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光兄,这、这方向是不是不太对?”
在郭通带着他绕了三个来回之后,江沉玉总算忍不住指了出来。他们现在左右皆是青竹,眼前是口满是青苔的瓦缸,是用来蓄水的。
两人这分明是走错路了。
“可我之前就是这么走的,”郭通英俊又板正的脸上露出一抹难色,道:“从北堂的正门,顺着观文阁的方向走,拐三个弯就到了。”
“观文阁不是在东吗?”
然而他们现在不仅没有向东,反而往北面拐了不知道几个弯了。
“在东吗?”
“观文阁在东北角,要从北堂正门出来再顺观文阁方向,那不就是东宫?”
“不,不是东宫。”
一番对话下来,郭通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两个人对宫里的路都不熟悉。无奈之下,今日只能悻悻而归。
郭通满怀歉意地说:“士衡,真是对不住。”
江沉玉摆摆手,笑道:“既然找不到枇杷树。我听这附近有水声,应该有池子,不如咱们去看看有没有鱼?”
郭通是郭家旁支的孩子,家中原本连富户都算不上。
全赖惠妃提点,自然没那许多规矩。他如今看上去知礼秉节,可几年前还是个在乡野胡闹乱窜的顽童。
听了这话,郭通没半点惊讶,反而十分认同地点点头,“你说得对,抓了鱼来煮汤也很美味。”
两人一拍即合,当下就要往水声处走去。
结果才走了两步,就见一名不知何时出现的青衣宦官立在细竹之中,朝两人拱手道:“泰王殿下有请。”
二人莫名又惊异地对视一眼,一时无话,只好跟着内侍走。
路上,郭通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名内侍冷冷地吐出三个字:“拾翠殿。”
这里是拾翠殿的蓄水所。
正平元年,几位皇子一起受封。二皇子原封杞王,后晋为泰王;五皇子封许王;六皇子封卫王;七皇子封陈王。
依本朝惯例,皇子们成年后还会晋封赐宅,于是未成年的皇子大都按齿序称呼。
这位泰王殿下叫做萧寿,是一位姓杨的宫人所生。自幼体弱多病,深居简出,几乎无人得见。
内侍把他们带到殿门就停住了脚步,转而由另一位年迈的老宦官将人引进大殿内。
青色的幔帐层层叠叠,涂金錾花的三足银壶中燃着旃檀木,醇和的香气弥久不散。越是往里走,就越温暖。
宫婢将垂帘撤下,但见苏枋色的漆榻上,一名蘆灰长袍的青年倚着软枕,正在闭目养神。
如今天气转暖,他却仍点着炭盆,面色苍白,双唇毫无血色。腰腹以下,盖着件褐色的山雀氅。
“泰王殿下,人已经带到了。”领着两人入殿的老宦官小心翼翼地叫了三四遍。萧寿才幽幽转醒,浅褐色的瞳仁配上泛蓝的眼白,看上去有些骇人。
他一见殿中跪着的两人,就面色乍变,冷声道:“怠慢两位了。该死的老东西,不会早点叫醒本王么?”一面说,一面抓了杯盏狠狠地往老宦官的脸上砸!
花白头发的老宦人硬生生挨了这一下,顿时额角肿起一片浅红。他闷哼一声,随后跪了下来。
然而,萧寿还不满足,抓着大氅坐直了,斥道:“这副尊容,没得唐突贵客,还不滚下去!”
“是,”那老者捂着额头,稳步退了出去,面上无波无澜的,像是习以为常。
倒是泰王好像被气得狠了,捂着胸口急急喘息,又咳嗽了许久。
等到他缓过劲,想起来所谓“贵客”,两个孩子已经跪了快半炷香的时辰了。
江沉玉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素未谋面的泰王殿下。他低眉垂眸,也不敢言语。郭通亦然。
萧寿咳完了,抚着胸口,朝两人勉强一笑,道:“宫人懈怠,真是对不住。”
郭通与江沉玉连连道,“哪里,哪里。”
萧寿见两个年轻的小郎君不明所以,拍了拍手,命道:“怎么客人来了,连茶水都不上?”
帷幔后,着郁金裙的年轻宫娥奉上了两盏茶水。颜色黑漆漆的,闻起来有点甜。
两个孩子饿着肚子找枇杷树,找了这许久,现在又饥又渴。此刻也顾不得许多,端起便喝。然而,茶水一入口,就是股浓郁的酸苦味,也不知掺了什么。
萧寿浑然不觉,笑着问道:“我这儿的茶如何?”
江沉玉抿了两口就放下了,见泰王询问,推托道:“沉玉见识浅薄,实在品不来,还望泰王殿下恕罪。”
可萧寿却非要他说个明白。他以手支腮,凝神盯着眼前少年,道:“本王是个没甚用的药罐子,舌头都给药汁熬坏了,就是想要句实话罢了。小郎君直说无妨。”
身旁的郭通面不改色,以袖掩口,试图向他这位同窗传达什么。
然而江沉玉被茶苦得舌头发麻,根本没注意到郭通的提点。他皱着眉头,顺着萧寿的话,规规矩矩的往下说:“除了苦,实在品不出其他了。”
萧寿听了这话,唇角勾起,冷冷一笑,又指着郭通问道:“你呢?你觉得如何?”泰王殿下这一笑,非但没有将他眉目间的凌厉软化,反而愈添厉色,更显凶相。
郭通听完江沉玉的回答,心中顿觉大祸临头。他比江沉玉多知道些宫闱秘闻,想起惠妃说过,这位二皇子不好相处。
只是郭惠妃入宫之时,二皇子早已出生,其中关节她并不知晓,也只能语焉不详的交待一番。郭通也就知道个大概。
他记得,前年的岁末,太后赐了枚百年老参给萧寿。除此之外,他再想不起更多了。泰王骤然发问时,他正绞尽脑汁的回忆,忘了要立刻回话。
萧寿轻轻抚摸着雀氅上的纹路,冷声道,“怎么?本王的茶水如此不堪入目,郭郎君连品评一二也不肯?”
郭通这才回神,慌忙找补,硬着头皮夸道:“唇齿留香,品之回甘。也不知是何佳茗?”
这话说完,萧寿竟哈哈大笑起来,仿佛郭通讲了个极好笑的笑话。他的笑声一声高过一声,最后甚至以手锤案。
过犹不及,泰王这笑听起来很古怪。
江沉玉自觉说错了话,本以为郭通圆得极好。现在两个人都是一头雾水,着实捉摸不透这位二皇子。
“佳茗?”萧寿反复咀嚼这个词,面上依旧残留着笑意,道:“既然郭郎君喜欢本王的药,那今日的份例就都赏你了!”
郭通闻言惊愕不已。
不多时,他面前便放了只莲瓣银碗,里头盛着温热的药汁。宫人说,夜里的两份还在熬。
萧寿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一副要看着郭通喝完的样子。
在泰王殿下殷切的注视下,郭通不得不端起来,喝了一大口。那药酸苦至极,瞬间,郭通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全无平日里的淡然自若。
太苦了,方才的“茶”还是兑了水的,现在的药汁远比那茶苦上十倍不止。
更何况,他没病没灾的,是药三分毒,谁知道泰王吃的是什么药。
郭通闭上眼,破釜沉舟一般,将药汤一饮而尽。然而,他这厢刚用完,就有宫人又添满了。热气腾腾,还冒着白雾。
江沉玉犹豫片刻,拱手柔声道:“如今天色已晚,我等叨扰殿下已久,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郭延光一点就通,撇下药碗,“正是呢,也不好教皇后殿下、惠妃殿下忧心。这茶,不若就由通带回去细品。”
“都急着要走。也是,我这破败得很,摆件都是些陈年旧物,哪比得上五郎、六郎那里,各个金碧辉煌的,”萧寿轻嗤一声,自嘲道。他流露出这般软弱姿态,又连连叹气,打得两个孩子措手不及,不知道怎么回他。
萧寿哀叹几声,又道:“左右我是个痨病鬼,不讨人喜欢,谁见了都要躲着我。”
他此话一出,两人也无法再沉默下去。
郭通抿了抿嘴里的苦味,劝道:“泰王殿下何必妄自菲薄,太后可是十分忧心您呢!”虽是猜测,却也正中事实。
皇太后对这个病体缠身的皇孙颇为上心,时时关照,送些药物补品。
江沉玉入宫不久,根本没听说过这位二皇子,只能跟着颔首附和。
未曾想,萧寿并不好糊弄。他穷追不舍,“太后垂怜,可你们两个小子竟是避我如蛇蝎啊!”语音颤颤,眼中泛红,竟是伤心得落下泪来。
这话头一转就对准了二人,他们不得不齐声否认。
郭通更是匍匐在地,闭着眼睛,咬牙切齿地夸道:“久闻泰王殿下风仪,今日得见,通深向往之。”这话过分推心置腹,听得江沉玉自愧弗如,唯有缄默不语。
“哦?既如此,今夜,你二人就同本王促膝长谈罢!”萧寿转瞬间就振作起来,破涕为笑道:“本王已命人去通报了两位弟弟,不必担忧他们怪罪。”
两人连连谢绝,相继推诿起来。一个说惠妃姑母早些时候还嘱托了事,一个则拿课业未完来辞谢。一个嗓音清越,一个语调沉稳。
泰王殿下像欣赏一出错落有致的曲子,敷衍地瞧着他们。末了,见人说得口干舌燥,他才悠然地朝宫婢招招手,吩咐道:“传膳。”
这下,郭江二人霎时噤了声。
宫婢们鱼贯而入,将摆放着食物的银台小几端了上来。一碟晶莹剔透的虾炙,一碗白鳞莼羹,一箪通花软牛肠并一钵五色馄饨。
泰王殿下极少添例,司膳房以为自己哪道菜得了赏识,于是可着劲的施展本事,又自蒸了一屉含香粽子,淋了蜜献上。说是知道泰王殿下吃药太苦,特意添些甜的。
每日惯例都是这些,萧寿早就腻烦了。
他向来没什么胃口。下头坐着的两个小孩倒是吃的欢快。
皇子的份例可比伴读精细多了,再加上今夜的厨子格外热忱,拿出了看家本领。他们饿了大半天,又惊又惧,还吃了苦不堪言的药汁,现在当然觉得泰王殿下这处的饭食鲜美异常,令人食指大动。
还等不及萧寿说些什么,杯盏就空了大半,泰王见状也不免失笑。
他见江沉玉用虾炙去蘸残余的蜜汁,也拿了筷子挑了一点。平日寻常的梨花蜜好像也有了微妙的不同。
萧寿挑挑拣拣,夹一筷子牛肠,舀两勺鱼羹,不知不觉,就比往日用的多。长久的药汤浸坏了他的肠胃。
少顷,萧寿就觉得腹中凝滞,隐隐作痛。他看着座下康健的少年郎,心中五味杂陈,最终齐齐聚作浓浓的苦涩。
泰王殿下的脾气极差,有什么气当下就要发作。他“啪”的一声放下筷子,就见沉浸在美食中的两人瑟瑟顿住。
郭通慌忙端坐,江士衡反应不及,嘴角还沾了粒米。
萧寿心中觉得好笑,可腹中绞痛渐渐扩散开来。他深深吸了口气,唇角漾出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和颜悦色地问道:“今日的鱼羹如何?”
郭通这下不敢贸然开口。于是江沉玉恭恭敬敬地说道:“白鱼肥美,佐以春莼,更添鲜嫩。”
萧寿深吸口气,额上已沁出冷汗,看向两人的目光愈发不善,“那真是难怪,你要去我的池子里抓鱼了。”
江沉玉没料到是此等状况,一掀衣袍赶紧跪下请罪。
泰王理也不理,转头又对郭通说道:“我这里到处都是些老不死的竹子。也就南边有两株母妃种下的枇杷树,枝叶繁茂。敢问郭郎君,滋味几何呀?”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郭通就明白了自己此番铸成大祸。听泰王的意思,那枇杷树是他生母所栽。怪道对方这样生气,今日召他二人来,便是要兴师问罪。
他心中颇有几分懊恼,那日偷摘了枇杷裹腹,也没找人问问清楚。若早知这里是泰王的住处,他哪里敢再来,又怎么会把江士衡也牵扯进来。
郭通当机立断,跪伏认罪,急急道:“原来如此,通贸然至此。见树上枇杷长势喜人,一时馋了,就打了几枚,还望泰王殿下恕罪!”
泰王瞥了他一眼,正要说点什么,就又剧烈地咳了起来,一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样子。他两颊酡红,嘴唇却是灰败的惨白,几度欲言又止,只拿手指着两人。
江沉玉本来不敢说话,听得泰王殿下越咳越厉害。他踟蹰半晌,最终朝一旁的宫人轻声道:“是不是要请太医来看看?”
也不知是萧寿总算顺了气,还是听到太医二字厌得忘了咳。
“不许去!”他大吼一声,手指死死地抓着两侧的弧形凭几,恶狠狠地盯着江沉玉,身躯前倾,像随时会扑上来撕咬人的凶兽。
这下,谁也不敢说话了。萧寿动怒之后,大口大口地喘息,腹部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钝痛。
他不知不觉间,竟怔怔地流下泪来。
所幸拾翠殿中早就跪了一地,俯首贴面,没人瞧见他的失态。
“滚!都给我滚!”
郭通、江沉玉二人也就顺遂麻溜地滚了。
注:
1.白鳞莼羹、通花软牛肠、含香粽等食物均出自唐韦巨源《烧尾宴食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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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枇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