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刚歇,廊下的铜铃还挂着水珠,风一吹,叮咚作响。
长公主府的庭院里,新抽的柳枝垂在碧波上,沾着晨露的桃花瓣落了一池,像把整个春天都揉碎在了水里。
姜晞倚在软榻上,指尖捻着颗刚剥好的荔枝,果肉莹白如凝脂。
昨儿太医来诊脉,说她已有一月身孕,消息一传开,全府上下皆是欢喜。
“恭喜殿下,恭喜驸马!”底下跪着的宫人都穿着新裁的柳绿色宫装,看着便喜庆,道贺的声音里也满是雀跃。
姜晞含着笑,将荔枝丢进嘴里,清甜的汁水漫过舌尖:“都起来吧。”
她抬眼看向侍立一旁的孟川:“去库房领些银锭和绸缎,给府里上下都分了,沾沾喜气。”
“谢殿下恩典!”众人齐齐叩首,声音里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
主子顺心了,底下人的日子自然也熨帖。
“都散了吧。”姜晞挥了挥手,目光落在角落里的知渺身上,“知渺留下。”
待众人欢天喜地地退下,知渺才走上前,轻轻按住她的膝盖,指尖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揉着。
“殿下这些日子总有些酸胀,揉一揉会好些。”她声音温温柔柔的,像春日里的风。
榻边的青瓷瓶里插着几枝初绽的牡丹,香气清淡,姜晞舒服地眯起眼。
“探春宴的事,都妥当了?”
“回殿下,帖子前天就发出去了,各家都回了信。”知渺一边揉着,一边回话,“宴席的菜色定了十六道,酒水选了去年窖的桃花酿,厨子说还得再晾几日才够醇。”
她刚入府时还是个连茶具都摆不齐的小丫头,如今操办起宴会来,已是游刃有余。
姜晞微微颔首,忽然睁开眼,看向她:“你可知,今年的探春宴,和往年有什么不同?”
知渺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眼时眸子里带着思索:“往年只请宗室里的公主郡主,今年却添了世家小姐……”她想了想,又道,“加上殿下刚有身孕,许是想借宴会让各位来道贺?”
“道贺是真。”姜晞意味深长地一笑,“不过那些世家小姐的心怀鬼胎也是真。”
“心怀鬼胎?”
“今年请世家小姐的建议,是姜恒向父皇提议的。姜恒一向与林尚书交好,因此林尚书家的两个姑娘也在受邀名单里。”姜晞凤眸微徕,望向知渺,“你认为,他此举用意何在?”
知渺怔了怔,垂眸思索。
近年姜晞一直在为姜晟婚娶之事上心,她看中的准太子妃是舒国公家的嫡女舒千雪,这样一来,姜晟便可得到舒家的支持。
这场婚事的分量,足以让姜恒忌惮。
知渺若有所思地试探道:“他想阻止舒大小姐成为太子妃?”
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姜晞微微点了点头:“所以这次探春宴,十分重要。你与孟川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紧紧盯着林家姑娘的行踪。”
知渺颔首,指尖再次覆上膝盖,力道比刚刚更稳了些:“奴婢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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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渺替姜晞揉完腿,又轻手轻脚地换了壶温热的参茶,才悄悄退了出去。
刚转过回廊,就听见假山后头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其中一个尖利的嗓音,不用细听也知道是刚被掌了嘴、却还没安分几日的玉芝。
“……你们听说了吗?过几日的探春宴,其实压根就是给太子殿下选妃!听说长公主殿下对舒国公的女儿十分中意,”玉芝的声音里带着酸溜溜的嫉妒,“依我看啊,这太子妃的位置,八成就是她的了。”
另一个侍女跟着附和:“可不是嘛,听说舒大小姐生得十分标志,跟太子殿下在一起,简直是天造地设……”
“哼,有什么了不起?”玉芝嗤了一声,“我若是略施粉黛,样貌也不比她差。”
“哎呦姑奶奶,这话可别说了。”对方连忙去捂她的嘴,“人家舒大小姐可是名门望族,就算你美若天仙,也比不上人家半个手指头……”
知渺端着空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
舒千雪的太子妃之位,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家世、容貌、才情,哪一样都挑不出错处,更要紧的是,舒家在朝中的势力恰好能为太子助力,这门婚事,本就是天作之合,稳妥之选。
她甚至能猜到,再过些时日,宫里就该传出赐婚的消息了。
知渺微微抬眼,望向远处飞翘的檐角。
檐角下的铜铃被风拂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像在数着日子。
她的思绪回到上元灯会的惊鸿一瞥,万千灯火簇拥着的矜贵少年,让人心向往之。
她从未忘记她那熊熊升起的野心,从未放弃追逐她狩猎的目标。
只是她清楚,这事急不得。
舒千雪占着家世的先机,她便得另寻出路。
眼下最重要的是跟着长公主,把探春宴的事办得妥帖,让姜晞看到她的本事。
再借着姜晞的势,多在太子殿下面前露几次面。不必急着攀附,先让他记住有“知渺”这么个人,记住她的容貌,她的妥帖,她的善解人意。
太子殿下身边总需要些得力的人,未必都要靠家世。
她可以从最低微的位置做起,一步一步往上走。
就像她刚入府时,不过是个端茶送水的小丫头,如今不也成了能在长公主榻前侍奉的人?
至于那些话本子里写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从没想过。
她比谁都清楚,像姜晟这样站在云端的人物,身边注定不会只有一个女子,三妻四妾是寻常,专情更是奢望。
可她要的从来不是这些虚无缥缈的承诺,不是困在深宅里争风吃醋的情爱。
姜晟于她而言,是能助她摆脱泥沼、步步登高的梯子,是让她握住权力、不再任人摆布的依仗,这就够了。
假山后的议论渐渐歇了,玉芝大概是被同伴堵得没了话。
知渺理了理裙摆,指尖拂过茶盏边缘的凉意,心里一片澄明。
舒千雪的太子妃之位是定数,但这后宫前路漫漫,谁能笑到最后,还未可知。
她有的是耐心,一步一步走,总能走到想去的地方。
廊外的阳光正好,知渺抬步向前,脚步声轻快而坚定,像踩在自己铺就的棋盘上,每一步都落得稳稳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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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宴,公主府满园复苏,风亭水榭,流杯曲沼,处处春日生机。
西侧的牡丹园正开到鼎盛,姚黄魏紫挤挤挨挨,花瓣上还凝着晨露,风一吹,便滚落在青石板上,洇出点点湿痕;东侧的蔷薇架爬满了粉白的花,远远望去像堆了半架云霞,架下的石桌上摆着青玉盏,里头盛着冰镇的酸梅汤,凉气混着花香漫开来,沁得人骨头缝里都舒坦。
巳时刚过,后花园里已是人声暄暄。受邀的世家小姐们三三两两聚着,月白、水绿、藕荷色的裙裾在花丛中穿梭,鬓边的珠花与枝头的花苞相映,倒分不清是人比花娇,还是花随人艳。
姜晞一身紫绀色盘金彩绣锦衣裙,裙摆勾画描边绣着大朵海棠花。臻首娥眉,齿如编贝,眼尾轻轻挑起,多了一丝风情。
她此时正斜倚在临水的软榻上,榻边支着梨花木小几,上面摆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她指尖捻着颗晶莹的葡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众人,凤眸里带着几分慵懒的笑意。
宾客们在太液池边围坐,桌上佳肴琳琅满目,荷叶粽、烩鱼翅、炖燕窝,还有采摘的鲜果。侍女们小心翼翼地奉上琼浆玉液,酒香与花香交融,令人沉醉。
在迎接了最后一位宾客后,宴会也即将开始,知渺便站于席位一侧等长公主驾到。
“孟总管。”知渺刚转过蔷薇架,就见孟川正指挥着小太监往石桌上添新沏的茶水,她脚步微顿,含笑颔首。
孟川抬眼看来,目光先落在她身上,不由得微微一怔。
往日里总爱穿素色衣裙的姑娘,今日竟换了条桃色百褶裙,裙角绣着细碎的缠枝桃花,走动时裙摆轻轻扬起,像落了满身的春光。
他眼角的皱纹都柔和了几分,语气里带着长辈似的慈爱:“知渺姑娘今日这一身,可真是晃眼。往日总见你穿青灰、月白,倒不知这桃色穿在身上,竟这般俏。”
知渺垂眸掩去眼底的一丝不自在,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声音里带了点玩笑的怯意:“总管说笑了。今儿来的都是金枝玉叶,穿的不是云锦就是苏绣,比起她们,我这裙衫不过是块普通的杭绸,哪敢当‘俏’字?”
她顿了顿,抬眼时眼底漾着点狡黠:“若总管见了她们那一身身华服,岂不是要惊得站不稳脚?”
孟川被逗得笑出声,手里的茶盏盖轻轻磕了下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姑娘这嘴,是越来越会说了。”
他仔细打量着她,目光里满是欣慰:“可依老奴看,姑娘的气度样貌,一点不输那些贵女。真要换上她们那样的宫装,未必就压不住场子。”
知渺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眼帘缓缓垂下,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总管这话说的,可要折煞奴婢了。”她的声音轻了几分,带着不易察觉的涩然。
“长公主殿下。”
倏然,一声清润的女声自人群中响起。
姜晞抬眸,见十七八岁的少女站起身来。她今日穿了件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配着白藤绣玉兰花的褙子,乌发半绾,只簪了支珍珠步摇,端庄高雅,面容姣好。
“听闻殿下有孕,臣女为恭贺此喜,特备了些安胎的补品聊表心意,还望殿下保重凤体。”她屈膝行礼,姿态从容,语气里的关切不卑不亢。
姜晞勾起唇,眸底写满了满意,温声道:“这位便是国公府千金,舒千雪吧?果真是貌美又知礼,本宫替腹中孩儿谢过你的心意了。”
舒千雪福了福身,坐下。
“不愧是贵族淑女,这仪表气度当真是不凡呐。”下面有世家小姐窃窃私语。
“我听说这次探春宴也是长公主给太子殿下选妃,我觉得舒大小姐很有可能就是未来的太子妃呢。”
谈笑间,舒千雪眼底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话音刚落,一个略显张扬的声音插了进来:“长公主殿下也该赏臣女些脸面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