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肩雪》 第1章 福往者福来 帷幔低垂,一半被卷起,御案上点了安神香,飘起的淡淡白烟清新好闻,却没多大用处。殿内各角落和案台上点满了烛火,整个内殿亮得恍如白昼。 宫娥们进出繁忙,却将脚步声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圣体不适的新帝。 今日登基大典一结束,楚宴在后殿就吐得昏天黑地,太医们都急得冒火星,生怕皇帝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们的头还不够萧将军砍的。 楚宴这个皇位来得不正。 他本来是内阁首辅大人家的小儿子,享尽荣华富贵,无忧无虑。 一切都怪萧忍。 楚宴吐完心里还是一阵恶心,被进宝扶着半靠在床上,眉头紧锁,看上去不大好。 宫娥轻声走进来,回禀说,“陛下,萧将军在外求见。” “不见!” 楚宴在心里将萧忍骂了个体无完肤,可惜他安稳的穿越人生,就这么被萧忍毁了。 没错,楚宴是个穿越者,准确来说是个穿书者。而且和一般半途穿越的人不一样,他从出生起,就是楚宴。 在书中,他所处的这个朝代不过数十年就会因为老皇帝的昏庸无能而灭亡。楚宴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哪怕战乱纷飞、王朝更迭,他也能保住楚家不与泥沙俱下,护住这些护了他十八年的家人。 可萧忍竟然敢谋反。 一切都要从三天前说起…… “老爷,不好了,少爷又梦魇了!” 长廊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没看见人,声音却已经传进了书房。 书房里,首辅大人正在同客人谈话,府内的下人却顾不上礼节,急匆匆叩门禀告,仿佛这是一件天大的事。 楚怀义为官四十载,位至内阁之首,德高望重,是天下学子的心之所向。楚首辅如今年逾六十,面容上是案牍留下的疲倦,他呵斥那下人,“成何体统,夫人过去陪少爷了吗?” 那下人告罪,“夫人已经去了。” 楚首辅挥挥手让人退下,继而同对面的年轻人说,“萧将军勿怪,我们继续说正事。” “无妨。” 萧忍子承父业,年纪轻轻已经执掌帅印,统率三十万燕云铁骑,镇守边陲。 屋内暖气很足,萧忍的玄墨纹金大氅挂在一旁,一身束袖劲装坐在楚首辅的对面,刀马背上下来的身形高大挺拔,风尘仆仆,看样子是刚从外面赶来。 萧忍面无波澜,一双眼深邃平静,“此事必成,可稍后在议,老师不如先去看看楚宴。” “我也多年未见他,若方便,我陪老师一起过去。” 楚首辅面上不急心里却急得很,他们夫妻两老年得子,将一双儿女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在这楚府里,楚宴和楚南的事就是第一大事。 说起楚宴出生时的事,萧忍至今记忆尤新。 十八年前—— 京城繁华的十字街市,车马热闹处,有几个楚府打扮的小厮,沿着街市分发喜糖和喜钱,凡是路过的,只要说几句吉祥话,都少不了一份。 可这首辅大人行事一贯低调,鲜少像今日这般大张旗鼓。 就有人问了,“首辅大人家有什么喜事?” 另一人美滋滋的数手里的喜钱,“是首辅的夫人张氏,今日生下了一双子女,听说还在寺庙开棚施粥呢!” 这张夫人年近四十,膝下只得一个庶长子,夫妻两年年积德行善,那求子神像前的蒲团都跪破了,也不知是不是神仙显灵,还真就怀上了。 找来老大夫一把脉,却说是个女儿。 张夫人却是感激涕零,胎还没坐稳就去佛前还愿,同神仙说家中已有个庶长子,有个女儿再好不过。又捐了香油钱无数,连开粥棚,方才安心回家。 谁知过了月余再把脉,那大夫神情激动不已,张夫人腹中竟怀了双生子! 百姓们都当成一谈奇事,说是首辅夫妻两的善行感动了上苍,多赐一子以彰显上天恩德。 “哎呦,还是龙凤胎!” “可不是,只是不知哪一个孩子是神仙赐的?” …… 而最热闹的还是首辅大人府中。 室内生产的血腥味还未散去,楚大人亲抱着孩子,乳娘抱着一个,凑在床头给尚且虚弱的张夫人看。 张夫人温热的手抚上最近的那个孩子,是个男孩,脸蛋热热的,皱巴巴的。 内室里响起洪亮的小孩哭声,传到院子里。 萧忍忍不住从凳椅上站起来,而后发觉下人在看着自己,又很是沉稳地坐了回去。 虽然他才八岁,但已经端着个小大人的模样了。 萧忍是萧老将军的儿子,老将军自己大字不识几个,心里有些遗憾,便将这文墨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萧忍从去岁开始,便在楚府上同那位庶长子一起读书,拜了首辅大人为师。 萧老将军今日有事,萧忍就很有主见地提着礼物,小小人一个,独自登门拜访。 张夫人看着他可人疼,留他用了午饭。谁知席间张夫人突然发作临盆,将萧忍吓了一跳。 如今听到婴儿的哭声,萧忍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气。 不多时,首辅大人从屋里走出来,手上小心翼翼抱着一个婴儿,喊他去看。 萧忍跑着过去的,有些新奇又克制地探过头,去看襁褓中的婴儿。 楚大人说,“夫人已经给女儿取好了名字,我怀中这个小子还没取名字,你帮为师取一个?” 萧忍伸手轻触小孩的脸,指尖传来热热的温度。 “这样的大事,我怎么能代劳,还是老师取吧。” 说话时萧忍的神色已经变得很正经了。 楚大人不过逗他一逗,想了两个纠结很久的名字说与他听,让他选一个。 萧忍凝眉,神情郑重,思考了半晌才道,“那就叫……楚宴吧。” …… 等两人赶到楚宴的房内,楚宴已经平息不少,却还紧紧抱着张夫人,胸膛还有些急促的起伏。 张夫人一边帮他顺背一边哄着他,“宴儿不怕,都是假的,娘在这……不怕。” 楚宴平时看着稳重有度,可每次梦魇时都跟个孩子似的。 萧忍止住脚步,在门口没进去。 楚宴面色煞白,半张脸都埋在母亲的肩头,神情痛苦,额间大汗淋漓,仿佛被抽去一魂一魄,是真的被吓狠了。 萧忍环顾,见屋内各处点了无数烛火,如同白昼般敞亮。首辅夫妻两围在床前安慰楚宴,萧忍独自看了一会,转身离开了。 那报信的下人跟着守在门外,站在萧忍身边。他也不知道萧将军为何来了又不进去,只是觉得将军的眼神里…… 有一点羡慕。 闹过一场,已经是后半夜了。楚宴睡不着,躺在床上,一双眼盯着屋顶,完全褪去了方才的恐惧,眼神变得清明淡定。 “阿宝,你说……梦魇是真的还是假的?” 进宝从小跟着楚宴,每次少爷梦魇,进宝都会打地铺陪着他。 进宝一听这话,窸窸窣窣一阵蹲到床边去,“少爷,你跟我说的事实在太过离奇,我本来是不信的。可大家都说你是上天赐给夫人的孩子,说不定是老天有眼,真的让少爷你重活了一世。” 楚宴偏头,让进宝拿了枕头跟他睡一个被窝里。两人小时候就常这样。 楚宴迟疑地问,“真的吗?” 进宝帮他掖了掖被子,“不管是真是假,上辈子的事都过去了,少爷这辈子很幸福不是吗?” 正因如此,楚宴才会惶惶而不可终日。你将一个吃遍苦头的孩子扔进蜜缸里,他自然是扒着蜜缸不肯撒手,整日惴惴不安。 上一辈子太苦,这一辈子又太过幸福,所以哪怕过去了十八年,楚宴还是患得患失。他怕这一辈子才是梦,他怕他又会被送回那个炼狱之中。 “是啊。”楚宴长舒一口气,心情却没有轻松多少。 楚宴是重生之人。 这种荒谬无稽、会被认定成疯子的话,他只跟进宝一个人说过。 “少爷,你不如再跟我说一遍你的梦魇吧。” 进宝似乎看出楚宴的紧绷感,于是说,“听说民间有蛇夫靠捕蛇为生,但他们也不是天生就那么大胆的。” 楚宴被分散了注意,问他,“什么意思。” 进宝道,“若是一开始怕蛇,他们就寻几条没有毒的蛇,拔了牙,日夜同蛇睡在一间屋子里,久而久之也就不怕了。” 楚宴顿了顿,他的梦魇不就如同那拔了牙的无毒蛇,楚宴的恐惧再深,其实也带不来一丁点实质的伤害。 楚宴的目光闪烁,藏在被子里的手扣着大拇指指腹的软肉。良久,才哑着声音道,“我试试……” —— 那是一个修仙的世界,人的地位完全靠天赋和家世。楚宴就是其中的佼佼者,或者说,是剑道第一。 楚宴死的那一天,乌泱泱的人群将天池围起一圈又一圈,然而离最中间跪在天池中的人还有数米远。 楚宴跪在当中,一袭素净的白衣,发丝垂落凌乱,头低垂着,背脊已经不再挺直了,丝毫看不出天下第一的模样。 楚宴动了动手指,手抬不起来。 天空中下起朦胧的丝雨,围观的众人没有离开,也没有靠近。 仙界肆意捕杀灵兽来提升修为已经数百万年,似乎这是默认的,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就连楚宴也没觉得有什么。 可就在这样寻常的一天,瘟疫从一只生病的灵兽身上猛然扩散,这些仙人们什么灵丹妙药都试过,瘟疫却像地狱来的恶魔肆虐修仙界。 下至无名散修,上至门派老祖,每天都有无数人因感染瘟疫病痛而死。 这些早就摆脱了生老病死的半个神仙们哪里经得住? 说来可笑,不知何人又从何处寻来个上古秘法,说只要这天下第一剑修散去毕生修为,拿五道轮回作保,献祭天道,便可还修仙界一个河清海宴。 楚宴是天下第一,论修为,天下没有一个人能打得过他,自然没有人能够要求他做任何事。 但楚宴没有反抗,反抗是不对的,反抗从小时候就不被允许。 门派中一切好的修炼资源都给了他,比如说最严厉的长老、最细最长的藤鞭、毒性最强的丹药、最残暴的妖兽…… 楚宴受门派的供养,自然应该担起门派兴衰的重担。他的一言一语,一动一止,连何时成为天下第一,都是门中长老规划好的。 楚宴的一生,一步都没有走错,但似乎每一步都错了。 他跪在冰凉的天池中,没有了修为,连池水都有些彻骨的寒冷。磅礴的灵力修为化作星星点点,死灰的上空终于浮现出一点慈祥的光,可以震天撼地的内力最后融入每一个普通人的身体里。 楚宴模糊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然后就是哭泣声。所有人默许了他的牺牲,用眼泪歌泣他这疲倦的一生。 楚宴不是圣人,甚至性格有些顽皮恶劣,可他没有做自己的资格。他被教化得很好,他是心甘情愿为天下人赴死的。 可就在这临死的关头,楚宴突然萌生出一点不可求的贪念。 如果这世间有神的话,能不能让他重活一次,过一种不用受苦受痛的日子。 说真的,这点念头连叛逆都算不上。 这念头却在他心里翻滚,愈烧愈烈。楚宴拼着最后的力气抬头,渴望神迹。而那天空似乎真的骤亮起来,弥散着的金色佛光洒下来,独独洒在楚宴身上,像慈母垂目。 楚宴感受到陌生而又温暖的爱意,滚下两行清泪,俯首拜下…… 第2章 雪夜 楚宴说完,内室一片寂静。他眨了眨眼,偏头去看进宝,进宝无声地红了眼睛。 楚宴很浅地笑了一声,伸手抹去进宝的眼泪。 这与上辈子得到的眼泪不一样,是真心的,哪怕只有一点就够了。 昨夜风雪无声,静谧地落满庭院。楚宴被外面打雪的声音吵醒了。 进宝端了热水进来,兴致冲冲,“少爷快去看,雪下得可好了!” 楚宴穿戴好一身玉白锦缎束腰长袍,墨发高冠,站在长廊里赏雪。他伸手接斜飘进来的雪花,一息间就消融于掌心的温度。 进宝从背后给他披上墨云斗纹大氅。 楚宴揉开指腹的水渍,沿着长廊往外走,嘱咐道,“梅花快开了,让打雪的人小心点。才刚入冬雪就这么大,今年怕是会闹雪灾,提醒母亲少去城外的寺庙。” 楚宴要入宫给小常王伴读,风风火火就出门了。 到了傍晚风雪消停,楚宴下了学,从宫里出来,刚巧在宫门外碰到了同样出宫门的姐姐,楚南。 皇后娘娘喜欢楚南,常召她入宫陪着说话,今日也是。 她看见楚宴身边跟着一群嬉嬉闹闹的少爷,楚宴在其中,眼角含笑,时不时应两句,看举止已经是最温良恭谦的一个了。 正要上马车时,不知谁喊了一声。 “楚宴,那是不是你姐姐?” 顿时,一群人都掀开帘子望去,宫门口正走出来一个穿着淡青色烟罗绮云裙的妙龄女子,眉眼含笑朝这边走来。 不怪他们看呆了,楚南私底下是酒楼混迹的好手,很少穿得这般淑女,更很少露面。 楚宴不可察地挑了下眉,又从马车前沿上下来,喊了声,“姐姐。” 他这一声没惊动旁人,反倒前面不远处,一辆陌生的低调马车上,一只泛着青筋、骨节分明的手挑开车帘,往人群方向看了一眼。 “你们这是要去哪?”楚南问道。 “我们准备去会仙楼,小南要不要同去?” 楚宴还没说话,马车上不知哪个人忍不住抢着回答,看着楚南的眼睛放光。 楚宴含笑,回头看了那人一眼,将他的话堵回嗓子眼里。 这群人的心思再清楚不过了,他姐姐已是适嫁之龄,却还待字闺中,谁不想趁机攀上楚府这棵大树? 楚宴的眼神很平静,却绵里藏针,见他们不再说话才收回目光。 “嗯,我同他们去看个热闹,若是有你喜欢吃的我带了回去。” 楚南笑着应了。 其实姐弟两心照不宣,他这个姐姐哪里是在家等的性子,楚南怕是早将这会仙楼的酒都喝了个遍。 两人光是站在那里说话,就是一道养眼的好风景。 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长得有几分像,但不多。楚宴剑眉星目,玉面红唇,神凝秋水,眼梢处含着温和的气质,腰悬白玉,端的是翩翩君子。 楚宴生得好看,他这个姐姐也不遑多让。他们不敢打楚宴的心思,难道还不能打他姐姐的主意不成? 但楚宴在这,他们连打量的目光都不敢太放肆。 这群公子哥常年喝花酒,小小年纪学问没几分,污浊酒气倒时学了个十成十。这些人倒也没什么穷凶极恶的坏心思,楚宴觉得用酒囊饭袋形容刚刚好。 他也是其中一个。 楚宴几杯下肚脸有些发热,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吹风。手抵着额角,看上去恹恹的。 这酒宴他本不愿来,可今天有个重要角色,说不定可以探到什么风声。 皇帝这些年越发的荒淫无政,前些年好歹还能听得进内阁的话,收敛本性。 如今皇帝宠信方士,每年给丹鼎阁的经费都赶上近半年的军费了。今年临冬,地方闹饥荒,死伤无数,皇帝却在京中大兴土木,要为宠爱的风贵妃修建黄金楼,一时间民怨载天。 “你说这风贵妃究竟有什么本事?” 有人哂笑,“还有什么,谁叫她有本事怀了龙裔。在座的各位怕是都没这个本事了。” 席上顿时哄笑起来。 楚宴微微皱眉,他不想凑上去,可小常王来了。小常王和楚宴交情甚笃,当然,这是小常王单方面认定的。 楚宴这个人,家世、容貌、才情,每一样都拿得出手,却没有读书人的清高,同他们混在一起久了,便以为楚宴是和他们一样的人。 楚宴便接过姑娘递来的酒盏,过去同小常王喝酒。 常王是先帝的第八子,常王的儿子原也不是多尊贵的身份。可惜,当今圣上无子,小常王又颇得圣心,宫里有风声,陛下动过要过继常王这个儿子的心思。 可风贵妃却在此时怀上了,是个女儿还好,若是个皇子,就没常王父子什么事了。所以今天这帮人才会如此拿风贵妃开玩笑,卖小常王一个好。 楚宴一边说笑一边灌小常王的酒。烈酒下肚,套出了不少东西。 楚宴听着,面上却笑不出来了。 萧忍回京了。 外面风雪又起,楚宴带着一身酒气出了酒楼,但眼底还算清明。 楚宴站在檐下,被风吹得打了个喷嚏。进宝匆匆过来,将大氅披上楚宴肩头。 “我方才去看了,前面积雪封了段路,官府的人正在清扫,马车饶了一圈,公子且等等。” “好。” 楚宴呼出一口热气,半张脸埋进风毛里,跟白瓷娃娃似的。雪花飘到他低垂的睫毛上,他抬手,将雪拂去。 一眼瞥见进宝纳闷的表情,楚宴便问,“怎么了?” “也是奇怪,这大雪封了路是常有的事,只让人清扫就是了,怎么还有派了侍卫?” 是有些奇怪,但楚宴头有些昏沉,便没细想。 恰巧马车来了,进宝正要扶他上马车,楚宴却没动。 他拢了拢大氅,目光游移到马夫身上,口吻似闲聊,“怎么没在府上见过你?” 那马夫答道,“小人前段时间随首辅大人下三省,得大人赏识,最近才入的府,故而与少爷未见过。” 巡三省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本来怎么也不会劳动内阁首辅的。可首辅之前几番进言,连同户部一起反对建造黄金楼,惹恼了皇帝,故意拿巡三省的差事磋磨他爹。 明眼人都看得清,首辅一派不得圣心,但残喘的一代帝王又能撑得几时? 父亲去岁大病了一场,身体大不如前,当时楚宴就觉得这病蹊跷,暗查了很久,揪出的一点线索全通往宫内,楚宴心里就凉了半截。 其实他一直都明白,自己能做个无忧无虑的公子哥,全凭着楚府这棵大树。父母为他挡去了诸多风雨和人世苦难,他也不能一直没心没肺下去。 他虽单纯想当个纨绔,但不能真的只是个纨绔。 宫内—— “混账!敢威胁朕!让他跪!便是冻死了也不准管!” 内殿传来怒骂声,骂的是殿外跪在雪地里的萧大将军。 肩头落满了厚厚的雪,萧忍已经跪了两个时辰,鼻头和脸颊被冻得微微泛红,那双眼睛幽深而平静地盯着正殿的方向,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脚踩在积雪里发出吱呀的声音,突然,头顶出现一片阴影,一把伞停在萧忍头上,为他遮去风雪。 楚宴穿着大氅还冷得很,何况萧忍。 原来今年发往边疆给将士们的棉衣和粮草,层层下来以后只有原来的三成之数。萧忍忍不了,他驻守边疆却无诏回京,这也就罢了,偏偏他还要面见陛下,直问边疆粮草之事。 萧忍与朝中官员通过气了,这军费粮草便是被地方贪墨了些,也不会少这么多。萧忍查了户部和兵部账目,这钱粮是被挪去修建黄金楼了。 是谁干的,可想而知。 “陛下心意已决,萧将军只怕跪上一夜,也得不到心之所求。” 楚宴的声音很轻,身上裹挟着梅花的清香,萧忍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数年前,曾经落了一件大氅在楚宴院子里的那棵梅树下。 萧忍说,“宫门已经下钥了。” 手被冻僵了,楚宴就换只手替他撑伞,“姐姐入宫为皇后侍疾,夜深,我不放心便跟过来了。” 萧忍想,你确实应该不放心。 “不是将军所求有错,”楚宴弯下腰,克制住心中对萧忍的惧怕,偏头对视上他深邃的眼睛,“而是将军求错了人。” 萧忍与他对视半晌,突然起身,将楚宴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些。手里的伞也不自觉抬高,不然要被萧忍的个子顶破了。 萧忍将伞下笼成一片阴影,“你说得对,我跪错了人。” 楚宴皱眉,心里生出不妙的感觉。他来是为了劝萧忍考虑小常王的。小常王与皇后母家亲厚,更与他关系不错,或有一天改朝换代,楚家便不会成为与日俱下的泥沙。 可他的话还没说出口,难道萧忍有别的选择? 突然,一个侍卫疾步而来,楚宴眯了眯眼,是萧忍的侍卫,天玑。 萧忍的人能在这宫中来去自由? “将军,小常王酒醉回府,被歹人挟持在府上。” 楚宴瞳孔骤缩,复杂地看向萧忍,随后一刻也不迟疑,赶往宫外。 新帝的备选不多,对楚家而言,小常王是最好的选择,他不能死。 萧忍盯着他跑远的背影,耳边传来宫殿里皇帝和风贵妃嬉闹的声音。 萧忍手里撑着伞,对天玑说,“动手吧。” 等楚宴赶到常王府时,小常王已经死了。 禁卫军封锁了府邸,拿下一伙贼人审问,是风贵妃派来的。 小常王是被一刀抹了脖子的,血喷溅在墙上,楚宴看着满室的血,脑中飞转。 “不好了!!街上闹兵乱了!”外面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楚宴的眼中顿时一片清明。 是萧忍。 为了太子之位,风贵妃刺杀小常王,萧忍则名正言顺地“清君侧”,老皇帝怕是活不成了。 那萧忍扶持的新帝会是谁? 突然,一阵马蹄铁骑的铮铮声由远而近传来。楚宴向门口望去,萧忍一身玄衣,手持长剑踏步而来,还是那副不见波澜的神情,但身上的寒意和威慑,让楚宴本能地害怕起来。 楚宴不自觉地扣手,强装镇定。 萧忍皱眉,看向小常王的尸体,又扫向被吓得瘫软的老常王,没有一个能用的人。 最后,萧忍的视线落在楚宴身上。 楚宴的面色过白,不知是不是被血腥吓的,哪怕此刻强装镇定,手上的动作还是出卖了他的心绪。 楚宴手上一痛,他将自己的手抠破了。 活了两辈子,面对萧忍这种强权者,他还是会生理性地恐惧。 萧忍盯着他,目光幽深,像是认定了某件事,正声道,“将人带走。” 第3章 登基 老皇帝死了,朝中难免有人出来跳脚,不知死活想要从萧忍这分一杯羹。萧忍忙到脚不沾地,直到第二天晚上,才有空去承乾殿。 萧忍在殿门口停住脚步,掏出巾帕,用力擦去手上干涸的血渍,询问门口的侍卫,“怎么样了?” “公子发了好大的脾气,将送进去的东西全砸了。” 萧忍没什么表情,将佩剑和氅衣一起脱给天玑,再问,“吃东西了吗。” “没有,送了多次都砸了个干干净净。” 嘭—— 屋内传来重物砸门的声音,显然是听到来人的动静,以此发泄不满。 “嗯。” 萧忍随手将巾帕丢了,推门而入,不忘提醒那侍卫,“以后不要叫错了称呼。” 萧忍刚走进去,一只茶盏就砸在他脚下。萧忍抬脚跨过碎瓷片,丝毫不受影响。 两人就这么隔着一张桌子,相视无言。 楚宴最讨厌他这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他指着桌上的皇帝冕服,“萧忍,你什么意思。” 萧忍垂眼,“看来话没还传清楚,明天是你的登基大典。” “你是不是疯了!”楚宴隔着桌子一把拽住萧忍的衣领,将他拽过来。 两人离得很近,萧忍可以将他眼底的愤怒一览无余。 “没有了小常王,还有风贵妃肚子里的孩子,再不济还有旁支的皇室血脉,你想当权臣有得是人可以做你的傀儡,和我有什么关系!” 萧忍任他扯着自己的衣襟,“你不会是傀儡皇帝。” “你!” 一阵僵持,楚宴还是松开了手,换上还算温和的语气,“我父亲好歹也是你师父,你让我做皇帝,是想让我背弃楚氏,另改他姓吗?” 他一整天没有进食,声音一低就有些有气无力的可怜样。 萧忍整理好被扯松乱的衣领,让侍卫送了一份膳食进来,往他面前推了推。 “谁做了皇帝,天下就和谁姓。” 楚宴的眼底闪过一丝惊愕,听萧忍继续说,“陛下登基后,一应宗庙事宜都会按照应有的礼制去办。” 楚宴还是楚宴。 楚宴似在极力忍耐什么,他掩盖掉眼底的憎恶,恢复往日温和的表情。 他拿起桌上的烛台,当着萧忍的面,倾斜,让融化的蜡油滴在金贵的冕服上,点火,将冕服烧了。 楚宴的动作很慢,萧忍完全可以阻止他。 但萧忍还是语气淡淡的,“没关系,陛下不喜欢就换一件。” 楚宴的脸色唰得难看起来,萧忍的眉宇间也难掩倦色。 萧忍很忙,谋权篡位的事不是像他同楚宴说的那样轻松。他还有很多棘手的事要处理,见两人没话说,转头就走了。 萧忍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楚宴清楚自己现在没有与之抗衡的能力,只能匆匆叫住他。 “萧忍!” 楚宴语气不甘,质问他,“为什么是我?” 萧忍停下脚步,似思索了下这个问题。 其实只要心术正、不算平庸,萧忍无所谓谁来当这个皇帝。但如果这个人有能力、有头脑就再好不过了。 况且楚宴是一个会被牵绊住的人。 楚宴讨厌读书、讨厌用功,只喜欢吃喝玩乐。这样一个人,在张夫人的溺爱下却没有变成一个废物。 相反,楚宴心思细腻、审时度势,还很聪明。萧忍查过,小常王不是老皇帝亲生的,却能被议储,这中间有不少楚宴的手笔。也是因此,小常王在死前还在喊楚宴的名字,这个差点给他带来无数荣华富贵之人的名字。 楚宴是一个不太标准的纨绔子弟,他会在必要的时候撑住楚府。 这样一个人,能被楚府牵绊住,有朝一日就能被天下黎民牵绊住。 所以楚宴的意愿不重要,萧忍觉得他能否当一个好皇帝才重要。 脑中冒出了很多纷杂的念头,萧忍看着尚存挣扎之念的楚宴,眼神凉薄。 “没有原因,命而已。” 夜晚的乌云浓重,将月亮掩得一丝光也不漏。 已经丑时了。 “将军,楚……陛下说现在就要见他的家人,一个也不能少。” 侍卫回禀时冷汗出了一头,他已经尽量将话说得委婉了。 萧忍好脾气,立刻让人去办了。 隔着屏风,萧忍褪了一半衣服,天玑正在给他左肩的伤口上药。他见侍卫吞吞吐吐还有话说,冷声道,“有话就说。” “将军走后陛下就用了饭,没一会却全吐了,似乎是病了。请了太医来,陛下却不肯见太医。” 萧忍蹙眉,面色不虞,也不知是因为伤口疼还是因为侍卫的话。 “太医的药喝过了再让他见人,去吧。” …… 天玑忍不住说,“首辅大人知道将军做的事动了大气,将军何必要让他们父子见面,岂不是火上浇油。” 萧忍将衣服穿好,正在看边疆传来的密报。送往边疆的粮草和冬衣不能再耽误了,今夜,天玑就会亲自押送粮草和军资。 “老师虽生气,却不会不顾大局,无妨。” 天玑将药瓶收拾好,犹豫地看向萧忍,“将军为什么非要楚公子登基?其实随便立一个宗室子都比现在名正言顺。” 萧忍低咳了两声,反问他,“我师父如何?” 天玑愣了一下,还没说话,就看见背后窗台外,从房檐上倒挂下来一张白圆圆的脸,朗声道,“首辅大人那是门生遍地,桃李天下!” 天玑皱眉,冷声训斥自己这个弟弟,“遥光,下来。” “哦……” “天下文臣半数出于老师门下,拥立楚宴,自有老师替我挟制这些人。”萧忍批阅奏折的速度未减,“若是立宗室子,来日边陲开战,未保不会陷入同样的境地。” 萧忍的副将死了,没死在敌人的刀枪之下,是死在自己人手里的。 这些年为补贴军费,偌大的将军府已经搬空一大半了。萧忍迫不及待的造反,并不是为了那点粮草。 真正的原因是老皇帝太蠢了,蠢到以为杀了萧忍的副将,就可以让他畏惧、害怕,然后把兵权拱手相让。 “可是……若来日楚公子掌权,以他现在对将军的态度,只怕燕云军也没有好日子过。” 萧忍斩钉截铁,“不会。” 一个没有正统血脉的皇帝,依靠的是萧忍的兵权。若楚宴做不到萧忍心中“好皇帝”的标准,萧忍大可以生杀随意。 若是楚宴能成为一个好皇帝,天玑所说的事就不会发生。 …… 承德殿内。 楚宴身上一阵阵发冷,头也昏沉,他知道自己又病了。 热汤池已经备好了,楚宴胃里一阵阵翻涌,实在难受得下不来床,但待会要见父亲他们。 如今局面不明,楚宴不愿意让他们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再多一份担心了。于是强撑着下了床,屏退左右,泡入热汤池中。 楚宴这辈子养尊处优,懒散得很,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一点让男人引以为傲的肌肉都没有。 楚宴微叹气,他也不是很在乎这个,只是最近老见到萧忍,有点自惭形愧。 池水荡漾,楚宴眯着眼,手搭在池边,露出一截白皙的肩颈。他被热水泡得浑身发热,头更晕了。 屏风外传来一点响动,楚宴以为是侍从,吩咐道,“热死了,将窗户打开,再扶我起来。” 脚步声沉稳有力,楚宴听着声将手抬起来,等人伺候,骄矜得很。 却没等来人扶他。 楚宴一回头,看见是萧忍,放松的神情立刻紧绷起来,语气不佳,“谁让你进来的。” 萧忍的目光扫过从肩颈延伸到锁骨的雪白肌肤,然后收回。 他两步退回屏风外,“起来,你要见的人都到了。” 楚宴果然转变了脸色,用平生最快的速度爬出池子,穿好衣服。 …… 偏室内。 楚宴压低声音,“爹,边疆粮草之事刻不容缓,天亮之前押运粮草的部队会出些乱子,萧忍必会离京。京卫军首领虽已伏诛,其部队大部分收编到禁军当中,届时萧忍一走,兵部尚书之子便会连同他岳丈禁军副统,拥立风贵妃腹中之子登基。” 楚宴语速很快,他顾不上他爹略诧异的目光,继续说,“对萧忍来说皇帝是谁无所谓,但比起被风家把控的腹中之子,我更好操控。可一旦风家在他不在的时候得逞,过了大典的明路,萧忍再不愿意也只能暂时接受。爹,你马上出……” “成不了。” 楚怀义微微叹气,眼底有一丝惊讶,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天真调皮的小儿子,是什么时候懂得这些事的。 楚宴被困宫中,在萧忍的眼皮子下做到这一步实属不易,他脑中飞转。 “难道风贵妃……” 楚怀义摇头,神色复杂,“风贵妇腹中之子是女儿。” 楚宴心脏空了一拍,“不是说……是儿子吗?” “皇后买通太医,为的就是让风家登高跌重。但她没想到萧忍会反,风贵妃之前铤而走险杀了小常王,如今已成败局。” 楚怀义面色复杂犹豫,“还有一件事……皇后频繁召见小南,原是打算让他嫁给小常王。若皇后再立宗室子……” 若皇后再立宗室子,楚南就要嫁给此人。 楚宴的心猛得沉下去,寒意从头灌到脚,原来皇后对楚南藏得是这个心思。一想到楚南要嫁给那些酒囊饭袋,楚宴就犯恶心。 楚宴的心一沉再沉,他知道,如今对楚家最好的结果就是他登基为帝。 至于史官世人的嘴,不用他操心,萧忍会帮他堵住。 殿门被推开,楚怀义走出来,拾级而下。他两鬓斑白、脊背微弓,已经年老。 萧忍在阶下等候,躬身行礼,“多谢师父成全。” “我即为君父,又如何能为臣子、为师。”楚怀义微咳两声,“萧将军既然将稚鱼推上如今的位置,承担你非要揽下的责任,就要对他负责。” “是。” …… 吉时已到,午门上钟鼓齐鸣,王公贵族、文武百官按品阶位列,肃立等候。 其中有的人对新帝愤愤不满、有的人嗤之以鼻,但无论他们怀着怎样的心思,最终都屈服在萧忍的强权之下。 萧忍没去登基大典,方才押送粮草的队伍出了乱子,按楚宴的计划,萧忍此刻应该在城外。 可惜,萧忍在高塔之上,将大典看得一清二楚。 楚宴穿着玄衣黄裳的衮冕服,头戴着前后垂落十二旒玉珠的冕旒,正在礼官指引下登上大宝。只是仔细分辨,能看出楚宴的脸色不大好,完全没有成为天下共主的喜悦。 萧忍放下手中的千里镜,故意忽略楚宴苍白的脸色。手扶在栏杆上,一下一下敲击着。高塔烈风,将他的薄氅衣吹得纷扬张狂。 而在他的身后,被押跪在地上的正是楚宴口中的禁军副统。 眼看登基大典结束,萧忍才将千里镜收好,“走吧,有些事,还得问问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