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味?这么难闻!”
傅临风是被一股股沤馊气给熏醒的,“我、我这是在哪儿啊?”他扑腾了两下,反溅了自己一脸泥点子。
他“哕”了一声,吐了点酸水出来。
雾虽淡了些,可周围没有点灯,一片漆黑之下,仍是看不清。傅临风浑身脏兮兮的,胃里仍直犯恶心。
袍子泡在泥沼里,吸饱了泥浆,也臭不可闻。
宫里没有这样的泥塘,傅临风想,自己一定是被那匹疯马带到皇城外了。
他骑术不精,马又颠得厉害,半途中就被甩了出去。
想来是母亲常年礼佛斋戒换来的运气,他摔进了一处泥塘里。
“呸!死马!”傅临风低声咒骂了两句,稍一动作,下腹便传来阵阵刺痛,“哎呦哎呦哎呦!痛死了!”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么痛?!他不会摔断骨头了吧?!
傅临风痛得冷汗直流,也不敢再动弹。他自小备受宠爱,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头,回想今晚的遭遇,倍感凄凉,眼泪鼻涕扑簌簌地往下掉。
“殿下、士衡,你们、你们在哪啊?”
萧祈云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了。
湖中有几簇长长的野蔓,它们原本一动也不动,像是画上去的。忽然,蔓草缓缓没入水中。而镜子似的湖面依旧无波无澜。
窸窸窣窣的虫鸣与蛙叫声都消失了。周围格外的安静,只有沉闷的水流声。
“水里是什么?”萧祈云抱不动他,心高高地提起,又急又怕。
“蛇?”江沉玉觉得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根本连脚指头都提不起来,只能催促六殿下离开,“快上岸,它很大。”
听他猜是蛇,萧祈云想起不久前,他们还在东都游湖,不过两个月的功夫,竟如此狼狈。
江沉玉脸色很差,惨白如纸,嘴唇嗫嚅着,断断续续地叫他走。
走?
自己就这么走了,留他一个人?
萧祈云浑身湿漉漉的,湖水混杂着他不争气的眼泪一道滚落。视线渐渐模糊,眼尾的余光瞥见那银白的炽光,湖心蜿蜒的枯枝好似一截截白骨。
死亡仿佛已扼住了他的咽喉,极致的恐惧占据了全部的心神。
他往后退了两步,水声哗然,像是在嘲笑自己的退缩。
江沉玉双目紧阖,同脸色一样惨白的嘴唇也不再说话。深青的衣袍浸水过后,在夜色中,呈现出死一般的墨黑,衬得他的脸庞愈发雪白,犹如石雕的神龛。
不,不能就这样丢下他!他做鬼来找我怎么办?!
六殿下莫名腾起一股勇气,站定了,大声嚷道:“我、我累了!走不动了!我就不走!”说着弯下腰,从浅滩里抓起一把混着石子的泥沙,狠狠地往水里掷。
“滚!”
“快给我滚!”
石子被他抛出,在湖面漾出大大小小的波纹,一圈又一圈的。
江沉玉绝望地听着他大声咒骂,却根本无能为力。他现在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从方才起,周围就没有其他鸟兽飞虫的声音了。水里的东西必然很可怕、很危险。它游的很慢,极有可能是看不清,需要听身辨位。六殿下这样叫喊,和自寻死路有什么分别?
“滚!离我们远点!”
萧祈云一通乱甩,竟顺手把那枚避水珠也丢了出去。价值连城的宝珠在银色的湖面划出一道绚丽的弧光。
莹白的冷光照耀之下,潜在水中的巨物露出了半个脑袋。那是一只巨大的白蛇,雪白的鳞片闪烁着细碎的光芒,犹如一卷纤尘无染的素绢。
它张开嘴,猩红的长舌卷起那团光晕,将宝珠与湖水齐齐吞入腹中,也将萧祈云强行壮大的胆魄击碎。
他张着嘴,一动也不动,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短短的一瞬,他的脑海里划过许多张脸孔,母亲、三哥、小妹,还有即将同他一起丧命的江沉玉。
白蛇浮出水面的硕大头部,约有宫中丹柱那么粗。
泛着银光的水波层层涌向岸边,白蛇又沉了下去。湖面仅现一方巴掌大的银鳞,它时有时无、若隐若现,没完没了。
不知过了多久,水中央又伫立起了几簇蔓草,幽幽荡荡,沾满了露珠。周围再没了那种近乎死寂的沉闷。蛙声与虫鸣复又响起,比起之前,更为高昂。
江沉玉倏地松了口气,“噗通”一声,两腿一软,跪在了水里。
萧祈云迟钝片刻,才扶住他,喃喃道:“是、蛇是走了吗?”
“嗯,”江沉玉枕在他肩上,轻轻道,“我藏了个火折子在身上,殿下找找看?”他说话全是气音,萧祈云要全神贯注,才能听得清。
六殿下在他身上摸了半天,果然摸出个细长竹筒来:“都湿了,还能用吗?”
“别打开,先晾一晾。”
“也好。”
不过,要晾就不能再呆在水里。
萧祈云把火折子咬在嘴里,伸手解下自己的蹀躞带,将首尾两端扣在江沉玉的玉带上,抱着他往岸上拖。
“你可、可、可真沉!”
六殿下拖了几步就停下来,举着火折子,大口大口的喘气,歇上许久再继续。
等他把人彻底拉上岸,自己也体力不支,瘫倒在地。
江沉玉则顺势枕在他胸口,听着六殿下的心“呯呯”直跳。两个人的衣衫鞋袜都湿透了,黏黏糊糊的,粘在肌肤上。
岸边的水汽也很重。灰白的碎石表面滑润,泥土也散发着潮湿的气息,被虫蚁钻得松软。周遭的雾气已变淡了许多。
熹微的曙光照进几缕,被白雾析开,像洒了把金屑。
“天亮了?”萧祈云摸了摸压在身上人的脸,依旧烫得厉害,心道:“得快点给他找大夫。”
那根插在江沉玉右臂上的长箭怎么看怎么碍眼。萧祈云支起身,解开两人之间绑紧的腰带,扶住他的肩膀,抽脚出来,再把人轻轻平放。
无论他如何小心,湿透的衣袍绢袜都不停地往外淌水,滴滴沥沥,听得人心烦。
那火折子被他放在两块石头之间夹着。竹筒外还是湿的,他也不敢就这么打开。既然要点火,那就先去拾些干柴。
此时天已渐明,虽尚有雾气,但敞亮许多。全不是夜里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情状了。
这儿离城内有多远?
走回去的话,要走多久?
城中还好吗?不知道宫里怎么样了?母后和小妹她们没事吧?志渊那小子在哪儿?三哥不在,但顾青翰总能做点什么。
萧祈云边走边想,不知不觉捡了一大摞枝条,抱在怀里。沾满泥土的枝枒在他的红袍上蹭出一道道褐灰的污痕。
他回头一瞧,发觉已看不到江沉玉身影,正要折返,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难道那些贼人追来了?!
萧祈云吓得慌忙往回跑,柴枝也不要了,散落一地。
不料那马竟倏尔即至,甚至为了拦住他,还特意跑到前头去了。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萧祈云扯着嗓子,疾言厉色的,试图让自己显得威严凶狠。然而他的嗓音嘶哑低弱,更像是小兽在张牙舞爪,根本不足为惧。
停在他面前的是个清瘦男子,白面无须,幞头深衣。他翻身下了马,走近了细细打量萧祈云,自顾自地点头。
萧祈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冷冷道:“你、你干什么?”
这时,一匹白马翩跹而至。
马上的银发女子端详了他一会儿,朗声道:“乱党业已伏诛,还请卫王殿下随我等回宫。”
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挤进萧祈云的耳朵里,过了好久才连在一处。
萧祈云看着她满头的白发,喃喃道:“你、你是元十九?”
他与元十九仅有数面之缘,大都是在东宫见她随侍太子左右。不过她那满头白发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难为殿下记得妾身,”元十九也下了马,朝他盈盈一拜,“还请上马,太子殿下在等着您呢。”
“太子哥哥?”萧祈云满脸的不可置信,又惊又喜,“太子哥哥回来了?!”
那清瘦男子也附和道:“太子殿下正是昨夜回京的。”他的声音尖细柔婉,一听便知是内臣。
“那、那太好了!”萧祈云一听说太子回京,顿时松懈下来。他两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口中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
“卫王殿下?”
“六殿下!”内侍见萧祈云跌坐,惊叫起来,“快!十九娘你会医术,快看看六殿下!”
元十九忙走上前来,抓起他的手,听了会儿脉,朝身侧的兵士颔首道:“殿下是太累了。回宫歇息几天就好。”她的身上有股清甜的香气,与东宫常用的沉水香、檀香不同。
“对了!士衡还在那儿呢!”萧祈云突然大叫一声,指着湖的方向道,“他手臂中了箭,伤得很重,要马上看大夫!”
元十九听完他的话,对那名内臣吩咐道:“咱们兵分两路。你先带卫王殿下回东宫。进了城,替我们叫辆马车来。江公子受了伤,不能再颠簸了。”
“是。”那内侍对她颇为恭敬,拱手应道。
萧祈云看着元十九又上了马,与几名士兵按他说的方向,继续向前。
那名内宦朝他走来,弓着身躯,轻轻道:“殿下还请上马吧。”
“不行!”萧祈云盯着那个白发紫袍的身影,皱起眉,自言自语,“我得去看着!”
“诶,六殿下?”
“你快去叫车!记得拿架子来抬人!”萧祈云挥挥袖子,朝他甩了一脸的水,小跑着跟了上去。
长夜已尽,薄雾袅袅。
一阵微风拂过,两边的野蔓悠悠荡荡,远远望去,无边无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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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野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