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吗这不是!取得是什么名啊,简直儿戏!”
写好名的红笺最终被送到鹤园,彼时定国公夫人正在正堂里给老夫人请安。
定国公娶过两位妻子,原配生下沈筠后便去世了,如今国公府掌事的是兖州知府家的庶次女徐蓉仪。
红笺递到老夫人手里,徐蓉仪见着坐在上首的老夫人眉目间笑意倏忽消散,心里嘀咕,自起身走向了老夫人身侧瞧去。
在瞧见红笺上笔锋凌厉,确认是由沈筠亲笔所写的字迹时,徐蓉仪睁大了眼睛,立马惊呼道。
孙辈里,老夫人最满意的便是沈筠。
他自幼聪慧,又肯吃苦,年少时不愿受荫补,持枪入了战场。
西越来犯,他当年不过十六岁。
战场上刀光剑影,虞朝内部夺嫡,互相推诿,兵力残缺,以至节节败退。
国朝风雨飘扬之际,是沈筠以身入局,不惜用性命做赌,调出明州的奸细,又一路南下孤身引开西越潜入边境的暗探。
才使得虞朝以声东击西之计,大败西越。
而沈筠也因功勋卓著,在朝廷彻底站稳脚跟,也将国公府推向鼎盛之势。
比之沈靖石这个她的亲生儿子,老夫人一直觉得沈筠更有她丈夫老定国公的风范。
沈家满门荣耀,将来注定是要沈筠撑起的。
可沈筠这些年,却全然围着一个女人转。
此事不必多言,她们二人都心知肚明,这名字定然不是沈筠取得。
可更让他们震惊的是,沈筠竟然同意了取这样的名。
世孙议名乃是大事,沈筠旁的纵容便罢了,可是这件事怎么也能由着林书棠胡来呢?
“不过一个乡野贩夫走卒的女儿,能够攀上我定国公府的门楣,身披一品诰命,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世子放眼全玉京,哪家那户不是争着抢着要将女儿嫁过来的。她倒好,成日里拿乔作态。”
徐蓉仪看出老夫人的脸色不好,连忙气愤出口,做起了老夫人肚子里的蛔虫,一副知礼识大体的模样。
老夫人却并不买账,甚至被徐蓉仪这几嗓子嚷得头疼。
她按了按跳动的攒竹穴,将红笺重新放回漆盘里,“可送去定国公处了?”
丫鬟点头应是。
老夫人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示意人下去。
徐蓉仪瞧着,嗫喏着唇开口,有些不可置信,“母亲,您不管了?”
“如何管?筠儿那孩子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他决定的事情,谁能置喙!”老夫人语速都急了起来,差点连声咳嗦。
徐蓉仪不敢再吭声,连忙去轻抚老夫人的后背。
另一边,定国公处,已经收到静渊居送来的红笺。
定国公只看了一眼,面上无甚表情,周身沉意却是深了几许。
来人默不作声地将身子弯得更低了些。
听见上首国公爷的声音,吩咐他去将世子爷唤来。
沈筠入了书房。
沈靖石站在雕花窗棂前,院内的下人正支杆打掉松柏上的积雪。
听见声音,他微微侧头。
余光里瞧见一立皦白身影。
沈筠躬身行礼,唤了一声,语气淡然,公事公办的模样哪里像是在跟自己父亲请安。
沈靖石转头,也不做父慈子孝之态,言简意赅,“将名换了。”
吩咐的语气,显然不是商量。
“红笺已经送去了祖祠。”
“沈筠!”
听着他先斩后奏的言论,沈靖石拂袖看他,声音不大却如巨山压顶。
沈靖石如今以近四十,多年战场风霜雪露,从万千死人堆里面爬出来,让沈靖石身上总是拢着一层散不去的煞气。
不用吹胡子瞪眼,仅仅一个眼神,就能叫人噤若寒蝉。
可沈筠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仿若感知不到他的怒火。
沈筠和沈靖石其实长得并不像,只是不说话时,那双眼睛一样沉冷得吓人。
沈筠更多的,应是像自己的母亲。
他身形挺拔,站如青松。
一袭皦白长袍将他朗月疏眉勾勒得越发神仪明秀。
尽管多年为将,但是沈筠身上并没有兵痞子的肃杀和无羁,形态举止严谨自若,倒更像簪缨礼教世族里培育出来的清隽文臣。
是了。
沈筠的母亲就是出自有“三代进士”美名的江南书香门第,他的外祖父还曾任储君太傅一职。
沈靖石看着这个与亡妻眉目相似的孩子,心底猝然一噔。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好像压制不住这个儿子了呢?
“父亲若无要事,儿子就先告退了。”沈筠没空与他回忆往昔,作了一个揖,径直离去。
沈靖石生生一口气憋在胸间,头一次失了风度怒道,“逆子!”
可声音还未完全落下,就全然砸进了推门的吱呀声响里,也就显得不痛不痒。
-
世孙的名字最终被定了下来。
记录族谱,告知宗庙。
名——沈厌。
依照老夫人的话,觉得这个‘厌’字取得甚好。
厌,知足之足,恒足矣。
彼时,老夫人正逗弄着乳母怀中的孩子。
林书棠带着沈厌来请安。
老夫人眉眼凝着慈祥的暖意,盯着襁褓中的孩子轻抓着他的小手逗弄,“无论是厌,还是宴,我沈家的男儿都撑得起来。何以一个名字就能缚余生?”
“是不是啊,厌儿。”
这话实在意有所指。
林书棠垂着头,什么话也没说。
逗弄了半晌,老夫人似也累了。
挥了挥手,叫乳母将孩子抱下去。
这便是要送客了。
林书棠忙从圈椅上起身,正要行礼离去,老夫人却叫她进到了跟前来。
“这些日子,身子可养好了?”老夫人拍了拍林书棠的手背。
“多谢祖母关怀,已经大好了。”林书棠依旧垂着头。
“那便好。这女人生产就是在鬼门关走一遭,极耗元气,我也知筠儿疼你。你可万不能因为要与他作对,而作践自己。”
老夫人这话,不算是没有依据。
沈筠和林书棠初成婚那会儿,可是将国公府闹了个天翻地覆。
老夫人知道,这桩婚事是沈筠强求来得。
她虽不满林书棠的身份,可也知道,这事说到底还是林书棠更受委屈。
可她做祖母的,自是疼惜孙儿。沈筠又是个犟骨的,她一介妇人,也难以干预。
如今二人争也争过了,闹也闹过了。
这么多年过去,还有了一个孩子。
老夫人不得不再提点林书棠几句,也算是为了她好。
毕竟,木已成舟,这女人一辈子的指望还是得落在丈夫和儿子身上。
继续闹下去,对林书棠没有好处。
如今沈筠是宠她,可是女人色衰则爱驰。
林书棠不可能再随意任性下去,应该担起一个世子夫人的责任了。
出了鹤园,林书棠计较着老夫人的话。
这些年来,她与沈筠纠缠,从宜州到玉京,从别院到国公府。
她从一个走江湖的货郎女到他沈筠见不得人的禁脔妾,再到明面上金尊玉贵的世子夫人。
林书棠从没少挣扎,可最终吃亏的却都是自己。
她愈是要逃,沈筠的看守就会变得愈发严密。
成婚三载,她几乎没有踏出过静渊居半步。
国公府重门击柝,从临街大门到静渊居,要经过数道仪门,几重深宅。
廊腰缦回,层台累榭。
林书棠曾经好几次,还没有摸到静渊居外的垂花门,就被他的人给带了回去。
后来林书棠才知道,原来除了表面上满满当当的值守,院内院外,还有三步一巡防。
暗地里沈筠派着盯着她的人更是不在少数。
想要从门禁森严的国公府内逃出去,简直是比沈筠曾经将她安置在的别院里还要艰难。
渐渐的,林书棠就歇了心思。
这三年里,虽占了世子夫人的名头,可是却和那些年在别院时无甚差别,她还是那只飞不出他沈筠掌心的笼中雀。
是啊,闹下去有什么好处呢……
百日宴的那天,国公府府门大开,红烛鞭炮放了一整日,不仅宴请了世族达官贵人,亦与玉京百姓同乐。
八仙桌喜宴摆满了一整条长街,浩浩汤汤的人群,皇子王孙皆撵轿而来。
其浓重程度不亚于当年沈筠娶妻。
红绸高挂朱漆大门,罗绮一寸价值千金。
林书棠站在沈筠身侧,微敛眸看向远处。
国公府内无论长房还是其余二房此刻都站在府门处,中心围簇着的是年迈的老夫人。
如此架势,只因今早来传话的小黄门宣,圣上会亲临国公府贺宴。
这于臣子而言,自是天大的荣幸。
来来往往宾客盈门,众人或艳羡,或讨好,各种奇形怪状的视线落在林书棠和沈筠身上。
林书棠能很明显感受到这些视线的不善。
这些年来,她一直待在静渊居内,早就失了与人打交道的能力。
此刻骤然站在密集的人群里,再迎着这些人的视线,竟然莫名觉得呼吸不畅,有些紧张。
林书棠垂眸,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想当年,她随父走商,也是被人夸过口齿伶俐,妙语连珠的。
林书棠胡思乱想间,手突然被人攥住。
细密的鸡皮疙瘩顷刻从手背上开始蔓延。
不用去看,林书棠都知道是沈筠。
“累了?”
“那回静渊居休息?”
耳畔是沈筠清越的嗓音。
林书棠摇了摇头,挣了挣手没挣脱。
她顺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抬头去看沈筠。
秀眉微蹙,有些恼了。
这是干什么,平日里他乱来就算了。
这可是众目睽睽之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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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笼中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