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死了,朝中难免有人出来跳脚,不知死活想要从萧忍这分一杯羹。萧忍忙到脚不沾地,直到第二天晚上,才有空去承乾殿。
萧忍在殿门口停住脚步,掏出巾帕,用力擦去手上干涸的血渍,询问门口的侍卫,“怎么样了?”
“公子发了好大的脾气,将送进去的东西全砸了。”
萧忍没什么表情,将佩剑和氅衣一起脱给天玑,再问,“吃东西了吗。”
“没有,送了多次都砸了个干干净净。”
嘭——
屋内传来重物砸门的声音,显然是听到来人的动静,以此发泄不满。
“嗯。”
萧忍随手将巾帕丢了,推门而入,不忘提醒那侍卫,“以后不要叫错了称呼。”
萧忍刚走进去,一只茶盏就砸在他脚下。萧忍抬脚跨过碎瓷片,丝毫不受影响。
两人就这么隔着一张桌子,相视无言。
楚宴最讨厌他这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他指着桌上的皇帝冕服,“萧忍,你什么意思。”
萧忍垂眼,“看来话没还传清楚,明天是你的登基大典。”
“你是不是疯了!”楚宴隔着桌子一把拽住萧忍的衣领,将他拽过来。
两人离得很近,萧忍可以将他眼底的愤怒一览无余。
“没有了小常王,还有风贵妃肚子里的孩子,再不济还有旁支的皇室血脉,你想当权臣有得是人可以做你的傀儡,和我有什么关系!”
萧忍任他扯着自己的衣襟,“你不会是傀儡皇帝。”
“你!”
一阵僵持,楚宴还是松开了手,换上还算温和的语气,“我父亲好歹也是你师父,你让我做皇帝,是想让我背弃楚氏,另改他姓吗?”
他一整天没有进食,声音一低就有些有气无力的可怜样。
萧忍整理好被扯松乱的衣领,让侍卫送了一份膳食进来,往他面前推了推。
“谁做了皇帝,天下就和谁姓。”
楚宴的眼底闪过一丝惊愕,听萧忍继续说,“陛下登基后,一应宗庙事宜都会按照应有的礼制去办。”
楚宴还是楚宴。
楚宴似在极力忍耐什么,他掩盖掉眼底的憎恶,恢复往日温和的表情。
他拿起桌上的烛台,当着萧忍的面,倾斜,让融化的蜡油滴在金贵的冕服上,点火,将冕服烧了。
楚宴的动作很慢,萧忍完全可以阻止他。
但萧忍还是语气淡淡的,“没关系,陛下不喜欢就换一件。”
楚宴的脸色唰得难看起来,萧忍的眉宇间也难掩倦色。
萧忍很忙,谋权篡位的事不是像他同楚宴说的那样轻松。他还有很多棘手的事要处理,见两人没话说,转头就走了。
萧忍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楚宴清楚自己现在没有与之抗衡的能力,只能匆匆叫住他。
“萧忍!”
楚宴语气不甘,质问他,“为什么是我?”
萧忍停下脚步,似思索了下这个问题。
其实只要心术正、不算平庸,萧忍无所谓谁来当这个皇帝。但如果这个人有能力、有头脑就再好不过了。
况且楚宴是一个会被牵绊住的人。
楚宴讨厌读书、讨厌用功,只喜欢吃喝玩乐。这样一个人,在张夫人的溺爱下却没有变成一个废物。
相反,楚宴心思细腻、审时度势,还很聪明。萧忍查过,小常王不是老皇帝亲生的,却能被议储,这中间有不少楚宴的手笔。也是因此,小常王在死前还在喊楚宴的名字,这个差点给他带来无数荣华富贵之人的名字。
楚宴是一个不太标准的纨绔子弟,他会在必要的时候撑住楚府。
这样一个人,能被楚府牵绊住,有朝一日就能被天下黎民牵绊住。
所以楚宴的意愿不重要,萧忍觉得他能否当一个好皇帝才重要。
脑中冒出了很多纷杂的念头,萧忍看着尚存挣扎之念的楚宴,眼神凉薄。
“没有原因,命而已。”
夜晚的乌云浓重,将月亮掩得一丝光也不漏。
已经丑时了。
“将军,楚……陛下说现在就要见他的家人,一个也不能少。”
侍卫回禀时冷汗出了一头,他已经尽量将话说得委婉了。
萧忍好脾气,立刻让人去办了。
隔着屏风,萧忍褪了一半衣服,天玑正在给他左肩的伤口上药。他见侍卫吞吞吐吐还有话说,冷声道,“有话就说。”
“将军走后陛下就用了饭,没一会却全吐了,似乎是病了。请了太医来,陛下却不肯见太医。”
萧忍蹙眉,面色不虞,也不知是因为伤口疼还是因为侍卫的话。
“太医的药喝过了再让他见人,去吧。”
……
天玑忍不住说,“首辅大人知道将军做的事动了大气,将军何必要让他们父子见面,岂不是火上浇油。”
萧忍将衣服穿好,正在看边疆传来的密报。送往边疆的粮草和冬衣不能再耽误了,今夜,天玑就会亲自押送粮草和军资。
“老师虽生气,却不会不顾大局,无妨。”
天玑将药瓶收拾好,犹豫地看向萧忍,“将军为什么非要楚公子登基?其实随便立一个宗室子都比现在名正言顺。”
萧忍低咳了两声,反问他,“我师父如何?”
天玑愣了一下,还没说话,就看见背后窗台外,从房檐上倒挂下来一张白圆圆的脸,朗声道,“首辅大人那是门生遍地,桃李天下!”
天玑皱眉,冷声训斥自己这个弟弟,“遥光,下来。”
“哦……”
“天下文臣半数出于老师门下,拥立楚宴,自有老师替我挟制这些人。”萧忍批阅奏折的速度未减,“若是立宗室子,来日边陲开战,未保不会陷入同样的境地。”
萧忍的副将死了,没死在敌人的刀枪之下,是死在自己人手里的。
这些年为补贴军费,偌大的将军府已经搬空一大半了。萧忍迫不及待的造反,并不是为了那点粮草。
真正的原因是老皇帝太蠢了,蠢到以为杀了萧忍的副将,就可以让他畏惧、害怕,然后把兵权拱手相让。
“可是……若来日楚公子掌权,以他现在对将军的态度,只怕燕云军也没有好日子过。”
萧忍斩钉截铁,“不会。”
一个没有正统血脉的皇帝,依靠的是萧忍的兵权。若楚宴做不到萧忍心中“好皇帝”的标准,萧忍大可以生杀随意。
若是楚宴能成为一个好皇帝,天玑所说的事就不会发生。
……
承德殿内。
楚宴身上一阵阵发冷,头也昏沉,他知道自己又病了。
热汤池已经备好了,楚宴胃里一阵阵翻涌,实在难受得下不来床,但待会要见父亲他们。
如今局面不明,楚宴不愿意让他们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再多一份担心了。于是强撑着下了床,屏退左右,泡入热汤池中。
楚宴这辈子养尊处优,懒散得很,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一点让男人引以为傲的肌肉都没有。
楚宴微叹气,他也不是很在乎这个,只是最近老见到萧忍,有点自惭形愧。
池水荡漾,楚宴眯着眼,手搭在池边,露出一截白皙的肩颈。他被热水泡得浑身发热,头更晕了。
屏风外传来一点响动,楚宴以为是侍从,吩咐道,“热死了,将窗户打开,再扶我起来。”
脚步声沉稳有力,楚宴听着声将手抬起来,等人伺候,骄矜得很。
却没等来人扶他。
楚宴一回头,看见是萧忍,放松的神情立刻紧绷起来,语气不佳,“谁让你进来的。”
萧忍的目光扫过从肩颈延伸到锁骨的雪白肌肤,然后收回。
他两步退回屏风外,“起来,你要见的人都到了。”
楚宴果然转变了脸色,用平生最快的速度爬出池子,穿好衣服。
……
偏室内。
楚宴压低声音,“爹,边疆粮草之事刻不容缓,天亮之前押运粮草的部队会出些乱子,萧忍必会离京。京卫军首领虽已伏诛,其部队大部分收编到禁军当中,届时萧忍一走,兵部尚书之子便会连同他岳丈禁军副统,拥立风贵妃腹中之子登基。”
楚宴语速很快,他顾不上他爹略诧异的目光,继续说,“对萧忍来说皇帝是谁无所谓,但比起被风家把控的腹中之子,我更好操控。可一旦风家在他不在的时候得逞,过了大典的明路,萧忍再不愿意也只能暂时接受。爹,你马上出……”
“成不了。”
楚怀义微微叹气,眼底有一丝惊讶,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天真调皮的小儿子,是什么时候懂得这些事的。
楚宴被困宫中,在萧忍的眼皮子下做到这一步实属不易,他脑中飞转。
“难道风贵妃……”
楚怀义摇头,神色复杂,“风贵妇腹中之子是女儿。”
楚宴心脏空了一拍,“不是说……是儿子吗?”
“皇后买通太医,为的就是让风家登高跌重。但她没想到萧忍会反,风贵妃之前铤而走险杀了小常王,如今已成败局。”
楚怀义面色复杂犹豫,“还有一件事……皇后频繁召见小南,原是打算让他嫁给小常王。若皇后再立宗室子……”
若皇后再立宗室子,楚南就要嫁给此人。
楚宴的心猛得沉下去,寒意从头灌到脚,原来皇后对楚南藏得是这个心思。一想到楚南要嫁给那些酒囊饭袋,楚宴就犯恶心。
楚宴的心一沉再沉,他知道,如今对楚家最好的结果就是他登基为帝。
至于史官世人的嘴,不用他操心,萧忍会帮他堵住。
殿门被推开,楚怀义走出来,拾级而下。他两鬓斑白、脊背微弓,已经年老。
萧忍在阶下等候,躬身行礼,“多谢师父成全。”
“我即为君父,又如何能为臣子、为师。”楚怀义微咳两声,“萧将军既然将稚鱼推上如今的位置,承担你非要揽下的责任,就要对他负责。”
“是。”
……
吉时已到,午门上钟鼓齐鸣,王公贵族、文武百官按品阶位列,肃立等候。
其中有的人对新帝愤愤不满、有的人嗤之以鼻,但无论他们怀着怎样的心思,最终都屈服在萧忍的强权之下。
萧忍没去登基大典,方才押送粮草的队伍出了乱子,按楚宴的计划,萧忍此刻应该在城外。
可惜,萧忍在高塔之上,将大典看得一清二楚。
楚宴穿着玄衣黄裳的衮冕服,头戴着前后垂落十二旒玉珠的冕旒,正在礼官指引下登上大宝。只是仔细分辨,能看出楚宴的脸色不大好,完全没有成为天下共主的喜悦。
萧忍放下手中的千里镜,故意忽略楚宴苍白的脸色。手扶在栏杆上,一下一下敲击着。高塔烈风,将他的薄氅衣吹得纷扬张狂。
而在他的身后,被押跪在地上的正是楚宴口中的禁军副统。
眼看登基大典结束,萧忍才将千里镜收好,“走吧,有些事,还得问问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