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四年的初雪来得又急又猛,不过一夜之间,整个大晟皇城便被埋入三尺深的素白之中。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着金顶朱墙,鹅毛般的雪片不是飘落,而是成团成团地往下砸,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肮脏与秘密都掩盖干净。
寅时三刻,四方馆东厢房的烛火倏地亮了。
黎玦坐在镜前,任由阿穆尔为他束发。铜镜中映出一张清俊却苍白的脸,鸦羽般的长睫下,一双眸子黑得惊人。今日是他作为北陵质子,第一次正式踏入大晟朝堂。
“殿下...”阿穆尔的声音带着哽咽,“您何必非要走这一步?若是那些大臣...”
“若是他们当场发难,正好如了我的愿。”黎玦抬手抚过腰间佩玉,指尖在玉珠上停留片刻,“赫连博不能白死。”
提到赫连博的名字,少年的眼圈又红了。那个总是笑得爽朗的北陵汉子,如今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倒在异国的雪地里,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黎玦起身,系上那件象征质子身份的素青朝服。宽大的衣袖下,一枚染血的玉珠静静贴在他的腕间,温润的质地与暗沉的血迹形成诡谲的对比。
“记住,”他转身看向阿穆尔,“若我午时未归,你立即带着这封信去找肃王府的墨珩。”
少年重重叩首,肩头微微颤抖。
辰时的钟声敲响时,黎玦踏出了四方馆。风雪扑面而来,刮在脸上如刀割般生疼。玄影早已候在门外,这位摄政王麾下的影卫统领依旧面无表情,仿佛一尊会呼吸的石像。
“黎殿下。”玄影躬身行礼,“王爷特意吩咐,让卑职护送殿下入宫。”
黎玦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街角。几个形迹可疑的身影迅速隐入巷中,看来这一路,注定不会平静。
马车行至朱雀大街时,突然一阵颠簸。外面传来兵刃相交之声,夹杂着侍卫的怒喝。
“殿下留在车内。”玄影按刀欲出。
“不必。”黎玦掀开车帘,正好看见一支淬毒的弩箭破空而来。他侧身避开,箭矢深深钉入车壁,箭尾仍在微微颤动。
街角处,数个黑衣人手持利刃扑来。玄影挥刀迎上,窄刀在雪光中划出冰冷的弧线。然而更令人心惊的是,另一批刺客竟从屋顶跃下,直取马车。
黎玦眸光一冷,袖中玉珠悄然滑入掌心。就在他准备出手的刹那,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何方宵小,敢在皇城脚下行凶!”
一骑白马疾驰而来,马上的青年将领银甲红缨,手中长枪如蛟龙出海,瞬间挑翻两个刺客。在他身后,一队禁军迅速包围了现场。
“是肃亲王!”有人惊呼。
墨珩勒住马缰,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最后落在黎玦身上:“黎殿下受惊了。”
黎玦拱手为礼:“多谢肃王殿下相助。”
“不必谢我。”墨珩挑眉,“要谢就谢摄政王,是他料到有人会对殿下不利。”
说话间,玄影已制服所有刺客。然而就在他准备擒拿活口时,那些刺客竟齐齐咬毒自尽,动作整齐得令人心惊。
墨珩下马检查尸体,从一人怀中搜出一枚令牌。令牌上刻着诡异的冥羽标记,在雪光中泛着幽冷的光泽。
“幽冥司...”他喃喃自语,脸色凝重。
黎玦凝视着那枚令牌,袖中的玉珠隐隐发烫。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自从他踏入大晟国境,幽冥司的刺客就如影随形。这个神秘的杀手组织,为何对他这个落魄质子如此感兴趣?
“殿下请上车。”玄影打断他的思绪,“朝会快要迟了。”
马车再次启动,这次有肃亲王的亲卫护送,再无人敢来阻拦。黎玦靠在车壁上,指尖轻轻摩挲着玉珠。珠身上的血迹早已干涸,但那一夜的记忆却愈发清晰——
五年前那个雨夜,太傅府火光冲天。父亲将他推入密道前,塞给他这枚玉珠,染血的手指死死攥着他的手腕:
“去找...惊阙...”
当时他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直到三个月前,赫连博秘密找到他,说在北境发现了惊阙的踪迹。而这个组织,很可能与五年前凤太傅满门抄斩一案有关。
“到了。”
玄影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黎玦抬眼望去,太极殿前的汉白玉阶已被宫人扫出一条窄径,像在无瑕的宣纸上硬生生划出的一道墨痕。百官穿着厚重的朝服,正沿着这条窄径鱼贯入殿。
在这片朱紫辉映中,他这一身素青显得格外刺眼。
殿内地龙烧得正旺,暖香袭人,却化不开那些投来的目光——好奇的、鄙夷的、怜悯的,都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黎玦恍若未觉,行至丹陛之下,敛袖,屈膝,行礼。
“北陵黎玦,叩见陛下,摄政王。”
声如碎玉,清越沉稳,竟让殿内嘈杂为之一静。
御座上的小皇帝不过垂髫之年,正无聊地拨弄着冕旒。真正主宰这方天地的,是坐在左侧蟠纹大椅上的男人——
摄政王顾长渊。
玄色亲王常服上以金线绣着暗沉的云龙纹,广袖垂落,露出一截骨节分明的手腕,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一串沉香木珠。他并未抬头,目光落在虚空某处,仿佛殿下站着的是个无关紧要的角色。
“殿下远来是客,不在四方馆安歇,今日贸然上朝,所为何事?”
声音醇厚如陈年佳酿,却透着久居上位的疏离与威压,字字千钧。
黎玦维持着叩拜的姿势,声音平稳无波:“臣,有三事启奏。”
殿中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一个自身难保的质子,也配在朝堂上言“事”?
顾长渊指尖动作未停,木珠相撞发出规律的轻响:“讲。”
“其一,北地三州连年雪灾,今岁尤甚,百姓流离,冻饿而死者众。请朝廷宽免北三州三年徭役,开仓放赈,以安民心。”
话音方落,已有老臣蹙眉。
“其二,北陵商贾往来边境,多受盘剥,货物十不存三。请复边境五市,定立公平章法,使货畅其流,民得其利。”
这下连户部官员都开始交头接耳。
“其三,”黎玦终于抬起头,目光清凌凌地迎上那道自上而下扫来的视线,“请赦免五年前因''北境密案''流放的三千匠户,准其重归原籍,复其良民身份。”
第三条出口,满殿哗然!
宽徭役、开边市、复罪籍!这哪里是质子奏事,分明是在以蝼蚁之身,叩问天下!
“狂妄!北陵质子,安敢妄议我朝政事!”
“三千匠户乃太祖亲定流放,岂容赦免?!”
“此子包藏祸心,其心可诛!”
喧嚣声中,顾长渊轻轻“嗒”了一声,将沉香木珠扣在掌心。
满殿霎时寂静,落针可闻。
他缓缓起身,玄色袍角如暗云拂过金阶,步下丹陛,停在黎玦身前半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清瘦的质子完全笼罩,那股混合着龙涎香与凛冽雪意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没有叫起,反而微微俯身,两根手指猝不及防地抬起了黎玦的下巴。
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
“抬起头来,”顾长渊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让本王好好看看,你这张脸皮下,藏的究竟是忧国忧民的仁心,还是......”
他顿了顿,指尖微微收紧:“搅动风云的祸心?”
指尖微凉,触感却似烙铁。
黎玦被迫仰起脸,颈线绷紧,露出喉间微微滑动的弧度。他能清晰地看到顾长渊眼中自己的倒影,那么小,那么无助。也能看到对方深不见底的瞳仁里,那毫不掩饰的探究与掌控欲。
他没有挣扎,甚至连呼吸都未曾紊乱,只是迎着那目光,轻轻开口:
“王爷怕了?”
顾长渊眸色陡然一沉。
恰在此时,殿外狂风卷着雪沫呼啸而入,吹得黎玦宽大的袖袍猎猎作响。一枚系在他腕间、藏在袖中的陈旧玉珠被风带动,滚落出来,“啪”一声轻响,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
那玉珠材质寻常,雕刻的纹路却极为古拙,边缘处沾染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
顾长渊的目光,在触及那枚玉珠的瞬间,骤然凝固。
这纹路——
五年前那个雨夜,那个人被羽林卫从太傅府里拖出来,十指尽裂,指甲抠在地砖缝里,留下的就是这般印记!
黎玦脸色几不可察地白了一分,立刻弯腰想去拾取。
一只玄色皁靴却先一步,精准地踩在了那枚玉珠之上,也悬停在黎玦即将触碰到的手指上方。
咫尺之遥,体温透过靴底传来,带着碾碎一切的警告。
顾长渊俯视着他骤然缩紧的瞳孔,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将方才未尽的对话续上:
“怕?”
他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眼底却似有冰焰燃烧。
“本王只是好奇,你这般费尽心机走到本王面前......”
声音陡然转寒,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
“究竟能活过几章?”
话音落下的瞬间,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内侍连滚爬爬地闯进殿内,脸色惨白如纸:
“启、启禀王爷!京、京城西门发现一具尸体,是、是......”
内侍哆哆嗦嗦地抬头,正好对上黎玦回过头来的目光,吓得一个趔趄:
“是北陵使团副使,赫连大人!他、他被人一剑封喉!”
满殿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仍被摄政王钳制着的北陵质子。
黎玦的瞳孔猛地收缩——
赫连博,那个唯一知道他还活着的部下,死了。
在这个他刚刚踏入大晟朝堂的早晨。
在这个摄政王问他能活过几章的瞬间。
风雪更急了,拍打着殿门,像是无数冤魂在叩问。
顾长渊的手依然扣着他的下颌,力道却微妙地变了。那双向来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第一次映出了真切的、毫不掩饰的杀意。
“看来,”他俯身,在黎玦耳边轻轻吐出温热的气息,“有人比本王更急着要你的命。”
黎玦缓缓直起身。
在这个命悬一线的瞬间,他突然笑了。
那笑容很浅,却像破开乌云的月光,清冷而耀眼。
“那不如,”他迎上顾长渊审视的目光,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王爷与我赌一局?”
“赌什么?”
“赌是我先死在他们手里,还是......”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地上那枚被踩住的玉珠,“我先替王爷找出杀害赫连大人的真凶。”
顾长渊眯起眼,终于松开了钳制的手。
殿内炭火噼啪作响,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金砖上,交织成一幅诡谲的图景。
“三天。”顾长渊拂袖转身,玄色衣袂在空气中划出冷硬的弧度,“若三天内查不出真凶,就用你的命,给北陵一个交代。”
黎玦躬身行礼,在众人或惊或疑的目光中,缓缓拾起那枚沾血的玉珠。
指尖触及玉珠的瞬间,一段破碎的记忆突然涌入脑海——
五年前那个雨夜,太傅府火光冲天。父亲将他推入密道前,塞给他这枚玉珠,染血的手指死死攥着他的手腕:
“去找...惊阙...”
当时他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直到今日,直到此刻。
黎玦握紧玉珠,抬头望向殿外纷飞的大雪。
原来从他踏进这座皇城的第一步起,就已经身在局中。
而这盘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