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幔低垂,一半被卷起,御案上点了安神香,飘起的淡淡白烟清新好闻,却没多大用处。殿内各角落和案台上点满了烛火,整个内殿亮得恍如白昼。
宫娥们进出繁忙,却将脚步声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圣体不适的新帝。
今日登基大典一结束,楚宴在后殿就吐得昏天黑地,太医们都急得冒火星,生怕皇帝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们的头还不够萧将军砍的。
楚宴这个皇位来得不正。
他本来是内阁首辅大人家的小儿子,享尽荣华富贵,无忧无虑。
一切都怪萧忍。
楚宴吐完心里还是一阵恶心,被进宝扶着半靠在床上,眉头紧锁,看上去不大好。
宫娥轻声走进来,回禀说,“陛下,萧将军在外求见。”
“不见!”
楚宴在心里将萧忍骂了个体无完肤,可惜他安稳的穿越人生,就这么被萧忍毁了。
没错,楚宴是个穿越者,准确来说是个穿书者。而且和一般半途穿越的人不一样,他从出生起,就是楚宴。
在书中,他所处的这个朝代不过数十年就会因为老皇帝的昏庸无能而灭亡。楚宴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哪怕战乱纷飞、王朝更迭,他也能保住楚家不与泥沙俱下,护住这些护了他十八年的家人。
可萧忍竟然敢谋反。
一切都要从三天前说起……
“老爷,不好了,少爷又梦魇了!”
长廊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没看见人,声音却已经传进了书房。
书房里,首辅大人正在同客人谈话,府内的下人却顾不上礼节,急匆匆叩门禀告,仿佛这是一件天大的事。
楚怀义为官四十载,位至内阁之首,德高望重,是天下学子的心之所向。楚首辅如今年逾六十,面容上是案牍留下的疲倦,他呵斥那下人,“成何体统,夫人过去陪少爷了吗?”
那下人告罪,“夫人已经去了。”
楚首辅挥挥手让人退下,继而同对面的年轻人说,“萧将军勿怪,我们继续说正事。”
“无妨。”
萧忍子承父业,年纪轻轻已经执掌帅印,统率三十万燕云铁骑,镇守边陲。
屋内暖气很足,萧忍的玄墨纹金大氅挂在一旁,一身束袖劲装坐在楚首辅的对面,刀马背上下来的身形高大挺拔,风尘仆仆,看样子是刚从外面赶来。
萧忍面无波澜,一双眼深邃平静,“此事必成,可稍后在议,老师不如先去看看楚宴。”
“我也多年未见他,若方便,我陪老师一起过去。”
楚首辅面上不急心里却急得很,他们夫妻两老年得子,将一双儿女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在这楚府里,楚宴和楚南的事就是第一大事。
说起楚宴出生时的事,萧忍至今记忆尤新。
十八年前——
京城繁华的十字街市,车马热闹处,有几个楚府打扮的小厮,沿着街市分发喜糖和喜钱,凡是路过的,只要说几句吉祥话,都少不了一份。
可这首辅大人行事一贯低调,鲜少像今日这般大张旗鼓。
就有人问了,“首辅大人家有什么喜事?”
另一人美滋滋的数手里的喜钱,“是首辅的夫人张氏,今日生下了一双子女,听说还在寺庙开棚施粥呢!”
这张夫人年近四十,膝下只得一个庶长子,夫妻两年年积德行善,那求子神像前的蒲团都跪破了,也不知是不是神仙显灵,还真就怀上了。
找来老大夫一把脉,却说是个女儿。
张夫人却是感激涕零,胎还没坐稳就去佛前还愿,同神仙说家中已有个庶长子,有个女儿再好不过。又捐了香油钱无数,连开粥棚,方才安心回家。
谁知过了月余再把脉,那大夫神情激动不已,张夫人腹中竟怀了双生子!
百姓们都当成一谈奇事,说是首辅夫妻两的善行感动了上苍,多赐一子以彰显上天恩德。
“哎呦,还是龙凤胎!”
“可不是,只是不知哪一个孩子是神仙赐的?”
……
而最热闹的还是首辅大人府中。
室内生产的血腥味还未散去,楚大人亲抱着孩子,乳娘抱着一个,凑在床头给尚且虚弱的张夫人看。
张夫人温热的手抚上最近的那个孩子,是个男孩,脸蛋热热的,皱巴巴的。
内室里响起洪亮的小孩哭声,传到院子里。
萧忍忍不住从凳椅上站起来,而后发觉下人在看着自己,又很是沉稳地坐了回去。
虽然他才八岁,但已经端着个小大人的模样了。
萧忍是萧老将军的儿子,老将军自己大字不识几个,心里有些遗憾,便将这文墨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萧忍从去岁开始,便在楚府上同那位庶长子一起读书,拜了首辅大人为师。
萧老将军今日有事,萧忍就很有主见地提着礼物,小小人一个,独自登门拜访。
张夫人看着他可人疼,留他用了午饭。谁知席间张夫人突然发作临盆,将萧忍吓了一跳。
如今听到婴儿的哭声,萧忍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气。
不多时,首辅大人从屋里走出来,手上小心翼翼抱着一个婴儿,喊他去看。
萧忍跑着过去的,有些新奇又克制地探过头,去看襁褓中的婴儿。
楚大人说,“夫人已经给女儿取好了名字,我怀中这个小子还没取名字,你帮为师取一个?”
萧忍伸手轻触小孩的脸,指尖传来热热的温度。
“这样的大事,我怎么能代劳,还是老师取吧。”
说话时萧忍的神色已经变得很正经了。
楚大人不过逗他一逗,想了两个纠结很久的名字说与他听,让他选一个。
萧忍凝眉,神情郑重,思考了半晌才道,“那就叫……楚宴吧。”
……
等两人赶到楚宴的房内,楚宴已经平息不少,却还紧紧抱着张夫人,胸膛还有些急促的起伏。
张夫人一边帮他顺背一边哄着他,“宴儿不怕,都是假的,娘在这……不怕。”
楚宴平时看着稳重有度,可每次梦魇时都跟个孩子似的。
萧忍止住脚步,在门口没进去。
楚宴面色煞白,半张脸都埋在母亲的肩头,神情痛苦,额间大汗淋漓,仿佛被抽去一魂一魄,是真的被吓狠了。
萧忍环顾,见屋内各处点了无数烛火,如同白昼般敞亮。首辅夫妻两围在床前安慰楚宴,萧忍独自看了一会,转身离开了。
那报信的下人跟着守在门外,站在萧忍身边。他也不知道萧将军为何来了又不进去,只是觉得将军的眼神里……
有一点羡慕。
闹过一场,已经是后半夜了。楚宴睡不着,躺在床上,一双眼盯着屋顶,完全褪去了方才的恐惧,眼神变得清明淡定。
“阿宝,你说……梦魇是真的还是假的?”
进宝从小跟着楚宴,每次少爷梦魇,进宝都会打地铺陪着他。
进宝一听这话,窸窸窣窣一阵蹲到床边去,“少爷,你跟我说的事实在太过离奇,我本来是不信的。可大家都说你是上天赐给夫人的孩子,说不定是老天有眼,真的让少爷你重活了一世。”
楚宴偏头,让进宝拿了枕头跟他睡一个被窝里。两人小时候就常这样。
楚宴迟疑地问,“真的吗?”
进宝帮他掖了掖被子,“不管是真是假,上辈子的事都过去了,少爷这辈子很幸福不是吗?”
正因如此,楚宴才会惶惶而不可终日。你将一个吃遍苦头的孩子扔进蜜缸里,他自然是扒着蜜缸不肯撒手,整日惴惴不安。
上一辈子太苦,这一辈子又太过幸福,所以哪怕过去了十八年,楚宴还是患得患失。他怕这一辈子才是梦,他怕他又会被送回那个炼狱之中。
“是啊。”楚宴长舒一口气,心情却没有轻松多少。
楚宴是重生之人。
这种荒谬无稽、会被认定成疯子的话,他只跟进宝一个人说过。
“少爷,你不如再跟我说一遍你的梦魇吧。”
进宝似乎看出楚宴的紧绷感,于是说,“听说民间有蛇夫靠捕蛇为生,但他们也不是天生就那么大胆的。”
楚宴被分散了注意,问他,“什么意思。”
进宝道,“若是一开始怕蛇,他们就寻几条没有毒的蛇,拔了牙,日夜同蛇睡在一间屋子里,久而久之也就不怕了。”
楚宴顿了顿,他的梦魇不就如同那拔了牙的无毒蛇,楚宴的恐惧再深,其实也带不来一丁点实质的伤害。
楚宴的目光闪烁,藏在被子里的手扣着大拇指指腹的软肉。良久,才哑着声音道,“我试试……”
——
那是一个修仙的世界,人的地位完全靠天赋和家世。楚宴就是其中的佼佼者,或者说,是剑道第一。
楚宴死的那一天,乌泱泱的人群将天池围起一圈又一圈,然而离最中间跪在天池中的人还有数米远。
楚宴跪在当中,一袭素净的白衣,发丝垂落凌乱,头低垂着,背脊已经不再挺直了,丝毫看不出天下第一的模样。
楚宴动了动手指,手抬不起来。
天空中下起朦胧的丝雨,围观的众人没有离开,也没有靠近。
仙界肆意捕杀灵兽来提升修为已经数百万年,似乎这是默认的,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就连楚宴也没觉得有什么。
可就在这样寻常的一天,瘟疫从一只生病的灵兽身上猛然扩散,这些仙人们什么灵丹妙药都试过,瘟疫却像地狱来的恶魔肆虐修仙界。
下至无名散修,上至门派老祖,每天都有无数人因感染瘟疫病痛而死。
这些早就摆脱了生老病死的半个神仙们哪里经得住?
说来可笑,不知何人又从何处寻来个上古秘法,说只要这天下第一剑修散去毕生修为,拿五道轮回作保,献祭天道,便可还修仙界一个河清海宴。
楚宴是天下第一,论修为,天下没有一个人能打得过他,自然没有人能够要求他做任何事。
但楚宴没有反抗,反抗是不对的,反抗从小时候就不被允许。
门派中一切好的修炼资源都给了他,比如说最严厉的长老、最细最长的藤鞭、毒性最强的丹药、最残暴的妖兽……
楚宴受门派的供养,自然应该担起门派兴衰的重担。他的一言一语,一动一止,连何时成为天下第一,都是门中长老规划好的。
楚宴的一生,一步都没有走错,但似乎每一步都错了。
他跪在冰凉的天池中,没有了修为,连池水都有些彻骨的寒冷。磅礴的灵力修为化作星星点点,死灰的上空终于浮现出一点慈祥的光,可以震天撼地的内力最后融入每一个普通人的身体里。
楚宴模糊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然后就是哭泣声。所有人默许了他的牺牲,用眼泪歌泣他这疲倦的一生。
楚宴不是圣人,甚至性格有些顽皮恶劣,可他没有做自己的资格。他被教化得很好,他是心甘情愿为天下人赴死的。
可就在这临死的关头,楚宴突然萌生出一点不可求的贪念。
如果这世间有神的话,能不能让他重活一次,过一种不用受苦受痛的日子。
说真的,这点念头连叛逆都算不上。
这念头却在他心里翻滚,愈烧愈烈。楚宴拼着最后的力气抬头,渴望神迹。而那天空似乎真的骤亮起来,弥散着的金色佛光洒下来,独独洒在楚宴身上,像慈母垂目。
楚宴感受到陌生而又温暖的爱意,滚下两行清泪,俯首拜下……