是他最高层次的歉意。谢行清点头示意:“就此别过,改日必亲自赔礼谢罪。” 转身就想走。 江从盏又岂会放他离开? 不过是一瞬间,金色的长剑就脱手而出,携破空之势,如箭矢流星,直奔他而来。 谢行清早有预料,几乎是同一时间,他拳头一握,摧动玉刃! “锵!” 玉刃像无形的风一样瞬移,格挡住了长剑猛烈的攻势。 他一握拳,玉刃便旋转着绞上剑身,一个一个地紧紧钉住剑刃,几番挣扎,稳稳地将银色的长剑别在了半空。 这时,长剑堪堪停下,离他不过一拳的距离。 如果不是玉刃,恐怕自己早就被这剑捅穿了。 谢行清混沌的大脑终于开始运转。 他眯了眯眼,呼出一口气。 抬起凤眸,盯上江从盏的眼睛,说道:“阁下……大人不记小人过,为何下此重手?” 话罢,他一挥手,镶嵌紧密的玉刃便自动松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长剑甩了回去,直冲江从盏胸口。 江从盏单手稳稳接下。 刃光如织映寒泉,剑影似舞绕云龙。 四十九片玉刃感应到主人的不悦,在主人身前形成一道屏障。 谢行清语气不虞,说:“我说过,东神阁下,不必再送了。我不会乱……“ “你受伤了。”江从盏沉声地打断他,却是顾左右而言他。他的剑尖挑开他染血的衣带,露出谢行清颈间跳动的皮肉。 下面是荧蓝色的魂魄灵体,密密麻麻的伤疤正随着心跳缓慢地跳动着。 体内充沛的灵气顺着早已千疮百孔的灵体溢出,随后就像烟一样散灭在空气里。 谢行清愣住了,他能感受到江从盏正在查看着自己魂魄上的旧伤。 没给谢行清说话的机会,江从盏继续说:“伤得不轻,看来你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是为了静修养伤。” “那两个不速之客想来谋害你,确实该杀。”江从盏轻轻笑了,专注地观察着谢行清脸上细微的表情。 谢行清微微仰头,打量着江从盏的眼睛。 江从盏丝毫不介意被盯着,反而很自在。一眼沉稳,回看回去。 他向谢行清抛去橄榄枝,说:“我正好有疗伤的法器,能为阁下堵上灵体的缺口,遏制灵气的溢出。不知阁下愿意信我一次吗?” 谢行清闻言,知道这是一场鸿门宴。 他沉下眉头,正想拒绝,却猛然感受到凉凉的剑身抵在了他脖子上。 什么时候抵上的? ——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 谢行清皱了皱眉,惊觉不妙。 江从盏像是会读心术,不紧不慢地开口,耐心解答了他的疑惑。 “你魂魄上的伤很重。明明你比我灵气充沛,但我稍作隐藏,你就感受不到了。” “你对危险的感受,变得很迟钝。” “你觉得,你这个样子暴露在外……” 他突然凑到谢行清的耳边低语,直击谢行清心中最为担心的事情,“又有多少人觊觎你的古莲灵体,你的灵体又能撑多久?” 他越过谢行清,目光看向遥远的洞口,管中窥豹一般打量着外面的变化,漫不经心地补充道:“就凭你现在的反应能力,又能应付几个人呢?” 江从盏知道谢行清在判断他的话的真假。 他不过多言语。 他知道让眼前之人相信,只能靠行动。 江从盏利落地握上自己的剑刃,左手紧紧一攥,鲜血瞬间汇成一条蜿蜒的血流。 江从盏攥上谢行清的手腕,鲜血自动流进玉镯里—— 谢行清的五感瞬间通透起来,突然间,他能听到洞外传来的地动山摇的脚步声,又能看见无数精怪在暗处虎视眈眈地窥伺,就像鳞次栉比的高楼危厦,层层叠叠。 染血的玉镯因为吸饱了异于主人的灵气而发出编钟的清鸣,江从盏的剑气随之而去,如万千华光坠落,直奔洞口的光亮。 玉镯化作的刃片在空中拼出凌厉的甲骨文阵。最靠近的山魈撞上光阵刹那,竟化作碎片掉落满地。 洞外贪婪的嘶吼瞬间化作哀嚎。 江从盏的剑适时刺入湖水的甲骨文阵眼,金色的灵气缠绕上谢行清荧蓝色的灵气,两股灵气汇拢成一条,携剑气破开污浊的血气,虎啸般的剑鸣中,所有的青铜碎片悬浮成星图。 片刻后,一切归于死寂。 “但是,跟着我的话,可就没人敢动你了。” 江从盏退离谢行清,带着十成十的把握,抬起眼皮看向谢行清。 从下而上的眼神像是一头饿虎,笑意中带着极具直勾勾的侵略性。 谢行清俯视着他,眯了眯眼睛,打消了逃跑的主意。 他跑不掉的。 ——对方有一万种方法把他捉起来。 谢行清第一次冒出这样的想法。 当然不仅仅因为这个理由。 更是因为他突然想起,刚刚江从盏的鲜血流入他的玉镯的时候,眼前的男人心口突然亮起。 那是一片莲花形状的魂魄。 他觉得熟悉,也因为这个熟悉感而觉得有趣。 无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如留下来,看看这个后世神明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半晌,他收了玉刃,玉镯重新绕回自己的手腕上。 他开口说道:“我是……谢行清,幸会。” 话罢,岩壁突然剥落大片的青苔,露出三千年前谢行清为了保护自己的魂魄而亲手刻下的卦象—— 逆刻的连山卦正慢慢收缩,谢行清在打斗中流出的血不足以刺激阵法继续开启,时间一过,一切都在逐渐归于平静。 "莲战于野,其血玄黄"。 玉刃在他指尖颤动,恍惚间,他又见到将死之日的冲天火光。 莹蓝色的火焰舔舐着他的魂魄,不知餍足地撕碎他的灵体,吸食他的灵气。 那时他亲手折断的青铜戟,此刻正插在江从盏的身旁。 洞顶开始坍塌,江从盏跃上自己的剑光,谢行清也紧随其后。 在最后的余光里,谢行清看见潭底的裂缝缓缓合拢,星图像云雾一般钻入地底,缠住那具无头尸体扭曲的手腕。 ——手腕内侧,纹着一条极其眼熟的长尾甲虫纹身。 湖水的波动渐渐平息,谢行清随着江从盏飞向他在山里的住处。 凌晨的太行山脊浸在靛青雾霭里,江从盏剑风掠过横亘的树枝时,惊起了栖在岩缝间的蓝冠山雀。 两人一前一后,身形在山林间穿梭,如同两道轻灵的影子。 夏季的太行山千山叠翠,层峦叠嶂,谢行清举目望向月色里的山林,轻雾缭绕的松柏随风微动,云穿树疏,云散树现,万兽悠长的啼声时远时近。 谷中潺潺流动的溪水,水涨石隐,水落石出,月影下,千花绚丽的花骨朵交相辉映。 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很陌生。 毕竟是几千年前就陷入了沉睡,沧海桑田,连恒久不变的植物都变得陌生了。 “这是什么时代了?”谢行清微微皱眉,疑惑道,声音像寒泉下的玉石。 “从殷商时期推算的话,已经过了……三千六百余年。”江从盏轻声说。 他赶到山洞时,看见了无数的青铜器,上面带着特色的甲骨文明明白白地提醒着他,里面的人来自殷商时期。 于是江从盏简单地思考了一下,从殷商时期给他计时。 能有这样纯粹的灵气,那么谢行清的年纪大一点也很合理。 他转头去看谢行清。 谢行清倒是没什么感情地瞥了他一眼,似乎是在问:“怎么了?” 江从盏失笑,说:“哑巴了?我说的不对吗?” 谢行清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他看着自己的广袖翻卷间惊起夜枭,翅尖扫落的松针悠悠飘下,坠入深涧时激起点点的荧蓝涟漪。 三千六百余年吗…… 上古时候,金乌献日、海月鸣龙……什么神迹他都看过,早已腻味。 但是现在,尽管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小鸟,他却因此对这阔别了几千年的人间感到十分新奇。 “殷商时的太行可有这般幽静?” 谢行清听见江从盏的声音悠悠响起。 他轻轻嗤笑一声,认真回忆道:“断然没有。彼时山精不知礼数,夜晚也鬼哭狼嚎,让人不得安宁。” 山风忽烈,卷起谢行清未束的青丝。发梢扫过江从盏颈侧时,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烙下转瞬即逝的莲花纹。 “现在的天子可还供奉着玄鸟图腾?”谢行清状似随意发问,手指却不自觉地握上玉镯。 那是一种不安时的表现。 “现在没有了天子,玄鸟也早已化作了护林局的徽记。” 江从盏移开眼睛,轻笑,剑尖破开乱转的风流。 从此风不再乱流,他背着手,眼前是一轮亘古不变的明月。 “如今凡人拜的是财神与文昌。” 谢行清闻言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山间景色上,仿佛在看一副静谧的山水画,将世间万物尽收眼底。 霁月清风的眉目间,竟然有一丝如水般的悲悯。 [坏笑]OK啊也是成功把人带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重临人间 第3章 缝合咒 半个时辰后,两人稳稳降落在山坳里的一座四合院里。 这个四合院位于深山老林中,极其隐蔽。森林如汪洋般无垠,古木参天,枝叶繁茂,遮天蔽日。 四合院古朴而宁静,青砖黛瓦,飞檐斗拱,透出一股岁月沉淀的沉稳与庄重。 四合院正中是一方石头砌的池塘,几尾红白相间的锦鲤悠悠地闲游,懒散地休憩。 二人降落,四合院飞檐下的青铜风铃突然齐鸣,惊得锦鲤撞碎池面的星月。 江从盏却恍若未闻,只自顾地走着,向谢行清介绍四合院的布局。 “东西两间是书库,北边的三间房,中间是我的卧房,左右两间,任你挑选。”江从盏介绍完,向谢行清比了个“请”的姿势。 谢行清漫不经心地走在后面。 他无所谓选左右哪间,更想赶快了解下现代的世界。 谢行清指尖抚过左厢房窗棂,挂在门窗上的半串五帝钱铜串让他晃了神。 ——这正是刚刚两个闯入者手上的东西。 他怎么会有这个东西?谢行清冷冷地想。 难道刚刚那两人……是江从盏派来的? 不对…… 不是江从盏派来的。 刚刚那个瘦子手腕上的铜钱串的气息和这里的不一样。 那是谁派来的……? 江从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耐心地等着他,一言不发。 谢行清回过神来,拧着眉头指了左边的那间。 "选得妙。" 江从盏倚着月洞形的门框上轻笑,手中把玩的正是另外半串五帝钱,"三百年前我在此处拾得它时,总梦见有人从左方踏莲而来。" 他刻意晃动残片,叮铃咣当响,笑得更甚,仿佛对现实的相遇感到惊喜。 “原来贵客今日到,实在是有缘。” 谢行清略过这客套话,他侧过头去看墙角,余光掠过江从盏,这人的眼睛似笑非笑。 幽幽的金色灵气萦绕着这间屋子,谢行清眼神一凛。 他的左腕间玉镯立即迸出七十一道刃光,绕了江从盏身形一圈,把他牢牢地钉在了门框上。 谢行清转动着另一只玉镯,嘲讽道:"西厢房的镇魂钉,北墙的锁魂链……” 他嗅着对方衣襟间若有若无的清竹香,不禁感到后怕。 "阁下这囚笼造得倒是周全。" “无论我选哪间,阁下都会巧妙地把我困在里面吧?” 剑穗的蓝玉铃铛无风自动,江从盏任由刃尖在颈间划出血线,依旧从容:"分明是怕那些魑魅魍魉惊扰了大人。" “别叫我大人。”谢行清打断他。 江从盏无所谓地挑挑眉,从玉刃中抽出胳膊,指尖蘸取渗出的金血,不顾谢行清质疑的目光,在他的袖口画了道显神符,"比如此刻正扒在墙头的二十七只蛇妖。" 蛇妖立即在谢行清的眼睛里显形,正撅着屁股歪七扭八地扒着墙头张望。 江从盏用剑鞘轻叩墙壁,蛇妖听闻,如惊弓之鸟一般蹿出去老远。 他推开谢行清的手腕,示意他稍安勿躁。 江从盏循循善诱道:“你魂魄上有伤,使得你兜不住自己的灵气。等下我给你施法,人为地堵上魂魄的残缺,这样会好一点。” 谢行清警惕地盯着他,最终玉刃解开,回归成两只玉镯。 屋内空间极大,江从盏示意谢行清席地坐下,运行灵气。 谢行清打量了下地面,有毯子,很干净。 于是他从善如流地盘腿坐下了。 他安静地闭上了眼睛,放松过后,荧蓝色的灵气便渐渐逸散出来,缓缓环绕在他的身周。 江从盏走到他的身后,他发现谢行清的皮肤白的惊人。 不知道是不是沉睡在暗无天日的山洞中太久,亦或者是天生如此。 在如鸦羽般漆黑的长发的衬托下,更加惨白。 他意识到自己心思飘远,移开了目光。随后,单手掐诀,指尖凝聚起一团金色的光芒。 眼前这位神明的魂魄受损极其严重,连带着人形的皮肉也支离破碎,布满了冰裂纹样的裂缝。 魂魄上有无数个狰狞可怖的洞口,心口处的魂魄碎片还不翼而飞,徒留一个黑洞洞的豁口。 谢行清这副病躯是兜不住体内的灵气的。充沛的灵气就会肆无忌惮地溢出,招惹着一切觊觎灵气的山精野怪。 刚刚来的路上,暗处就有不知几万双阴恻恻的眼神盯着他。 如果不是忌惮江从盏的威压,恐怕在谢行清踏出山洞的那一刻,他们就会一拥而上,撕扯、围殴谢行清。 但并非没有办法。 如果施以缝合咒,把魂魄粘起来,造个塞子堵住心口的大洞,就能兜住大部分的灵气了,也能更好地隐藏谢行清。 那团光芒越来越大,长到荔枝的大小时,就不再生长。 江从盏收起手,那团光芒就脱手而出,缓缓地飘向谢行清。 他沉默地盯着面色如常的谢行清,回忆了下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昨天晚上,他正在处理妖蛇们打架的事情。 只是因为一条母兔子,二十几条早已能化形了的蛇妖就在他面前吵的不可开交,大打出手。 他不耐烦得很,但不妥善处理又不行。面对二十几只书没读过几天、嘴巴里歪理一套一套的蛇妖,他只得耐着性子一点点劝解。 突然,一股强悍的灵气从地下直冲天穹,引起了森林剧烈的波动。 巨树被压倒在一边,东倒西歪。趁着蛇妖们愣神的一瞬间,他赶紧抛下卷宗,离弦的箭一般直奔灵气的源头。 掌管东方这么多年,他对所有生灵的灵气都了如指掌。 不说能一一对号入座吧,但最基本的熟悉还是能做到的。 所以,真正令他担忧的是,那是一股他从未见过的灵气。 江从盏冲进山洞中,找了一路,打跑了无数妖精,却只在洞的最深处,看见了一个站在莲花上的青年。 他面容清俊,低垂的眼睛冷若冰霜。在他脚下,是盛放的荧蓝色莲花,妖异而冷清。 最令人不能忽视的,就是他身边环绕着的无数锋利的玉刃。 这样的脸,他从没见过。 但他还是在见到谢行清背后的大光相那一瞬间,“咔”的一声,他似乎感觉到自己脑子里有根弦断了。 大光相就是一个神的神格,不是后天勤修可以得到的东西,是天地钦封的神明才能有的。 如今这世界,山精野怪常见,但由天地孕育出的神明,却只有东西南北和地府的五位。 猛然间多出一位,还是个成年体,重伤累累的成年体。 他也有些拿不准该怎么办。 如果单比灵气的话,在谢行清的威压下,他甚至没有把握自己能够完全战胜他。 还是那句话,未知是一个人最大的恐惧。 所以,他退而求其次,把谢行清带了回来。不仅仅是为了盘问他的来历,更是一种管束。 软禁起这个来历不明、又实力强劲的神明,于他这个地头蛇而言,最简单不过。 “谢公子把我的灵气引入体内即可。” 江从盏慢悠悠道。 这是实话,这缝合咒的咒引就是施咒人的一缕灵气。 不一会,灵气消失,谢行清重新睁开眼睛。 江从盏的指尖还残留着缝合咒的金芒,他抱臂倚在雕花楹柱旁,看着谢行清漫不经心地把玩玉刃。 荧蓝的灵气缠绕着青年修长指节,嗜血的刃尖却乖顺地像只小猫,轻巧地绕着主人的指尖流转。 江从盏自顾自地说:“之前公子问我,如今天地间有哪些神明。” “自我诞生起,就知道天地间算上我,共有五个。地上的东西南北各一位,分别对应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地下的地府只一位,对应黄泉。” “各有各的辖区,我与他们不算熟,但也不至于完全陌生。公子如果感兴趣,府上的藏书阁随你观览。” 江从盏说罢,盯着一动不动的谢行清。 按理来说,引异体的灵气入体应该是极其痛苦煎熬的,但是眼前这人却如此镇定。 在江从盏本来漆黑的瞳孔里,游荡起一抹不易察觉的银色。 突然,他的脑子里“嗡”地弹了一声错弦,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以谢行清狡兔三窟的性子,那一缕灵气……真的被谢行清引入体内了吗? 谢行清一开始防备着这股灵气,于是悄悄地拆解了江从盏施给他的整个咒法。 一层一层拆到最后才发现,这竟然是自己编纂的缝合咒。 几千年前随手写下的东西,竟然还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只是这咒引…… “东神阁下倒是博古通今。”谢行清翻转手腕,玉刃迅速被收回成手镯。 他意思不明地抛出一句话,“连三千年前的缝合咒残卷都能寻得。” 果然。 檐角青铜铃无风自鸣,江从盏笑着抚摸自己的剑鞘。谢行清抬眸,看向江从盏的眼睛。 江从盏回望过去,发现他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金边勾勒的自己。 “阁下却是学艺不精,只给我用了一半的灵气。” 咒法准确,但用来做咒引的灵气却只有一半。 这就相当于医生开中药,但药量配比不对,甚至是最重要的那一味药缺斤少两。 缝合咒本来就是治标不治本的玩意儿,即使缝上了也会有崩开的风险,半拉子的缝合咒更是效用大大减半,跟纸糊的一样脆弱。 咒术一成,谢行清就立马看穿了江从盏的意思。 这就好比你豢养了一只折了腿的鸟雀,只满足了它的温饱,却一直放任它的腿瘸着,变相软禁着它。 谢行清知道这是害怕给他补好魂魄,他会逃走,于是用这个残次品拿捏他。 偏偏缝合咒又必须另一人施咒,也就是说,谢行清自己是没法对自己施用这个咒的。 所以谢行清很不爽。 “不及谢公子心思缜密。”江从盏慢慢走近,他站着,而谢行清坐着,剑穗雪白的流苏扫过对方的乌发,“连那一半的灵气都没有引入体内,不也是在防着我吗?” “把另一半的灵气补给我。”谢行清眯起眼睛,很有压迫感地威胁着江从盏道。 然而这在江从盏眼里几乎没有威胁。 江从盏恶劣地笑了,反问道:“如果我不给呢?” “你有什么办法?” 谢行清眯着的眼睛几乎要把江从盏盯穿。 他确实没什么办法。 打架是得不偿失的,下保证书是拉不下脸来的。 这可太耻辱了。 两人气息纠缠间,池中的锦鲤突然疯狂撞击石壁,溅出的水花洒出池子,泼在地上,暗色的水沿着纹路自己流淌,水汽氤氲成花的形状。 谢行清听见动静立马就站了起来,透过窗户,他得以瞥见水面的倒影。 ——他们本该分立的影子正诡异地扭曲着,交叠成双生莲纹。 谢行清愣了一下,双生莲纹? 这不是那个……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就在这一瞬间的愣神里,江从盏猛然扣住他的手腕,把他反手按桌面上。 两只手被江从盏从手腕处禁锢住,举过头顶扣在桌面上。 谢行清一瞬间睁大了双眼。 又是偷袭! “放开!”他气急败坏地转头,瞪着江从盏气道。 他用力挣扎,却发现根本挣不开江从盏的桎梏。那只手就像铁链一样拴住了他的双手,令他动弹不得。 “你什么意图我难道不知道?”谢行清气道,“我已经许下承诺,你应该知道我不会乱跑!” 谢行清被按得难受,但却难以施力。 江从盏等他静下来,才俯下身来,靠在谢行清的耳边轻轻说:“谢公子不要再做无用功了。” 他善意地提醒道:“他人的灵气入体确实会难受,劳烦你受着了。” “你!” 话罢,江从盏不理会他的挣扎,撩开谢行清脖子后的黑发。 白瓷一样的脖颈果然没有灵气入体的痕迹。 他自顾自地召唤自己刚刚的那缕灵气。一缕金色的灵气闻召,从谢行清的玉镯里悠悠地飘出来。 原来,谢行清的玉镯可以暂时储存灵气。 ——怪不得刚刚自己的灵气消失了。 江从盏挑眉,发现了有趣的事情。 他将空闲的那只手完全覆盖在谢行清的后颈上,他对谢行清的挣扎有些新奇,向来都是顺从他的人更多些。 他的灵气没有一丝缓冲,直接进到了谢行清的体内。 缝合咒正式被摧动,在谢行清体内一点一点地缝合着破烂的魂魄。 他的魂魄分离已久,强行粘起两片来,就像是千万只蚂蚁啃咬,全身上下细细密密的疼。 金色的灵气却并不疼惜他,似乎是惩罚,只是游走在魂魄与骨骼之间,一点点地衔接起各处的脉络。 最终,灵气像溪流一样汇聚到心口处,编织成了一朵莲花,填上了心口魂魄的空缺。 后颈处被江从盏炽热的灵气灼伤,现在正火辣辣地疼。 谢行清的脑中一阵晕眩,这时江从盏又松开了他的手,他晃了一下身形,慢慢坐到凳子上。 “缝合咒要十天……”江从盏不疾不徐道。 “要十天才能稳固。”谢行清冷哼一声,讥讽道,“足够你把牢笼修得更精巧些。” 江从盏闻言却没有说话。 谢行清会不高兴,他当然知道。 三千多年前的谢行清也是执掌一方的神明,何曾被人按在桌子上威胁过呢? 他第一次干这种囚禁人的事情,良心隐隐不安。但是,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锦鲤得了MVP!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缝合咒 第4章 复活赛打赢后喂鱼去了 咒成之后,因疼痛而双目模糊的世界里,是声音先一步触碰到他。 他听见江从盏不疾不徐地介绍起当今的世界,那是他最想听到的东西。 “秦初的时候,天地孕育出四位神明。我,”江从盏指了指自己,说,“和其他三位把地上的区域划分为东西南北四个区域,我们分别庇佑自己的辖区。” 而这太行山,重峦叠嶂,灵气充裕,于是最初便把自己的府邸定在了这里。 可惜后来人间步入21世纪,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呆在山里就很容易落后。 于是,现在的他,反而是更常居住在城市里。 期间偶尔回来,也只是为了处理一些特殊事务,比如这次的蛇妖事件。 “我是江从盏,刚刚也告诉你了,我现在的职责就是庇佑东方,解决东边地界上鬼妖怪精的纠纷。” 谢行清并不想见到他,只是冷漠地看向别处。 江从盏沉默地给他倒了盏茶水,手指屈起,轻轻一弹,茶盏便漂移到了谢行清的面前。 青瓷盏中的茶汤泛起细纹,谢行清垂眸盯着浮沉的茶叶。 江从盏再度出声,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坦诚一些:“我从没在古籍上见过你……的名字。你说你诞生于殷商,除开你浑厚的灵气可以作为佐证,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 说话的时候,江从盏紧紧地盯着谢行清的脸,一丝细小的表情都不放过。 他看到,在某一句话的时候,谢行清似乎有一瞬间的……失落? 他无比确定那种微垂着的眼睛,紧抿着的嘴唇就喻示着失落。 他在失落些什么呢? 不过,面对这种物是人非的情景,失落也是正常的吧。 谢行清却在这时,猛的抬眼看向他,脸上变成了面无表情的扑克脸,语调冷冷的,就像寒霜。 “江大人看得尽兴吗?” 江从盏知趣地收回眼神,装作不敌的样子拱手道:“公子清逸俊秀,举世无双。” 谢行清轻蔑地笑了一声。他斟酌了下,淡淡地开口,却是接上了江从盏的上一句话。 他说:“记录了我的书籍应该是都被摧毁了,确实没什么证据。” 谢行清从来没有证明过自己的身份,他也不需要去证明。那里想得到千年之后,猛然有一天需要,他竟然一点思路都没有。 他索性不打算证明。 他自认为无需证明。相不相信是江从盏的事情,与他无关。 于是他无所谓地看向江从盏。 江从盏的眼神很有探索性,好像下一秒就要把他生吞下去,他被这炽热的眼神猝不及防地烫了一下。 很明显,江从盏是想知道更多。 谢行清避开他的眼睛,沉吟了下,只好挑挑拣拣,简短地说明了自己沉睡的原因。 他垂眸摩挲腕间玉镯,荧蓝灵气混杂着银色在裂痕处游走,犹如困兽一般。 "那年旱魃作祟,龟甲灼出七十二道凶兆,这是天地灵气枯竭的意思。"他突然低笑,指节叩响桌面,上面的月光瞬间凝结成了冰花,映照着他没有感情的双眼。 谢行清缓缓地松开手,冰花骤然炸裂,重新变成一缕月光,飘散出窗外。 “早就有人听说了此事,故意在人间制造混乱,说天将倾,地将陨,人将灭。” “彼时我正在闭关,等出关的时候,”他冷笑一声,眼里隐隐露出阴暗。他说,“我的一位手下竟然冲动行事,私自绑了九十名童男童女,献祭给天地。" 他指尖飘出一缕荧蓝色的灵气,幻化出两个童男童女的残魂。"天地要灵气,便给它灵气就是了。" 他托着腮,看着两个小人在蹦蹦跳跳地玩耍。 许是觉得无趣,他很快便收了术法,没了灵气的支撑,两个小人很快瘪了下去,残魂在他掌中不断扭曲,最后成了两朵枯萎的莲花。 谢行清正色道:"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只是一旦牵扯上活人献祭,这补天的代价就会骤然增加......" 江从盏知道这个。 活人献祭是重中之重的禁术,献祭一个活人的反噬都重可见骨,更别提一次性献祭九十个。 窗外忽起狂风,竹影在他苍白面容上割出细碎伤痕。 "江大人可知,"谢行清忽然惨淡地笑了,他前半辈子行善积德,没想到最后竟然是遭人背叛而死,“被自己的灵气反噬的滋味,像极了万把青铜刀剖开玉髓?" 谢行清的话点到即止,他没有多说自己被反噬的过程,而是长长地沉默了下去。 江从盏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如何,但他知道一定不会很好。 他曾经因为有一个活人被错误地献祭,而遭到了自己灵气的反噬。 反噬的惩罚几乎是骤然降下,银色的灵气突然不再受他的控制,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几乎要化作万千利剑,冲破自己的魂魄。 到最后,饶是身经百战的他,也吐出一大口鲜血,几乎要疼晕过去。 谢行清的灵气比他更加强盛,反噬也只会更加猛烈。 江从盏想到谢行清魂魄上的伤口,就像盘根错节的裂缝一样横亘在身体的每一处,狰狞可怖。 想必是差一点,他就真的魂飞魄散了。 其中细节他不好细究,也自知没有理由去问。 于是,他借困意离开了谢行清的房间,独留下谢行清一人靠坐在桌子上若有所思。 月光穿过雕花格栅窗,在谢行清指间碎成青铜钱纹。 他垂眸望着案几上凝霜的茶盏,碧绿色的茶水中倒映的却不是他的脸,而是三千多年前受罚那日的烈火。 自己灵气凝结出的烈焰滔天而起,灼烧在魂魄上既灼热万分又刺骨寒凉。 玉镯在烈焰中获得重淬,化作更加锐利的玉刃穿透自己的身体。 偏偏反噬又没有那么猛烈。万千酷刑来回百变,卡在最后一步不断地折磨着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就像个穷途末路的使徒,被拦截在了死亡的前夕。 似乎是知道主人在回忆,腕间的玉镯互相撞击,似是在道歉,也似是在叹息。 它们发出轻灵的细响,荧蓝色的灵气缓缓流淌在玉石之间,就像生生不息的河流。 他放松下来,灵气便肆无忌惮地散发开来,顺着青瓷盏边缘攀爬,萦绕在整间屋子里。 谢行清垂头静坐在屋子里,就像一尊永恒的雕塑,浸泡在灵气的温泉里。 完全放松后,不受控制的灵气像一条条没有骨头的蛇,悠悠地缠绕上木柱,盘旋着往上升。 "还不安分......" 他低笑着扯开衣襟,心口浮现的仙莲花纹正在渗血。 那里的伤最重,当年自己的玉刃带着十成十的力贯穿了自己的胸口,将心口的那片魂魄捅出了身体,逸散到了人间。 直到现在都没找回来。 刚刚回忆的时候情绪波动,显然是牵扯到了旧伤口。 他的指尖蘸取血珠,他微微抬头,迎着月光,看着殷红的指尖。 胸口的血还在汩汩地流,染红了月白的衣衫。但他丝毫不在意。 他对着月光摊开了掌心,里面躺着江从盏给他的半缕银色灵气。 灵气就是灵气,不同于凡气,极通人性,很快就像一根针一样缝合了他胸口的伤,止住了小溪一般的血流。 谢行清合上眼,静静地听着自己的魂魄被拉扯到一起,最后被窸窸窣窣地缝起来。 在这生机勃勃的山间,什么都是活的,唯有自己枯槁如死物。漫长的沉眠中,唯有阴魂不散的疼痛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的存活。 疼痛就像旧友,经年难忘。 晨光穿透云翳时,谢行清正倚着雕花的木栏数檐角冰棱。 风铃微动,他静静地盯着水池边正在喂鱼的江从盏。 玄色的衣袍堆叠在地上,上面金色的虎纹在晨曦里明灭生辉。 他的脚边站了一群小瓷娃娃,不过小腿高的身高,头极大,占了身高的一半。 它们戴着个黑色的瓜皮小帽,眉心一点金痣,正用脆生生的音色给江从盏念着今日刚呈递上来的事情。 江从盏许久不回来山里一趟,偶然间回来,山里的精怪就把问题像泄洪的山泉水一样一股脑地写给他。 不过一个晚上,书房里就堆满了卷轴。 瓷娃娃快马加鞭,就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匀速地输出,声音就像瓷器相撞,也像昆山玉碎。 而江从盏正悠闲地捻着鱼食,撒在水面上,旁若无人般的喂鱼,一主一仆简直不像在一个频道上。 昨夜失控的灵气在廊柱烙下蛛网般的裂纹,此刻被清晨的薄霜覆盖,倒像是谁用银线绣了幅残破的星图。 他屈指弹碎最长的冰锥,碎晶还未落地便化作荧蓝色的蝴蝶,扑簌簌地扇着翅膀,撞向院子里的那抹玄色的身影。 锦鲤衔着的鱼食嬉戏,看到蝴蝶飞来,纷纷停下,好奇地浮出水面看这只蓝色大闪蝶。 同样感受到蝴蝶的到来,江从盏在石潭边喂鱼的手顿了顿。 七个小小的瓷娃娃正颤巍巍地叠着罗汉,最顶端的僖夫子捧着卷轴念到:"巳时三刻,北麓槐妖过早开花,扰乱了......" "聒噪。"谢行清的灵气铺展过来,给水面结上了一层冰霜。 水珠悬在半空凝成冰刃,恰恰抵住每个瓷娃娃的眉心金痣,"江大人养的这些玩意儿,倒是比山雀还吵。" “这是僖夫子。” 江从盏指着其中一个瓷娃娃,给他介绍道,“我炼制的神器,你可以认为它是一种容器。” 谢行清闻言仔细地打量起它们来。 “见……见过谢大人。嘤嘤嘤……” 感受到没见过的威压,僖夫子们说完这话,就瞬间噤了声,身体也不晃了,跟个木头人似的一动也不敢动。 江从盏笑着转身,玄衣上的烫金虎纹在雾霭中忽明忽暗:"谢公子昨夜拆了我三根房梁,如今房梁上还缠着你的灵气。我不说你拆我房子,你今早倒嫌弃起这些小家伙吵闹了?" 他指尖的鱼食化作了细小的金块,逐个敲碎了悬在僖夫子眉心的冰刃。 僖夫子得到解放,一个个跟融化了似的瘫了下来,在地上怏怏地站着。 游鱼很有灵性,知道他这是不打算喂自己了,于是纷纷四散开来,游回自己的位置,按照天上的星位,继续摆着星阵。 江从盏收了喂鱼的手,转过身来看着谢行清。 他笑着说:"不如说说,是哪根木头惹了你不快?" 自然是没有一根惹了谢行清不快。 单纯就是月相变化,每每月晦的时候,他都会灵气逆行,引发灵气的暴走,昨晚才连累了那三根无辜的房梁。 今早也是。 凌晨被疼醒后,就听着僖夫子的小嘴一直在说,他根本睡不着觉了。 其实僖夫子声音很小,但谢行清睡眠很浅,故而一下子就捕捉到了。 江从盏见他不说话,知道他理亏。 于是,他向谢行清伸出手,手指屈起,掌心的灵气丝丝缕缕,托着鱼食飞向谢行清。 玉镯感应到熟悉的灵气,在银线的缠绕下泛起涟漪状的光纹。 “那就劳烦公子替我喂鱼了。”江从盏的话含着笑意,随着灵气飘向谢行清。 谢行清垂眸盯着腕间跳动的金光。 那些丝线是江从盏的本命灵气所化,此刻却裹着鱼腥味在他肌肤上蜿蜒,像极了昨夜失控的灵力在经脉里横冲直撞的触感。 "松开。" 他屈起食指叩在玉镯内侧,冰晶顺着银线急速蔓延,震碎了光纹,玉镯恢复平静。寒气隔着空气延伸到了江从盏身上。 他弹了弹自己的袖角,道:"我没空陪你玩喂鱼的游戏。" 江从盏的灵气被推回去,悬浮在半空的鱼食就失去了依托,如雨般骤然落下。 僖夫子慌忙地掏出琉璃罐子,一双双陶瓷小手引着鱼食慢慢掉落回罐底。 江从盏一伸手,正巧接住谢行清弹来的冰锥。 玄铁护腕被寒气蚀出裂痕,他却毫不在意。 他淡淡地笑了笑,讨价还价:"谢公子毁了我三根梁柱,赔半个时辰不过分吧?" 尾音还打着旋,指尖已凌空画出金纹,潭中锦鲤应召跃起,鳞片折射的光斑在水雾间拼出"偿债"二字。 “啧。” 他明明知道自己已经把房梁修好了。 谢行清一席广袖振开霜风,将鱼群冻成冰坨砸回潭中,溅起的水花却在触及江从盏衣角前诡异地蒸成白雾。 "你明明知道……啧。江大人是要我喂鱼——"他有些烦躁地问道,“还是喂你的棺材?” 刚折断柱子的时候,他知道自己那样做不对,于是又偷偷把房梁修好了。 但坏蛋江从盏是必然要拿这件事来说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复活赛打赢后喂鱼去了 第5章 为难 七个僖夫子被他的话吓得大惊失色,在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人敢对江从盏这样出言不逊。 叠成的瓷塔突然扭曲得歪歪斜斜,最顶端的童子被吓得五官都融化了,抖着琉璃罐老老实实地解释道:“辰时饲锦鲤,可平心魔,镇……” "多嘴。" 没等僖夫子说完,谢行清弹指推开琉璃罐,荧蓝色的灵气携罐子就要撞入江从盏的怀里。 他敏捷地旋身避开要害,玄色袖摆却仍被刺穿数个孔洞。 神明自愈的灵气修补着衣料上的破损,他却盯着谢行清腕间暴起的青筋。 谢行清的状态不稳,恐怕是—— 江从盏眯起眼,心下了然。恐怕是魂魄不稳的缘故。 这位病患明明灵气暴走,偏要装得八风不动。 "南方神亲手炼制的鱼饵千金难求。"江从盏捻着颗幸存的鱼食晃了晃,突然甩袖掷向深潭。 九尾鎏金的鲤鱼破水而出,一口吞下去饵料,竟拽着谢行清的袍角往潭边拖。 江从盏抱着臂,倚靠在池塘边上说:“它们嗅到你灵脉里的煞气了。” 谢行清劈手斩断衣摆,冰霜顺着锦鲤蔓延至潭面。 江从盏趁机扣住他手腕,虎口瞬间覆上刺骨的薄冰也不松劲:"月晦时灵气逆行很疼吧?" 他掌心的金纹顺着冰层灼烧,就像阳光晒化了霜雪。“这鱼食能镇痛,试试又何妨?” "找死。" 谢行清不喜欢别人的灵气进入体内,下意识地抬脚将人踹进寒潭。 “噗通!” 看着对方湿透的狼狈模样,嘴角却不受控地抽动。 他慌忙背过身,三千年来第一次感知到的笑意卡在喉间,化作一声呛咳。 江从盏抹去脸上水渍时,瞥见那人发梢细微的颤动。 他故意将湿发捋至耳后,水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谢公子方才莫不是…笑了?" 七个僖夫子也不管是真是假,立刻齐声高呼:“笑啦笑啦!” "再多嘴就拆了你的神器。"谢行清一甩袖子,毫不客气地从江从盏怀里卷走鱼食罐,踱到水池旁边。 他的手指不以为意地捻起一粒鱼食,却在撒饵时愣住。 ——暴走的灵气竟真随着鱼群啄食渐趋平稳。 他盯着掌心残余的金纹,那是江从盏强行渡来的镇痛咒。 潭对面传来衣料烘干的簌簌声,混着那人懒散的调笑:“谢公子没有见过这种锦鲤,想来并不知道它们会有如此奇效。那么,明日辰时继续?“ 谢行清碾碎最后几粒鱼食,看着急于争食的锦鲤,没有说话。 锦鲤红黑相间的尾巴悠悠飘荡在水中,就像是被晕染开的水墨画。 江从盏看着认真喂着鱼的谢行清,侧脸的肤色苍白如纸,但眼睛却很有精神。 安静下来的谢行清,周身的戾气也少了很多。 江从盏心里突然蹦出来个想法,琢磨出,他应该是吃软不吃硬的那一类人。 谢行清正在喂鱼,最矮的僖夫子突然抱住他的小腿。 他低头,目光接触到僖夫子,它们的瓷脑袋仰成不可思议的弧度,眉心的一点金痣同时亮起,明如烛火:"巳时到!谢大人该喝药啦!" 屋子深处应声飘来苦涩酸辣的药香,混合着焦糊味格外刺鼻。 “什么药?”谢行清皱眉道。 这个味道,不是药极其难喝,就是熬药的人把药熬坏了。 “给你稳固魂魄的药。” “你熬的?”谢行清头也不抬地问。 “当然是我……叫僖夫子熬的了。”江从盏理所当然地说道。 “……”谢行清懒懒地抬头,刚想开口,想通了什么似的又低回头去。 “想来你也并不擅长掌火熬药之事。” 江从盏嗤笑,反唇相讥:“那谢公子就会了?” 谢行清面无表情地抬头,拧眉看向脸上挂笑的江从盏,“我……” 就这一刹那,七个僖夫子突然齐声高呼:"打情骂俏!打情骂俏!" ——一刹那两人都静了下来,空气里落针可闻。 于是僖夫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再次说错了话,他们僵硬地抬头,看见了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们的江从盏和一脸黑线的谢行清。 “聒噪。”两人异口同声道。 神态不同,但唯一相同的是他们身上都有浓重的杀气。 谢行清腕间的玉镯应声解体,七十二枚玉刃跟旋风似的追着小瓷人们满山逃窜。 江从盏倚着池台,看着僖夫子被打得吱哇乱叫,叫苦连连。 他摁着太阳穴想,得修剪修剪他们乱说话的性子了。 谢行清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玉刃单方面完爆了僖夫子,一个跟风一样使劲儿地追,一个迈着小短腿呱唧呱唧地跑,嘴里还嘟囔不清地乱叫,太无聊了。 不够。 这点子惩罚还不够。 锦鲤破开水面的薄冰时,谢行清正用指尖碾碎最后一粒鱼食。 他在鱼食上写了一道小令,吃到鱼食的锦鲤就会按令行事。 冰渣子簌簌地落进潭中,惊得鱼群四散逃窜,却有一只胆大的鎏金鲤反向跃起,不偏不倚地衔住鱼食,咕噜一吞。 下一秒,它一个鲤鱼打挺,将水花溅上了江从盏的眉骨。 “你教唆的?" 江从盏愣了一下,抹去水珠,才反应过来。 是小令。 他衣袖一转,也窜出一个小令来,却不是捆人,而是将逃跑的锦鲤倒吊半空,“欺负东道主,该罚。” 锦鲤噼里啪啦地摇头摆尾,一阵挣扎。可惜小令极其牢固,它挣扎了半天也没用。 它倒是挺仗义,整个过程都没说话,一声不吭地把谢行清瞒了下来。 "幼稚。" 谢行清朝它上方半掌的距离轻轻一弹指,替锦鲤解开了江从盏的小令。 “噗通!” 锦鲤被解救出来,掉回池子里,迅速摆着尾巴钻到了池子底下。 谢行清站起身来,心口突然一紧,脑子晕了一下,晃了晃身形。 缝合咒需要的灵气不足,根本不能有效地黏住他的魂魄。 这是刚刚的情绪波动过于激烈,他的伤口又裂开了。 "谢公子?"江从盏忽然握住他冰凉的手腕,掌心温度烫得惊人,"你的脸色比我的外袍还白。" 晨风吹过,潭面忽起涟漪,倒映出谢行清颈间蔓延的冰裂纹瓷器般的裂缝和心口慢慢晕染开的血迹。 他感觉很难站住,猛地抽回手,广袖扫落满地的晨霜:"管好你的僖夫子。" 谢行清说完就转身走了,转身时,灵气失控,霜花在足底绽开,将急匆匆追来的僖夫子们冻成了冰雕。 等僖夫子们终于摆脱了谢行清的冰冻时,看到的,就是一言不发的自家主子,跟静止了似的,盯着谢行清的厢房。 “主……主人?”僖夫子试探性地张嘴问。 “现在把药端给他,他会喝的。”江从盏把眼睛移开,对着僖夫子们扔下一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江从盏站在雕花的木窗旁边,指尖摩挲着青瓷茶盏的冰裂纹。 天气很温暖,好似刚刚谢行清的冰封只是一个错觉。 正午的阳光穿透薄纱帘,在地面投下跳动的光斑。远处传来蝉鸣与鸟叫的混响,习惯了城市生活,江从盏似乎还能听到车水马龙的汽车鸣笛声,与室内博山炉升起的青烟形成了奇异的重影。 "主人,药送进去了。"僖夫子捧着描金的托盘退至阴影处,釉面斑驳的青瓷碗里,褐色的药汁泛着诡异的油膜。 江从盏包扎好手腕,瞥见僖夫子。 “有话就说。”他理了理袖子。 僖夫子眼睛提溜提溜地转着,跟主人复述刚刚谢行清喝药的经过。 谢行清半卧在墨竹席上,浅色的广袖垂落如刃。 正午强烈的阳光刺得他额角渗汗,脖颈的裂口在光线下泛着殷红色,一缕金色的灵气从伤口中探出头来,驾轻就熟地堵上伤口。 嗅到药中混杂的龙脑香与血腥气时,他胸口的伤口突然灼痛,喉间涌上浓重的铁锈味。 谢行清沉默着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骨节分明的手在光斑中绷出青筋,窗外青竹的影子投影在他手背上,摇晃如碎裂的金箔。 谢行清忽然泄了力气,就好像认命了般地垂下胳膊。 药的味道极其差劲,苦辣酸涩,一股明显的铁锈味,口感跟黏胶似的,喝上一口,舌尖还有微微的麻痛感。 这不禁让人怀疑江从盏的药材到底有没有过期。 "血见愁……"他忽然开口,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冷,但里面掺杂了一抹不可思议,"蚤休……" “还有什么……乌贼骨?” 他看着碗底的骨头渣子,抽搐了下嘴角。 “专挑难喝的药材来熬,你家主子倒是待我不薄。” 僖夫子诚惶诚恐地鞠躬,忙不迭地为自家主子开脱。 “谢大人别误会,这些都是极有效的止血药,滋养补气,主人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了。” 它眼睛向上瞄着谢行清,观察着他的脸色,“都是为了您的康复着想……大人消消气……” “滋养补气?”谢行清打断它,像是听到了什么很有趣的事情似的,他拿起一盏清茶漱口,轻轻笑了一下。 “我倒是知道一味药材。” 谢行清慢悠悠道,“神明的精血最是滋补养气了,口感也好,你家主子怎么不用那个?” 精血,或者叫神血,是神体内特殊的液体。 滋补养气,止血生津,活死人肉白骨……作用极大,几乎是传销组织里的“华佗神药”。 像谢行清这样重的伤,用精血灌个几个月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精血数量少,且再生极慢,用多了会亏空身子的。 谢行清不过是在打趣,他清楚地知道江从盏是不可能拿珍贵的精血来给他治病的。 这个送药的僖夫子看起来唯唯诺诺的,一看就是个较真儿的主。谢行清又一想到这僖夫子是江从盏的意志化身,于是,他恶从胆边生,为难人的话信手拈来。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我要喝他的神血。下次的药里没有,我就掀翻你主子这小院子。” 但僖夫子可没这么放松,本来就紧张得要死,又被谢行清一逗趣,吓得大叫一声,“啪叽”一声就直直栽倒在地上了。 “咔啦”一声,碎成渣渣了。 谢行清半卧着,手里正打量着自己的发尾,听声一抬头,难得看愣了:“……” 送药的僖夫子颤颤巍巍地把自己粘起来,迈着小碎步子走了。 也不知道它有没有那个胆子回禀江从盏。 谢行清心里不无遗憾地想,应该再给它下个小令,让它精准转达的。 它走后,很快就来了七个小小的瓷娃娃。 和跟在江从盏身边的那几个差不多,除开眉心的一点金色痣,头顶瓜皮帽,一点装饰也没有。 谢行清在心里吐槽。 制造它们的主人一定是一点审美都没有。 那群僖夫子倒是自来熟,体型看起来也更大些。 领头的俯身行礼,光洁的大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发出的金石之音震得梁柱微颤。 它身后六个僖夫子齐刷刷抬手弯腰,“咣当”一声也给谢行清磕了个头。 “江从盏命我们来侍奉新主。”头头伏身说道。 谢行清抬眼一撇,应了一声,却没有起身。 僖夫子得令,利落地起身,就自顾地收拾屋子去了。 谢行清半卧在长榻上,一只手支着头,冷冷地看着瓷娃娃忙前忙后,铺了床,擦了书柜,插了花…… 僖夫子很快地干完了一切,书柜的玻璃锃明瓦亮,素净的花朵还沾着水珠,被子的云纹都保持着绝对对称。 不愧是神器,调教出的仆人也极其利落好使。 其中一个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给谢行清倒了壶热茶。 小瓷娃娃恭恭敬敬地把茶杯捧过头顶,谢行清听见声音从脚那里传上来。 很清脆,就像在敲击瓷瓶那样。 “大人请用茶,江从盏吩咐我们伺候大人平时的起居,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我们哦。” 谢行清接过茶杯,没喝,放在手心里暖着。 “说什么呢!” 没等谢行清说话,另一个僖夫子突然手一抬,“咣”的一声就给了它一拳。 它两袖清风,似乎是忠心耿耿,怒道:“直呼东神江从盏的名字,难道你想要回炉重造吗!” 被打的那个小帽“哐啷”一声掉下来,在地上跟茶碟似的打转。 谢行清拿茶的手一顿,突然感觉有点好笑。 他腹诽,这俩小东西半斤八两,你不也直呼江从盏的大名了? 打人的那个瓷娃娃伸手扶了扶头顶的小帽,没再纠结直呼名讳的事情,反而是大胆地越过敬茶的僖夫子走上前来,笑地一脸谄媚: “江从盏把我们派给您,您就是我们的主人,我们就是大人最忠诚的左膀右臂,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它掏出袖子中的《冬月秘闻》,向前一步,压低声音诱惑地说道:“我们知道的秘密可多啦,大人想知道江从盏的秘密吗?比如说……” 锦鲤极其有灵性,它们是可以说人话的,但非必要是不说话的。 就像人非必要是不会狗叫一样。[吃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