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的吗?”
“好像是。”
“什么好像,你跟他接触多些,到底是不是?”
“是、就是。”
“可佛珠不是都长得差不多么?”
“呃,瞧瞧那个豁口,之前那桩事,不记得了?”
“噢噢,是那次留下的罢。”
两名僧人在佛珠面前轻声商讨,也不知是提到了什么寺中隐秘,声音变得很轻很轻,几乎耳语了。
不多时,差役咳嗽了两声,以示提醒。
他二人这才如梦初醒般抬眸,见一室内的官差都盯着他们,顿时面色羞红。
其中高个些的年轻和尚快步走到李县尉身旁。他双手合十,赧然道:“李少府,这佛珠确是我寺中僧人之物。只是能否容许我等看一看尸首。”
县尉李园没有说话,抬着下巴,轻微点了点。
身侧的主簿崔志诚略略欠身,幽幽道:“辨认自是无妨。不过,想必两位法师也有所耳闻,那具尸首是在水渠中发现的。”
“这......”僧人们一听,霎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崔志诚见状,又补充道:“两位法师有所不知,那尸首是被人砍下头颅,再抛进水里的。身躯泡了许久的水,头颅则是前几日才寻得的,都泡胀了,面目全非的,实在是,不大好看。”
年轻和尚登时歇了辨认的心思,求助地看向年长者。
李县尉适时地开口,问道,“两位既是归觉寺的僧人,可是要将尸首领回安葬?”他说这话的时候,始终皱着眉,很是严肃。
本朝律令:残害死尸及弃尸水中者,各减斗杀罪一等。
这桩案子惹来了贵人们的关注。
李县尉想着反正是无主的尸身,既然贵人们好奇,要看仵作验尸,他就自作主张地派了差役去殓堂。
虽说他通报了县令,可若是佛寺认领,要把尸首带回去安葬,那必会闹起来,就不大好办了。
年长的僧人摇头,解释道:“此人并非我寺僧人,乃是前来投奔的行脚僧。原本是方丈的一位友人引荐的,不想竟......”他长叹口气,没能继续说下去。
李县尉一听说不是洛都寺庙的僧侣,心中巨石瞬间落了地,口吻也松快起来。
他循循善诱地说道:“两位法师既然来了官府,必是有事相告。唉,天子脚下竟出了这样的命案。明府与我都希望能早日将凶手缉拿归案,还望两位法师告知此人来历。”他语带哀愁,说得十分恳切真诚。
那年轻和尚也不再犹豫,直接递上文书,道:“这是那行脚僧的度牒。此人看着相貌堂堂,不想来了寺里后,既不挑水也不烧柴,成日里还喝酒吃肉,也不知道他哪来的银钱。次数多了,自然惹得方丈生气,将他罚去看管山脚下的菜园。因好几日不曾送菜上山来,寺里就着人去看他,却发现人不见了。我们找了七八日也没找到,还猜想他是不是回原来的寺去了。方丈就给当初引荐他的朋友写信,谁知对方回了方丈,说是此人虽然年迈,却诚心向佛。这小子瞧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哪里就够得上年迈了。方丈这才疑心他是盗用了旁人的度牒。寺里又听些坊间的传闻,方丈就派我二人下山来报官。”
听完和尚这番话,李县尉的那点愁绪登时杳然而去。
他接过文书递给崔志诚,温言道:“原来是这样。实不相瞒,因此人还涉及一桩命案。明府已设了殓堂验尸。仵作乃是吴中人,我是怕吓着两位法师。”
景明年间,坊中便有吴地巫人的传闻,加之京洛的仵作一行大都出自吴地,使人一听到吴地出身的仵作行人,就会产生很多不好的联想。
果不其然,两和尚一听就脸色发白,连连摇头,说不必去认了。
崔志诚及时上前,建议道:“两位法师远来一趟也不容易。我看不若请衙里的画师来,由两位法师口述,画下此人的形貌特征,让衙役们去辨,如何?”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和尚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头部有殴伤,青紫色,”仵作垂首查看那颗光溜溜的脑袋,朗声道,“脖颈似被撕咬。”
断口处是不规整的形状。
仵作拿了双长长的竹筷,小心翼翼地拨起絮乱的皮肤。
他的身后放着只大木箱,装着验尸的日常用具。
堂中的四角皆放有黄铜香炉,这是官府的规矩。
验尸前需燃川穹、细辛、甘松混合而成的香丸。在场的官员仵作都要服用苍术、白术、甘草等草药制成的白饮,还要口含香片、鼻涂松油,以防腐气。
抄录的官员一面记,一面拿余光去窥堂中的几个少年人。
个子最高的江沉玉离仵作最近。他面无惧色,看上去对验尸很感兴趣。
两位皇子殿下一人占了一角,紧邻香炉,犹如左右门神。
他二人皆以袖掩鼻。
其实香油的气味也不好闻,不过还是比尸腐气要好上百倍的。两人四目相对了一瞬,又同时奇快地移开目光。
郭通不喜欢香片的气味,仅仅咬了一个角。
他驻足观察尸体泡胀了的肥白双腿,想起自己更小的时候,曾经见过乡里溺水的老人家。那尸体泡得更烂些,因在记忆中,比眼前的更可怕些。
要来殓堂看尸首的主意是崔容提的。
之后,他推波助澜、大力怂恿,闹得两位皇子都下不来台,一个个不得不硬着头皮逞强。
没想到他这个始作俑者竟然怯了场。
临到出门,崔容居然说自己最怕瞧断了头的脑袋,只要想想晚上就会做噩梦。
然后,他一个人半点不羞惭地调转方向,径直去了胡商聚集的香行。
“肩颈处至少有七处伤,最深的伤口已可见骨。”仵作皱眉。
尸体在水里泡了太久,实在难以分辨。他低下头,双手撑着草席,贴近了瞧。
“腹肚胀起,背部多处擦伤。手掌有一道砍伤,约两寸长。十指皆有泥沙,指缝为黄褐色。”
仵作从头到脚细细地验了一遍。他取来只小小的陶壶,往尸身口中慢慢注水,唬得郭通连连后退,背部贴上了门边。
萧祈云原本不敢看。可仵作验尸需要向在场的官员口述,他嗓门很大,铜锣似的。六殿下想装作听不见都不行。他听着听着,渐渐的,竟好奇地上前两步。
只见蛆虫与泥沙自耳鼻孔窍中缓缓而出,很快色浅的黄沙尽了,流出的是深黑的土屑。
萧祈云不禁脱口而出:“怎么这么多土,难道原先埋起来了?”
“不是说在南漕渠发现的头吗?”萧璘听见六弟的问话,生怕错过什么,赶紧靠近两步,就瞧见了还在蠕动的蛆虫。
五殿下的胃里翻江倒海,一阵又一阵的犯恶心。
他立刻偏过头去,却听到六弟冷冷地哼一声,大有嘲讽之意。萧璘好胜心大作,强忍着恶心,斜睨尸身。
两位由县令领来的贵人突然发话。
那仵作侧过头来,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负责验尸,又不管查案。
记录的官员手中还在奋笔疾书,面上挤一个尴尬的笑来,附和道:“两位郎君说的有理。”
虽然,县令说这几位都是他自家子侄。可在场的人精都看得分明,能让县令用那种恭谦的语调,必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孩。
这时,跟在仵作身后的江沉玉突发奇想,道:“会不会就是埋起来了,埋的不深,被野狗刨出来了?”
“有这个可能。”郭通颔首道,旋即三步并两步靠拢过来,毫无顾忌地观察那颗头颅。
他这一动作,萧璘也不情不愿地挪了挪,却惊见草席边缘处有活物蠕动,登时骇得僵在原地。
监行的官员眼见着五殿下抗拒的模样,起身道:“几位郎君说的皆是。不过,香丸快烧完了。为免腐气缠身,依下官看,几位何不移步府衙,稍候片刻。等这里验完了,下官自会将检验的文书呈递明府。”
萧璘听了此话,深以为然,正要点头答应下来,就听得萧祈云使唤站在堂外的差役:“那就添些香来。”
他起了兴致,瞧也不瞧萧璘,笑道:“五哥若是怕,回去做缩头乌龟,等着就是了。”说完还挑衅似地凑近了些。
“你!”萧璘想要同他争吵,可又觉得场合不对,冷冷“哼”了一声。
萧祈云才不管他,盯着脖颈断处的啃啮痕迹,道:“确有可能。何不让人沿着上游搜一搜,看看有没有掩埋的痕迹?”
“是,是该去搜一搜。”监行官员思及县令的嘱托,恭声道,“郎君所言,极有道理。不过,南漕渠上游可谓广袤无垠,找寻起来必是费时费力。香铺那边又还没个结果,实在是抽不出人手来。”
人命案素来事关重大。此三案又被坊间粉饰流传得曲折离奇。东都的尚书郎也来过问,格外重视。再者,圣人巡幸洛都的消息早已传来。
如此微妙时刻,县令千叮万嘱,说务必要在圣人来之前了结此案。可如今他们却全无头绪,实在令人头疼。
萧璘才不管人手够不够,只觉得他在推诿:“府衙没人,难道刑部司也没人?”
一时间,堂内针落可闻。
萧祈云嘴唇动了动,一句“五哥何不索性让郭司马亲自调兵遣将”险些脱口而出,被他强行咽下。
“阿姐,阿姐生气了?”
外头传来孩童的嬉戏声。
“是什么人?”郭通面露不虞,道:“竟在此喧哗!”
弯着腰的仵作赶紧作揖,忙不迭地解释道:“是小人的儿女。家中无人照看,他们又顽皮,总爱跟来。小人这就赶他们回去。”
遥望殓堂外的晦暗木门边,两个手牵手的垂髫孩童正在玩耍。他们面色黑黄、衣衫破旧,毫无顾忌地大声笑闹着。
不等仵作上前,官差就把两个小娃娃赶走了。
验尸一直到申时才结束,监行与记录的两位官员将几位郎君送上马车,再回府衙。
差役们留了两个下来,帮仵作将尸身蒙上草席,抬到后面的茅棚里。
其中一个差役同仵作是邻居,还算相熟。他指了指南边,说道:“李歇,我把还郎放在黄家蜜煎铺了,记得去领你家小子!”
“多谢多谢!我这就去。”仵作李歇收拾了家伙,将木箱斜跨在肩上,投入夕阳灿烂的余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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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殓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