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阙》 第1章 雪覆宫阙 永熙四年的初雪来得又急又猛,不过一夜之间,整个大晟皇城便被埋入三尺深的素白之中。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着金顶朱墙,鹅毛般的雪片不是飘落,而是成团成团地往下砸,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肮脏与秘密都掩盖干净。 寅时三刻,四方馆东厢房的烛火倏地亮了。 黎玦坐在镜前,任由阿穆尔为他束发。铜镜中映出一张清俊却苍白的脸,鸦羽般的长睫下,一双眸子黑得惊人。今日是他作为北陵质子,第一次正式踏入大晟朝堂。 “殿下...”阿穆尔的声音带着哽咽,“您何必非要走这一步?若是那些大臣...” “若是他们当场发难,正好如了我的愿。”黎玦抬手抚过腰间佩玉,指尖在玉珠上停留片刻,“赫连博不能白死。” 提到赫连博的名字,少年的眼圈又红了。那个总是笑得爽朗的北陵汉子,如今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倒在异国的雪地里,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黎玦起身,系上那件象征质子身份的素青朝服。宽大的衣袖下,一枚染血的玉珠静静贴在他的腕间,温润的质地与暗沉的血迹形成诡谲的对比。 “记住,”他转身看向阿穆尔,“若我午时未归,你立即带着这封信去找肃王府的墨珩。” 少年重重叩首,肩头微微颤抖。 辰时的钟声敲响时,黎玦踏出了四方馆。风雪扑面而来,刮在脸上如刀割般生疼。玄影早已候在门外,这位摄政王麾下的影卫统领依旧面无表情,仿佛一尊会呼吸的石像。 “黎殿下。”玄影躬身行礼,“王爷特意吩咐,让卑职护送殿下入宫。” 黎玦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街角。几个形迹可疑的身影迅速隐入巷中,看来这一路,注定不会平静。 马车行至朱雀大街时,突然一阵颠簸。外面传来兵刃相交之声,夹杂着侍卫的怒喝。 “殿下留在车内。”玄影按刀欲出。 “不必。”黎玦掀开车帘,正好看见一支淬毒的弩箭破空而来。他侧身避开,箭矢深深钉入车壁,箭尾仍在微微颤动。 街角处,数个黑衣人手持利刃扑来。玄影挥刀迎上,窄刀在雪光中划出冰冷的弧线。然而更令人心惊的是,另一批刺客竟从屋顶跃下,直取马车。 黎玦眸光一冷,袖中玉珠悄然滑入掌心。就在他准备出手的刹那,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何方宵小,敢在皇城脚下行凶!” 一骑白马疾驰而来,马上的青年将领银甲红缨,手中长枪如蛟龙出海,瞬间挑翻两个刺客。在他身后,一队禁军迅速包围了现场。 “是肃亲王!”有人惊呼。 墨珩勒住马缰,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最后落在黎玦身上:“黎殿下受惊了。” 黎玦拱手为礼:“多谢肃王殿下相助。” “不必谢我。”墨珩挑眉,“要谢就谢摄政王,是他料到有人会对殿下不利。” 说话间,玄影已制服所有刺客。然而就在他准备擒拿活口时,那些刺客竟齐齐咬毒自尽,动作整齐得令人心惊。 墨珩下马检查尸体,从一人怀中搜出一枚令牌。令牌上刻着诡异的冥羽标记,在雪光中泛着幽冷的光泽。 “幽冥司...”他喃喃自语,脸色凝重。 黎玦凝视着那枚令牌,袖中的玉珠隐隐发烫。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自从他踏入大晟国境,幽冥司的刺客就如影随形。这个神秘的杀手组织,为何对他这个落魄质子如此感兴趣? “殿下请上车。”玄影打断他的思绪,“朝会快要迟了。” 马车再次启动,这次有肃亲王的亲卫护送,再无人敢来阻拦。黎玦靠在车壁上,指尖轻轻摩挲着玉珠。珠身上的血迹早已干涸,但那一夜的记忆却愈发清晰—— 五年前那个雨夜,太傅府火光冲天。父亲将他推入密道前,塞给他这枚玉珠,染血的手指死死攥着他的手腕: “去找...惊阙...” 当时他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直到三个月前,赫连博秘密找到他,说在北境发现了惊阙的踪迹。而这个组织,很可能与五年前凤太傅满门抄斩一案有关。 “到了。” 玄影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黎玦抬眼望去,太极殿前的汉白玉阶已被宫人扫出一条窄径,像在无瑕的宣纸上硬生生划出的一道墨痕。百官穿着厚重的朝服,正沿着这条窄径鱼贯入殿。 在这片朱紫辉映中,他这一身素青显得格外刺眼。 殿内地龙烧得正旺,暖香袭人,却化不开那些投来的目光——好奇的、鄙夷的、怜悯的,都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黎玦恍若未觉,行至丹陛之下,敛袖,屈膝,行礼。 “北陵黎玦,叩见陛下,摄政王。” 声如碎玉,清越沉稳,竟让殿内嘈杂为之一静。 御座上的小皇帝不过垂髫之年,正无聊地拨弄着冕旒。真正主宰这方天地的,是坐在左侧蟠纹大椅上的男人—— 摄政王顾长渊。 玄色亲王常服上以金线绣着暗沉的云龙纹,广袖垂落,露出一截骨节分明的手腕,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一串沉香木珠。他并未抬头,目光落在虚空某处,仿佛殿下站着的是个无关紧要的角色。 “殿下远来是客,不在四方馆安歇,今日贸然上朝,所为何事?” 声音醇厚如陈年佳酿,却透着久居上位的疏离与威压,字字千钧。 黎玦维持着叩拜的姿势,声音平稳无波:“臣,有三事启奏。” 殿中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一个自身难保的质子,也配在朝堂上言“事”? 顾长渊指尖动作未停,木珠相撞发出规律的轻响:“讲。” “其一,北地三州连年雪灾,今岁尤甚,百姓流离,冻饿而死者众。请朝廷宽免北三州三年徭役,开仓放赈,以安民心。” 话音方落,已有老臣蹙眉。 “其二,北陵商贾往来边境,多受盘剥,货物十不存三。请复边境五市,定立公平章法,使货畅其流,民得其利。” 这下连户部官员都开始交头接耳。 “其三,”黎玦终于抬起头,目光清凌凌地迎上那道自上而下扫来的视线,“请赦免五年前因''北境密案''流放的三千匠户,准其重归原籍,复其良民身份。” 第三条出口,满殿哗然! 宽徭役、开边市、复罪籍!这哪里是质子奏事,分明是在以蝼蚁之身,叩问天下! “狂妄!北陵质子,安敢妄议我朝政事!” “三千匠户乃太祖亲定流放,岂容赦免?!” “此子包藏祸心,其心可诛!” 喧嚣声中,顾长渊轻轻“嗒”了一声,将沉香木珠扣在掌心。 满殿霎时寂静,落针可闻。 他缓缓起身,玄色袍角如暗云拂过金阶,步下丹陛,停在黎玦身前半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清瘦的质子完全笼罩,那股混合着龙涎香与凛冽雪意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没有叫起,反而微微俯身,两根手指猝不及防地抬起了黎玦的下巴。 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 “抬起头来,”顾长渊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让本王好好看看,你这张脸皮下,藏的究竟是忧国忧民的仁心,还是......” 他顿了顿,指尖微微收紧:“搅动风云的祸心?” 指尖微凉,触感却似烙铁。 黎玦被迫仰起脸,颈线绷紧,露出喉间微微滑动的弧度。他能清晰地看到顾长渊眼中自己的倒影,那么小,那么无助。也能看到对方深不见底的瞳仁里,那毫不掩饰的探究与掌控欲。 他没有挣扎,甚至连呼吸都未曾紊乱,只是迎着那目光,轻轻开口: “王爷怕了?” 顾长渊眸色陡然一沉。 恰在此时,殿外狂风卷着雪沫呼啸而入,吹得黎玦宽大的袖袍猎猎作响。一枚系在他腕间、藏在袖中的陈旧玉珠被风带动,滚落出来,“啪”一声轻响,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 那玉珠材质寻常,雕刻的纹路却极为古拙,边缘处沾染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 顾长渊的目光,在触及那枚玉珠的瞬间,骤然凝固。 这纹路—— 五年前那个雨夜,那个人被羽林卫从太傅府里拖出来,十指尽裂,指甲抠在地砖缝里,留下的就是这般印记! 黎玦脸色几不可察地白了一分,立刻弯腰想去拾取。 一只玄色皁靴却先一步,精准地踩在了那枚玉珠之上,也悬停在黎玦即将触碰到的手指上方。 咫尺之遥,体温透过靴底传来,带着碾碎一切的警告。 顾长渊俯视着他骤然缩紧的瞳孔,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将方才未尽的对话续上: “怕?” 他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眼底却似有冰焰燃烧。 “本王只是好奇,你这般费尽心机走到本王面前......” 声音陡然转寒,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 “究竟能活过几章?” 话音落下的瞬间,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内侍连滚爬爬地闯进殿内,脸色惨白如纸: “启、启禀王爷!京、京城西门发现一具尸体,是、是......” 内侍哆哆嗦嗦地抬头,正好对上黎玦回过头来的目光,吓得一个趔趄: “是北陵使团副使,赫连大人!他、他被人一剑封喉!” 满殿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仍被摄政王钳制着的北陵质子。 黎玦的瞳孔猛地收缩—— 赫连博,那个唯一知道他还活着的部下,死了。 在这个他刚刚踏入大晟朝堂的早晨。 在这个摄政王问他能活过几章的瞬间。 风雪更急了,拍打着殿门,像是无数冤魂在叩问。 顾长渊的手依然扣着他的下颌,力道却微妙地变了。那双向来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第一次映出了真切的、毫不掩饰的杀意。 “看来,”他俯身,在黎玦耳边轻轻吐出温热的气息,“有人比本王更急着要你的命。” 黎玦缓缓直起身。 在这个命悬一线的瞬间,他突然笑了。 那笑容很浅,却像破开乌云的月光,清冷而耀眼。 “那不如,”他迎上顾长渊审视的目光,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王爷与我赌一局?” “赌什么?” “赌是我先死在他们手里,还是......”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地上那枚被踩住的玉珠,“我先替王爷找出杀害赫连大人的真凶。” 顾长渊眯起眼,终于松开了钳制的手。 殿内炭火噼啪作响,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金砖上,交织成一幅诡谲的图景。 “三天。”顾长渊拂袖转身,玄色衣袂在空气中划出冷硬的弧度,“若三天内查不出真凶,就用你的命,给北陵一个交代。” 黎玦躬身行礼,在众人或惊或疑的目光中,缓缓拾起那枚沾血的玉珠。 指尖触及玉珠的瞬间,一段破碎的记忆突然涌入脑海—— 五年前那个雨夜,太傅府火光冲天。父亲将他推入密道前,塞给他这枚玉珠,染血的手指死死攥着他的手腕: “去找...惊阙...” 当时他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直到今日,直到此刻。 黎玦握紧玉珠,抬头望向殿外纷飞的大雪。 原来从他踏进这座皇城的第一步起,就已经身在局中。 而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第2章 夜宴虚实 暮色四合,四方馆内烛火摇曳,在雕花窗棂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雪还在下,只是势头稍缓,从狂暴的撕扯变成了无声的渗透,将白日里发生的一切都掩埋在素白之下。 黎玦独坐窗前,指尖反复摩挲着那枚染血的玉珠。殿前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顾长渊审视的目光、朝臣们的窃窃私语、赫连博的死讯......每一个细节都像是一块拼图,等待着被安放在正确的位置。 “殿下。”阿穆尔端着晚膳进来,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用些饭食吧。您从早上到现在,滴水未进......” 黎玦收起玉珠,目光落在少年红肿的眼眶上:“阿穆尔,你再仔细想想,赫连大人近日可有什么异常?” 少年放下食盒,努力回忆:“大人这些日子确实有些心神不宁。前日他还独自在房里待到深夜,小的送茶时,看见他在烧一封信......”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前些日子,大人曾与肃王府的人有过往来。” “肃王府?”黎玦眸光微动。 大晟肃王墨珩,掌管皇室暗卫,是连顾长渊都要忌惮三分的人物。赫连博为何会与肃王府的人接触? 正思忖间,馆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一名身着绛紫官服的内侍捧着烫金请柬快步而入,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捧着锦盒: “黎殿下,王爷今晚在府中设宴,特请殿下赴宴。这是王爷命尚衣局赶制的礼服,请殿下更衣。” 黎玦展开请柬,指尖抚过上面凌厉的字迹。顾长渊的笔迹,如同他本人,锋芒毕露。 “告诉王爷,黎玦必准时赴约。” 待内侍离去,阿穆尔担忧地低语:“殿下,这分明是场鸿门宴......” “鸿门宴也要赴。”黎玦起身,任由侍从为他更换礼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更衣完毕,镜中之人已焕然一新。墨蓝锦袍上用银线绣着北陵特有的云纹,腰束玉带,衬得他身姿挺拔。只是那双眼睛,依旧黑得深沉,仿佛藏着说不尽的故事。 华灯初上时,摄政王府的马车停在了四方馆外。玄铁打造的车身,四角悬挂着青铜铃铛,行驶在雪地上竟悄无声息。驾车的是玄影,这位影卫统领依旧沉默如雕塑。 马车穿过长街,黎玦透过车窗观察着这座陌生的皇城。雪夜的京城别有一番韵味,酒楼茶肆灯火通明,勾栏瓦舍丝竹不绝,仿佛白日的血腥从未发生。 “殿下觉得大晟如何?”玄影突然开口,声音平稳无波。 “繁华似锦,暗流汹涌。”黎玦淡淡道。 玄影似乎低笑了一声:“殿下慧眼。” 行至半路,马车忽然停下。外面传来女子的惊呼声,夹杂着孩童的啼哭。黎玦掀帘望去,只见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跌倒在雪地中,几个地痞正围着她调笑。 “求求你们,放过我们母子吧......”妇人哀声乞求,怀中的孩子哭得声嘶力竭。 黎玦正要下车,却被玄影拦住:“殿下,事有蹊跷。这深更半夜,怎会有妇人独身带着婴孩在外?” 话音未落,那妇人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直扑马车!与此同时,那几个地痞也亮出兵刃,身手矫健得不似寻常混混。 “保护殿下!”玄影拔刀迎上,窄刀在雪光中划出冷冽的弧线。 黎玦静坐车内,指尖已扣住三枚银针。透过车帘的缝隙,他看见那妇人招式狠辣,竟是一等一的高手。更令人心惊的是,她的袖口绣着熟悉的冥羽标记——幽冥司的人。 就在激战正酣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骑白马踏雪而来,马上的青年银甲红缨,正是日间有过一面之缘的墨珩。 “好大的胆子,敢在摄政王府附近行凶!”墨珩长枪一挑,瞬间刺穿一个刺客的咽喉。 有了肃亲王的加入,战局立刻扭转。不过片刻,刺客已全部伏诛,只留那妇人被玄影制住。 “说,谁派你来的?”玄影的刀架在妇人颈上。 妇人狞笑一声,突然咬破口中毒囊,七窍流血而亡。 墨珩下马检查尸体,从她怀中搜出一枚令牌。与日间不同的是,这枚令牌上除了冥羽标记,还刻着一朵五瓣梅花。 “惊阙......”墨珩脸色骤变,“他们竟然也插手了。” 黎玦心中一震。惊阙——这个父亲临终前提到的组织,终于浮出水面。 “黎殿下受惊了。”墨珩走到车前,目光锐利,“看来有人很不希望殿下参加今晚的宴席。” “肃王殿下又为何会恰巧路过?”黎玦反问。 墨珩轻笑:“若是恰巧,未免太过巧合。是有人托我给殿下带句话。” “什么话?” “小心梅花。” 说罢,墨珩翻身上马,消失在夜色中。黎玦回味着这句话,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腕间的玉珠。梅花......难道与那五瓣梅花的标记有关? 马车继续前行,这次再无人阻拦。摄政王府坐落在皇城东北角,朱门高墙,气派非常。门前两尊石狮披雪而立,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扑将下来。 宴设在水榭,四面环水,唯有一条九曲回廊相通。水面上漂浮着盏盏莲灯,映得满池生辉。黎玦到时,席间已坐满了朱紫公卿,推杯换盏间,目光却都不动声色地落在他这个不速之客身上。 顾长渊坐于主位,玄色常服换成了深紫蟒纹朝服,金线绣制的蟠龙在烛光下流光溢彩。见黎玦进来,他只略一颔首,示意他坐在右下首的空位上。 “今日设宴,是为给北陵使者接风。”顾长渊举杯,目光扫过全场,“不想出了这等变故。本王已下令严查,定会给北陵一个交代。” 席间众人纷纷附和,言辞恳切,眼神却各怀心思。黎玦注意到坐在左侧的一位老者始终垂眸不语,紫袍玉带,气度不凡。 “那位是太傅沈喻。”身旁忽然传来温润的嗓音。黎玦转头,见一名青衣男子执杯浅笑。年纪不过二十许,眉目温润,气质出尘,在这满堂权贵中显得格格不入。 “这位是太医院院判,温景行温大人。”顾长渊淡淡介绍,“医术超绝,京中无人能及。” 黎玦举杯回礼:“温大人过誉。” 二人对饮一杯。放下酒杯时,温景行的指尖似是不经意地拂过黎玦的手腕,速度极快,若非黎玦习武之人,几乎难以察觉。 “殿下脉象虚浮,可是近日忧思过重?”温景行声音温和,“若不嫌弃,改日可来太医院,在下为殿下开几副安神的方子。” 黎玦心中微震。方才那一拂,分明是在探他的脉息。这位温太医,恐怕不止是医者这么简单。 宴至中途,黎玦借故离席,沿着回廊漫步。行至假山深处,忽闻一阵压抑的争吵声: “......你当真要蹚这浑水?”一个低沉的声音道。 “凤家满门血债,不能不查。”另一个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 黎玦脚步一顿。凤家?五年前被满门抄斩的太傅凤家? 他悄声靠近,透过假山缝隙,只见两个身影立于梅树下。一人身着肃王府服饰,腰佩弯刀,另一人背对着他,素白长衫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墨珩已经起疑,你此时现身,无异于自投罗网。” “那就让他疑。”白衣人声音平静,“蛰伏五年,等的就是今日。” 忽然,那白衣人猛地回头,目光如电般射向黎玦藏身之处:“谁?” 四目相对的刹那,黎玦呼吸一窒。 那是一张极其清俊的脸,眉眼如画,却带着拒人千里的冷冽。最特别的是他额间一点朱砂痣,在月光下鲜艳欲滴。 白衣人看见黎玦,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平静:“原来是北陵殿下。” 黎玦从容走出:“无意打扰,只是宴间烦闷,出来走走。” “殿下好雅兴。”白衣人淡淡道,“不过这摄政王府的景致,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赏的。”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倏然而至。玄影单膝跪地:“黎殿下,王爷有请。” 黎玦看了眼白衣人,对方已转身离去,素白身影很快消失在梅林深处。 回到宴席,顾长渊正与一位华服女子对弈。那女子约莫双十年华,云鬓花颜,眉宇间却带着寻常闺秀没有的英气。棋盘上黑白子交错,局势胶着。 “这位是苏云晚苏姑娘。”顾长渊落下一子,“京城首富苏家的千金。” 苏云晚起身行礼,举止优雅得体,目光却在黎玦身上停留片刻,带着几分审视:“久仰黎殿下大名。听闻殿下今日在朝堂上献了三策,真是令人钦佩。” “苏姑娘过奖。”黎玦还礼,心中却是一动。苏家富可敌国,与朝中各方势力关系微妙。这位苏小姐出现在此,绝非偶然。 对弈继续,苏云晚突然落下一子,笑道:“王爷这步棋走得妙,只是未免太过冒险。若是被人看破意图,恐怕满盘皆输。” 顾长渊执子的手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苏姑娘觉得,这局中还有变数?” “变数一直都在。”苏云晚目光扫过黎玦,嫣然一笑,“就看清局的人,能不能把握得住了。” 宴至尾声,顾长渊以手支额,似是微醺。众臣识趣地告退,唯有黎玦被留下。 “陪本王走走。”顾长渊起身,也不等他回答,径直向水榭外走去。 二人沿着九曲回廊漫步,雪光映着莲灯,在水面上投下粼粼波光。行至湖心亭,顾长渊忽然停下脚步: “黎殿下可知,为何满朝文武,唯独你敢提出那三策?” 黎玦抬眼:“因为他们都在权衡利弊,而我在权衡生死。” 顾长渊低笑:“好一个权衡生死。”他转身,目光如炬,“那你可知道,提出这三策,你会死得更快?” “知道。”黎玦平静以对,“但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比如为赫连博报仇?”顾长渊逼近一步,“还是为五年前的凤太傅翻案?” 寒风乍起,吹得亭角风铃叮当作响。黎玦握紧袖中的玉珠,感受到它传来的温热。 “王爷以为呢?” 顾长渊凝视着他,忽然伸手拂去他肩头的落雪。这个动作太过亲昵,让黎玦微微一怔。 “本王以为...”顾长渊的声音低沉,“你比看上去的要复杂得多。” 就在这时,湖面突然炸开一道水花!数个黑衣人破水而出,手中兵刃直取顾长渊要害! “小心!”黎玦下意识地将顾长渊推向身后,袖中银针疾射而出。 然而令他震惊的是,那些银针在触及黑衣人时竟纷纷落地——对方穿着特制的铠甲! 顾长渊眸光一冷,袖中短剑已然出鞘。剑光如水,在雪夜中划出致命的弧度。黎玦也拔出佩剑,二人背对而立,迎战突如其来的刺客。 这些刺客武功极高,配合默契,显然不是寻常杀手。更可怕的是,他们招式狠辣,完全不顾自身安危,仿佛死士一般。 “是惊阙的梅花卫。”顾长渊格开一剑,声音冰冷,“看来有人不想让本王知道太多。” 黎玦心中巨震。惊阙竟然敢在摄政王府行刺,其嚣张程度远超想象。 激战正酣时,玄影带着影卫赶到。有了援手,战局立刻扭转。最后一个刺客见大势已去,突然掷出一枚烟雾弹。 待烟雾散去,湖心亭中只余一具尸体,其余刺客竟全部遁走。 “追!”玄影正要带人追击,却被顾长渊拦住。 “不必了。”顾长渊收起短剑,“既然敢来,必有后手。” 黎玦蹲下身检查尸体,从对方怀中搜出一块腰牌。腰牌上刻着五瓣梅花,花心处却有一个极小的“凤”字。 “这是...”黎玦瞳孔微缩。 顾长渊接过腰牌,神色复杂:“凤家暗卫的腰牌。看来,凤峤果然与惊阙有关。” 黎玦想起方才在梅林中见到的那个白衣男子。凤峤...凤太傅的独子...他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三日之期已过一日。”顾长渊忽然道,“黎殿下可有什么线索?” 黎玦直起身,目光清明:“有。但需要王爷配合演一出戏。” “哦?”顾长渊挑眉,“什么戏?” “引蛇出洞。” 夜色渐深,雪又开始下了。黎玦站在亭中,望着漫天飞雪,忽然轻声道: “王爷可知道,为何惊阙一定要取我性命?” 顾长渊转头看他:“为何?” “因为...”黎玦举起腕间的玉珠,“我才是真正能够解开所有谜题的人。” 玉珠在雪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其上的血迹仿佛活了过来,在珠身缓缓流动。 顾长渊凝视着那枚玉珠,许久,忽然笑了: “看来这场戏,本王非演不可了。” 第3章 问槐疑云 寅时的更声穿透风雪,在京城上空回荡。四方馆东厢房的烛火又亮了一夜,案头堆积的卷宗在晨曦微光中投下幢幢黑影。 黎玦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将最后一卷案宗合上。这些是从刑部调来的赫连博命案卷宗,记载详实,却毫无破绽。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没有财物丢失,唯一的线索就是那枚幽冥司的冥羽标记。 太完美了,完美得像是精心设计的戏码。 "殿下。"阿穆尔端着早膳进来,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温太医来了,说是奉王爷之命来为殿下请脉。" 黎玦眸光微动。这个时辰请脉? 温景行提着药箱进来,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他仔细为黎玦诊脉,指尖在腕间停留的时间比往常更久。 "殿下近日劳心劳力,脉象虚浮更甚。"他收回手,从药箱取出一个瓷瓶,"这是新配的安神丸,睡前服用。" 黎玦接过药瓶,指尖触到瓶底时微微一怔。那里刻着一个极小的梅花印记。 "多谢温太医。"他不动声色地收好药瓶,"不知太医可听说过''问槐津''?" 温景行整理药箱的手顿了顿:"城西的那片贫民窟?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听说那里有位教书先生,学问极好。" 温景行的目光变得深邃:"殿下说的是凤峤吧?确实是个妙人。"他背起药箱,临出门前忽然回头,"殿下若要去问槐津,不妨选在午时。那时阳光正好,有些东西...看得更清楚。" 送走温景行,黎玦立即检查药瓶。瓶底的梅花印记与昨夜刺客腰牌上的如出一辙。他拧开瓶塞,药丸的清香中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异香。 "是**香。"阿穆尔凑近闻了闻,脸色骤变,"这温景行果然有问题!" 黎玦将药丸倒入茶盏,清水立即泛起诡异的蓝色:"他不是要害我,是在提醒。" "提醒?" "提醒我有人要在问槐津设局。"黎玦起身更衣,"备车,去问槐津。" "可是殿下,这明显是个陷阱!" "正因为是陷阱,才更要去。"黎玦系好披风,"不然怎么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 辰时三刻,马车驶出四方馆。雪后初晴,阳光照在积雪上,刺得人睁不开眼。黎玦特意选了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只带了阿穆尔和两个护卫。 问槐津在城西,与皇城的繁华截然不同。这里的房屋低矮破败,街道狭窄泥泞,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炭和污水的臭味。孩童穿着打补丁的棉袄在雪地里追逐嬉戏,见到马车都好奇地围上来。 "殿下,到了。"车夫勒住马缰,"再往里马车就进不去了。" 黎玦下车,立即感受到无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有好奇,有警惕,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冷漠。他按照温景行暗示的方向,沿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巷往里走。 巷子尽头是一间破旧的祠堂,门楣上挂着"凤氏宗祠"的牌匾。祠堂里传来琅琅读书声,透过半掩的木门,可见十数个孩童正摇头晃脑地诵读诗书。凤峤一袭素白长衫,执书立于堂前,晨光透过破旧的窗棂洒在他身上,衬得额间那点朱砂愈发鲜艳。 "''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凤峤的声音清越如玉,"你们可知何为坦荡?" 一个总角小儿抢着答道:"就是不撒谎!" 凤峤浅笑,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门外:"坦荡不是不撒谎,而是心中有尺,行止有度。即便身处黑暗,也要守住心中明灯。" 黎玦心中微动,正要推门,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一辆玄铁马车在巷口停下,车帘掀起,露出墨珩冷峻的侧脸。 "黎殿下好兴致。"墨珩跨下马车,墨色大氅上金线绣着的狴犴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问槐津的陋巷,竟能劳动北陵质子大驾光临。" "肃王殿下不也来了?"黎玦从容转身,"看来这陋巷之中,别有洞天。" 二人目光相触,空气中仿佛有火花迸溅。 这时祠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凤峤站在门内,面色平静:"肃王殿下、黎殿下,若要听讲,还请入内。莫要惊了孩子们读书。" 墨珩冷哼一声,率先踏入院中。黎玦紧随其后,注意到院角放着几盆罕见的墨菊——这绝非一个寻常教书先生能培育的花卉。 课业暂歇的间隙,孩童们围着凤峤问个不停。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扯着他的衣袖:"先生先生,昨日的谜题可有了答案?" 凤峤弯腰与她平视,语气温和:"小桃可想到了什么?" "我想了一夜呢!"小女孩兴奋地说,"''有眼无珠,有口无言,白日藏匿,夜半现身'',是不是更夫打的梆子?" "差了些。"凤峤抬眼看向黎玦,"黎殿下可要猜猜?" 黎玦沉吟片刻:"可是打更的梆声?" 凤峤眼中掠过一丝赞赏:"殿下聪慧。更夫巡夜,梆声示警,看似寻常,却维系着一城安危。"他话锋一转,"就如有些人,看似平凡,实则肩负重任。" 墨珩忽然插话:"凤先生今日授课,似乎格外意味深长。" "不过是随口说说。"凤峤转身整理书卷,"倒是肃王殿下今日来得巧,正赶上学生们习字。" 黎玦注意到他整理书案时,右手小指不自然地弯曲着——那是长期执笔之人常有的旧疾。但凤峤的动作间,那弯曲的弧度却带着几分刻意的生硬。 课毕,学生们陆续离去。凤峤这才斟了三杯清茶:"寒舍简陋,唯有粗茶待客。" 墨珩并未接茶,目光如刀:"你可知昨日京郊又发生一起命案?死者是兵部的一个主事,死状与赫连博如出一辙。" 凤峤执杯的手稳如磐石:"肃王殿下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我一介布衣,不问朝政。" "不问朝政?"墨珩冷笑,"那为何死者怀中,会有一封写着凤家暗语的信件?" 茶杯与桌面相触,发出清脆的响声。凤峤抬眼,眸中寒光乍现:"殿下这是何意?" 黎玦适时开口:"凤先生不必紧张。只是命案频发,又都与北陵使团有关,在下不得不多问几句。"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这是赫连博遗物中找到的,先生可认得上面的纹样?" 那玉佩上刻着特殊的云雷纹,正是凤家独有的标记。 凤峤盯着玉佩看了许久,忽然轻笑:"这玉佩是家父旧物,五年前便已遗失。想不到......竟会出现在赫连大人手中。" "遗失?"墨珩逼近一步,"据本王所知,这玉佩是凤家嫡系的信物,从不离身。" 院中一时寂静,唯有寒风穿过枯枝的呜咽声。 凤峤缓缓起身,从内室取出一本泛黄的书册。翻开某一页,上面绘着的图案与玉佩上的纹样一般无二。 "这是《金石考略》,家父遗著。"他指尖轻抚书页,"这云雷纹并非凤家独有,而是源自前朝工部。五年前被流放的三千匠户,大多认得此纹。" 黎玦与墨珩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震惊。 "你的意思是......"黎玦沉吟道,"这玉佩可能与流放的匠户有关?" "岂止有关。"凤峤合上书册,目光深邃,"当年那三千匠户,就是因为擅用前朝工部的技艺,才被按上通敌的罪名。而赫连博......" 他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方才那个叫小桃的女孩哭着跑进来:"先生!张婆婆她、她倒在巷口了!" 三人疾步而出,只见一个老妪倒在雪地中,胸口插着一支弩箭。那弩箭样式奇特,箭镞上刻着与赫连博命案现场相同的冥羽标记。 墨珩立即命随行侍卫封锁巷子,黎玦则蹲下身检查伤口。就在他低头时,忽然看见老妪紧握的掌心中,露出一角信笺。 "别动。"凤峤忽然按住他的手腕,"箭上有毒。" 黎玦这才注意到,伤口流出的血已呈乌黑色。而凤峤按在他腕间的手指,冰凉得不似活人。 "你如何知道箭上有毒?"墨珩眯起眼睛。 凤峤淡然收回手:"肃王殿下莫非忘了,家父曾任刑部侍郎,我对这些阴私手段,多少有些了解。" 黎玦不动声色地起身,方才那一瞬间,他分明感觉到凤峤指尖有细微的颤抖。这个看似平静的教书先生,内心远不如表面这般镇定。 侍卫在巷口捡到一个令牌,上面刻着"幽冥"二字。墨珩把玩着令牌,语气森冷:"幽冥司最近很是活跃啊。" "或许是因为,有人出了高价。"凤峤望向黎玦,"殿下以为呢?" 黎玦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远处巷口一闪而过的身影上。那身影矫健如豹,转眼便消失在街角,但黎玦还是认出了那独特的步态——是北陵暗探特有的追踪步法。 看来,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今日叨扰了。"黎玦忽然拱手,"改日再来向先生请教。" 凤峤微微颔首:"随时恭候。" 离开祠堂,墨珩在马车前停下脚步:"黎殿下似乎有所发现?" "只是觉得有趣。"黎玦望向长街尽头,"一个教书先生,对毒物、暗器如此了解;一个肃王爷,对五年前旧案这般上心。这大晟的朝堂,果然卧虎藏龙。" 墨珩冷笑:"殿下还是先顾好自己吧。三日之期,已过半日。" 马车驶远后,黎玦独自走在长街上。雪又下了起来,纷纷扬扬。在经过一个巷口时,他忽然转身:"跟了这么久,不累么?" 阴影中走出一个身影,正是方才那个北陵暗探:"殿下,查到了。赫连大人死前,曾与一个叫''惊阙''的组织接触过。" "惊阙......"黎玦握紧袖中的玉珠,父亲临终前的嘱托在耳边回响。 原来这一切,早就在五年前就埋下了伏笔。 暗探继续禀报:"还有一事。今早边境传来消息,北陵三皇子突然率兵南下,已经连破两城。" 黎玦瞳孔骤缩:"三皇兄?他怎么会......" "据说是因为得到了一份大晟边防图。"暗探压低声音,"而那份图,是从赫连大人身上搜出的。" 寒风卷着雪粒扑面而来,黎玦却觉得浑身发冷。他终于明白,自己陷入的是一个怎样精心设计的局。 赫连博的死,边境的危机,惊阙的现身......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目的——逼他动用玉珠的力量。 而那个幕后之人,显然对他的底细了如指掌。 "传令下去,"黎玦声音冰冷,"启动''惊雀''计划。" 暗探震惊抬头:"殿下!那可是......" "既然有人想玩火,"黎玦望向摄政王府的方向,"那我们便陪他玩个够。" 雪越下越大,将整座京城笼罩在迷蒙的白色之中。而在这一片素白之下,暗流正在悄然涌动。 第4章 暗夜交锋 子时的更声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沉闷。摄政王府的书房内,烛火将两道身影投在窗纸上,如同皮影戏中即将交锋的角儿。 顾长渊负手立在窗前,望着窗外被风雪笼罩的夜色。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也掩去了他眉宇间的疲惫。 “惊雀计划...”他缓缓转身,目光如炬地盯着黎玦,“殿下倒是藏得深。” 黎玦坐在太师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王爷不也早就猜到了吗?否则为何要派玄影日夜监视四方馆?” 顾长渊低笑一声,从多宝架上取下一个锦盒。盒中是一卷泛黄的羊皮地图,上面用朱砂标注着数个隐秘的据点,每个据点旁都画着一朵五瓣梅花——正是惊阙的标记。 “五年前,本王在凤太傅府中的密室里找到的。”顾长渊将地图铺在案上,“可惜当时现场被破坏得太严重,许多线索都断了。” 黎玦的指尖抚过地图上的一处标记,忽然顿住:“这个位置...是北陵皇陵?” “不错。”顾长渊走近,与他并肩而立,“惊阙的势力,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庞大。它不仅在大晟根深蒂固,就连北陵皇室,也未必干净。” 窗外风雪愈急,烛火猛地摇曳了一下。黎玦注视着地图上纵横交错的标记,忽然明白父亲当年为何要他将玉珠送到大晟。这盘棋,从一开始就横跨两国,牵动朝野。 “王爷可知道,北陵皇室有一个秘密?”黎玦忽然开口,“每一任北陵王继位前,都必须去皇陵深处的密室接受考验。而那间密室的机关,据说就是惊阙所设。” 顾长渊眸光一凝:“你的意思是......” “我怀疑,惊阙控制着北陵皇位的更迭。”黎玦的声音压得极低,“而如今他们在大晟兴风作浪,恐怕所图不小。” 二人正说话间,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苏云晚披着狐裘站在门外,发间落满了雪花,脸色却异常凝重。 “王爷,黎殿下。”她微微欠身,“方才商会传来消息,北陵边境的商队全部失联。而且...”她顿了顿,看向黎玦,“商队最后传回的消息说,看到了三皇子亲卫队的旗帜。” 黎玦与顾长渊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三皇子亲自带兵,这已不是简单的试探了。 “苏姑娘消息灵通。”顾长渊示意她入内,“可还探听到什么?” 苏云晚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这是商会安插在北陵的暗桩拼死送出的。三皇子此次出兵,似乎与一个神秘人有关。据说此人手持一枚特殊的玉珠,能号令北陵暗卫。” 黎玦下意识地按住袖中的玉珠,感觉到它似乎在隐隐发烫。难道这世上还有另一枚玉珠? “神秘人......”顾长渊沉吟片刻,忽然问黎玦,“殿下可知道北陵皇室中,还有谁可能持有这样的信物?” 黎玦摇头:“玉珠是父王私下所赠,按理说应该只有这一枚。除非...”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脸色微变,“除非有人仿造了一枚。”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风雪拍打着窗户,仿佛有无数双手在叩击。 突然,一支弩箭破窗而入,直取黎玦面门!顾长渊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推开,弩箭擦着黎玦的发梢飞过,深深钉入墙壁。 玄影立即带人追出,却只看到雪地上一行远去的脚印。 黎玦拔下弩箭,发现箭杆上绑着一张小笺。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四个字: “珠毁人亡。” 顾长渊接过纸条,眼神冰冷:“看来有人坐不住了。” 黎玦凝视着箭镞上熟悉的冥羽标记,忽然道:“王爷不觉得奇怪吗?幽冥司既然要杀我,为何每次都留下这么明显的线索?” “你的意思是......” “他们不是在杀我,”黎玦抬眼,眸中闪过一丝明悟,“他们是在逼我。逼我动用玉珠的力量,或者说...逼我露出破绽。” 顾长渊沉默片刻,忽然轻笑:“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将计就计。” 他走到书案前,铺纸研墨,很快写就一封密信:“三日后,本王会在府中设宴,邀请朝中重臣。届时,还要劳烦黎殿下配合演一出戏。” “王爷想引蛇出洞?” “不仅要引蛇出洞,还要看看这朝堂之上,究竟还藏着多少惊阙的棋子。” 黎玦接过密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那就依王爷所言。” 火光跳跃间,二人的影子在墙上交叠,仿佛两个执棋者,终于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找到了彼此的位置。 窗外,风雪渐歇,露出一弯冷月。月光透过窗纸,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宛如一盘未完的棋局。 --- 翌日清晨,黎玦刚用过早膳,温景行便提着药箱来了。 “殿下今日气色好了许多。”温景行为他诊脉,指尖在他腕间停留的时间比往常更短,“看来昨夜的安神丸起了作用。” 黎玦注意到他今日特意换了一身月白长衫,发间也别着一支素银簪,打扮得比平日更加朴素。 “温太医今日是要出门?” “去城西义诊。”温景行收起药箱,“问槐津那边近日多有病患,殿下若得空,不妨也去看看。有些病症...光靠把脉是看不出来的。” 这话中有话的暗示让黎玦眸光微动。他想起昨日在凤氏宗祠的见闻,那个中毒身亡的老妪,还有凤峤异常的举止。 送走温景行后,黎玦立即更衣准备出门。阿穆尔担忧地跟上:“殿下,今日还要去问槐津吗?那里太危险了...” “正因危险,才更要去。”黎玦系好披风,“况且,有人在那里给我们留了线索。” 这次黎玦只带了阿穆尔一人,两人扮作寻常书生,步行前往问槐津。雪后的街道泥泞难行,等他们赶到凤氏宗祠时,已近午时。 祠堂今日格外安静,没有读书声,也没有孩童嬉闹。院门虚掩着,黎玦推门而入,只见凤峤独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面前摆着一局残棋。 “黎殿下果然来了。”凤峤头也不抬,指尖夹着一枚黑子,“请坐。” 黎玦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扫过棋局。这是一局罕见的“七星聚会”,棋势凶险,每一步都暗藏杀机。 “凤先生好雅兴。” “闲来无事,摆局消遣罢了。”凤峤落下一子,“殿下可懂棋?” “略知一二。” “那殿下觉得,这局棋该如何破解?” 黎玦凝视棋局片刻,执起白子,落在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凤峤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轻笑:“殿下这一步,倒是出人意料。” “有时候,破局的关键不在棋局之内,而在棋局之外。” 凤峤放下手中的棋子,终于抬眼看他:“殿下今日来,所为何事?” “为昨日那个中毒的老妪。”黎玦直视他的眼睛,“她中的是‘幽冥引’,幽冥司特有的剧毒。而据我所知,这种毒药的配方,只有惊阙核心成员才知道。” 院中的气氛陡然凝固。 凤峤缓缓起身,素白的长衫在寒风中微微飘动:“殿下怀疑我与惊阙有关?” “不是怀疑,是确认。”黎玦也站起身,“你右手小指弯曲的弧度,是长期使用惊阙暗器所致。你院中的墨菊,是用特殊药水培育,那种药水只有惊阙的药师才会配制。还有...” 他忽然出手如电,直取凤峤面门。凤峤下意识地格挡,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一个淡淡的梅花印记。 “惊阙的梅花烙。”黎玦收手,“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凤峤看着手腕上的印记,忽然笑了:“殿下果然敏锐。不错,我确实是惊阙的人。” 他转身走向祠堂深处,在一面墙前停下。只见他在墙上轻轻叩击三下,墙面竟缓缓移开,露出一间密室。 “殿下想知道真相吗?”凤峤回头看他,“那就请随我来。” 密室不大,陈设简单,唯有一张石桌,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凤峤点燃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室内的景象。 “这是家父的日记。”凤峤抚摸着册子的封面,“里面记载着惊阙的来历,还有五年前的真相。” 黎玦翻开日记,越看越是心惊。原来惊阙并非普通的江湖组织,而是前朝遗臣所建,旨在复辟前朝。五年前,他们策划了“北境密案”,陷害凤太傅,为的就是夺取他手中的一份密件——关于北陵皇陵中隐藏的前朝宝藏。 “那份密件,现在在何处?” “在家父遇害前,他已经将密件转移。”凤峤轻声道,“而转移的地点,只有一个人知道。” “谁?” “赫连博。” 黎玦猛地抬头:“所以赫连博的死...” “是因为他知道了太多。”凤峤的声音带着痛楚,“我本想让他在问槐津躲藏,没想到还是被惊阙发现了。” “那你为何还要留在惊阙?” “为了查清主上的身份。”凤峤眼中闪过厉色,“这个人在朝中位高权重,操纵着一切。不找出他,永远无法为凤家洗刷冤屈。” 就在这时,密室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响。凤峤脸色骤变,猛地吹熄油灯:“有人来了!” 黑暗中,黎玦感觉到凤峤抓住他的手腕,带着他悄无声息地移向密室深处。那里有一道暗门,通向祠堂后方的小巷。 “从这里走。”凤峤压低声音,“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 他的话戛然而止。一道寒光闪过,凤峤闷哼一声,踉跄后退。黎玦急忙扶住他,只见他肩头插着一支短箭,箭尾还在微微颤动。 “快走!”凤峤推开他,“他们的目标是你!” 黎玦咬牙,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没入巷道的阴影中。在他身后,打斗声骤然响起,夹杂着兵刃相交的脆响。 风雪更急了,将所有的声音都吞噬在呼啸的寒风中。 --- 黎玦回到四方馆时,已是黄昏。他前脚刚踏入房门,后脚就有人通报肃王到访。 墨珩一身戎装,披风上沾着未化的雪花,脸色冷得吓人。 “黎殿下今日去了何处?”他开门见山。 “随意走走。”黎玦不动声色地斟茶,“肃王殿下有何指教?” 墨珩猛地一拍桌子:“凤峤重伤昏迷,现在生死未卜!殿下难道不该给个解释吗?” 黎玦执壶的手微微一颤,茶水洒了出来:“他...现在在何处?” “在本王府中。”墨珩死死盯着他,“太医说,箭上淬了剧毒,若非救治及时,早已毙命。” 黎玦放下茶壶,声音低沉:“是惊阙的人?” “除了他们,还有谁会用这种手段?”墨珩冷笑,“殿下难道不知道,现在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你今日独自外出,不仅把自己置于险境,还连累了凤峤!” 黎玦沉默片刻,忽然道:“肃王殿下与凤先生,似乎交情匪浅。” 墨珩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这与殿下无关。” “若是无关,肃王殿下为何如此关心一个教书先生的死活?”黎玦抬眼看他,“除非...你们之间,有不得不隐瞒的关系。” 二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锋,仿佛有火花迸溅。 就在这时,玄影突然出现在门外:“黎殿下,王爷有请。” 墨珩冷哼一声,拂袖而去。黎玦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墨珩与凤峤,顾长渊与惊阙,这一切似乎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摄政王府的书房内,顾长渊正在批阅奏折。见黎玦进来,他放下朱笔,指了指案前的一封密报。 “边境最新战报。”他的声音带着疲惫,“三皇子又攻下一城,照这个速度,不出十日就能兵临京城。” 黎玦快速浏览密报,眉头越皱越紧:“这不正常。三皇子用兵向来谨慎,这次却如此冒进,仿佛...仿佛在赶时间。” “赶着来救你?”顾长渊挑眉。 “不。”黎玦摇头,“是赶着来取某样东西。” 他从袖中取出玉珠,放在案上:“如果我猜得没错,三皇子如此急切,为的就是这个。” 顾长渊凝视着玉珠:“殿下可知道,这玉珠除了是钥匙,还有什么用处?” 黎玦正要回答,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喊杀声四起,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 “怎么回事?”顾长渊厉声问道。 玄影破门而入,身上带着血迹:“王爷,有刺客潜入府中,已经突破了前院防线!” 顾长渊眸光一冷,袖中短剑已然出鞘:“来的正好。本王倒要看看,是谁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送死。” 黎玦也拔出佩剑,与顾长渊并肩而立。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然。 这一夜,注定不会平静。 第5章 湖心暗刺 寅时的更声尚未敲响,摄政王府内的血腥气已经弥漫开来。前院的厮杀声渐歇,只余下伤者的呻吟在寒风中飘荡。 黎玦与顾长渊并肩立在廊下,望着院中横七竖八的尸体。玄影正在带人清理战场,每一个动作都透着肃杀。 "二十三具尸体,都是死士。"玄影单膝跪地禀报,"兵器上淬了剧毒,与赫连博所中之毒相同。" 顾长渊眸光冰冷:"可查到来历?" "其中三人手腕有梅花烙印,是惊阙的人。其余二十人..."玄影顿了顿,"是北陵死士。"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黎玦身上。他却只是淡淡地扫过那些尸体,语气平静:"不是北陵皇室的死士。" 墨珩挑眉:"殿下如何肯定?" "北陵死士出征前,会在舌下□□。而这些人的毒囊,都藏在齿间。"黎玦蹲下身,掰开一具尸体的嘴,"这是有人刻意模仿,想要嫁祸。" 顾长渊若有所思:"看来有人迫不及待想要挑起两国争端。" 就在这时,一个侍卫匆匆跑来:"王爷,宫中来信,祭天大典提前了!" 众人皆是一怔。祭天大典历来在冬至日举行,如今距离冬至还有整整十日,突然提前必有蹊跷。 "谁下的令?"顾长渊沉声问。 "是太后的懿旨。"侍卫递上密信,"说是天象有异,需提前祭天以安民心。" 黎玦与顾长渊交换了一个眼神。太后久居深宫,从不问政事,此时突然插手祭天大典,其中定有古怪。 "准备进宫。"顾长渊当机立断,"玄影,加派人手保护黎殿下。" "不必。"黎玦突然道,"我随王爷一同进宫。" 墨珩皱眉:"殿下,宫中现在危机四伏..." "正因危机四伏,才更不能退缩。"黎玦整理着染血的衣袖,"况且,我很好奇,这场戏要如何演下去。" 辰时初刻,皇城钟鼓齐鸣。百官穿着祭服,沿着白玉阶缓缓而上。黎玦依旧是一身北陵正装,立在祭坛东侧,与顾长渊相隔不过数步。 祭坛四周戒备森严,禁军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然而黎玦却能感受到暗处投来的无数道目光——有好奇,有敌意,更有杀意。 祭乐响起,太后携小皇帝登上祭坛。年过四十的太后保养得宜,凤冠霞帔,威仪十足。然而黎玦却注意到,她执香的手在微微颤抖。 "吉时到——"礼官拖长了声音。 就在祭酒即将洒向祭坛的刹那,异变突生。一支淬毒的弩箭破空而来,直取黎玦后心!电光火石间,一道白影倏然而至。凤峤不知从何处现身,竟徒手抓住了那支毒箭。 "有刺客!"禁军顿时骚动起来。 然而更令人震惊的事发生了。凤峤握着那支毒箭,缓缓转身看向祭坛西侧的王尚书:"王大人,这份大礼,凤某记下了。" 王尚书脸色剧变:"你...你胡说什么!" 凤峤不答,反而举起毒箭,对着阳光细细端详。箭镞上刻着的冥羽标记在昏暗天光下依然清晰可见。 "幽冥司的箭,怎么会从王大人的侍卫手中射出?"凤峤声音清冷,却字字诛心。 就在这时,祭坛四周突然升起浓烟。烟雾中传来兵刃相交之声,夹杂着侍卫的惊呼。黎玦正要动作,却被顾长渊一把按住:"别动,这是调虎离山。" 果然,烟雾稍散时,祭坛上已多了一人。梅使一袭红衣,立在祭坛中央,手中捧着一个锦盒。 "惊阙梅使,奉主上之命,特来献礼。"她嫣然一笑,打开锦盒。盒中盛放的,竟是一枚与黎玦手中一般无二的玉珠! 满场哗然。 黎玦下意识地按住袖中的玉珠,却发现它正在微微震动,与锦盒中的玉珠产生奇特的共鸣。 "很惊讶吗?"梅使轻笑,"北陵皇室的圣物,本就该有一对。阳珠主生,阴珠主死。黎殿下手中的是阳珠,而我手中的...是阴珠。" 顾长渊上前一步:"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很简单。"梅使把玩着阴珠,"请摄政王下令,即刻处死北陵质子黎玦。否则..."她突然将阴珠高高举起,"我便让这满城百姓,为黎殿下陪葬!" 阴珠在昏暗天光下泛着诡异的光芒,坛下群臣顿时骚动起来。有人高喊"不可",也有人窃窃私语。 黎玦忽然笑了:"梅使莫非忘了?阴珠虽能引动地脉,却需阳珠为引。没有我手中这枚阳珠,你手中的阴珠不过是块顽石。" 梅使脸色微变,却强自镇定:"黎殿下倒是了解。不过..."她突然击掌三下。 两个黑衣人押着被缚的墨珩从烟雾中走出。肃亲王浑身是血,显然经过一番苦战。 "现在呢?"梅使轻笑,"用阳珠换肃亲王的命,这个交易如何?" 凤峤瞳孔骤缩,下意识地上前一步。 黎玦与顾长渊交换了一个眼神。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再生。本该被制住的墨珩突然暴起,反手制住两个黑衣人。同时,四周屋顶上出现无数弓箭手,箭头直指梅使。 "你以为,本王会这么容易中计?"墨珩抹去唇边血迹,冷笑。 梅使面色终于变了:"你...你是故意的?" "不然,怎么引出你这条大鱼?"顾长渊缓缓抬手,"放箭!" 箭雨倾泻而下,梅使急忙闪避。混乱中,她突然将阴珠掷向黎玦:"既然想要,就还给你们!" 两枚玉珠在空中相撞,发出刺目的光芒。所有人都被强光所慑,下意识地闭眼。待光芒散去,梅使已不见踪影,只余两枚玉珠静静躺在祭坛上,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黎玦拾起两枚玉珠,发现它们竟然合二为一,珠身浮现出完整的地图纹路。 "这是..."他震惊地看着珠上的图案,"北陵皇陵的全图!" 顾长渊凝视着合二为一的玉珠,忽然道:"看来,我们非去北陵不可了。" 祭坛下的群臣面面相觑,太后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在小皇帝的搀扶下勉强站立。王尚书趁乱想要溜走,却被玄影带人拦住。 "王大人这是要去哪儿?"顾长渊声音冰冷。 "下官...下官..."王尚书冷汗直流,"下官只是..." "只是想去给主子报信?"墨珩冷笑,从怀中取出一本账册,"这是从你书房密室中搜出的,上面详细记录了你与惊阙往来的每一笔交易。" 王尚书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黎玦却无暇顾及这些,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合一的玉珠上。珠身上的地图清晰可见,标注着北陵皇陵中的每一条密道,每一处机关。而在皇陵最深处,有一个特别的标记——一朵盛开的五瓣梅花。 "惊阙的总坛..."他喃喃自语,"竟然在皇陵之下。" 顾长渊走近,低声道:"殿下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黎玦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意味着北陵皇室中,有人与惊阙勾结。" "而且地位不低。"顾长渊补充,"能够自由出入皇陵,甚至在陵下修建总坛..." 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 能够做到这一切的,只有一个人——北陵王。 黎玦握紧玉珠,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他一直以为父王是受惊阙胁迫,现在看来,事情远比他想象的复杂。 "王爷。"他忽然开口,"我需要回北陵一趟。" 顾长渊沉默片刻:"殿下可知这一去凶多吉少?" "知道。"黎玦语气坚定,"但有些事,必须亲自去求证。" 祭坛下的骚动渐渐平息,禁军已经控制住局面。墨珩押着王尚书走过来,凤峤跟在他身后,脸色依旧苍白。 "问出来了。"墨珩将王尚书扔在地上,"惊阙的主上,确实是北陵王。" 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黎玦还是感到一阵眩晕。那个从小疼爱他的父王,竟然是策划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不止如此。"凤峤虚弱地开口,"北陵王与惊阙的关系,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当时的北陵王——也就是殿下的祖父,就是被惊阙扶持上位的。" 黎玦猛地想起儿时听过的传闻。祖父本是北陵旁支,却在政变中意外登基。原来这一切,都是惊阙在背后操纵。 "所以父王他..." "是被迫继承了这个秘密。"凤峤叹了口气,"根据我查到的线索,北陵王近年来一直在设法摆脱惊阙的控制。这也是为什么,他要把玉珠交给殿下。" 黎玦怔住了。所以父王将玉珠交给他,是希望他能够彻底摧毁惊阙? "殿下现在还要回北陵吗?"顾长渊问。 "更要回去了。"黎玦握紧玉珠,"不仅要回去,还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揭穿这个秘密。" 墨珩皱眉:"可是三皇子的大军不日即到,殿下此时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正因为三皇兄大军压境,才更要回去。"黎玦眼中闪过决然,"我要在两军阵前,与父王当面对质。" 一直沉默的太后突然开口:"哀家...哀家知道一条密道,可以直通北陵。" 众人惊讶地看向她。太后颤抖着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这是先帝临终前交给哀家的,说是万一两国开战,可凭此玉佩通过密道议和。" 顾长渊接过玉佩,只见上面刻着双龙戏珠的图案,与黎玦手中的玉珠颇为相似。 "这条密道在哪里?"他问。 "在...在皇陵之下。"太后低声道,"入口就在先帝的陵寝中。" 黎玦与顾长渊再次对视。这一切太过巧合,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动着事情的发展。 "既然如此..."顾长渊收起玉佩,"本王陪殿下走这一趟。" "王爷!"玄影急道,"朝中大局还需王爷坐镇..." "有肃亲王在。"顾长渊看向墨珩,"你暂代朝政,等本王回来。" 墨珩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凤峤突然咳嗽起来,肩头的伤口渗出血迹。墨珩急忙扶住他,眼中满是担忧。 "我也去。"凤峤强撑着站直身子,"我对皇陵的结构最熟悉。" "你的伤..."黎玦皱眉。 "不碍事。"凤峤微微一笑,"有些恩怨,总要去了结。" 计议已定,众人各自准备。黎玦回到四方馆时,天色已近黄昏。阿穆尔早已收拾好行装,眼中既有担忧,也有坚定。 "殿下,都准备好了。" 黎玦拍了拍少年的肩:"这次前去凶险异常,你..." "殿下在哪,我就在哪。"阿穆尔语气坚决,"赫连大人的仇,我一定要报。" 黎玦不再劝阻,只是默默检查着随身物品。当他拿起那枚合一的玉珠时,珠身突然泛起微光,地图上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珠面缓缓流动。 与此同时,远在北陵的皇宫深处,一个身着龙袍的中年男子突然睁开眼睛。他望着桌上一枚与黎玦手中一模一样的玉珠,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 殿外,北风呼啸,卷起漫天雪花。一场关乎两国命运的较量,即将在皇陵深处展开。 第6章 皇陵惊变 北陵边境的风雪比大晟更烈,狂风卷着冰碴子砸在脸上,如同千万根细针扎刺。黎玦勒紧缰绳,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皇陵轮廓,心头涌起难言的悸动。那里埋葬着北陵二十七代君王,也埋藏着他追寻已久的真相。 "再往前就是北陵地界了。"顾长渊驱马与他并肩,玄色大氅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三皇子的大军就驻扎在三十里外,我们必须小心。" 黎玦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摸了摸怀中的玉珠。自从两珠合一后,这玉珠就时常发烫,仿佛在提醒着他什么。珠身上的纹路愈发清晰,隐隐勾勒出一幅完整的地图。 众人按照太后给的密道图,绕开三皇子驻扎的大军,从一处隐秘的山谷潜入。谷中积雪及膝,马匹难行,只能徒步。凤峤伤势未愈,走得很是艰难,墨珩始终护在他身侧,时不时伸手搀扶。 "还有多远?"黎玦问走在最前的温景行。这位太医对此地似乎格外熟悉,一路引领从未犹豫。 "就在前面。"温景行拨开枯枝,露出一处被冰雪半掩的洞口,"这里是前朝修建的密道,直通皇陵地宫。当年我母亲就是从这里逃往大晟的。" 洞口幽深,寒气逼人。玄影率先举着火把进去探查,片刻后返回:"王爷,里面安全,但机关重重,需得小心。" 密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石壁上刻着古老的图腾,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诡异。黎玦注意到这些图腾与玉珠上的纹路极其相似,越往里走,怀中的玉珠就越烫。 "这些图腾..."苏云晚突然开口,"我在苏家祖传的商路图里见过类似的标记。据说与一个古老的秘密组织有关。" 顾长渊眸光一凝:"可是惊阙?" "不,比惊阙更早。"苏云晚摇头,"根据族中记载,这个组织名为''天机阁'',专门守护皇陵秘密。后来不知为何销声匿迹。" 黎玦心中一动。他想起父王曾经提过,北陵皇陵中藏着一个关乎国运的秘密,唯有历代北陵王才能知晓。 "等等。"走在中间的凤峤突然停下,"你们听。" 寂静中传来细微的机括转动声。顾长渊脸色一变:"后退!" 话音未落,两侧石壁突然射出无数淬毒的短箭!墨珩一把将凤峤护在身后,长剑舞得密不透风。黎玦与顾长渊背对而立,各守一方。箭雨过后,地上落满漆黑的箭矢。 "看来有人不欢迎我们。"顾长渊冷声道。 温景行蹲下身检查箭矢:"是惊阙的梅花箭。他们果然已经知道我们来了。" 继续前行,密道越来越宽,最终通向一个巨大的地下宫殿。殿中灯火通明,正中摆放着一具青铜棺椁,四周立着十二尊金甲武士像。 "这是北陵太祖的陵寝。"黎玦轻声道。他曾在宫中古籍里见过相关记载。 突然,怀中的玉珠剧烈震动,挣脱他的手掌飞向棺椁。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玉珠嵌入棺椁上的一个凹槽,严丝合缝。 棺盖缓缓移开,露出里面的一具尸骨。令人震惊的是,尸骨手中紧紧握着一卷羊皮纸,而尸骨的姿势极其怪异,仿佛在死前经历了极大的痛苦。 黎玦上前取出羊皮纸,展开一看,脸色骤变。 "上面写了什么?"顾长渊问。 黎玦的声音带着颤抖:"这是太祖的绝笔。原来惊阙不是前朝遗臣所创,而是太祖亲手建立的组织。" 众人皆惊。凤峤急步上前:"这不可能!惊阙明明是要颠覆北陵..." "一开始不是。"黎玦继续念道,"太祖建立惊阙,本是为了制衡朝中势力。但后来继任的北陵王逐渐失控,惊阙这才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羊皮纸上还记载着一个更惊人的秘密:每一任北陵王继位时,都要服下一种特制的毒药,唯有惊阙有解药。这也是惊阙能够控制北陵王室的原因。 "所以父王他..."黎玦握紧羊皮纸,"也是被迫的?" "未必。"顾长渊指向羊皮纸末尾的一行小字,"你看这里。" 那行字迹娟秀,与前面的笔迹不同:"毒药配方已被篡改,服之必亡。" 黎玦认出那是母后的笔迹。原来母后早就知道这个秘密,甚至试图警告后人。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脚步声。众人立即戒备,却见进来的是个意想不到的人——北陵王独自一人,未带任何侍卫。 "父王..."黎玦怔在原地。 北陵王看起来苍老了许多,龙袍上沾着血迹,眼神疲惫:"你们还是来了。"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黎玦上前一步,"为什么要建立惊阙?为什么要害死母后?" 北陵王苦笑:"你母后...是她发现了惊阙的秘密,想要公之于众。我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黎玦声音发颤,"就为了这个可笑的组织?" "不是为了惊阙。"北陵王突然激动起来,"是为了北陵!你可知道,若不是惊阙暗中周旋,北陵早就被大晟吞并了!" 顾长渊冷声道:"所以你就暗中扶持三皇子起兵?" "不!"北陵王摇头,"起兵的不是老三,是惊阙现在的掌令使。他已经不受我控制了。" 殿内一时寂静。黎玦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心中五味杂陈。 突然,一阵掌声从暗处传来。梅使缓缓走出,身后跟着数十个黑衣人。 "真是感人至深啊。"她娇笑道,"可惜,你们知道的太多了。" 顾长渊立即将黎玦护在身后:"你就是掌令使?" "我?"梅使掩口轻笑,"不过是掌令使座下一个小小的梅使罢了。真正的掌令使..." 她话音未落,突然出手!数枚毒针直射北陵王面门。黎玦想也不想地扑过去,却被顾长渊抢先一步挡在身前。 毒针尽数没入顾长渊左肩,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 "王爷!"黎玦扶住他,触手一片湿热。黑色的血迹迅速在衣袍上蔓延。 "真是情深义重。"梅使冷笑,"可惜,今天你们都得死在这里。" 黑衣人一拥而上。墨珩与凤峤并肩迎战,玄影护在顾长渊身前,温景行急忙为顾长渊诊治。 "毒很棘手。"温景行脸色凝重,"需要立即解毒。" 黎玦抬头看向北陵王:"解药在哪里?" 北陵王却怔怔地看着顾长渊肩头的伤口,喃喃道:"这是...幽冥引?怎么会..." 梅使大笑:"没想到吧?你亲手研制的毒药,现在用在了你最想保护的人身上。" 黎玦猛然醒悟:"你就是掌令使!" 北陵王痛苦地闭上眼:"是,我就是惊阙的掌令使。" 原来这些年,北陵王一直在暗中操纵惊阙,既利用它巩固政权,又试图摆脱它的控制。而梅使等人,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 "为什么?"黎玦声音嘶哑。 "为了你。"北陵王睁开眼,目光慈爱,"我想给你留下一个太平江山。可是...我走错了路。" 梅使不耐烦地挥手:"废话少说,送他们上路!" 混战中,黎玦突然注意到棺椁内侧刻着一行小字:"双珠合一,方见真章。" 他心念一动,伸手取下嵌在棺椁上的玉珠。就在玉珠离位的瞬间,整个地宫剧烈震动起来。十二尊金甲武士像突然活了过来,挥舞着兵刃攻向黑衣人。 "是机关!"凤峤惊呼,"玉珠是启动机关的钥匙!" 趁着混乱,黎玦扶起顾长渊:"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北陵王却站在原地不动:"你们走吧。这里...就让我这个罪人来做最后的了断。" "父王!" 北陵王深深看了黎玦一眼:"记住,永远不要走我的老路。王者之道,在于光明正大。" 说罢,他猛地扑向梅使,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火折子。 "不好!他要引爆地宫里的火药!"墨珩大惊。 众人急忙向外冲去。在踏出地宫的最后一刻,黎玦回头,看见父王对他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 轰隆—— 巨大的爆炸声响彻山谷,整个皇陵在火光中坍塌。 黎玦跪在雪地里,望着被火焰吞噬的皇陵,泪水终于滑落。一双手轻轻按在他肩上,是顾长渊。 "他最后...选择了正确的路。" 风雪更急了,仿佛在为逝去的灵魂送行。而在遥远的天际,一缕曙光正刺破乌云。 第7章 血染祭坛 寅时的更声尚未敲响,摄政王府内的血腥气已经弥漫开来,混杂着初雪的清冷,凝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前院的厮杀声渐歇,只余下伤者断续的呻吟在寒风中飘荡,如同鬼魅的低语。 黎玦与顾长渊并肩立在廊下,望着院中横七竖八的尸体。玄影正在带人清理战场,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经年累月磨砺出的肃杀。 “二十三具尸体,皆是死士。”玄影单膝跪地,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寻常公务,“兵器上淬了剧毒,与赫连博所中之毒,系出同源。” 顾长渊眸光未动,只淡淡问道:“可查出来历?” “其中三人手腕有梅花烙印,是惊阙的人。其余二十人…”玄影略一停顿,目光几不可察地扫过黎玦,“是北陵死士。” 刹那间,所有或明或暗的视线都聚焦在黎玦身上。他却只是淡淡地扫过那些僵硬的尸体,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不是北陵皇室的死士。” 墨珩挑眉,语带质疑:“殿下如何肯定?” 黎玦未答,反而缓步上前,蹲下身,毫不避讳地掰开一具尸体的嘴。“北陵皇室训练的死士,出征前皆会在舌下藏入‘归尘’剧毒,以防被俘泄密。”他指尖微动,从尸身齿间拈出一枚几近透明的细小囊袋,“而这些人的毒囊,都藏在齿间。手法虽像,细节却露了破绽——这是有人刻意模仿,想要嫁祸,挑起两国争端。” 顾长渊若有所思,指尖轻轻摩挲着掌心的沉香木珠:“看来,有人已经迫不及待了。” 就在这时,一名侍卫步履匆匆而来,神色惶急:“王爷,宫中来信,祭天大典提前了!” 众人皆是一怔。祭天大典历来在冬至日举行,庄严隆重,准备繁复,如今距离冬至尚有整整十日,突然提前,必有蹊跷。 “谁下的令?”顾长渊沉声问,声音里透出不容置疑的威压。 侍卫双手奉上一封密信,声音发紧:“是太后的懿旨。说是…说是昨夜观星,天象有异,紫微晦暗,需提前祭天以安民心。” 黎玦与顾长渊交换了一个眼神。太后久居深宫,潜心礼佛,从不问政事,此时突然以天象为由插手祭天大典,其中古怪,不言而喻。 “准备进宫。”顾长渊当机立断,玄色大氅在风中划出冷硬的弧度,“玄影,加派人手,护卫四方馆。” “不必。”黎玦突然开口,声音清越,打破凝滞的空气,“我随王爷一同进宫。” 墨珩立刻皱眉反对:“殿下,宫中此刻危机四伏,您身份特殊,实在不宜涉险…” “正因危机四伏,才更不能退缩。”黎玦打断他,抬手整理着方才因戒备而微皱的染血衣袖,动作从容不迫,“况且,我很好奇,这场精心排布的戏码,究竟要如何演下去。”他抬眼看向顾长渊,目光澄澈而坚定,“或许,我正是那破局之人。” --- 辰时初刻,皇城钟鼓齐鸣,庄严肃穆。铅灰色的天幕下,百官穿着厚重的祭服,沿着被宫人清扫出的汉白玉阶,如蚁群般缓缓而上。黎玦依旧是一身象征北陵质子的素青正装,立在祭坛东侧显眼的位置,与顾长渊相隔不过数步。那抹素青在朱紫辉映中,孤直而刺眼。 祭坛四周禁军林立,甲胄鲜明,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戒备森严得连一只飞鸟都难以潜入。然而黎玦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来自暗处,来自那些低垂的眼睑之下,充满了审视、猜疑,以及冰冷的杀意。 祭乐恢弘响起,太后携年仅垂髫的小皇帝登上祭坛。年过四十的太后保养得宜,凤冠霞帔,威仪十足,凤眸扫过台下百官,带着母仪天下的雍容。然而黎玦却敏锐地注意到,她执着三炷清香的手,在宽大的袖口掩盖下,正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 “吉时到——”礼官拖长了声音,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祭坛上空回荡。 就在祭酒即将洒向青铜祭鼎的刹那,异变突生! 一支淬着幽蓝寒光的弩箭,如同毒蛇般破空而来,角度刁钻,速度惊人,直取黎玦后心!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白影倏然而至,快得只留下一抹残影。竟是本该在肃王府养伤的凤峤!他不知从何处现身,于千钧一发之际,徒手精准地抓住了那支去势凶猛的毒箭!箭镞距离他的掌心不过寸余,冰冷的冥羽标记触目惊心。 “有刺客!护驾!”禁军统领厉声高喝,坛下顿时一片骚动。 然而更令人震惊的事发生了。凤峤握着那支毒箭,仿佛感受不到掌心被箭刃划破渗出的血珠,缓缓转身,清冷的目光如冰锥般刺向祭坛西侧的王尚书:“王大人,这份‘厚礼’,凤某…记下了。” 王尚书脸色剧变,肥硕的身体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色厉内荏地喝道:“你…你胡说什么!血口喷人!” 凤峤并不与他争辩,反而举起毒箭,对着阴沉的天光细细端详。箭镞上刻着的冥羽标记,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清晰可见,泛着死亡的幽泽。“幽冥司的‘冥羽箭’,造价不菲,辨识度极高。”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玉石相击,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却不知,怎会从王大人家养侍卫所用的弩机中射出?”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于面如死灰的王尚书。 就在众人被这一变故吸引全部注意力时,祭坛四周突然“嘭”地数声,升起数股浓密的白色烟雾!烟雾迅速弥漫,带着刺鼻的气味,瞬间遮蔽了视线。烟雾中传来兵刃相交的铿锵之声,夹杂着侍卫的怒喝与惊呼,场面彻底失控。 黎玦下意识欲动,手腕却被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牢牢按住。顾长渊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别动,这是调虎离山。” 果然,烟雾稍散时,祭坛中央已多了一抹刺目的鲜红。梅使一袭红裳,宛如雪地中绽放的毒蕊,立在祭坛正中,手中捧着一个描金绘凤的精致锦盒。 “惊阙梅使,奉主上之命,特来献礼。”她嫣然一笑,眼波流转间媚意横生,却让人无端生出寒意。锦盒打开,里面铺着明黄绸缎,盛放着一枚玉珠——其大小、质地、色泽,竟与黎玦怀中那枚一般无二! 满场哗然!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涌起。 黎玦下意识地按住袖中的玉珠,清晰地感觉到它正在微微震动,与锦盒中那枚玉珠产生了一种奇特的、令人心悸的共鸣。 “很惊讶吗,黎殿下?”梅使轻笑,语气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北陵皇室的圣物‘阴阳和合珠’,本就该有一对。阳珠主生,掌皇陵之钥;阴珠主死,控地脉之煞。殿下手中的是阳珠,而我手中的…是阴珠。”她把玩着那枚阴珠,指尖萦绕着不祥的气息。 顾长渊上前一步,玄色祭服在风中拂动,气势如山岳般沉稳:“你们究竟意欲何为?” “很简单。”梅使把玩着阴珠,笑容甜美而残忍,“请摄政王即刻下令,处死北陵质子黎玦。否则…”她突然将阴珠高高举起,声音陡然转厉,“我便引动地脉煞气,让这满城百姓,为黎殿下陪葬!” 阴珠在昏暗天光下泛着诡异幽芒,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降临。坛下群臣顿时骚动起来,有人惊恐高喊“不可”,有人面露犹疑,窃窃私语声更甚。 黎玦忽然笑了,那笑声清越,在一片恐慌中显得格外突兀:“梅使莫非忘了?古籍有载,阴珠虽能引动地脉煞气,却需以至阳之气为引,方可激发。没有我手中这枚阳珠共鸣,你手中的阴珠,不过是块品相尚可的顽石罢了。虚张声势,也要做得像样些。” 梅使脸色微变,显然没料到黎玦对玉珠特性如此了解,却强自镇定:“黎殿下果然博闻强识。不过…”她突然击掌三下,清脆的掌声在寂静的祭坛上回荡。 两名黑衣人应声从烟雾残余处走出,押着一人。那人浑身浴血,发冠散落,正是肃亲王墨珩!他显然经过一番苦战,气息粗重,却仍挣扎着抬起头,怒视梅使。 “现在呢?”梅使轻笑,语气志在必得,“用你手中的阳珠,换肃亲王的命。这个交易,黎殿下以为如何?” 一直沉默立于一旁的凤峤瞳孔骤缩,下意识地上前一步,素来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担忧与焦灼交织。 黎玦与顾长渊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再生! 本该被牢牢制住、气息奄奄的墨珩,眼中猛地爆射出精光!他暴喝一声,体内内力轰然爆发,瞬间震开钳制他的两名黑衣人!动作如雷霆般迅猛,反手便扣住两人咽喉,将其制住!与此同时,祭坛四周的屋顶上、回廊间,如同鬼魅般冒出无数身着轻甲、手持劲弩的弓箭手,冰冷的箭簇在阴沉天光下闪烁着寒芒,齐刷刷对准了祭坛中央的梅使! “你以为,”墨珩抹去唇边血迹,尽管狼狈,眼神却锐利如刀,带着讥诮的冷笑,“本王会这么轻易中你的圈套?” 梅使面色终于大变,娇媚的笑容僵在脸上:“你…你是故意的?” “不然,怎能引出你这条藏头露尾的大鱼?”顾长渊缓缓抬手,声音冰冷如铁,“放箭!” 一声令下,箭雨如同飞蝗般倾泻而下,带着凄厉的破空之声,直射梅使!梅使身形急转,红裳翻飞,如同狂风中的花瓣,险之又险地避过致命袭击,袖中挥出阵阵毒粉,试图阻挡。 混乱中,她恨恨地瞪了黎玦一眼,突然将手中的阴珠奋力掷向黎玦:“既然你们想要,那就还给你们!” 两枚玉珠在空中划出弧线,骤然相撞! “嗡——” 并非预想中的金玉之声,而是一阵低沉浑厚的嗡鸣。两珠相触的瞬间,爆发出刺目欲盲的强烈光芒!那光芒并非纯白,而是交织着温润的月白与幽冷的玄青,如同一个小小的太阳在祭坛上炸开!所有人都被这强光所慑,下意识地闭眼或抬手遮挡。 待光芒渐散,众人勉强睁眼望去,梅使已不见踪影,只余下满地狼藉和惊魂未定的百官。而在祭坛中央,两枚玉珠静静躺在金砖地上,不再分离,竟是完美地合二为一,形成一枚更大的、通体流光溢彩的宝珠。珠身之上,原本模糊的纹路变得清晰无比,蜿蜒勾勒出一幅繁复而精密的地形图。 黎玦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拾起那枚合一的玉珠。指尖触及珠身的瞬间,一股温热磅礴的信息流如同涓涓细流,涌入他的脑海。他震惊地看着珠身上浮现的立体图案,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这是…北陵皇陵的完整舆图!包括所有已知的陵寝,以及…地下深层从未示人的秘道结构与机关总枢!” 顾长渊走近,垂眸凝视着黎玦掌中那枚焕然一新的玉珠,深邃的眸中暗流汹涌。许久,他缓缓抬眸,望向北方,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慨然: “看来,这场北陵之行,你我…是非去不可了。” 坛下,风雪骤急,吹得人衣衫猎猎,寒意彻骨。而合一的玉珠在黎玦掌心,温润生光,仿佛指引着一条通往未知与真相的漫漫长路。 第8章 密室定策 祭天大典的余波,比皇城下的风雪更为凛冽。 当夜,摄政王府核心处的密室。 此处深藏于地下,四壁由巨大的青石垒成,唯一的门户是重逾千斤的断龙石,隔绝了所有窥探的可能。烛火在壁龛中跳跃,将围坐在青铜长案旁的数道身影投在石壁上,拉长出摇曳而沉重的阴影。 案上,那枚合二为一的玉珠居于中央,在烛光下流淌着温润而神秘的光泽。珠身内部,原本模糊的纹路已清晰得不可思议,构成一幅极其繁复精密的立体舆图,山川河流、陵寝暗道,无不栩栩如生,甚至能看到细微的机关符号在缓缓流转。 黎玦的指尖虚悬于玉珠之上,感受着那若有若无的温热,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不仅是皇陵全图。你们看这里,”他的指尖点在皇陵主体下方,一个用极细朱砂勾勒出的、宛如巨大梅花状的复杂结构上,“这并非北陵任何一代君王的陵寝制式。其规模……甚至超越了地上的皇陵主体。若我所料不差,这便是惊阙经营百年,真正的总坛所在。” 满室寂然。唯有烛芯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顾长渊坐于主位,肩背挺直,但脸色仍透着失血后的苍白。他凝视着那梅花状的地宫,眸色深沉如夜:“藏于皇陵之下……好大的手笔,好深的心机。”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这意味着,北陵皇室,至少是能自由出入皇陵核心之人,与惊阙勾结之深,已远超我们最初的预料。” “不是勾结,”黎玦缓缓收回手,抬起眼,那双漆黑的眸子在烛光下亮得惊人,其中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痛楚,有明悟,更有冰冷的决绝,“是共生,或者说……是傀儡。”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蓄力量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每一任北陵王登基前,都需独自进入皇陵深处,完成所谓的‘先祖试炼’。现在我怀疑,那并非试炼,而是……受制。” 一直沉默的温景行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投下了另一块巨石:“殿下所言,或许触及了核心。我近日遍查太医院秘藏古籍与前朝脉案,发现一个规律:近五代北陵王,壮年崩逝者居多,且崩前皆有相似的‘急症’发作记录,症状……与某种奇特的蛊毒或慢性剧毒颇为相似。” 苏云晚将几卷厚厚的账册轻轻放在青铜案上,接口道:“我整合了苏家商会遍布各国的商路信息与资金往来记录。近二十年来,有数条隐秘的商路,持续将一些极其稀有、甚至明令禁止的药材与矿产,运往北陵边境的几个固定据点。其中几种,是配制‘傀儡引’、‘蚀心散’这类控制人心神的药物必需之物。其数量之巨……足以控制一支军队,或……”她的话没有说完,但目光已说明了一切。 墨珩一拳砸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脸上尽是怒意:“好一个惊阙!竟将一国君王视为掌中玩物!那北陵王将玉珠交予你,究竟是……”他看向黎玦,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但疑问已悬在每个人心头。 黎玦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父王将那枚染血的玉珠塞入他手中时的眼神,绝望中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希冀,此刻无比清晰地重现。“他或许……是想借我之手,打破这持续了百年的枷锁。”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千钧之力,“无论他初衷为何,惊阙必须铲除。这不仅是为赫连博报仇,为凤家雪冤,更是为了北陵万千不再受操控的黎民,也是为了斩断伸向大晟的毒手。” “所以,北陵皇陵,非去不可。”顾长渊总结道,语气斩钉截铁。他看向黎玦,“但此行,无异于闯入龙潭虎穴。三皇子大军压境,皇陵乃北陵重地,其内机关重重,更有惊阙主力盘踞。我们需有一个周详的计划。” “计划的第一步,”黎玦迎上他的目光,“是让‘黎玦’死。” 众人皆是一怔。 “今日祭坛之上,梅使逼宫,欲以我的性命交换肃亲王。此事百官目睹,消息很快会传回北陵。”黎玦冷静地分析,仿佛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若我‘死’在这场风波中,一可暂时麻痹惊阙与三皇子,让他们以为威胁已除;二可为我们秘密潜入北陵创造时机。一个已死的质子,不会再有人时时紧盯。” “风险太大。”墨珩立刻反对,“假死不易,一旦被识破……” “若有王爷与诸位配合,并非难事。”黎玦看向顾长渊,“只需一场‘意外’,例如……四方馆失火,尸骨无存。” 顾长渊沉吟片刻,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可。但光有‘死讯’还不够。我们需要一个光明正大前往北陵的理由,一个能让大军合理陈兵边境,牵制三皇子,为我们潜入皇陵创造外部条件的理由。” 苏云晚美眸流转,轻声道:“或许……是为了护送‘北陵质子的灵柩’归国安葬?此乃符合两国礼制的大义名分。送灵队伍可规模庞大,混入我们的人。同时,王爷可以此为由,调遣精锐,‘护卫’送灵队伍安全抵达边境。若北陵方面阻挠,便是他们失礼在先,我方大军压境,亦属情理之中。”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凤峤缓缓点头,他肩上的伤处已重新包扎,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送灵队伍吸引明面视线,我们几人,则借助太后提供的那条密道,潜入北陵,直取皇陵核心。” “温某不才,愿随行。”温景行平静地说,“皇陵之中若真如记载藏有血玉莲,或可彻底清除王爷体内余毒。且我对各类奇毒蛊术略有研究,或能派上用场。”他展示了一下随身携带的、比寻常医者所用更为精巧复杂的银针与药瓶。 顾长渊的目光逐一扫过在场众人——黎玦的决绝,墨珩的勇毅,凤峤的智谋,苏云晚的周全,温景行的缜密。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衣袍在烛光下如同凝聚的暗夜。 “既然如此……” “王爷!”玄影的声音在石室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边关六百里加急!” 断龙石缓缓开启一道缝隙,玄影闪身而入,将一封插着三根翎毛的急报呈上。顾长渊迅速拆开,目光扫过,脸色陡然一沉。 “三皇子黎琮,已攻陷北陵边境重镇‘镇北关’。”他的声音冰冷,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并且,他对外宣称,是得到了大晟内部人士提供的边防图,才得以长驱直入。现在,他打着‘清君侧,诛国贼’的旗号,声称要入京……迎回他被奸佞挟持的王弟,也就是你,黎玦。” 密室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黎玦的瞳孔微微收缩。这一招,极其狠辣!不仅将挑起战事的罪责推给了大晟“内部人士”,更是将他置于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若他现身,便是坐实了“里通外国”的罪名;若他不现身,三皇子便可借“营救”之名,行吞并之实! “看来,有人不想给我们准备的时间了。”顾长渊将急报放在案上,与那枚玉珠并排,“这场戏,要比我们预想的,开演得更早,也更凶险。”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黎玦脸上,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并肩而立的决然: “黎殿下,看来我们这‘将计就计’,不得不为了。” 黎玦迎着他的目光,缓缓颔首。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跳动,映出皇陵的舆图,也映出即将席卷而来的血雨腥风。 “那就……如他们所愿。” 第9章 金蝉脱壳 子时过半,风雪暂歇,月光挣扎着从厚重的云层缝隙中漏下几缕,映照着死寂的皇城,一片凄清。 四方馆,这座象征着两国邦交、也曾短暂庇护北陵质子的馆驿,此刻被一种异样的静谧笼罩。外围,摄政王府的亲兵与京兆尹的衙役混杂布防,明晃晃的火把连成一道晃动的光圈,将馆驿与外界隔绝。空气里弥漫着紧张与不安,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馆内,东厢房烛火通明。 黎玦褪下了那身象征身份的素青朝服,换上一套玄影带来的、与王府精锐影卫制式相同的夜行衣。衣物紧束,勾勒出他清瘦却不失力量的身形。阿穆尔眼眶通红,正最后一次检查一个与他身形相仿、穿着黎玦日常服饰的草偶,将其小心翼翼安置在榻上,覆上锦被。 “殿下……”少年的声音带着哽咽,手里紧紧攥着黎玦刚刚交给他的、那封以特殊药水书写,需遇热方能显形的密信,“您一定要平安……” 黎玦抬手,用力按了按少年的肩膀,目光沉静如水:“记住我的话。火起之后,趁乱离开,去肃王府找墨珩。他会护你周全,直到我与王爷归来。”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赫连博的仇,我们一定会报。” 阿穆尔重重点头,将眼泪逼了回去,眼神变得坚定。 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猫头鹰啼叫——那是玄影发出的信号。 黎玦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居住不久的厢房,目光掠过书案上摊开的、他闲暇时默写的北陵诗文,掠过窗外那株覆雪的老梅。这里曾是他的囚笼,也曾是他博弈的战场。今夜之后,“北陵质子黎玦”将化为灰烬。 他不再犹豫,推开后窗,身形如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融入更深的夜色之中,与等候在外的玄影汇合,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重重屋脊之后。 几乎在黎玦身影消失的同时—— “走水了!走水了!四方馆走水了!” 一声凄厉的惊呼划破夜空! 火势起得极其迅猛且诡异,并非从厨房或烛台等寻常地方,而是几乎同时从东厢房、西偏院、乃至库房数处窜起!赤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木质门窗、绸缎帷幕,浓烟滚滚,直冲云霄,瞬间将半边天空染成不祥的橘红色。 “快!救火!” “保护黎殿下!” “水!快取水!” 馆外顿时乱作一团。兵士和衙役们慌忙组织救火,提桶的、端盆的,脚步声、呼喊声、水泼在烈火上的嗤嗤声、木材爆裂的噼啪声……交织成一曲混乱的交响。 然而,那火仿佛被浇了油,又或是借助了风势,非但没有被压制,反而越烧越旺。东厢房更是火源核心,门窗被烈焰封死,根本无人能够靠近。 “殿下还在里面!”阿穆尔按照计划,披头散发,状若疯狂地要往火场里冲,被两名“恰好”赶到的摄政王府侍卫死死拦住。“放开我!我要去救殿下!”他声嘶力竭的哭喊,在熊熊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无比真实而悲怆。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向皇城的每一个角落。 摄政王府,书房。 顾长渊负手立于窗前,凝视着远方那冲天的火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眸底却映照着跳跃的火光,暗流汹涌。他指间的沉香木珠停止了转动,被紧紧攥住。 “王爷,”一名心腹幕僚低声禀报,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四方馆火势太大,黎殿下他……恐怕凶多吉少。” 顾长渊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冰冷,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震怒”:“查!给本王彻查!是意外,还是有人蓄意纵火!馆内护卫、京兆尹、所有相关人员,全部收押候审!若是让本王知道,是谁在本王眼皮底下行此龌龊之事,定将他碎尸万段!” “是!”幕僚躬身退下,书房内重归寂静。顾长渊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案上那份边关急报,眼神锐利如刀。戏,已经开演了。 肃王府,暖阁。 墨珩并未入睡,同样站在窗边。他看着火光的方向,浓眉紧锁。凤峤裹着厚厚的裘衣,坐在他身后的软榻上,脸色在跳动的烛光下明明灭灭。 “他……进去了?”凤峤轻声问,指尖微微发凉。 “嗯。”墨珩沉声应道,“计划开始了。”他转身,走到凤峤身边,将一杯温热的参茶塞进他手里,“顾好你自己。接下来的路,更险。” 凤峤接过茶盏,没有喝,只是感受着那点暖意。“北陵……”他喃喃道,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片冰封的土地,和深藏于其下的巨大秘密。 苏府,最高的观星楼。 苏云晚凭栏远眺,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手中没有拿着任何账册或算盘,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场“意外”的大火。她的眼神冷静而睿智,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计算着这场火会带来的连锁反应——物价的波动,人心的向背,以及……她该如何调动苏家的资源,为那支即将秘密出发的队伍,铺平道路。 太医院,值宿房。 温景行尚未歇息,正在灯下整理着数个药囊。里面分门别类装着他精心配制的解毒丸、金疮药、**散,以及一些用途各异的奇特的药材。听到外面的骚动,他走到窗边看了一眼,神色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他低头,继续检查一根中空银针的畅通与否,轻声自语:“北地苦寒,毒物诡谲……需得多做准备。” 皇宫,深苑。 年幼的皇帝已被惊醒,吓得瑟瑟发抖,被乳母紧紧抱在怀里。太后坐在凤椅上,手中捻动着佛珠,嘴唇微微翕动,念诵着佛号。她的脸色苍白,眼神复杂地望着火光的方向,那里面有关切,有恐惧,也有一丝如释重负。密道之图已给,她所能做的,已尽于此。 火,一直烧到天光微熹。 曾经雕梁画栋的四方馆,化为一片冒着青烟的断壁残垣。京兆尹的仵作和摄政王府派出的亲信,在焦黑的瓦砾中艰难地翻检着。 最终,他们在原本是东厢房的位置,“找到”了一具已被烧得面目全非、蜷缩成一团的焦尸。尸身旁边,散落着几块未被完全焚毁的、属于北陵质子服饰的玉佩残片,以及一柄黎玦日常佩带的、带有北陵纹饰的短剑剑柄。 消息被迅速确认,然后以最快的速度传遍朝野,传向边境,也必将传向北陵。 “北陵质子黎玦,不幸殁于四方馆意外大火。” 一纸冰冷的讣告,为这场惊心动魄的夜火画上了句号。 而在摄政王府那条通往城外的秘密暗道入口处,几个身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汇聚。 黎玦已洗去烟尘,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深色劲装。 顾长渊披着墨色大氅,气息内敛。 墨珩全副武装,眼神锐利。 凤峤虽仍显虚弱,但目光坚定。 温景行背着他的药箱,苏云晚则递上最后一个装满干粮和银钱的包裹。 玄影如同影子般肃立一旁,身后是十数名精挑细选、绝对忠诚的影卫。 没有多余的言语,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顾长渊率先转身,步入了幽暗的密道。 黎玦紧随其后,义无反顾。 “金蝉”已脱壳,“黄雀”振翅欲飞。 前路,是北境的冰雪,是隐藏的皇陵,是百年的惊阙,是未知的生死。 一场以天下为局的远征,就此启程。 第10章 密道幽冥 地道入口在身后缓缓合拢,最后一丝天光被彻底吞噬,沉重的机关嵌合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最终归于死寂。真正的、绝对的黑暗笼罩下来,带着泥土的腥潮气和经年不通风的陈腐味道,瞬间包裹了每一个人。 短暂的失明和寂静中,只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嚓。” 一点昏黄的光亮自玄影手中亮起,那是一盏特制的、光线凝聚且不易被风吹灭的油灯。光芒勉强驱散了咫尺之内的黑暗,映照出脚下粗糙开凿的石阶,以及两侧湿漉漉、布满青苔的石壁。 “跟紧。”顾长渊的声音在前方响起,低沉而稳定,在这幽闭的环境中如同定海神针,“此地道年代久远,虽有太后提供的简图,但内里情况不明,务必谨慎。” 黎玦紧随其后,他的夜视能力尚可,但仍需借助微光才能看清前路。脚下的石阶湿滑,空气稀薄而沉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凉意深入肺腑。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枚合一的玉珠,它依旧散发着恒定不变的温热,在这阴冷之地,竟成了唯一令人安心的触感。 队伍沉默地向下行进。墨珩走在黎玦之后,警惕地留意着后方动静。凤峤被安排在队伍中段,由一名影卫稍稍搀扶。温景行和苏云晚走在更后面,一个随时观察着众人的气色,一个则默记着路径的走向与可能的标记。 通道并非笔直向下,而是蜿蜒曲折,时而出现岔路。若非有顾长渊依据脑中地图引领,极易迷失在这地下迷宫之中。石壁上的凿痕古老,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模糊的、早已褪色的前朝壁画,描绘着祭祀、狩猎的场景,在摇曳的灯火下,那些舞动的人影显得格外诡异。 行进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段较为开阔的廊道。廊道两侧,不再是粗糙的石壁,而是相对平整的砖石结构,上面开始出现一些规律性的刻痕符号。 “停。”顾长渊抬起手。 众人停下脚步。玄影将灯光凑近墙壁,那些符号像是某种古老的计量单位,又像是星辰的标记,晦涩难懂。 “这些符号……”黎玦凝神细看,“似乎与北陵皇陵外围某些祭司铭文有相似之处,但更为古老。” 凤峤轻轻咳嗽了一声,走上前,指尖虚抚过刻痕,感受着其下的凹凸:“不仅是铭文。你们看这些砖石的接缝,隐约构成了一种循环的图案。这像是一种……预警或者自毁的机关阵法的基底。” 他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脚下地面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 “后退!”顾长渊低喝。 众人反应极快,立刻向后退了数步。只见前方廊道顶部,悄无声息地落下了一层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尘雾。若非灯光映照,根本难以发现。 “是‘蚀骨尘’。”温景行脸色微变,迅速从药囊中取出几个小瓶,倒出数粒碧绿色的药丸分给众人,“含在舌下,可暂保无恙。此尘吸入肺中,初时无恙,十二个时辰后骨骼会逐渐酥脆,最终瘫软而死。” 众人依言含下药丸,一股清凉辛辣之气直冲头顶,精神为之一振。再看那落尘的区域,地面上的青苔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发黑。 “好阴毒的手段。”墨珩握紧了刀柄,眼神冰冷,“这还只是外围。” “看来,太后提供的简图,也只标注了安全路径的大致方向,许多细节和机关并未提及。”顾长渊目光扫过前方那片死亡区域,“或者说,这地道在交付太后之后,又被惊阙动过手脚。” 黎玦闭上眼,努力回忆玉珠融入脑海的那幅立体舆图。皇陵主体结构清晰无比,但这条位于大晟境内的秘密通道,却相对模糊,只标注了起点和终点,以及几个大的转折点。 “舆图上对此处记载不详,”他睁开眼,指向左侧一条看似更狭窄、被几块看似自然滚落的巨石半掩的岔路,“但根据整体走向和地势判断,绕过这片落尘区,或许可以从那边尝试。” 玄影立刻带人上前,小心地检查那几条岔路。片刻后返回:“王爷,左侧岔路虽有巨石阻挡,但后方似有空气流通,且地面痕迹较新,近期应有人或物通过。中间和右侧岔路,机关反应更为明显。” “就走左边。”顾长渊果断下令。 几名影卫上前,合力小心地移开巨石,露出后面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更为阴冷、带着奇异腥气的风从缝隙中吹出,令人汗毛倒竖。 队伍依次鱼贯而入。这条岔路更加难行,脚下凹凸不平,有时甚至需要手足并用。四周的石壁触手冰凉,那种腥气也越来越浓。 忽然,走在最前面的玄影猛地停下脚步,举起拳头示意警戒。灯光向前照去,只见前方通道的地面上,散落着几具白骨!骨架尚算完整,但衣物早已腐朽成泥,从旁边散落的、锈迹斑斑的兵器来看,似乎是前朝的制式。 “是殉葬的兵士?还是……探索者的遗骸?”苏云晚轻声问道,饶是她见多识广,在此地见到如此场景,声音也不免带上了一丝颤抖。 温景行蹲下身,仔细检查了骸骨的颜色和周围土壤,又用银针探了探:“骨骼发黑,并非自然死亡。是中毒,而且是很剧烈的混合型神经毒素,见血封喉。死亡时间……至少在数十年以上了。” 他话音刚落,一阵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从四面八方的石壁缝隙中传来。 “戒备!”墨珩低吼,长刀已然出鞘半寸。 灯光所及之处,只见无数只指甲盖大小、通体漆黑、长着诡异红色斑点的甲虫,如同潮水般从石缝中涌出!它们移动速度极快,覆盖了地面和墙壁,直奔活人而来! “是‘尸蠊’!”温景行脸色终于大变,“喜食腐肉,惧光畏火,但其口器锋利,带有麻痹毒素,一旦被成群缠上,顷刻间便能被啃噬殆尽!用火!” 几乎在他开口的同时,玄影和几名影卫已经扯下了腰间特制的火折子,奋力挥舞,试图驱散虫群。然而尸蠊数量实在太多,前仆后继,火光只能暂时逼退正面,更多的则从头顶、从脚下涌来! 一名影卫动作稍慢,裤脚被几只尸蠊爬上,他迅速拍打,但那布料竟在瞬间被咬穿,小腿上立刻出现了几个细小的血口,一阵麻痹感顿时传来,让他动作一滞。就这瞬间的迟滞,更多的尸蠊眼看就要将他淹没! “小心!” 一道银光闪过!是黎玦!他并未使用长剑,而是袖中滑出数根细如牛毛的银针,精准地射入那名影卫小腿周围的尸蠊体内。被射中的尸蠊瞬间僵直掉落。同时,他另一只手已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瓶,将其中刺鼻的粉末撒向四周。 粉末触及尸蠊,发出“滋滋”的轻微声响,虫群攻势为之一缓。 “雄黄粉混合了其他药物,能克制一阵!”黎玦急声道,“不能停留,冲过去!” 顾长渊眼神一凛,当机立断:“墨珩,开路!玄影断后!黎玦、温先生居中策应!冲!” 墨珩怒吼一声,不再保留,长刀完全出鞘,刀风凌厉,将前方涌来的尸蠊成片扫飞,硬生生劈开一条通路!顾长渊紧随其后,掌风呼啸,将试图从侧面和头顶扑来的虫群震开。 黎玦和温景行不断撒出药粉,延缓虫群的合围。苏云晚被护在中间,脸色苍白但眼神镇定,紧紧跟着队伍。凤峤也被影卫半扶半拖着前行,他咬紧牙关,额间渗出冷汗,显然牵动了伤口,但并未发出任何声音。 玄影带着断后的影卫,挥舞着火折子和兵刃,且战且退,阻止虫潮从后方吞噬队伍。 这一段路,成了与死亡赛跑的通道。腥臭的风,沙沙的虫鸣,兵刃破空声,粗重的喘息,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粘稠的杀机…… 不知奔跑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不同于油灯的光芒——那是自然的、清冷的光线! “出口!”有人惊喜地喊道。 众人精神大振,奋力前冲。果然,通道尽头是一个被藤蔓和乱石半掩的洞口,月光从缝隙中洒落进来。 墨珩一刀劈开碍事的藤蔓,率先冲了出去。其他人紧随其后,直到所有人都踏出洞口,重新呼吸到冰冷但清新的空气,才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玄影最后冲出,立刻示意影卫用找到的巨石和树枝将洞口暂时堵死,以防尸蠊涌出。 众人或靠或坐,大口喘息着,清点人数。万幸,除了那名被咬伤的影卫需要温景行立刻解毒外,其余人只是有些狼狈,并未减员。 黎玦靠在一块山石上,平复着剧烈的心跳,回头望向那幽深黑暗的洞口,心有余悸。这还仅仅是通往北陵的第一道关卡,真正的龙潭虎穴,还在前方。 顾长渊走到他身边,递过一个水囊,声音依旧沉稳,但眼底也藏着一丝凝重:“感觉如何?” 黎玦接过水囊,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他抬眼,望向北方那在夜色中连绵起伏的、如同巨兽脊背般的山脉轮廓,那里,就是北陵。 “才刚刚开始。”他轻声说,握紧了怀中的玉珠。 月光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但更多的,是经过初步考验后,更加坚定的决心。 第11章 雪洞夜话 岩洞之外,北风如同发了狂的巨兽,在谷中咆哮冲撞,卷起的雪沫子狠狠砸在石壁上,发出沉闷又持续的噗噗声响。天色彻底暗沉下来,那点可怜的、铅灰色的天光被翻墨般的夜色与狂舞的雪幕完全吞噬。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方寸之间的逼仄洞穴,以及洞外那欲要撕碎一切的暴风雪。 火光在洞内跳跃,将人影扭曲地投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明明灭灭。干燥的枯枝终于被引燃,发出噼啪的脆响,橘红色的火焰稳定下来,驱散着刺骨的寒意,也带给劫后余生的众人一丝珍贵的精神慰藉。 温景行已为那名被尸蠊咬伤的影卫进行了彻底的清创。伤口周围泛着不祥的青黑色,即使敷上了特制的解毒药膏,麻痹感依旧缓慢地蔓延着。温景行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又取出几根细长的金针,精准地刺入伤者腿部的几处要穴,以内力辅助,逼出毒血。暗紫色的血液顺着银针滴落,在火堆旁的土地上洇开一小片污渍。 “毒素很顽固,”温景行声音带着疲惫,“虽暂时遏制,但十二个时辰内若找不到‘七叶莲’或者‘冰魄草’化解余毒,这条腿……恐怕保不住,甚至性命堪忧。” 气氛瞬间凝重。那影卫咬紧牙关,额上青筋暴起,却硬是一声未吭。 顾长渊坐在火堆对面,沉默地擦拭着一柄狭长的匕首,刀身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寒光。他肩头的积雪早已融化,浸湿了外袍,但他似乎浑然不觉。良久,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何处可寻此二物?” “七叶莲喜阴,多生于极寒之地的深潭边或雪山背阴的岩缝。冰魄草则更为罕见,只生长在终年不化的雪线之上,形如冰晶,极难寻觅。”温景行叹了口气,“此去北陵,路途艰险,恐怕……” “找。”顾长渊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既然存在,就有找到的可能。玄影,记下特征,沿途留意。” “是。”玄影沉声应道,目光扫过受伤的同伴,眼神坚毅。 黎玦坐在稍远些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石壁,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手中拿着一根枯枝,无意识地拨弄着面前的篝火,火星随着他的动作溅起,又迅速熄灭。顾长渊对下属的维护,与他平日里展现出的冷硬权臣形象似乎有些出入。这位摄政王,比他想象中更为复杂。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是凤峤。他裹着墨珩那件宽大的墨色大氅,整个人缩在里面,依旧止不住地颤抖,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墨珩眉头紧锁,将自己水囊里最后一点热水递过去,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伤口发炎,引起高热了。”他看向温景行,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焦灼。 温景行刚处理完伤者,立刻挪到凤峤身边,重新为他诊脉,眉头越皱越紧。“旧伤未愈,又受风寒,加上地道中惊惧奔波……情况不妙。”他取出银针,准备施针降温,又对墨珩道,“需得时刻注意,不能让他再受寒,若能有些酒水擦身降温最好。” 墨珩闻言,立刻起身,走向苏云晚。苏云晚正在清点随身携带的物资,她的动作依旧从容,但眉宇间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 “苏姑娘,可带有酒?”墨珩直接问道。 苏云晚抬起头,看了看墨珩,又看了看那边蜷缩着的凤峤,轻轻摇头:“此行匆忙,未备烈酒。只有一些我苏家商会自酿的、用来驱寒的‘暖身酿’,酒性温和,不知可否?”她从一个精致的皮质行囊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银质酒壶递过去。 墨珩接过,道了声谢,立刻返回凤峤身边。 黎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墨珩对凤峤的关切,几乎不加掩饰。而凤峤,看似清冷疏离,却在墨珩靠近时,紧绷的身体会微微放松。这两人之间,似乎缠绕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往。 他的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回顾长渊身上。对方依旧在擦拭那柄匕首,动作专注而沉稳,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但那挺直的脊背,微抿的薄唇,以及偶尔扫视洞外风雪时眼底一闪而过的锐利,都显示他并未放松警惕。 洞内的空气混杂着血腥味、药味、湿柴燃烧的烟味,以及众人身上散发出的汗味和寒气,形成一种独特而压抑的气息。除了伤者偶尔的呻吟和柴火的噼啪声,大部分时间只有洞外风雪的咆哮。 黎玦感到一阵疲惫袭来,连续的精神紧绷和体力消耗,让他的眼皮开始沉重。但他不敢真的睡去。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与一群目的各异、心思难测的人同行,他必须保持清醒。 “担心什么?” 低沉的声音突然在身侧响起。黎玦猛地一惊,瞬间驱散了睡意。不知何时,顾长渊竟坐到了他旁边,两人之间仅隔着一臂的距离。火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投下深深的阴影。 黎玦定了定神,垂下眼睫,掩饰住瞬间的慌乱:“没什么。只是觉得,前路莫测。” 顾长渊低笑一声,那笑声在风雪的背景音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从你踏入大晟朝堂,说出那三策开始,前路何曾‘有测’过?” 黎玦沉默。确实,从他决定为赫连博复仇,为北陵争一线生机开始,他就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险路。 “王爷不怕吗?”黎玦忽然抬头,直视顾长渊的眼睛,“此行若败,不仅你我性命不保,大晟与北陵,恐怕都将陷入万劫不复。” 顾长渊迎着他的目光,深邃的眸底仿佛有两簇幽暗的火焰在燃烧:“怕?”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字,语气带着一丝嘲弄,“本王只知道,有些事,必须去做。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只会错失良机,满盘皆输。”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就像你,明明怕得要死,不也还是走到了这里?” 黎玦心头一震。顾长渊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脆弱。是,他怕。怕复仇不成,怕真相残酷,怕辜负父王最后的期望,更怕这好不容易争来的一线生机,最终湮灭于皇陵深处的黑暗。 但他不能退。 “我没有退路。”黎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本王亦然。”顾长渊淡淡道,“所以,与其胡思乱想,不如想想,到了北陵,第一步该如何走。你的‘死讯’此刻应该已经传开,三皇子那边,绝不会安静。” 话题回到了正事,黎玦收敛心神,沉吟道:“三皇兄黎琮,性情急躁,有勇无谋。他打着迎回我的旗号起兵,无非是想占据大义名分。如今我‘已死’,他要么恼羞成怒,加紧攻势,要么……会另寻借口。我们或可借此,做些文章。” “比如?” “比如,散布消息,说我并非死于意外,而是被大晟朝中与惊阙勾结的势力灭口。死前,已留下指认真凶的证据……”黎玦目光闪动,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清亮,“让他们互相猜忌,自乱阵脚。” 顾长渊看着他,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赏。“祸水东引,倒是个办法。此事,可交由苏姑娘的商会渠道去办。” 两人低声商议着,暂时忘却了洞外的风雪和身体的疲惫。在这一刻,他们不再是各怀心思的质子与权臣,而是真正站在同一战线,共同面对强敌的盟友。 不知过了多久,墨珩走了过来,脸色依旧沉重:“凤峤的高热暂时退了,但人很虚弱,需要休息。外面的风雪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我们恐怕要在这里困上一段时间。” 顾长渊看向洞口的方向,那里已被积雪堵住了大半,只留下些许缝隙。“也好,借此机会,让大家恢复体力。玄影,安排人手,轮流值守,不可懈怠。” “是。” 黎玦重新靠回石壁,听着耳边顾长渊与墨珩低声交谈,看着温景行忙碌的身影,苏云晚安静整理物资的侧影,还有那跳动的、带来生机与希望的篝火…… 前路依旧凶险,但至少此刻,他不是独自一人。 他闭上眼,这一次,沉重的睡意终于无可抗拒地将他淹没。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他仿佛感觉到,有一道深沉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 洞外,风雪依旧。漫漫长夜,似乎永无止境。 第12章 驿路残灯 暴风雪肆虐了整整一夜,终于在黎明前显露出疲态。风势渐弱,雪花也从狂暴的撕扯变成了漫无目的的飘洒。当第一缕惨淡的天光透过岩洞入口的积雪缝隙渗进来时,洞内的人们已陆续醒来。 休息并未能完全驱散疲惫,反而让身体的酸痛和精神的倦怠更加清晰地凸显出来。受伤的影卫情况稳定了些,但腿上的青黑并未完全消退,依旧无法独立行走。凤峤的高热退了,但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靠在石壁上,连呼吸都显得轻微。 温景行逐一检查了众人的情况,眉头始终未曾舒展。药物消耗比预想的要快,尤其是解毒和消炎的药材。 “必须尽快找到城镇或者村落,补充药材和食物。”温景行对顾长渊说道,“伤者和凤先生都需要更好的环境和药物治疗,我们的干粮也支撑不了几天了。” 顾长渊站在洞口,清理着堵塞的积雪,闻言动作未停,只沉声道:“此地已属北陵境内,但距离边境线不远,多是荒山野岭。根据舆图和太后提供的零星信息,往东北方向再行进数十里,或许有一处前朝废弃的驿站,或许能找到些补给,至少能暂避风雪,从长计议。” 东北方向,正是他们需要前进的大致方向。 众人收拾行装,准备再次上路。墨珩二话不说,将虚弱的凤峤背在了身上。凤峤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将头轻轻靠在墨珩宽阔的背上,闭上了眼睛。那名受伤的影卫则由两名同伴轮流背负。 黎玦主动接过了探路的任务,与玄影并肩走在最前。积雪深厚,每一步都陷至大腿,行进极为艰难。黎玦体内北陵皇室的血脉,似乎让他对这等酷寒环境有着稍强的耐受力,但他依旧能感受到刺骨的冰冷透过衣物,一点点侵蚀着体温。 顾长渊走在队伍中间,目光时刻扫视着四周白茫茫的山野。他的脸色比昨日更差了些,唇色泛白,但步伐依旧稳健。黎玦偶尔回头,能看到他微微蹙起的眉头,似乎在强忍着什么不适。幽冥引的余毒,像一条潜伏的毒蛇,在这极端环境下,开始悄然显露獠牙。 一行人沉默地在雪原中跋涉,像一群渺小的蚂蚁,在无垠的白色画布上缓慢移动。天地间只剩下脚步陷入雪地的咯吱声,和彼此粗重的喘息。 约莫走了两个时辰,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些不一样的轮廓——几座低矮的、被积雪覆盖大半的土坯房,围成一个残破的院落。一根光秃秃的旗杆歪斜地立在院中,顶端挂着的破布早已冻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就是那里了。”顾长渊示意队伍停下,“玄影,先带人探查。” 玄影带着两名影卫悄无声息地靠近。片刻后,他返回,禀报道:“王爷,确是一处废弃驿站。院内屋舍多有坍塌,但主屋结构尚算完整,内有灶台和土炕,未见人迹,也无野兽踪迹。”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队伍进入驿站院落,破败的景象扑面而来。门窗大多朽坏,被风吹得哐当作响。主屋内积了厚厚一层灰,角落里结着蛛网,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气息。但至少,它提供了一个相对完整、能够遮风避雪的空间。 众人迅速行动起来。影卫们清理出主屋一片干净区域,找来一些尚未完全潮湿的木头,重新燃起篝火。墨珩将凤峤小心地安置在靠近火堆的土炕上,又仔细为他掖好大氅。苏云晚和温景行开始仔细搜索驿站内可能遗留的物资。 黎玦没有参与搜寻,他的目光被墙壁上一些模糊的刻痕吸引了。那并非自然风化,更像是人为刻画的符号。他走近仔细辨认,这些符号歪歪扭扭,有些像是孩童的涂鸦,有些则带着某种规律。 “在看什么?”顾长渊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黎玦指着墙壁:“这些符号……有些像是北陵边境部落用来记录狩猎路线的标记,但另外一些……”他指尖划过几个更为复杂、带着螺旋纹路的刻痕,“我从未见过。” 顾长渊凝神看去,眼神微动:“像是某种密文,或者……祭祀用的符文。”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些螺旋纹路,感受着其下的凹凸,“惊阙的触角,或许比我们想的伸得更长。这废弃的驿站,未必真的‘干净’。” 这时,苏云晚那边传来一声低呼。她和温景行在灶台后方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里,发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保存相对完好的木匣。 木匣被拿到火堆旁。顾长渊示意打开。 里面并非金银财宝,而是几封字迹潦草的信件,以及一小卷绘制在羊皮上的、局部区域的地图。信件上的文字是一种混合了北陵官话和边境土语的密写方式,需要特殊方法才能解读。而那张羊皮地图,描绘的正是他们目前所在区域的山势地形,其中一条隐秘的小路,被用朱砂特意标出,蜿蜒指向东北方向——正是他们要去往的、皇陵所在的区域!而在小路的尽头,地图边缘,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梅花标记! 所有人都围拢过来,看到那个梅花标记时,脸色都凝重起来。 “惊阙……”墨珩咬牙切齿,“他们果然在这里活动过!” “这些信件,或许能告诉我们他们在此地的目的,以及那条小路通往何处。”黎玦拿起一封信,对着火光仔细查看,试图分辨出那些扭曲的字迹。 顾长渊拿起那张羊皮地图,目光紧紧锁定在那条朱砂小路上。“这条路的走向,与玉珠舆图标注的路径,在皇陵外围区域有所重合,但更加隐秘。”他看向黎玦,“看来,我们无意中找到了一条‘捷径’。” 是捷径,还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黎玦放下信件,沉吟道:“这些信件的密写方式很古老,我需要时间尝试破解。但无论如何,这条小路的存在,意味着我们并非唯一知道这条路径的人。惊阙可能在那里设有岗哨,或者……更糟的东西。” 机遇与危险并存。是按照原定计划,绕行更远但相对稳妥的路线,还是冒险走这条可能直抵核心,但也可能自投罗网的“捷径”? 抉择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就在这时,负责在门口警戒的影卫突然低声道:“王爷,有动静!” 众人瞬间噤声,武器悄然出鞘,目光齐刷刷投向院外。 风雪几乎已经停了,四周一片死寂。然而,在那极致的寂静中,隐约传来了一阵极其细微的、仿佛金属摩擦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正朝着驿站的方向而来! 不是野兽的脚步声,更像是……马蹄?或者是,某种金属造物在雪地上拖行的声音? 在这荒无人烟的废弃驿站,会是谁? 顾长渊打了个手势,所有人立刻散开,隐蔽到断墙和朽木之后,屏息凝神。黎玦和顾长渊藏身于主屋门后的阴影里,透过门板的裂缝,紧紧盯着院门的方向。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终于,一个佝偻的、裹着厚重破旧皮袄的身影,拉着一辆简陋的、由几块木板拼成的雪橇,蹒跚地走进了驿站破烂的院门。雪橇上,似乎堆着一些干柴和冻硬的猎物。 看起来,像是一个普通的、在雪原上艰难求生的老猎人。 然而,当那“老猎人”抬起头,露出一双在厚重皮毛帽子下、精光四射、毫无浑浊老态的眼睛时,黎玦和顾长渊心中同时一凛。 那目光,如同雪原上的孤狼,敏锐、警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 他停在院中,似乎是在打量这处废弃的驿站,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黎玦和顾长渊藏身的主屋方向,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勾动了一下。 然后,他放下拉雪橇的绳子,慢吞吞地开始收拾院中散落的枯枝,仿佛真的只是来找个地方歇脚、收集柴火的过客。 但所有人都知道,在这人迹罕至的边境荒野,突然出现这样一个“老猎人”,绝非偶然。 他是谁? 是敌?是友? 还是……惊阙派来的眼睛? 驿站内的空气,瞬间变得比外面的冰雪还要寒冷。刚刚获得片刻喘息的机会,新的危机,已悄然而至。 第13章 荒驿杀机 驿站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风声似乎都已静止,只剩下那“老猎人”慢条斯理拾取枯枝时,枯枝折断发出的细微“噼啪”声,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动作迟缓,背脊佝偻,每一个动作都符合一个在苦寒之地挣扎求生的老人形象。但他那双眼睛——锐利、清明,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周遭环境,包括黎玦和顾长渊藏身的主屋方向,那短暂停留的目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彻底暴露了他的不寻常。 顾长渊藏在门后的阴影里,对玄影做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手势。玄影会意,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沿着墙根移动,试图绕到那老猎人的侧后方。 黎玦屏住呼吸,指尖扣住了三枚银针。他能感觉到身旁顾长渊身体微微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幽冥引的余毒似乎让他的气息比平时粗重了一丝,但那份属于上位者的镇定与掌控力,并未减弱分毫。 院中的老猎人似乎浑然未觉危险的临近。他将收集到的枯枝捆好,放在那简陋的雪橇上,然后直起腰,捶了捶后背,发出一声苍老的叹息。他转过身,面向主屋的方向,脸上堆积着被风霜刻画的皱纹,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笑了笑,声音沙哑: “里面的朋友,风雪这么大,躲着不冷吗?老头子我这里还有些柴火,不如出来,一起烤烤火,暖和暖和?” 他的话带着浓重的北陵边境口音,语气听起来十分“诚恳”,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好客的、想与人分享温暖的孤独老人。 但没有人动。 顾长渊的声音从门后冷冷传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阁下是何人?此地荒废已久,不像是寻常猎户该来的地方。” 老猎人脸上的笑容不变,浑浊(此刻看来更像是伪装)的眼睛眯了起来:“老头子我就是个打猎的,这方圆百里,就这儿还能挡挡风。怎么,这驿站是诸位买下了?不让歇脚?”他话语里带着一丝蛮横的无赖气,与刚才那精悍的眼神形成诡异反差。 “歇脚可以,”顾长渊道,“放下东西,离开院子。” 老猎人嘿嘿低笑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破院里回荡,显得格外阴森:“年轻人,火气别那么大。这冰天雪地的,赶一个老人家走,不厚道啊。”他边说,边看似无意地,用脚踢了踢雪橇上的某个部位。 就在他脚落下的瞬间—— “嗖!嗖!嗖!” 数道凌厉的破空之声,并非来自老猎人本身,而是从驿站残破的围墙外,数个刁钻的角度激射而来!目标是主屋的门窗以及众人藏身之处!是淬毒的弩箭! “小心!” 几乎在弩箭破空的同时,隐藏在各处的影卫已然出手!刀光闪烁,精准地格挡开大部分箭矢。玄影的身影也从侧后方暴起,窄刀如同毒蛇出洞,直取那老猎人的后心! 然而,那老猎人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他佝偻的身形猛地挺直,如同卸下了沉重的伪装,身体以一种违反常理的角度扭曲,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玄影致命的一刀!同时,他反手从破旧的皮袄下抽出一对奇特的短刃,刃身弯曲,闪烁着幽蓝的光泽,显然淬有剧毒! “动手!”老猎人(此刻已完全看不出老态)厉声喝道,声音尖锐刺耳,与之前的沙哑判若两人! 围墙外,瞬间跃入七八个身着白色伪装服、动作矫健的身影,手持利刃,配合默契地扑杀过来!他们的招式狠辣刁钻,直取要害,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杀手! 驿站院内,瞬间陷入混战! 墨珩将凤峤护在身后,长刀舞动,刀风凌厉,逼得两名杀手无法近身。温景行和苏云晚也被影卫护住,温景行手中银针连闪,专攻敌人关节与眼目等脆弱之处,虽不致命,却极大地干扰了对方的攻势。 黎玦与顾长渊背对而立,迎战正面扑来的敌人。黎玦袖中银针如雨,专破对方护身气劲与招式衔接,他的身法灵动诡异,在北陵皇室暗卫训练中习得的搏杀技巧此刻展露无遗,虽内力不及顶尖高手,但狠辣精准,往往能出其不意。 顾长渊更是展现出了身为摄政王的恐怖实力。他甚至未曾拔出兵刃,仅凭一双肉掌,掌风呼啸,刚猛无俦,每一掌拍出都带着排山倒海般的力量,中者无不筋断骨折,倒飞出去!他动作间依旧带着久居上位的从容,但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杀意凛然。然而,黎玦敏锐地注意到,在几次发力之后,顾长渊的眉头会极轻微地蹙一下,呼吸也有一瞬的紊乱。幽冥引,到底还是影响了他。 那伪装成老猎人的首领,武功极高,双短刃诡异莫测,与玄影战在一处,竟一时难分高下。他显然看出了顾长渊是核心,几次试图突破玄影的纠缠,直取顾长渊,均被玄影以同归于尽般的打法死死拦住。 “保护王爷!”玄影低吼,肩头已被短刃划出一道血口,但他恍若未觉,刀势愈发狂暴。 黎玦心中焦急,这些杀手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久战下去,己方人数劣势,又有伤者,必然吃亏。他目光扫过战场,忽然瞥见那辆被遗弃在院中的简陋雪橇。 雪橇上,除了枯柴和冻硬的猎物,似乎还散落着几个不起眼的、用兽皮包裹的小包裹。 电光火石间,黎玦想起温景行之前提及的,北地猎人有时会携带一种遇火即爆、能产生大量刺鼻烟雾驱赶野兽的“惊狼砂”! 他虚晃一招,逼退面前敌人,身形猛地向雪橇窜去! “拦住他!”那首领见状,厉声喝道,显然那雪橇上另有玄机。 两名杀手立刻舍了对手,扑向黎玦。 “你的对手是我!”玄影怒吼,刀光暴涨,死死缠住首领。 顾长渊也察觉黎玦意图,掌风一扫,逼开身前之敌,为黎玦创造了稍纵即逝的空隙! 黎玦不顾身后袭来的利刃,指尖触到雪橇上那几个兽皮包裹,触手是一种粗糙的颗粒感。他抓起两个,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将包裹掷向战团最密集处,同时大喝:“闭气!掩面!” 包裹在空中被一名杀手挥刀劈开! “嘭!嘭!” 两声并不算响亮的爆鸣,大量的、带着强烈硫磺和辛辣气味的浓密黄色烟雾瞬间炸开,迅速弥漫开来,笼罩了大半个院落! “咳咳……” “什么东西!” 烟雾极其刺鼻,吸入一口便觉咽喉灼痛,双眼难睁。杀手们的攻势顿时一乱。 “撤!”顾长渊当机立断。 趁着烟雾掩护,影卫们护着伤者和苏云晚、温景行,迅速向驿站后方退去。墨珩背起凤峤,黎玦和顾长渊断后。 那首领在烟雾中发出不甘的怒吼,但视线受阻,也不敢贸然深追。 众人跌跌撞撞冲出驿站后院,一头扎进依旧深厚的雪原之中。身后,驿站的厮杀声和那呛人的烟雾渐渐被抛远。 直到确认暂时安全,众人才停下来,靠着几块巨石喘息。每个人都狼狈不堪,身上或多或少带了伤,玄影肩头的伤口还在渗血,脸色因毒素和失血而苍白。 黎玦看向顾长渊,发现他正用手按着胸口,呼吸急促,额角有冷汗渗出。 “王爷?”黎玦心头一紧。 顾长渊摆了摆手,示意无碍,但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正在承受的痛苦。他看向黎玦,眼神复杂:“方才,多谢。” 若非黎玦急中生智,利用那“惊狼砂”制造混乱,突围绝不会如此顺利。 黎玦摇了摇头,看向来时的方向,眉头紧锁:“那些人,不是普通杀手。他们目标明确,配合默契,而且……似乎早就知道我们会经过那里,甚至可能知道我们藏身驿站。” 那老猎人的出现,绝非巧合。那条羊皮地图上的“捷径”,果然是一个陷阱。 顾长渊缓过一口气,眼神恢复冷厉:“惊阙……看来我们还没踏入北陵腹地,他们就已经张好了网。”他看向东北方向,那是皇陵所在,也是那条“捷径”指引的方向。 “那条路,还走吗?”墨珩沉声问道,背上的凤峤发出微弱的呻吟,让他心焦。 前有埋伏,后有追兵(或许),伤者需要救治,余毒需要清除。刚刚获得片刻喘息的队伍,再次陷入了更深的困境与抉择之中。 风雪似乎又开始大了些,天地苍茫,前路危机四伏。而皇陵的秘密,惊阙的阴影,如同这无尽的雪原,将所有人都笼罩其中。 第14章 巫祝遗踪 废弃驿站的血腥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混合着雪原的冰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短暂的休整无法驱散疲惫,反而让伤口和寒意更加清晰地提醒着众人所处的绝境。 “不能回头。”顾长渊的声音斩钉截铁,打破了下意识想往回路看的众人的侥幸。他脸色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刀,扫过在场每一张惶惑或坚毅的脸,“回头,意味着我们承认了失败,也坐实了他们的埋伏。唯有向前,穿过他们的网,才有生机。” 他指向东北方向,那里是连绵的雪山,也是羊皮地图上那条“捷径”和玉珠舆图隐约重合的方向。“他们既然设伏,就说明那条路,要么直抵要害,要么是他们必须封锁的通道。无论如何,值得一闯。” “但伤者……”温景行看着气息微弱的凤峤和那名腿部青黑蔓延的影卫,忧心忡忡。药物所剩无几,七叶莲和冰魄草依旧毫无头绪。 “我还能走。”那名受伤的影卫挣扎着想站起,却被同伴按住。他脸上满是倔强与不甘。 黎玦沉默地走到那名影卫身边,蹲下身,仔细查看他的伤口。麻痹感已经蔓延到了膝盖上方,整条腿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色。他忽然伸出手指,在那青灰色的皮肤上轻轻按压,感受着皮下的僵硬。 “或许……还有一个办法。”黎玦抬起头,看向温景行,“北陵古老的巫祝之术中,有一种‘冰封缓蚀’的法子,用极寒之气暂时冻结毒素蔓延的经络和气脉,虽不能解毒,但能延缓其发作,为寻找解药争取时间。” 温景行眼神一亮:“此法我曾在古籍中见过记载,但施术要求极高,需对寒冰内力掌控精微,且要辅以北地特有的‘雪髓晶粉’引导寒气,否则极易冻伤经脉,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他看向黎玦,“殿下懂得此法?可有雪髓晶粉?” 黎玦摇了摇头:“我不懂内力操控,只是幼时见宫中巫祝用过。雪髓晶粉……我也没有。”他话锋一转,“但此地酷寒,积雪之下,或有蕴含极寒地气的‘寒玉’或‘冰芯’。我们可以尝试寻找,以其为媒介,由温太医你以内力引导,或可模拟出类似效果。” 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众人立刻在落脚点附近的背阴处、冰层之下寻找。运气似乎终于眷顾了他们一次,墨珩在一处冰封的溪流下,敲下了一小块触手冰寒刺骨、通体莹白近乎透明的“冰芯”。 事不宜迟。在黎玦模糊的记忆指引和温景行精湛的内力操控下,那小块冰芯被研磨成粉,混合着温景行特制的药膏,敷在影卫腿部的几处关键穴位上。温景行以内力缓缓催动,极寒之气顺着经络渗入,影卫脸上瞬间露出痛苦之色,但腿部的青黑色蔓延速度,肉眼可见地减缓了。 “有效!”温景行松了口气,额上满是汗珠,“但最多只能维持三日。三日之内,必须找到解药,或者找到更安全的地方彻底救治。” 希望虽然渺茫,但总好过绝望。 再次上路,气氛更加凝重。那名影卫由同伴背负,冰封的腿部僵硬,但至少保住了暂时行动的希望。凤峤依旧伏在墨珩背上,昏昏沉沉。 这一次,队伍行进得更加小心。玄影派出了更多的斥候,远远地在前方和侧翼探路,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所有人绷紧神经。 按照羊皮地图上那条朱砂小路的模糊指引,他们偏离了相对好走的谷地,开始向着更加崎岖、积雪更厚的山脊行进。路越来越难走,有时几乎是贴着悬崖峭壁在移动,脚下是万丈深渊,狂风卷着雪粒,打得人睁不开眼。 黎玦走在队伍中段,努力分辨着方向。玉珠在怀中散发着恒定的温热,那幅立体舆图在他脑海中缓缓旋转,与眼前险峻的地形相互印证。他注意到,这条“捷径”并非直线,而是蜿蜒穿过一些极其隐蔽的、看似是死路的山坳或冰瀑之后。若非有舆图指引,绝难发现。 “停。”走在最前面的玄影突然举起拳头。 众人立刻停下,隐蔽身形。前方是一处被巨大冰挂覆盖的山壁,看似无路。但根据舆图显示,冰挂之后,应该有一条狭窄的缝隙。 玄影小心上前,用刀柄敲击冰挂。冰层发出空洞的回响。他示意两名影卫上前,合力用匕首和短刀,小心翼翼地撬开一块看似牢固、实则早已与岩壁分离的巨冰。 “轰隆……”冰块滚落,露出后面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幽深洞口。一股比外面更加阴冷、带着古老尘埃和奇异腥甜气息的风,从洞内吹出。 “是这里吗?”墨珩问道。 黎玦对照着脑海中的舆图,点了点头:“舆图显示,穿过这条天然冰隧,可以绕过前面三座难以翻越的雪峰,节省至少两日的路程。” 顾长渊走到洞口,凝神感受着那股阴风,眉头微蹙:“洞内有东西。不是活物,是……某种残留的气息。”他转向黎玦,“你感觉到玉珠有何异动吗?” 黎玦握住玉珠,仔细感应,摇了摇头:“没有,和之前一样。” “我先进。”玄影毫不犹豫,率先弯腰钻入洞中。片刻后,他的声音从里面隐隐传来:“安全,可以进来。” 洞口狭窄,内部却别有洞天。这是一条天然形成的冰川裂隙,两侧是万年不化的蓝黑色冰层,光滑如镜,折射着众人手中火把的光芒,映出无数晃动的影子,显得光怪陆离。脚下是坚实的冰面,但异常湿滑。通道曲折向下,不知延伸向何处。 越往里走,那股腥甜气息越发浓郁。同时,众人也注意到,两侧的冰壁上,开始出现一些模糊的、被冻结在冰层里的影子——那似乎是某种大型野兽的骨骸,形态怪异,不似寻常所知。 “是‘霜狼’的骨头,”黎玦辨认着,“北陵传说中的凶兽,早已绝迹。看这冰层的年代,这些霜狼被冻在这里,至少有数百年了。” 再往前,冰壁上的“藏品”变得更加诡异。除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兽骨,甚至开始出现一些……人类的残骸!那些骸骨被冻结在晶莹的冰层中,保持着临死前的姿态,有的惊恐,有的扭曲,身上的衣物早已风化,但一些饰品和武器却依稀可辨,风格古老。 “这里……像是一个古老的……献祭场所,或者坟场。”温景行声音发紧。作为医者,他对死亡并不陌生,但此地弥漫的那种凝固了数百上千年的绝望与死寂,依旧让他感到不适。 就在这时,走在最前面的玄影再次停下。火把的光芒照亮了前方——通道到了尽头,连接着一个巨大的、完全由冰块构成的天然洞窟。 洞窟中央,并非空无一物。 那里矗立着一座完全由冰块雕琢而成的……祭坛? 祭坛呈圆形,共分三层,上面刻满了与之前驿站墙壁上相似的、那种带着螺旋纹路的古老符文。祭坛四周,散落着一些早已腐朽的木质法器残骸,以及更多的人类和兽类骸骨。 而在祭坛的最顶端,供奉着的,并非神像,而是一个约莫尺许见方的、非金非玉、颜色暗沉的……青铜匣子。 匣子表面布满了锈迹,但依旧能看清上面雕刻着的繁复纹路——那纹路,与黎玦手中玉珠上的某些部分,隐隐对应! 最令人心悸的是,在那青铜匣子的周围,萦绕着一圈肉眼可见的、极其淡薄的黑色雾气,如同有生命般缓缓流转,散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阴寒与不祥。 玉珠,在黎玦怀中,毫无预兆地,骤然变得滚烫! 与此同时,那祭坛顶端的青铜匣子,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表面那些暗沉的纹路,竟然开始散发出极其微弱的、幽绿色的光芒! “嗡……” 一声低沉得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在整个冰窟中回荡起来。 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仿佛有什么沉睡已久的、极其可怕的东西,正在被他们……惊醒! “退后!”顾长渊厉喝,一步挡在黎玦身前,目光死死盯住那个开始微微震动的青铜匣子。 冰窟内的温度,似乎在瞬间又降低了许多。两侧冰壁上的骸骨影子,在幽绿光芒的映照下,仿佛活了过来,正无声地注视着这群不速之客。 前有未知诡异的古老祭坛,后有可能追来的惊阙杀手。 他们似乎闯入了一个,比想象中更加危险的……禁区。 第15章 心垣初坍 冰窟之内,时间仿佛被那幽绿的光芒和低沉的嗡鸣凝固。 祭坛顶端的青铜匣子震动得愈发剧烈,表面纹路的光芒明灭不定,如同垂死挣扎的呼吸。萦绕其周的黑色雾气随之翻涌,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甜与深入骨髓的阴寒。两侧冰壁中冻结的骸骨,在那诡谲光线的映照下,投出扭曲拉长的影子,仿佛随时会破冰而出。 “这东西……在吸收地脉阴气?”温景行脸色发白,作为医者,他对生机与死气的感知最为敏锐,“它在苏醒!必须阻止它!” 如何阻止?无人知晓。那青铜匣子散发出的气息太过古老邪恶,令人本能地感到恐惧。 黎玦怀中的玉珠滚烫得几乎握不住,那灼热并非伤害,更像是一种强烈的共鸣与……警示?他强忍着不适,试图将意识沉入玉珠的舆图中,寻找与此地相关的信息,但脑海中只有皇陵主体的清晰结构,对这条冰隧和祭坛,依旧模糊。 “玄影,试探!”顾长渊声音冷冽,打破了僵持。 玄影毫不迟疑,手腕一抖,一枚乌黑的菱形镖破空而出,直射祭坛上的青铜匣子! 然而,飞镖在触及那圈黑色雾气的瞬间,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竟被生生弹开,掉落在地,镖身瞬间覆盖上了一层白霜! 与此同时,青铜匣子的震动戛然而止。 那圈黑色雾气却猛地向外一胀!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精神冲击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 “呃!” 除了顾长渊和内力最为深厚的玄影、墨珩只是身形一晃,其余人,包括黎玦,都感觉脑海中如同被冰锥狠狠刺入,一阵剧痛伴随着无数混乱尖啸的幻音,眼前瞬间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黎玦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下意识地扶住了身旁冰冷的岩壁才没有倒下。那冲击不仅作用于精神,更引动了他体内因连日奔波和紧张而潜伏的疲惫与旧伤,气血一阵翻涌。 就在他眼前发黑、意识模糊的刹那,一只温热而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一股沉稳浑厚的内力如同暖流般涌入他近乎冰封的经脉,强行驱散了那股阴寒的精神侵蚀,稳住了他翻腾的气血。 是顾长渊。 他不知何时已站到了黎玦身侧,抓着他手腕的力道很大,甚至有些发疼。黎玦抬起头,对上顾长渊近在咫尺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惯常的冷静审视被一种更为深沉、近乎凌厉的厉色所取代,其间还夹杂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焦灼? “凝神!”顾长渊低喝道,声音带着内力,震得黎玦耳膜嗡嗡作响,却也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手腕上传来的温度和力量是如此真实而霸道,与他平日里展现出的疏离冷漠截然不同。黎玦能清晰地看到顾长渊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以及他微微苍白的唇色——方才那股精神冲击,他并非全然无事,幽冥引的余毒恐怕也被引动了。 “我……没事。”黎玦试图抽回手,声音有些沙哑。 顾长渊却没有立刻松开,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片刻,确认他真的无碍,那紧绷的下颌线条才微微放松,随即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松开了手,仿佛触碰到了什么烫手的东西。他迅速转开视线,重新望向祭坛,恢复了平日里的冷峻,只是耳根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红晕。 “此地不宜久留。”顾长渊的声音恢复了平稳,带着决断,“这祭坛邪门,非我等所能应对。原路返回,另寻他途!” 没有人反对。方才那短暂的精神冲击,让所有人都心有余悸。 撤退比进来时更加匆忙。玄影和墨珩断后,警惕着祭坛可能的异动。顾长渊依旧走在黎玦身侧,虽然没有再伸手,但那若有若无的、将黎玦护在身后半步位置的姿态,与之前并肩而立的默契,已然不同。 黎玦跟在他身后,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那灼热的触感和沉稳的内力。他看着顾长渊挺直却难掩一丝僵硬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这个男人,在生死关头下意识流露出的维护,是因为自己还有利用价值,还是…… 他不敢深想。混乱的思绪被怀中玉珠温度的逐渐平复打断。当他们终于退出冰隧,重新感受到外面冰冷但清新的空气时,所有人都有一种逃离噩梦的虚脱感。 风雪依旧,但比起冰窟内那凝固的邪恶,这自然的严寒反而让人感到一丝安心。 顾长渊停下脚步,回望那被冰挂重新掩盖的洞口,眼神深邃难测。“惊阙……供奉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像是在问别人,又像是在自语。 黎玦沉默片刻,道:“那青铜匣子的纹路,与玉珠部分对应。或许,玉珠不仅是钥匙,也是……某种制约?”这个猜测让他背脊发凉。如果玉珠与那种邪恶之物相关,那父王将它交给自己的真正目的…… “无论如何,必须尽快抵达皇陵。”顾长渊收回目光,看向黎玦,眼神已恢复冷静,“只有到了那里,所有的谜团,或许才能解开。”他的视线在黎玦脸上停留了一瞬,掠过他依旧有些苍白的唇色,语气不易察觉地缓了一分,“你……撑得住吗?” 黎玦微微一怔,随即挺直了脊背,迎上他的目光:“没问题。” 顾长渊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继续前行。 队伍再次在雪原中跋涉。经历了冰窟的惊魂,之前的疲惫和伤痛仿佛都被暂时压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强烈的、想要尽快抵达目的地的迫切。 黎玦默默跟在顾长渊身后。风雪模糊了前路,也模糊了身边人的轮廓。但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两人之间那堵无形的心墙,似乎在冰窟那生死一线的援手与短暂的失控中,被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如同这极北之地的冻土,在漫长的封冻下,或许也埋藏着不为人知的、等待破土而出的种子。只是不知,当春天(如果这片土地也有春天的话)来临,破土而出的,会是希望,还是更深的纠葛与痛楚。 前路依旧漫漫。 第16章 歧路抉择 逃离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冰窟,重新踏入风雪肆虐的荒原,众人心中非但没有轻松,反而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影。那青铜匣子的诡异,冰封祭坛的邪门,都明白无误地昭示着,他们踏入的这片土地,隐藏着远比预期更加古老和危险的秘密。 风雪似乎永无休止,能见度依旧极低。队伍在及膝的深雪中艰难跋涉,速度缓慢。那名受伤影卫腿部的冰封之法虽延缓了毒素蔓延,但低温也让他身体其他部分的热量在快速流失,脸色青白,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凤峤的高热在温景行的针灸下暂时退了,但元气大伤,伏在墨珩背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无。 “必须尽快找到真正的避风处,生起稳定的火堆,否则他们撑不了多久。”温景行的声音在风中有些破碎,带着医者最深的忧虑。他的药囊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顾长渊停下脚步,环顾四周白茫茫的一片。按照羊皮地图和玉珠舆图的模糊指引,那条“捷径”已然被证明是通往陷阱的死路,原路返回废弃驿站更是自投罗网。他们此刻,真正陷入了前无去路,后有隐忧的绝境。 “王爷,”一直沉默观察着地形的黎玦忽然开口,他指向左前方一片看似被风雪完全覆盖的、坡度相对平缓的山脊,“舆图显示,翻过那道山脊,另一侧似乎有一条季节性的河谷。如今冬季枯水,河床或许可以通行,而且……舆图上在那附近标注了一个极小的、类似营地的符号,年代久远,无法确定是否还存在。” 这是他反复对照脑海中立体地图得出的结论。玉珠对皇陵主体清晰,但对这些外围辅助路线的标注,确实年代久远,信息模糊。 顾长渊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目光锐利如鹰,似乎在衡量着雪坡的稳定性和潜在风险。“河谷……”他沉吟道,“若是能找到,确实比在山脊迎风而行要好。但营地……”他看向黎玦,“有多大把握?” 黎玦摇头:“毫无把握。可能早已湮灭,也可能……”他顿了顿,“是另一个陷阱。” 这是赌博。赌那条未知的河谷是否存在,赌那个古老的营地符号是否还意味着庇护所。 “总比在这里冻死、或者被不知名的鬼东西追杀强。”墨珩喘着粗气,将背上的凤峤往上托了托,语气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我带两个人,先去探路!” “不行!”顾长渊立刻否决,“此地情况不明,分散力量太过危险。”他目光扫过疲惫不堪的众人,最终落在黎玦和玄影身上,“黎玦,你带路。玄影,你护卫左右,警惕任何异常。其余人,跟上,保持队形。” 命令下达,无人异议。这是目前唯一看似可行的方向。 转向左前方,意味着要横向切过一道漫长的、积雪深厚的山坡。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狂风从侧面吹来,几乎要将人卷倒。黎玦走在最前,依靠着玉珠舆图在脑海中的方位感和对雪地痕迹的细微观察,努力辨认着可能的安全路径。玄影紧随其后,窄刀半出鞘,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白茫茫的空间。 苏云晚搀扶着一名体力稍逊的影卫,她的步伐依旧稳定,但呼吸也明显急促了许多。温景行则一边行走,一边不时关注着伤者和凤峤的状况,眉头紧锁。 突然,走在前面的黎玦脚下一滑!看似坚实的雪面之下,竟是空的!他整个人瞬间向下陷去! “小心流雪!”玄影反应极快,一把抓住黎玦的手臂,但脚下的雪层也开始松动、坍塌!两人一同向下滑落! “抓住!”顾长渊的声音几乎与玄影的动作同步响起,他猛地前冲,不顾自身安危,一只手抓住旁边一块凸起的岩石固定身体,另一只手疾如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抓住了黎玦的另一只手腕! 巨大的下坠力道传来,顾长渊闷哼一声,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如铁,额角青筋暴起。幽冥引的余毒似乎被这骤然爆发的力量引动,他脸色一白,嘴角渗出一丝血迹,但抓住黎玦的手,却如同铁钳般纹丝不动! 墨珩和其余影卫也迅速反应过来,抛出绳索,合力将玄影和黎玦从不断坍塌的雪坑边缘拉了上来。 黎玦跌坐在雪地上,大口喘息,惊魂未定。他看向顾长渊,对方正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动作自然,仿佛只是擦去一点雪花,但那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略显急促的呼吸,骗不了人。 “王爷……”黎玦心中一紧。 “无碍。”顾长渊打断他,声音有些沙哑,目光却依旧沉稳,“看清路了?” 黎玦定了定神,指向刚才滑落位置旁边一处看似更陡、但岩石裸露更多的地方:“那边,岩石结构更稳定,应该可以通行。” 这一次,队伍行进得更加小心翼翼。终于,在付出了几乎耗尽所有人体力的代价后,他们艰难地翻过了那道山脊。 山脊之后,景象豁然一变。 狂风被山脊阻挡了大半,风雪明显小了许多。下方,果然是一条宽阔的、已经冰封的河谷!河床裸露着大大小小的卵石,冰层厚实,两岸是相对平缓的坡地。 而在河谷对岸,靠近山脚的位置,依稀可以看到几座低矮的、几乎与山体颜色融为一体的石屋轮廓!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但石墙看起来还算完整。 那个古老的营地符号,指向的竟然真的存在! 希望,如同暗夜中的微光,瞬间点亮了众人几乎冻僵的心。 “快!过河!”墨珩精神一振,率先背着凤峤,小心地踏上冰封的河面。 众人紧随其后。冰面坚固,行走起来比深雪省力太多。很快,队伍抵达了对岸,靠近了那几座石屋。 石屋显然废弃已久,门板早已腐烂,窗户只剩下空洞。但石墙厚重,足以抵挡风寒。最大的一间石屋内,甚至还残留着一个简陋的石砌灶台和土炕。 “快,生火!”顾长渊下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玄影带人迅速清理出一片区域,再次燃起篝火。温暖的光芒和噼啪的声响,驱散着石屋内的阴冷和潮湿。伤者和凤峤被安置在靠近火堆的土炕上,温景行立刻开始为他们检查和处理伤势。 苏云晚和几名状态稍好的影卫开始搜索其他石屋,希望能找到任何有用的遗留物。 黎玦靠坐在门边的石墙上,看着屋内忙碌的景象,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玉珠,它温顺地散发着热量,仿佛也安于这暂时的宁静。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站在门口、凝望着外面河谷的顾长渊。那个男人背影挺拔,肩头落满了自窗外飘入的雪花,方才为了救他而强行压制伤势的情景,再次浮现在黎玦眼前。 这个人情,他记下了。 就在这时,出去搜索的苏云晚快步走了回来,手中拿着一个满是灰尘的、用兽皮和木头制成的简陋盒子。 “王爷,殿下,我们在旁边那个像是储藏室的石屋里发现了这个。”苏云晚将盒子递上,“盒子卡在墙壁缝隙里,保存得相对完好。” 顾长渊接过盒子,拂去灰尘,打开。 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几块颜色暗沉、刻画着图案的兽皮,以及几枚造型古朴、材质特殊的骨片。兽皮上的图案,不再是那种诡异的螺旋符文,而更像是……记录着某种仪式、或者路线的叙事画。其中一幅,清晰地画着一群人,正在跪拜一座……山?而那座山的形状,隐隐与黎玦脑海中皇陵主峰的轮廓,有几分相似! 而其中一枚骨片上,刻着一个清晰的标记——那是一只展开翅膀、首尾相连的玄鸟,与温景行之前展示过的、象征北陵温氏一族的玉佩图案,几乎一模一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温景行身上。 石屋内的气氛,刚刚有所缓和,又因这意外的发现,骤然变得微妙而紧张起来。 第17章 玄鸟之谜 石屋内的空气仿佛再次凝结,比外面的冰雪还要寒冷。篝火的光芒跳跃着,映照在每一张神色各异的脸上,最终都汇聚到温景行那里。那枚刻着玄鸟图腾的骨片,此刻在他手中,仿佛有千斤之重。 墨珩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眼神凌厉如刀,先前对温景行医术的感激,在此刻被浓浓的怀疑取代。苏云晚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目光中充满了审视。连玄影都微微调整了站姿,隐隐封住了温景行可能的退路。 只有顾长渊,虽然脸色因伤势和疲惫而苍白,但眼神依旧沉静,他看向温景行,没有质问,只是平静地开口:“温太医,看来这北境之地,与你的渊源,比你说的更深。” 温景行握着那枚骨片,指尖微微泛白。他抬起头,脸上惯有的温润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追忆、痛楚与一丝释然的情绪。他并没有试图辩解,而是轻轻摩挲着骨片上的玄鸟刻痕,声音低沉而清晰: “是。北陵温氏,是我的母族。” 他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揭开一道陈年的伤疤。“我的母亲,是北陵温氏最后一任族长的幼妹。三十多年前,温氏因卷入一场失败的政变,被北陵王庭下令清洗,几乎满门覆灭。母亲在忠心仆从的护送下,侥幸逃出生天,一路颠沛流离,最终隐姓埋名,进入大晟,嫁入京城温家。” 他的目光扫过那几张兽皮上的图画。“温氏一族,在北陵世代掌管祭祀与医药,尤其精通化解各种奇毒蛊术。这座废弃的营地,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温氏先祖还在北陵担任‘雪山巫医’时,用于巡诊和采药的一处临时据点。这些兽皮上记载的,或许是某种古老的祈福仪式,或者……是与雪山、与皇陵相关的隐秘知识。” 他看向顾长渊,眼神坦诚:“王爷,殿下,我温景行若有异心,这一路上有无数的机会可以下手,又何必屡次救治诸位?我隐瞒身世,只因这是母亲临终遗命,她希望我远离北陵纷争,平安度过一生。我习医,一方面是天性使然,另一方面,或许也是血脉中无法割舍的传承。”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名受伤影卫青黑的腿上,“比如他所中之毒,若我温氏传承的典籍尚在,或许能有比七叶莲和冰魄草更有效的解法。” 屋内一片寂静。温景行的叙述合情合理,语气中的沉痛不似作伪。更重要的是,他一路上的行为,确实无可指摘。 黎玦看着温景行,想起了他之前对北陵皇室秘辛的了解,对幽冥引等毒物的熟悉,此刻都有了答案。北陵温氏,这个几乎湮灭在历史中的名字,竟然以这种方式,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温氏……精通化解奇毒蛊术?”顾长渊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他的目光锐利起来,“那么,对于‘幽冥引’的余毒,温太医是否有比太医院更好的办法?” 这才是核心问题。信任与否,有时更需要现实的筹码。 温景行沉吟片刻,道:“幽冥引霸道无比,彻底根除需要特定的主药。但根据温氏残存的记载,有一种‘金针渡穴,引导归元’之法,配合几种北地特有的辅药,或可将其余毒暂时封于一处窍穴,使其不再侵蚀心脉,延缓发作,为寻找主药争取更多时间。只是……此法颇为凶险,施针者需对内力掌控达到极致,且过程中,中毒者需承受极大的痛苦。” 他看向顾长渊:“王爷若信我,可愿一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顾长渊身上。这是一场赌博,将自身的安危交到一个刚刚被揭露与北陵有深厚渊源的人手中。 顾长渊几乎没有犹豫,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近乎桀骜的弧度:“本王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有何不敢?温太医,需要准备什么,尽管开口。” 这一刻,他展现出的不仅是魄力,更是一种对局势精准的判断和对温景行某种程度上的信任。与其让幽冥引如附骨之疽般不断消耗自己,不如冒险一搏。 黎玦的心提了起来。他看着顾长渊苍白却坚定的侧脸,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立场,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只能握紧袖中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温景行不再多言,立刻从药箱中取出他那一套最为精细的金针,又让苏云晚帮忙,将他之前收集的几种北地草药研磨成粉,用烈酒调和。 施针就在石屋内进行。顾长渊褪去上衣,盘膝坐在火堆旁,露出精壮却因毒素而略显晦暗的背脊。温景行凝神静气,指尖捻动着细长的金针,内力灌注其中,针尖微微震颤。 第一针落下,刺入顾长渊后背心俞穴! 顾长渊身体猛地一颤,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汗珠,但他咬紧牙关,硬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紧接着,第二针,第三针……温景行下针如飞,动作精准而稳定,每一针都蕴含着精妙的内力,引导着顾长渊体内那顽固的余毒,向着特定的窍穴汇聚。 屋内鸦雀无声,只有金针破风的细微声响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黎玦站在不远处,目光紧紧锁定在顾长渊身上。他看到顾长渊的背肌因极致的痛苦而剧烈痉挛,看到汗水浸湿了他的黑发,顺着紧抿的唇线滑落。他看到顾长渊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甚至微微颤抖。 一种陌生的、揪心的感觉攫住了黎玦。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一直表现得强大无比、仿佛无所不能的男人,也会痛,也会脆弱。而这种认知,让他心中某种坚冰一样的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当最后一根金针落下,温景行已是满头大汗,脸色比顾长渊好不了多少。他迅速将调好的药泥敷在顾长渊背上几处关键穴位,然后用掌心抵住其灵台穴,缓缓输送内力,进行最后的引导和稳固。 整个过程持续了近半个时辰。 当温景行终于收针,长长吁出一口气时,顾长渊猛地向前一倾,一口暗沉近乎黑色的淤血喷了出来,溅在面前的灰土上,发出“嗤嗤”的轻响,带着一股腥臭之气。 “王爷!”黎玦几乎是下意识地冲上前两步,扶住了顾长渊摇摇欲坠的肩膀。 顾长渊借着他的力道稳住身形,剧烈地喘息着,但脸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一丝血色,虽然依旧疲惫,但眉宇间那股萦绕不散的青黑之气,确实淡去了不少。 “感觉如何?”温景行声音虚弱地问道。 顾长渊缓过一口气,感受了一□□内,那股时刻灼烧经脉的阴寒刺痛感减轻了大半,虽然内力因此次治疗消耗巨大,但身体却轻松了许多。他看向温景行,目光复杂,最终化为简洁的两个字:“多谢。” 这一声谢,意义非凡。它不仅仅是对医术的认可,更是对温景行身份的某种接纳和信任的初步建立。 温景行疲惫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黎玦扶着顾长渊的手,能感受到他身体的重量和尚未平息的轻微颤抖。他没有立刻松开,直到顾长渊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可以,他才缓缓放开,退后一步,心中却如同放下了一块大石。 危机暂时解除,信任的裂缝被艰难地弥合了一些。然而,那枚玄鸟骨片和兽皮图画,却揭示了更深层的问题——温氏与皇陵,与北陵古老的秘密,究竟有何种关联?这看似偶然的发现,是命运的指引,还是另一张无形大网的一部分? 石屋外,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惨淡的月光透过没有窗纸的空洞,洒进屋内,与篝火的光芒交织,映照着每一张疲惫而心事重重的面孔。 皇陵依旧遥远,而通往它的路上,铺陈的不仅是冰雪与杀机,还有这些被时光掩埋,却又悄然浮现的……宿命的痕迹。 第18章 分道扬镳 石屋内的篝火燃了一夜,驱散了严寒,也暂时驱散了弥漫在众人心头的部分阴霾。顾长渊经过温景行冒险施针,幽冥引的余毒被暂时封镇,虽未根除,但脸色已好了许多,至少不再受那持续不断的蚀骨之痛折磨。他闭目调息,周身气息虽不如全盛时期那般渊渟岳峙,却也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内敛。 黎玦靠坐在他对面的墙边,并未入睡。月光与火光交织,在他清俊却难掩疲惫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顾长渊身上,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冰窟中的援手,施针时的隐忍,以及此刻闭目时眉宇间依旧残留的一丝锐利与脆弱……这个男人的形象,在他心中不再只是那个高高在上、心思难测的摄政王,而变得愈发具体,甚至……有些扰人心绪。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专注于脑海中那幅旋转的玉珠舆图,试图从中找出更安全的路径。 凤峤在墨珩的看护下,服了温景行重新配制的汤药,沉沉睡去,呼吸虽然微弱,但总算平稳下来。那名受伤的影卫情况也暂时稳定,冰封延缓了剧毒,温景行用仅存的药材尽力调理,吊住了他一线生机。 天光微熹时,顾长渊睁开了眼睛,眸中精光一闪而逝。他起身,动作间已不见昨夜的虚弱。 “我们时间不多。”他开门见山,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决断,“惊阙的耳目比我们想象的更灵,废弃驿站的埋伏和那条‘捷径’的陷阱都说明了这一点。我们必须尽快进入皇陵核心区域,在他们调动更多力量围剿我们之前。”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黎玦脸上:“根据舆图,距离皇陵外围最近的入口,就在东北方向三十里外的一处山谷。但那里地势险要,必然有重兵或机关把守。” 黎玦点头,接口道:“不错。舆图显示那处入口是前朝修建的明道,虽然后来被北陵王室沿用,但目标太大。不过……”他指尖在空中虚划,“在距离那明道入口约五里的一处断崖下,舆图还标注了一条极其隐秘的裂缝,似乎是天然形成,后被人工拓宽,直通皇陵地下排水系统的支脉。从那里潜入,虽然路径崎岖难行,但被发现的风险要小得多。” “排水支脉?”墨珩皱眉,“那种地方,恐怕更加潮湿阴冷,机关暗道也不会少。”他看了一眼依旧昏睡的凤峤,意思很明显,以凤峤现在的状态,很难承受那样的环境。 温景行也面露难色:“王爷余毒初定,不宜再动用大量内力。伤者和凤先生更是经不起太多颠簸和险阻。” 苏云晚沉吟片刻,道:“我们是否可以考虑……分头行动?” 此言一出,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苏云晚继续分析,条理清晰:“一队人,由黎殿下带领,凭借玉珠舆图,从那条隐秘裂缝潜入,直取核心。此队贵在精悍隐秘,人数不宜多。另一队,则由王爷坐镇,护送伤者和凤先生,走相对稳妥的路线,吸引可能存在的视线,甚至可以故布疑阵,为潜入的队伍创造机会。” 这是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分兵意味着力量分散,一旦任何一队遭遇不测,另一队都难以救援。 顾长渊没有立刻反对,他看向黎玦:“你有几成把握,能独自带领小队找到并通过那条密道?” 黎玦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若舆图无误,七成。但密道内情况未知,可能遭遇任何变故。” “七成,够了。”顾长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他转而看向墨珩和温景行,“你们意下如何?” 墨珩握紧了拳,他自然想跟随黎玦去闯那龙潭虎穴,但看着身边的凤峤,他无法说出将他丢下的话。最终,他沉声道:“我护送凤峤和伤者。” 温景行叹了口气:“我需随行照顾王爷和伤者。而且,我的医术,在正面周旋时或许比在狭窄密道中更能发挥作用。”他取出几个小巧的药囊,递给黎玦,“这些是解毒、疗伤、补充体力的药丸,殿下务必带好。还有这个,”他又拿出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裹的粉末,“这是根据温氏古籍配制的‘匿息散’,洒在身上,可以极大削弱自身气息,或许对潜行有用。” 黎玦郑重接过:“多谢温太医。” 顾长渊最后看向玄影:“玄影,你挑选两名最擅长潜行、机变且伤势无碍的影卫,随黎殿下同行。务必护他周全。” “是!王爷!”玄影毫不犹豫地领命。 人选迅速确定。黎玦、玄影,以及两名代号为“影七”、“影十三”的精干影卫,组成潜入小队。他们携带了必要的武器、少量干粮、药物以及黎玦怀中的玉珠。 顾长渊、墨珩、温景行、苏云晚,以及其余影卫(包括那名受伤者),则组成诱敌与护送小队。 分别的时刻来得很快。 石屋外,风雪已停,但天色依旧阴沉。两支队伍在河谷边即将分道扬镳。 墨珩将依旧昏沉的凤峤小心地安置在临时用树枝和皮索制作的简易担架上,对黎玦沉声道:“保重。皇陵再见。” 黎玦点了点头:“你们也是。” 温景行再次叮嘱了用药事项。苏云晚则默默地将一个装满银钱和几件小巧工具的皮囊塞给玄影,低声道:“或许用得上。” 最后,黎玦的目光与顾长渊相遇。 顾长渊看着他,深邃的眸中情绪难辨。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上前一步,将一件折叠整齐的、内衬缝有细密银丝、可略微抵御寒气与湿气的墨色软甲递到黎玦手中。 “穿上。”他的语气依旧带着命令式的简洁,但动作却不失郑重。 黎玦微微一怔,没有推拒,接过软甲。入手微沉,带着顾长渊身上特有的、混合着冷冽与龙涎香的气息。“……多谢王爷。” 顾长渊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要将他刻入心底。“记住,活着回来。你的命,不只是你自己的。”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护送小队的方向,背影决绝。 黎玦握紧了手中的软甲,看着那玄色的身影融入灰蒙蒙的天色与雪地之中,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是责任,是牵绊,还是……其他? “殿下,我们该出发了。”玄影在一旁低声提醒。 黎玦收回目光,将心中翻腾的情绪强行压下,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清明。他穿上那件还带着顾长渊体温的软甲,感受着那点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暖意,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走。” 四人小队,如同四道灰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河谷,向着东北方向那处舆图标注的断崖裂缝,疾行而去。 而另一支队伍,则沿着河谷向下游,向着可能存在的、更明显的“入口”方向,不紧不慢地行进,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准备激起层层涟漪,吸引所有潜伏在暗处的目光。 前路殊途,生死未卜。皇陵的巨大阴影,已然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