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家村到宁乡的路又长又陡,余真临拎着长刀一路寻觅,许久才找到一条通向山脚的土路。这条路没几人踩过,又因为这段日子的雨变得泥泞,余真临叹了口气,觉得沈又心真是挑个了最差劲的地方,偏偏她们约好要见一面,余真临自觉自己不是会让小姑娘苦等的混蛋,只能摘了叶子用轻功一路掠过。
这些年余真临时不时会想起沈又心,那场大雨将她心头多年的怨气冲去了,也冲去了她生的意志。
为了找到仇人的踪迹,她在锦绣阁也没做什么好事,余真临总觉得自己和那对夫妻也没什么两样了,不该他们作恶事是随心所欲,她做恶事是靠着吊在前头的胡萝卜。既然都做了坏事,那还分得了高低贵贱?原本余真临就想,等事情了结找个地方抹脖子下去陪陪家人也不赖,可那小姑娘却问了——
“姐姐,你希望我恨你吗?”
少年说这话时稍稍侧着身,脸上还带着孩子特有的稚气,水凌凌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好像拂过水面的柳叶,在她心上碰了一下。
余真临嗓子嘶哑:“为什么这么问我?”
少年和她说:“要是你要我恨你我就恨你,要是你不要我恨你我就不恨你,反正恨与不恨对我来说没有差别。”
这话听起来真不像是十五六岁的孩子会说出口的,这个奇怪的孩子靠近了些,辫子从肩头滑落,沾了水汽的头发依旧黑得发亮,在空中一晃一晃。
我要她恨我?恨到想杀了我,再将仇恨延续到下一代。我不要她恨我?然后我转身就走,走得干干净净什么也不留,就让她面对这一片狼藉,和当年的我一样?可恨也好不恨也罢,是这样随便从我嘴中说出,就种在她心里的东西吗?这颗种子折磨了许多人,还要落在无辜的孩子身上伴随她一生…这不该。
少年依旧看着她,脸上忽的露出个甜甜的笑:“既然姐姐犹豫不决,这样吧,姐姐听我的主意好不好?不用先答应我,等听完之后再决定要不要我的主意怎么样?”
余真临缓缓点头。
少年拍手,扫去石凳上的水珠一撩衣袍坐下:“我知道姐姐是好人,好人想的多,你会担心我之后要怎么办,你之后要怎么办…但其实这件事情很好解决,若是拿捏不准就交给之后的自己去想呗。”
“什么意思?”余真临糊涂了。
淅淅沥沥的雨打在屋檐,又溅在她们脸上,石桌上的陶罐装满了雨水,溢出的水在坑坑洼洼的桌上流出蜿蜒的河。她们坐在雨中,眼睛都要被糊得看不清,这时听觉便格外明显,她在恍惚间听见少年开口。
“姐姐,和我做个约定吧。”
少年伸出手,小指在她眼前摇来摇去:“我们约好五年后再见,若是那时想要我恨你,我们就打一架,生死不论,若是你不要我恨你,那我们就喝一壶酒赏一轮月,怎样?”
余真临握刀的手竟然有些发抖,她知道这个主意是为了谁,可她…可不论如何她都杀人了。
小指在她眼前勾了下,少年又凑近了些:“答应我嘛,姐姐,我觉着这主意还算不错呢。”
相互勾扯的小指在那个雨天见证了她们的约定,余真临原本想死去,可沈又心话里的“五年后”让她决定暂时活得再久一点。
黑水刀不再是黑水刀,锦绣阁允许她褪去那层漆黑的皮,重新做回最初的余真临。五年间,她走过许多地方,在成为黑水刀前余真临是会画画的,她干脆提起笔将山川湖色用墨汁系在纸上,毕竟院子里那个与她约定的小姑娘看着就是爱玩的性子,指不定会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景色。
余真临不知道自己的脚程这么快,脑子里的思绪不过转了几圈就到了地方,她望见藏在小谭深处的木屋,木屋上挂着串被藤蔓缠住再也发不出声的风铃。
她向前走,从怀里取出沈又心寄去锦绣阁的信。
“余姐姐,见字如面,若是还记得五年前的约定,就来这个地方找我,记得换身耐脏的衣服。”
余真临自然听她的话,来之前换了身黑色袍子。自从离了锦绣阁余真临极少穿深色衣服,或许是前些年总是穿穿腻了,现在她更喜欢鲜亮的颜色,倒让她觉得自己重新活了一次。
我怎么不记得这孩子是这个性子,唤人来还躲躲藏藏的不肯出来见人,难不成又要玩什么花样?
余真临笑着摇头,几步从潭上踩过就到了木屋前,可木屋里安安静静,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她推门进去,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人直咳嗽:“…沈又心?”
心跳鼓点似的敲着,余真临皱起眉头,低头便看见屋子里那张孤零零的石桌。
石桌上仅一张纸,一块石头。纸和她手上那张一样,已经有些发黄,脆得好像余真临稍稍用力就能破碎。
“姐姐,谢谢你来。”
余真临的目光死死定在纸上:“若你愿意,我们的坟在屋子后面不远处。”
她疑心自己被戏弄了。
孩子,不论是多大的孩子,总是喜欢戏弄长辈,沈又心更是其中佼佼者,古灵精怪什么点子都想得出来,当年能拉着想死的她多活五年,未尝不会在把她坑来这山沟沟之后开个玩笑。
余真临觉得自己想对了,她冷哼一声从屋内出去,在木屋前傻站了片刻,终究还是弯腰摘了束野花。
这束野花称不上好看,白色紫色的小花星星点点,在石碑前躺下。
小小的土堆的确离屋子不远,余真临迈开步子几下就能找到,她呆呆看着土堆边上那一坛子酒,又抬头看天空。她来得太早,太阳才下去一点点,更不是赏月的好时候。
五年的约定,拽住了大人却没拽住孩子。
“还是孩子,酒这东西怎么能随随便便丢在外面?”余真临扫了眼酒水,原本清冽的酒水早就变质成了馊水,满满难闻的气味。
余真临在石碑前待了很久,直到月上梢头。
“是残月啊。”
她轻声说:“罢了,下回八月十五,我带酒再来看你。”
最初只是想写一个关于恩怨情仇的爱情故事来作为爱情线的练手,不知道为什么一路走偏…说不定这才是沈又心会选择的结局,也许这才是对的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之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